維基受的傷不算重,內臟器官有些輕微出血,醫生很容易就控制住了。傑裡布甲殼上被砸得凹下去好幾處,幾隻胳膊也被擰得脫了臼。可憐的布倫特傷勢最重。
那個陌生的思拉克特少校盤問結束後,維基和傑裡布去宅子的病房看望布倫特。爸爸已經在那兒了,坐在床邊的棲架上。他們脫險到現在已經三個小時了,但爸爸好像仍然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布倫特躺在厚厚的墊子上,進食肢夠得著的地方放著喝水的吸管。他們進來時,他側過頭,肢腿微微一動,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只斷了兩條腿,加上子彈打穿的兩三處洞眼。
傑裡布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媽媽在哪兒?」維基問。
爸爸的頭沒什麼把握地搖晃著,「在宅子裡吧。她說今晚一定來看你們,這會兒事情實在太多了。你們知道嗎?這件事不是哪個瘋瘋癲癲的小團體幹出來的。」
維基點點頭。宅子裡的警衛人員比平時多得多,外面還駐紮了更多身穿軍服的士兵。思拉克特少校的人問了一大堆問題,都是關於那伙綁匪的:他們的行為舉止、對彼此的態度、說話方式,等等。他們甚至想對維基用催眠術,擠出她記得的每一點細節。他們用這一招時應該事先告訴她,那樣的話能省下好多功夫:維基和戈克娜多年來一直想催眠對方,卻從來沒成功過。
沒有活捉一個綁匪。聽思拉克特的意思,至少有一名綁匪為避免被俘,飲彈自盡了。
「將軍需要明確綁架的背後主使者,協和國的對敵策略也會作出相應調整。」
「是金德雷國。」維基直通通地說。其實她沒有任何證據,只從言談舉止中覺得那些綁匪是軍人。但維基跟別人一樣讀過報紙,爸爸也時常跟他們說起征服暗黑期可能帶來的種種危險。
聽了她的判斷,昂德希爾聳聳肩,「可能吧。但對咱們家來說,最重要的是,從此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對。」維基突然大聲道,「爸爸!當然不一樣了,怎麼可能一樣?」
昂德希爾的身體好像縮小了一圈,「孩子們,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們。我絕不想讓你們受到這種傷害,我從來沒想……」
「爸爸,把大家哄出宅子的人是我和戈克娜—你別開腔,傑裡布。我知道你是大哥,可我們總是能把你拉下水。」這是實話。有的時候,兩個小姐妹利用哥哥的自大,有時則利用他的求知慾,比如這回去看異形展覽。還有的時候,利用的只是他對兩個妹妹的疼愛。布倫特則有他自己的弱點,「出了這種事,責任在我和戈克娜。要是沒有布倫特在博物館整了他們一下子,我們可能早就沒命了。」
昂德希爾作了個表示否定的姿勢,「不,小維多利亞,如果不是你和戈克娜,救援人員趕到時就太晚了。哪怕只晚一分鐘,你們就會全部被殺。而現在,只有戈克娜……」
「可是,戈克娜還是死了!」驟然間,她堅強的甲胃粉碎了,維基失聲痛哭起來。她泣不成聲,奔出房間。她飛奔到大廳裡,跑上中央樓梯,一路推開身著軍裝的軍人和一直住在宅子裡的其他人。幾隻手朝她伸過來,但後面有人喊著讓他們不要攔她。大家讓開一條路,讓她奔了過去。
維基跑呀跑呀,一直向上,跑過教室和實驗室,跑過中庭—過去她們經常在這兒玩,第一次遇見倫克納·昂納白也是在這裡。
最頂上就是那間小閣樓。當初她和戈克娜為了這間小閣樓苦苦央求,商量了許多辦法,最後才爭取到手。有的人喜歡深深的低處,有的人卻喜歡高處。爸爸就最喜歡攀上最高處,他的兩個女兒同樣喜歡從這個制高點居高臨下俯視下面的一切。這裡還不算普林塞頓最高的地方,但也夠高的了。
維基跑進閣樓,猛地關上門。一路飛奔上來,她一時覺得有點頭暈。然後……她突地僵住,瞪著周圍的一切。那邊就是裝林妖幼蟲的玩具屋,過去五年裡,她們一直在擴建它,把它建得越來越大。但隨著冬天一年比一年更冷,這個玩具屋漸漸不好玩了。小傢伙們長出了翅膀,再想把它們看作小小的人可就不那麼容易了。這時正有十來只林妖在餵食器旁飛來飛去,忽閃著藍底帶紅外色斑的翅膀,那種花樣挺像宅子的護牆板。她和戈克娜總在爭論哪一隻才是這座玩具屋的女王。
她倆幾乎無論什麼事都要爭個不可開交。牆邊還有一個用炮彈殼做的玩具屋,是戈克娜從下面弄上來的。這東西其實明明是戈克娜的,可她倆照樣爭個沒完。
這裡,戈克娜的痕跡無所不在,但戈克娜再也不會來了。她們再也不可能聊天,連吵架都不可能了。維基差點轉身逃出這間屋子。她的甲殼下面好像被人掏了一個大洞,肢腿也被活生生從身體上扯下來。她只覺得空蕩蕩的,沒有著落。維基坐在一堆雜物上,渾身顫抖不已。做爸爸的和做媽媽的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在孩子們看來,有些區別是一般家庭共有的:無論什麼時候,爸爸總在孩子們附近他有無限的耐心,耍耍小性兒、哭哭鼻子,很容易讓他答應他們的要求。但捨坎納·昂德希爾也有一些特點,不同於其他做爸爸的:無論自然規律還是社會習俗,他總把它們當成一種障礙,必須動動腦筋,想辦法試探試探它們的虛實。無論他做什麼事,總是高高興興的,而且透著一股機靈勁兒。
當媽媽的—至少是他們的媽媽—卻不會隨時守在孩子們身邊,耍賴的手段在她身上多半沒用。維多利亞·史密斯將軍也不是經常不在,十天中總有一天會回到普林塞頓。如果他們去陸戰指揮部,媽媽跟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如果要制定什麼非遵守不可的規定,肯定是她出馬,這些規定一旦制定出來,連捨坎納·昂德希爾都不大敢違背。還有,如果你闖下很大、很大的禍事,沒說的,媽媽肯定在。
維基蜷縮著躺在屋角,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卡嗒卡嗒的腳步聲,從梯子上朝這間閣樓走來。躺在這兒的時間肯定不超過半個小時。從窗口向外看,外面仍舊是涼爽、美好的下午。
響起輕輕的敲門聲。「維基?咱們能談談嗎?」是媽媽。
維基心裡湧起一股奇特的如釋重負之感:媽媽來了,太好了。爸爸肯定會原諒她的錯誤,爸爸總是原諒她們……可只有媽媽才能理解她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誤。
維基打開房門,低著腦袋退回房間裡。「我以為你這會兒還忙著呢。」這時她才發現,媽媽穿著軍裝,黑色外套,黑色袖套,紅外色斑加紅色的肩章。她從沒見過將軍在普林塞頓這兒穿軍服,就算在陸戰指揮部,這套軍裝也只有特別場合才穿,比如向上級匯報什麼的。
將軍輕輕踏進房間。「我—我想好了,到這兒來比那些事更重要。」她讓小維多利亞坐到她身旁來。維基坐下,事變以來頭一次覺得心裡平靜下來。將軍把兩支前肢輕輕搭在她肩上,「這件事上,有人犯了許多很嚴重的錯誤。你爸爸和我都是這麼想的。」
維基點點頭,「對,一點沒錯!
「我們不可能讓戈克娜起死回生。但我們可以記住她,愛她,把導致這一切發生的錯誤糾正過來。」
「對!
「你父親—還有我—過去總想管束你們,不讓你們遇上比較大的磨難,想至少等到你們長大以後再說。從某些角度來說,我們的做法也有道理。但我現在明白了,這麼做恰恰給你們帶來了最大的危險。」
「不!……媽媽,怎麼連你都不明白?是我呀,還、還有戈克娜,是我們破壞了規定。我們騙了道寧上尉,你跟爸爸警告過我們,可我們根本沒聽進去。」
將軍的手輕輕拍了拍維基的肩膀。媽媽好像有點出乎意料,也可能是在生氣,維基說不清。媽媽好久沒有開口,最後才說:「你說得對。捨克和我犯過錯誤……你和戈克娜也一樣。你們誰也不是出於惡意,但……現在你該明白了,只有良好的用心是遠遠不夠的。做有些事的時候,只要你犯錯誤,有人就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但你還應該這麼想:出事以後,你們表現得非常好—許多受過這類專業訓練的成年人都不會比你們更出色。你們救了蘇比斯莫家的孩子—」
「不,我們讓波爾伯冒生命危險—」
史密斯生氣地一揮手,「沒錯。女兒,這就是你應該從中學到的寶貴的一課。我這輩子一直在這麼做,不得不這麼做。」她又不作聲了。維基忽然覺得媽媽的思緒彷彿一下子飄到離自己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這時,她才真正認識到,媽媽不是自謙,就連她也會犯錯誤。幾個孩子從小到大一直無比敬重母親。她從來不說自己的工作,但他們還是打聽出了一些事。單憑這些事,媽媽就比所有驚險小說裡的女主角加在一塊兒更了不起。但直到這時,維基才隱約明白了這些英勇業績背後的代價。她挪了挪,偎近母親。
「維基,當壓力落到你們背殼上的時候,你和戈克娜都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你們四個全都是。代價是慘痛的,但如果我們—你—從中什麼都沒學到,這才是一切慘痛中最慘痛的。」戈克娜也就白死了。
「我會改,要我做什麼我都肯。告訴我,要我怎麼做?」
「外在的改變並不大。我會給你們派幾個老師,教你們軍事知識,或許還會開始體能訓練。但你和弟妹們仍舊有許多書本知識需要學習。每天的安排跟過去沒有太大不同。最大的改變應該在你的腦子裡,還有,我們待你們的方法也要大大改變一下。除了書本知識,你還必須理解我們所面對的更大、更可怕的挑戰。但願那些挑戰不會像今天早上一樣,轉眼間生死立判—但從長遠來看,未來的挑戰比今天早上可怕得多。很抱歉,但我們所處的時代就是這樣,比歷史上任何時代更加危險。」
「但也同時存在著巨大的機遇。」爸爸總是這麼說。將軍怎麼看?
「是的,這是事實。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和我才在努力推進我們現在這份事業。但要實現爸爸說的這種理想,僅有希望和樂觀精神是不夠的。從現在起,我們面對的危險將一年甚於一年。今天發生的只是個開始。我覺得,最大的危險將在我很老很老的時候降臨。你也知道,你父親的年齡比我還大半個世代……
「要我說,你們四個孩子今天做得非常出色。不僅如此,你們組成了一支堅強的團隊。你想過嗎?我們一家人就好像一支團隊一樣。跟別的家庭相比,我們有一個優勢:我們不是同一個世代的,家裡甚至不止兩個世代,從小倫克到你父親,我們家裡足足有好幾個世代的人。我們絕對忠於自己的家裡人。另外,我認為,我們全家人都有很高的天賦。」
維基朝母親露出了笑容。「我們沒一個人比得上爸爸。」
維多利亞笑道:「是的,唔,捨克是……獨一無二的。」
維基開始分析起來,「說實在的,要說聰明,嗯,除了傑裡布,我們中間甚至沒有一個達到爸爸的學生的水平。但如果說的不是搞研究的聰明,我和戈、戈克娜像你,媽。我們—我很會跟人打交道,會使心眼兒。我覺得,等娜普莎和小倫克長大到定了型,多半有點綜合你和爸爸,介於你們之間。還有布倫特,他一點兒也不傻,但他的腦子和一般人不一樣,想問題的方式跟我們不同。他不會和人相處,但他天生是我們中間警惕性最高的,總能發現我們注意不到的危險。」
將軍笑了,「他沒問題的。維基,現在只剩下你們五個了,加上我和捨坎納是七個。我們七個是一個團隊。你分析得很對。但有一點你還不知道:跟外面世界上的人相比你們怎麼樣。我這就告訴你我完全客觀、完全冷靜的專業分析:你們這些孩子可以成為最優秀的第一流人才。我們對你們有安排,本來打算過一些年再開始。這個計劃現在變了。我最擔心的那個充滿挑戰的時代來臨時,我要你們五個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有必要的話,哪怕其他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你們五個必須能夠挺身而出,行動起來。」
小維多利亞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她知道入伍宣誓和指揮鏈的事。「如果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我怎麼能……」她指指母親的肩章。
「是的,我必須遵守我的誓言,忠於協和國。我的意思是,今後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簡單地說就是,效忠國家可能意味著不理會表面上的逐級指揮鏈。」她對女兒笑道,「有些驚險小說是對的,身為協和國情報首腦,有時確實有點小特權……哎喲,待了這麼久,好幾個會都耽擱了。咱們以後再聊,很快,全家人聚在一塊兒談談。」
媽媽走後,維基在自己小小的臥室裡慢慢踱步。這麼多變化,她仍舊有些不適應,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自責自怨了。未來會是什麼樣?她不知道,但卻充滿憧憬。她和戈克娜從前一直很喜歡玩間諜遊戲。媽媽從來不談她的工作,但她的工作顯然遠遠高於每天都能看見的那些軍事活動。這麼遙不可及的榜樣,想追隨媽媽似乎是個愚蠢的、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做個企業家也許還比較現實,像倫克納·昂納白那樣。但現在—
維基拿起戈克娜的玩具玩了一會兒。她再也不可能和戈克娜爭論未來的大計劃了。媽媽的團隊第一次出現了傷亡。但這個團隊已經成型,成為一個自覺的集體:傑裡布和布倫特,娜普莎,小倫克,維基,維多利亞和捨坎納。他們會努力學習的,到最後,事實會證明,他們的努力足以對杭未來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