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是第一場雪呀,你不想瞧瞧嗎?」維多利亞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實事求是地說,這一手對誰都沒用,除了這位哥哥。
「你以前不是玩過雪嗎?」
那倒是,爸爸帶他們去北方旅行時玩過。「布倫特!這是普林塞頓的第一場雪。廣播裡說了,克拉奇山上已經落滿了。」
布倫特仍舊繼續擺弄著他那個框架上的軸心和樺頭。那東西有許多面,亮晶晶的,一天比一天複雜。要是他自己的話,布倫特一輩子也不會想到溜出宅子。他在模型上埋頭苦幹,好一陣子不理會她。遇上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時,布倫特總是這個樣子。他的手很靈巧,可腦子轉得慢。另外,他還特別害羞。照大人的話說,有點陰沉。他的頭沒怎麼動,但維基看得出來,他正偷偷瞅著自己。模型框架上來回穿梭的手慢了下來,時而動動這兒,時而擰擰那兒。最後,他總算開口了:「沒得到爸爸同意之前,咱們不應該出門。」
「呸。他在睡覺,這你也知道。今兒早晨比以前哪天都更冷,現在不出去,待會兒就暖和起來了。哎,我給他留張條子,這總成了吧?」
要是換了戈克娜,她會跟維基反覆爭辯,最後用她的歪歪道理壓倒她;要是傑裡布哥哥,會因為她支使著自己幹這幹那大發脾氣。可布倫特沒跟她爭辯,只管繼續忙活他的模型,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另一部分專注於不斷從他手下出現的新接頭、新連接,同時望著普林塞頓另一邊山嶺上籠罩的霜霧。那麼多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個不是急切地想去瞧瞧。可她今天早上只找到他一個,而且,他的模樣比傑裡布更像成年人。
又過了一會)L,他說道:「嗯,好吧。你真要想去,就去吧。」維多利亞得意地笑了:結果不出她的意料。從道寧上尉眼皮底下溜出宅子要困難一些—但也難不到哪)L去。
天色還早,陽光還沒照到山頂大宅下面的街道。維多利亞大口呼吸著清冷的空氣,每吸進一口霜凍的空氣,胸腔周圍便一陣麻酥酥的。熱花和林妖緊緊抓著樹枝,像這種天氣,它們可能一整天不出來。但外面還是有不少可看的,。這些東西她從來沒見過,只是不久前剛從書本上讀到過。在最冷的窪地裡,晶蟲慢吞吞地從霧氣裡爬出來。這批小小的、勇敢的先驅者不會活太久。維基想起自己去年做的一次節目,那次節目講的就是晶蟲。最先爬出來的肯定會死,但它們仍舊不斷爬出來,直到氣溫進一步降低,整天都很冷,晶蟲才能活下去。再過一段時間,等天氣更冷的時候,才會出現紮下根的晶蟲變種。
呼吸著清晨清新的空氣,維基蹦蹦跳跳。哥哥的步子更慢,更大,但她完全跟得上。這麼早的時候,外面幾乎沒什麼人,她很容易就能把他們想像成這裡僅存的兩個人,城裡全空了。想想看,這裡今後會是什麼樣子?嚴寒到來,他們只能像爸爸跟逛弗人打仗時那樣,披掛著全副裝備出來。走向山腳的一路上,維基都在幻想這件事兒,把見到的一切都轉化成幻想的一部分。布倫特聽著她的嘮叨,偶爾也出出主意。要是爸爸那些大人朋友聽了布倫特的這些主意,準會大吃一驚。布倫特才不傻呢,他的想像挺像那麼回事。
克拉奇山在三十哩以外,比皇家城堡還遠,在普林塞頓另一頭以外。走路是絕對到不了的。但今天,想去附近山裡的人很多。不管是什麼地方,第一場雪都相當於『一個小小的節日,當然呷,這個節日時間不固定,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過節。這一點維基最清楚不過。如果能準確預報初雪,爸爸肯定會起個大早,媽媽也會從陸戰指揮部飛回來,全家一塊兒出去玩。不過真要是那樣,就一點探險的意思都沒有了。
現在卻是不折不扣的冒險,一到山腳就開始。布倫特十六了,照這個歲數,他的個子算大的,很容易被當成正常人。他以前獨自一個人出過好多趟門。他說他知道直達車在哪兒停。可今天,外頭一輛公共汽車都找不到,也見不著幾輛別的車。難道每個人都上山去了?
布倫特從一個車站走向下一個車站,越來越焦躁不安。維基緊緊跟著他,這次一聲不吭。時常有人說布倫特是智障,於是,布倫特很少說自己知道什麼事。總算有一次說出口—哪怕是對自己的小妹妹—卻被證明說錯了。他肯定難過極了。走過第三個車站時,布倫特往下一趴,身體都快碰著地面了。維基以為他打算就在這兒死等,看會不會有車來。維基覺得這種可能性未免太小。他們出來已經一個多小時了,連一輛公車都沒瞧見。看樣子,到頭來,她還是不得不伸出自己的小小肢尖,自己解決這個問題……可過了一會兒,布倫特站起來,望著大街遠處。「我敢說,那些搞挖掘的今天不會放假,他們離這兒只有一哩遠。那兒隨時都有車子。」
哈。正是維基一直想提出來的主意。幸好還算耐心,沒多嘴多舌。
街上還沒大亮,仍然影影綽綽的。這是普林塞頓的隆冬,黑咕隆咚的地方積著一層霜,厚得跟雪沒什麼區別。他們走過的地方沒什麼植物,最多只有點野草和蔓生爬籐。換了渾身上下濕晚轆、熱得讓人受不了的夏天,只要沒有暴風雨,這種地方肯定一片生機,壕蟲和飲水蟲到處飛來飛去。
街道兩旁是兩三層樓高的店舖。這個地方一點兒也不覺得荒涼。地面嗡嗡嗡震動著,不時發出砰砰巨響。這都是那些看不見的挖掘工干的。貨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時而出現一座柵欄擋住去路,只准施工隊進出。維基使勁拽著布倫特的胳膊,叫他從柵欄底下爬進去瞧瞧。「哎,這兒有這些東西,全都是因為爸爸。咱們當然有資格瞧瞧!」不用說,布倫特絕不會同意這種理論,但他的小妹妹已經穿過了「閒人免人」的欄杆,他只得跟上,盡力保護她。
兩人爬過一束束高高的支撐鋼架,一堆堆磚瓦。這地方顯得既生氣蓬勃,又古怪陌生。在他們的山頂大宅裡,一切都是那麼安全,那麼有條理。可這兒……唔,她已經瞧出了許多漏洞,這些疏漏處完全可能讓哪個人摔斷一條腿、戳瞎一隻眼。嘿,瞧這些擦得高高的石板,要是弄翻了,準能把你壓扁。在她看來,這些危險都明擺著……簡直太刺激了。兄妹倆小心翼翼地從一個混凝土箱邊擇路而前,避開工人的目光,以及種種可能發生致命事故的有趣玩意兒。
前面的護欄是兩根絞股線圍成的。不想死的話,自己小心別摔下去!維基和哥哥低低地趴在地上,伸出腦袋,張望著下面的深淵。起初下面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一股股熱氣直往上衝,帶上來燒著的油味、滾燙的金屬味,感覺像腦袋上挨了一巴掌的同時又被好好撫摸了一番。還有聲音:工人的喊叫聲、金屬摩擦金屬發出的吱嘎聲、引擎轟鳴聲,還有一種說不出名堂的嘶嘶聲。維基頭往下探,讓所有眼睛適應下面的黑暗。下面有光,卻又不像白天的天光、夜裡的星光。她在爸爸實驗室裡見過電弧燈,不過那是小型燈,這裡的卻大得多:一束束光閃耀著,主要是紅外光和遠紅外光—肉眼看來,除了在太陽的碟形表面上,這種光向來不太強。光線從戴著頭罩的工人們那裡發出,射在豎井壁上,來回跳躍著……還有其他沒這麼引人注目的光,光線穩定得多,色彩也是固定的,這裡一盞燈,那裡一盞燈。
離暗黑期還有十二年,但他們已經在這下面建造了這麼大一座城市。她可以望見石頭砌成的交通幹道,從豎井看下去,這種無比粗大的管道一樣的幹道縱橫交錯。在這些管道中,她還看到了更黑的窟窿……為進一步挖掘準備的坡道?
這會兒還沒有建築、住宅和花園,那些是以後的事,但已經為它們掘好洞窟了。向下望著望著,維基產生了一種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衝動:天生的對於淵數的嚮往。可工人們現在建造的卻是千倍於任何天然淵數的宏大巨構。如果只想一覺睡過整個暗黑期,你只需要一個能容下你睡覺的地方,加上一個小小空間,夠儲備甦醒之初所需要的食物就行。這樣的淵數早就有了,舊城中心下面就是,已經存在了將近二十個世代。這個新建的地下城則完全不同,它是供人們在裡面居住的,清醒地居住。在能夠保證密封絕緣的地方,地下城延伸到了地表,其他部分則建在地下數百的深處—就好像普林塞頓現在高低錯落的建築來了個大顛倒,感覺奇怪極了。
維基望著望著,被自己的想像弄得神魂顛倒。』今天以前,這一切只是一個十分遙遠的故事。小維多利亞從書裡讀過,聽自己父母談論過,還聽過電台的廣播。地下城的事她熟悉極了。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人們才這麼憎惡她的一家。因為這件事,還有早產兒的事,爸爸媽媽才不允許他們單獨出門。爸爸總是說,世界在不斷進化,必須讓小孩子出去闖蕩,不然的話就不會鍛煉出才幹。問題在於,爸爸只是說說而已。維基每次想做點稍有風險的事,爸爸馬上擺出一副做父親的架子,小心翼翼保護他們,為她好端端的冒險計劃添上一重重保護,到頭來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維基突然意識到自己正格格格笑個不停。
「怎麼了?」布倫特問。
「沒什麼。我正想來著:咱們今天總算能夠瞧瞧外面的世界了—不管爸爸同不同意。」
布倫特顯得不自在起來。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個人死板板地遵守各種規定,稍做點出格的事就大驚小怪。「我覺得咱們該走了。地面上還有工人,離得越來越近。再說,耽擱下去,雪全化了。」
哼。維基滿肚子不情願地跟著哥哥穿過工地上一堆堆大得讓人開心的大傢伙組成的迷宮。跟這裡相比,雪花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來到第一個公共汽車還在運營的車站時,等著他們的是今天最出乎意料的事:傑裡布和戈克娜,站在離等車的人群稍遠一點的地方。怪不得今天早上沒找到他們。居然沒叫上她就偷偷溜出來了!維基穿過廣場,朝他們走去,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戈克娜竟然還好意思跟平常一樣衝她笑嘻嘻的,傑裡布倒還知道害躁。他跟布倫特是最大的長兄,本來應該阻止這類事。四個人避開人群的瞪視,幾顆腦袋湊在一起。
嘰哩咕嚕。高人一等小姐開口了:「你們怎麼這麼久才來?繞開道寧的警衛有那麼難嗎?」維基:「你居然也敢溜出來,我倒真沒想到。至於我們嘛,今天早上見識了不少事兒。」高人一等小姐:「什麼事?」維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瞧了瞧新的地下城。」高人一等:「這個—」傑裡布:「你們倆,都閉嘴。你們兩個誰都不該出來。」
「可我們是大明星,上過電台。」戈克娜搔首弄姿,「大家全都喜歡我們。」
傑裡布靠近了點,壓低嗓門。「少來這套。每三個聽過『少年科學講座』的人中,覺得不自在的人就有整整三個—把我們恨之人骨的保守派卻有四個。」
維基做過的所有事中,上「少年科學講座」節目是最好玩的。可自從尊貴的佩杜雷女士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他們的年齡,他們於是必須做點什麼,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們甚至找到了另外一些早產兒,可到現在為止,能上節目的早產兒沒有一個。維基和戈克娜也沒有和別的早產兒交上朋友,雖然大家是同齡人。那些早產兒怪得很,態度冷漠,跟一般人心目中的早產兒一模一樣。爸爸說,這是他們的成長過程造成的,這麼些年來,他們一直在東躲西藏。可維基還是覺得他們挺嚇人的。這是最最可怕的事,她只跟戈克娜談過,而且是半夜三更說悄悄話:萬一教會是對的怎麼辦?也許她和戈克娜只是自以為自己有靈魂,其實並沒有。
傑裡布說得有理。片刻間,四個人誰不說話了。接著,布倫特道:「你們怎麼也出來了,傑裡布?」換了一個人,這話頗有挑釁的味道,但布倫特不是那個意思,他根本不懂怎麼話裡帶刺兒。這個問題只是好奇,老老實實,希望對方給他解說解說。
可就算這樣,傑裡布的回答還是頗為悻悻。「哼。我本來打算自個兒進城的。皇家博物館有個關於科爾姆異形的展覽……我是不會惹出麻煩的,我的樣子顯老,跟正常人沒什麼區別。」最後這句話沒錯。傑裡布的個子雖然沒有布倫特大,但他背上已經開始長出父毛了,從外套衣縫裡支稜出來。可維基才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他呢,她一隻手朝戈克娜的方向一戳,「那,她又算什麼?你養的寵物泰倫特?」
高人一等小姐甜甜地一笑,傑裡布的表情只能稱為怒目而視。「你們倆冒的風險可不小啊,你們知道嗎?」戈克娜究竟使了什麼花招,騙得傑裡布帶上她?維基對這個問題有一種專業興趣。到現在為止,她和戈克娜是全家最懂怎麼支使別人的人,正由於這個原因,她們倆才一向處不好。
「我們出來至少還有個學術原因。」戈克娜道,「你有什麼借口?」
維基的進食肢衝著對方的臉一揮,「我們是出來看雪的,這也是學習。」
「哈!學習?你只想在雪地裡打幾個滾罷了。」
「閉上嘴。」傑裡布抬頭觀察著車站附近來來往往的行人,「我們都應該回家去。」
戈克娜改變策略,開始以理服人。「可是,傑裡布,路那麼長,回家更糟。咱們還是搭車去博物館吧—瞧,車來了。」來得倒真巧,公共汽車沿著上坡的大道開上來了,不停閃爍的近紅外燈表明這是一輛進城的往返班車,「看完博物館後,那幫喜歡看雪的神經病也該進城回家了,我們正好搭車直接回去。」
「哎,我到這兒來可不是為了看那些瞎編出來的外星魔法。我想看雪!」
戈克娜聳聳肩,「運氣不好歎,維基。想看雪,什麼時候都行,回家以後你把腦袋扎進冰盒裡就能看到。」
「我—」維基發覺傑裡布的耐心已經快到頭了,自己卻拿不出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只要他跟布倫特說一聲,維基就會不由分說被帶回家,「—呱,天氣倒是真不錯,去博物館也挺好。」
傑裡布苦笑一聲,「是啊,等我們到博物館時,說不定會發現娜普莎和小倫克已經在那兒等著咱們了。那兩個肯定比咱們強,說幾句好話就能騙得警衛開車把他們直接送過去。」維基和戈克娜被逗得大笑起來。兩個小傢伙現在已經不算嬰兒了,但還是幾乎整天纏著爸爸不放。他們能騙過媽媽的警衛?想想就好笑。
四個人蹭到等車的人群邊上,最後一批登上汽車,·,一其實這樣挺好,四個人比兩個人安全多了,皇家博物館所在的城區又挺安全。就算爸爸發現,但看在他們安排得這麼好、這麼小心的份上,肯定會原諒大夥兒。至於雪嘛,她還有一輩子可活呢,看雪的機會多的是。
公交車跟維基坐慣的轎車和飛機完全不一樣,大家一個挨著一個,擠得緊緊的。車裡張著一片片繩網,每隔五六吸就是一張。乘客們伸開肢腿,身體垂直吊在繩子上,樣子真不體面。這種做法的好處是可以往車裡塞進更多的人,壞處是讓人覺得自己傻透了。只有司機有個真正的棲架。
車裡本來不太擠,可其他乘客都站得離孩子們遠遠的,這樣一來就很擁擠了。哼,這些人,愛怎麼樣怎麼樣吧,縮成小人我都不在乎。她不再理會那些人,開始研究掠過車外的街道。
工程力量大都投人了地下城的施工,許多地方的街道維護工作於是被忽略了。汽車不住地顛簸,每顛一下,繩網就一陣晃蕩—真好玩。過了好一陣子,街道漸漸平坦起來。他們駛進新城區最豪華的地段。她認出了有些大樓上的標誌,像地下動力公司、攝政電子公司,等等。如果不是因為爸爸,協和國有些最大的公司根本不會存在。看到人們川流不息地進出這些大樓,小維多利亞滿腔自豪。爸爸影響了一大批人,而且是好的影響。
布倫特鬆開繩網,腦袋湊了過來。「知道嗎?我覺得有人在跟蹤咱們。」
說話聲雖輕,但傑裡布還是聽到了,吊在繩網上的身體一下子僵直了。「什麼?哪兒?」
「那兩輛車。就在前面車站旁。」
維基一瞬間覺得一陣恐懼一—然後如釋重負,笑道:「我明白了。咱們今天早上誰也沒騙過。爸爸是故意放咱們出來的。道寧上尉的人也跟平時一樣,一直跟著咱們。」布倫特:「那些車子跟我們見過的不大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