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26章
    裡茨爾·布魯厄爾的住宿區和指揮部都設在無影手號上。他時常想,這些小商小販怎麼琢磨出了這麼一個好名字。只有三個字,卻徹底傳達出了安全工作的精要。在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的所有飛船中,無影手號是受創最輕的。飛行控制部分完好無損,主推進器或許可以連續幾天持續提供1G的推進力。易主之後,無影手號的通訊和電子對抗系統都經過了重新調整,達到聚能標準。在無影手號上,他幾乎相當於上帝。

    不幸的是,無影手號雖然和探險隊的其他部分保持物理隔絕,但出現蝕腦菌失控的大事故時,這種隔絕的用處不大。蝕腦菌失控的原因是聚能者的情緒平衡遭到了破壞,這種不穩定情緒可以通過網絡不斷蔓延。正常情況下,只有密切協作的一組聚能者之間才能彼此影響,造成這種後果。在易莫金文明的故鄉,失控是常事,誰都沒把它當回事—不是有後備聚能者嗎?熱交換一下就行。可在這個一片荒涼的鬼地方,失控卻成了致命的威脅。事故發生時,裡茨爾當時便注意到了,速度之快,幾乎能趕上雷諾特。但是,他不能下令讓他的聚能者停止運行,這麼做代價太大。而雷諾特又是怎麼替他效勞的?跟平常一樣,他只有二級優先權。但他到底還是應付下來了。他們將聚能監控員分成各個小組,各小組獨立運行,不與其他小組並網。這樣做,得到的情報當然只能是一個個片斷,事後需要在小組記錄上下一番分析綜合的大功夫。可他們畢竟沒有遺漏任何重要情況……多花點時間,但最後總能掌握所有細節,不會留下漏洞。

    事故發生後頭二十千秒內,裡茨爾損失了。二名聚能監控員。他命令奧莫把死人清理掉,其他人繼續運行。他自己則奔赴哈默菲斯特,和托馬斯·勞長時間磋商。看來,雷諾特至少會損失六個人,她的翻譯部門這下可算遭受了沉重打擊。布魯厄爾自己的損失輕得多,第一統領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讓你的人在線上待著,裡茨爾。安妮認為,在該死的蜘蛛人公開辯論的時候,她的譯員分成了兩派,分別支持一方。所以,這次失控的性質跟平常的聚能者意見分歧沒什麼不同,只不過規模大得多。她的判斷也許是對的,但我還是命令把這場辯論移出譯員的綁定範圍,至少移出他們的關注中心。等情況穩定下來以後,你要一秒鐘一秒鐘把你的記錄過一遍篩子,檢查可疑事件。」

    又過了六十千秒,布魯厄爾和勞一致認為,這次危機過去了,至少安全部門已經沒問題了。統領侍衛奧莫重新將監控員與雷諾特的人並網,不過在中間增加了一個緩衝鏈接。這以後,他才開始仔細掃瞄剛剛發生的事故。這次崩潰使裡茨爾部門的工作徹底中斷了一陣子,當然時間並不長,但在大約一千秒內,他們完全沒有任何監控可言。經過仔細調查,沒有發現向這個星系之外發送的任何信號,也就是說,他們的長期安全沒受影響。但在本地,譯員們嚷嚷了些什麼,由於控制端喪失了作用,這些話發了出去。不過蜘蛛人沒有發現。這並不奇怪,他們肯定會把無序發射的信號當成瞬時電子噪音。

    塵埃落定以後,裡茨爾只能把這次失控視為碰上了壞運氣。但在對細節作詳盡分析時,還是發現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

    一般情況下,『裡茨爾總是待在無影手號的艦橋上,可以居高臨下,俯瞰L1的龐雜體和遠處的阿拉克尼。可現在,塞雷特和馬裡去哈默菲斯特幫忙去了,只剩下譚和卡爾·奧莫管理這兒的將近一百名聚能監控員。所以他只好纖尊降貴,和奧莫、譚一起操縱。

    「統領大人,這一班裡,文尼三次觸發了警報信號。兩次發生在這起事故期間。」

    飄浮在奧莫上方的裡茨爾俯瞰著所有沒處於冬眠狀態的聚能者。約三分之一在他們的座位上熟睡,剩下的全身心沉浸在數據流中,分析記錄,和雷諾特在哈默菲斯特的聚能者交換數據、結果。「說吧,逮住他犯什麼事了?」

    「都是攝像分析,一次是在雷諾特的實驗室,另一次在勞統領住宿區附近一條通道中。」畫面飛速閃過,凸顯出監控器發現異常身體語言的片斷。

    「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嗎?」

    奧莫陰沉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但笑容裡毫無高興的意思。「要是在家裡,多得可以採取行動了。可在現行統領法令下,沒有。」

    「懂了。」如果是在易莫金故鄉,頒布這種法令的勞會被立即撤職。二十多年來,第一統領由著那幫做買賣的豬穢為所欲為,還帶壞了一大批本來遵紀守法的屬民。一開始,裡茨爾被氣得發瘋,可現在……現在他明白了。在許多事情上,托馬斯都是對的。他們資源不足,不可能再次大開殺戒。另外,讓人們開口講話還有個好處,可以趁機搜集大量情報。只要等到放鬆的繩套收緊的那一天,這些情報就能派上用場,「那麼,這次又有什麼新發現?」

    「七號和八號分析員都報告了兩個情況。」七號和八號是位於第一排末端的兩名聚能監控員。還是孩子時,他們或許還有自己的名字,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進入警察學院以後,他們的個人身份便不復存在。平民聚能工作中還保存著名字、博士頭銜指普通易莫金人這類無關緊要的鑼哩鑼唆,可在警察這種嚴肅行當裡,沒這種事。

    「文尼對某件事極其關注,其程度遠遠超出了正常的緊張、焦慮。注意他的頭部動作。」

    裡茨爾什麼都看不出來,不過他的工作是領導,而不是糾纏在這類細枝末節上。奧莫繼續道:「他在看特林尼,他起疑心了。在交通艇氣密門,同樣的情況又出現了一次。」

    布魯厄爾翻弄著記錄文尼哈默菲斯特之行的錄像索引。「唔,他跟特林尼幹了一架,騷擾特魯德·西利潘。哎喲天哪—」布魯厄爾實在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他揍了托馬斯·勞豢養的裱子。可你說警報信號是由他的眼光和身體語言觸發的?」

    奧莫聳聳肩,「違規行為本身沒什麼大不了的,大人,跟我們早就知道的他的那些毛病吻合。再說,按現行的統領法令,也算不了什麼大事。」

    唔,奇維·利索勒特挨了耳光,就在托馬斯的門口。裡茨爾情不自禁地笑容滿面,欣賞著其中的諷刺意味。這些年來,托馬斯一直把那個小賤貨哄得團團轉。對裡茨爾自已而言,時不時給她洗洗腦,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亮點,特別是在他看到她對某段錄像資料的反應之後。但就算這樣,他還是控制不住對勞的忌妒。因為他裡茨爾。布魯厄爾沒有勞那種長期偽裝的本事,哪怕有洗腦技術也做不到。裡茨爾自己的女人沒有一個能待很久。所以,他必須每年一兩次到托馬斯那兒去,乞求他賞給自己幾個玩物。可消耗資源中最漂亮的一批已經全被裡茨爾消耗光了。有的時候,他也會撞上好運氣,比如那個弗洛莉亞·佩雷斯。那個女人肯定會發現奇維被洗腦了,因此,雖說是個化學工程博士,還是必須清除掉。但這種好運氣畢竟有限……而流放卻遙遙無期,看不到盡頭。這種陰鬱的情緒,裡茨爾再熟悉不過了。他堅決地把它推離自己的腦海,將注意力轉到現在的問題上來。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七號和八號發現文尼隱瞞了某種以前沒有的想法?」

    如果在家裡,解決這個問題不費吹灰之力。把這小子弄進來,從他嘴裡撬出答案就行。可在這兒……撬嘴巴的事兒以前也做過,結果卻讓人非常失望。有能力抗拒審訊的青河人實在太多了,能被蝕腦菌適當影響的人又太少了。

    他反覆觀看加亮顯示的圖像,「嗯,特林尼其實就是贊姆勒·恩格,他懷疑的會不會是這個?」小商小販們腦子有毛病:無論多麼腐敗墮落的行徑,他們全都可以甘之如怡,卻偏偏這麼憎恨他們的這位同胞,僅僅因為他販賣的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裡茨爾的嘴唇厭惡地一撇。唉,我們現在真是喪盡體面了。訛作這種武器只應該用在統領階層。對付范·特林尼這種角色,平平常常的恐怖手段按說就足夠了。他繼續檢查奧莫發現的證據,其實算不上什麼證據,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我有時候覺得,我們是不是把監控器材的報警網值設得太低了。動不動發警報,誰受得了。」

    奧莫早就提出過類似意見。但這位統領侍衛是個聰明人,並沒有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有這種可能,大人。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存在必須由管理人員判斷的問題,正常屬民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一位統領統御著完全由聚能者組成的世界,這種事只能出現在幻想小說裡,「知道我有什麼想法嗎,統領大人?」

    「什麼想法?」

    「這些能獨立運行的青河定位器,我真希望能大批佈置在哈默菲斯特。青河營帳的保安措施居然比咱們這兒更嚴密,這怎麼都說不過去。比如這些事,如果發生在青河營帳,我們就會知道文尼的血壓、心跳速度—嘿,如果目標腦袋上沾了定位器的話,我們連他的腦電圖都一清二楚。有了買賣人的信號處理器,加上我們的聚能者,我們甚至可以知道這傢伙心裡在想什麼。」

    「是啊,我知道。」近於魔法的青河定位器,給執法水平帶來了質的飛躍。買賣人的營帳裡四處分佈著這種一毫米大小的監控器材,數達幾十萬之多。勞放鬆規定以後,哈默菲斯特的公開活動場所可能也有好幾百。他們只需要稍稍修改一下哈默菲斯特的脈衝式微波設施,就能大大提高定位器的監控範圍。那時就再也用不著攝像包這類笨重設備了,「這件事,我會再跟勞統領談談。」安妮手下的程序員已經在這批小商販的定位器上下了兩年功夫,竭力尋找可能的陷阱,卻什麼都沒找到。

    與此同時……「對了,伊澤爾·文尼這時已經回到青河營帳了。你不是想要定位器嗎?那兒的定位器要多少有多少。」他對奧莫笑道,「多抽調兩個聚能者盯著他。咱們瞧瞧,看仔細調查會發現什麼新情況。」

    這場危機剩下的時間裡,伊澤爾再也沒有發作過。來自哈默菲斯特的常規報告說,蝕腦菌已經被控制住了。容小畢和另外八名聚能者死亡。還有三例「嚴重損傷」。但特裡克西婭已被註明「未受損傷,已重返工作崗位」。

    本尼酒吧裡,人們議論紛紛。麗塔很有把握地聲稱,這次失控只是隨機發生的意外事故。「在巴拉克利亞時,我工作的單位每隔一兩年就會出一次這種事故。只有一次找出了確切原因。聚能者必須密切協同,而密切協同肯定會出這類事。這是一種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她和喬新擔心的是,這次事故之後,肯定會禁播「少年科學講座」,哪怕延時播出都不行。岡勒·馮則說,禁不禁都一樣,捨坎納·昂德希爾不是在辯論中莫名其妙地輸給佩杜雷了嗎?所以說,那個節目準會取消,就是上頭同意派聚能者繼續翻譯,也沒有可翻譯的東西了。特魯德·西利潘沒參加這場討論,他這會)L在哈默菲斯特,這回也許真得好好幹幹活兒了。但他不在沒關係,范·特林尼替他把什麼話都說了。他向大夥兒轉述了特魯德的理論,說下面的蜘蛛人打起來了,特裡克西婭只是忠實地干她的翻譯工作而已—由此引發了蝕腦菌的失控。伊澤爾麻木地聽著這一切,一言不發。

    離他的下一輪工作還有四十千秒,伊澤爾提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必須靜下心來好好想想,這以後才能重新面對本尼酒吧的人群。發生了這麼多事:讓人羞愧的事,讓人痛心的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含意卻重大得要命的事。他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裡飄浮著,心裡卻像放在地獄烈焰上灼燒一樣痛苦難當。腦子昏沉沉的,一會兒想想這件事……一會兒又想想同樣令人痛苦的另一件事,過不了多久,思緒又飄到第三件事……最後重又兜回第一件事。

    奇維。真是羞愧啊。他打了她兩次,打得那麼用力。如果范·特林尼沒有干涉,我會繼續不停地打下去嗎?這種可能性太可怕了,以前他卻連想都沒想過。是啊,他一直擔心自己莽莽撞撞犯什麼大錯誤,甚至擔心自己是個懦夫,可……今天,他看到了自己性格中新的一面,下作的一面。讓特裡克西婭等人公開表演,這件事跟奇維有關。這倒不假。但有關係的又不止她一個。而我為什麼偏偏揪住她不放?因為她以前好像很關心他和特裡克西婭?因為她不還手?腦子裡的聲音不斷這麼說著,怎麼都壓不下去。在內心深處,也許他伊澤爾·文尼不僅是個無能之輩、膽小如鼠的l濡夫,還是個不折不扣的下流坯。伊澤爾的思緒圍繞著這個結論不住打轉,越逼越緊,直到思緒找到一條岔路,逃遁出去……

    范·特林尼。這就是那件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特林尼昨天行動了兩次,每次都拉了伊澤爾一把,讓他沒有變成更大的傻瓜、更壞的惡棍。他後腦勺上結了一塊大血疤,就是特林尼「笨手笨腳」把他撞到牆上磕破的地方。伊澤爾在營帳的健身房見過特林尼。老頭子鍛煉的時候很誇張,跟他平時一樣裝模作樣、咋咋呼呼,身體卻不見得鍛煉得怎麼樣。他的反應速度並不特別快,可那個人真的懂行,懂得怎麼行動,怎麼製造「事故」。回頭想想,伊澤爾突然意識到,范·特林尼好幾次誤打誤撞,恰恰在最適當的時間地點冒出來……比如那次大屠殺之後的營帳公園。老頭子當時說了什麼來著?沒將半點把柄落在監控攝像機鏡頭裡,甚至沒有勸說他—可他說的某件事讓伊澤爾的頭腦清醒了,讓他認識到吉米·迪姆是被謀殺了,吉米根本沒做勞推在他頭上的任何事。范的一言一行都是那麼招搖浮誇,那麼自以為是,那麼無能,可是……伊澤爾細細琢磨著那些細節,那些只有他才有可能明白、其他人卻會忽略的小事。也許他已經陷入了幻想。當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時候,幻想便會悄悄爬上心頭。他不就是這樣嗎?昨天,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希望破滅了……

    特裡克西婭。她就是他的痛苦、憤怒和恐懼的焦點……昨天,特裡克西婭距死亡只有一線之差,她的身體承受著痛苦,痛苦得蜷縮起來,和容小畢一樣。也許她的痛苦更深……他想起她從成像儀裡出來時的表情。特魯德說,她的語言技能被暫時解除了綁定。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才如此絕望:她失去了對她來說惟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或許特魯德在撒謊,跟雷諾特、勞和布魯厄爾一樣。有許多事,他懷疑他們都沒說實話。或許特裡克西婭當時的確暫時脫離了聚能狀態,看著自己,發現自己變得如此蒼老,意識到別人盜取了她的生命。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真實情況是什麼,只能一年又一年站在一旁,看著她,無能為力,怒火中燒……一言不發。他想痛毆某個應當為此負責的人,懲罰某個……

    輪迴。又一次想起奇維,又一次痛苦。

    兩千秒過去了。四千秒。思緒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些無法解決的困難上。以前,幾個無比痛苦的時刻,這種情形出現過好幾次。有的時候,他整晚睡不著,將自己的心靈放在地獄之火上燒灼,直到耗盡最後一點精力,沉沉睡去,心靈的燒灼這才停止。可今天晚上,他的思緒一次又一次回到特林尼身上。伊澤爾終於焦躁起來,再也按捺不住了。就算他發瘋了,又怎麼樣?到了一無所有、只有幻想的時候,抓住幻想吧!文尼行動起來,戴上自己的頭戴式系統。進人數據庫很不方便,花了好幾秒鐘。直到現在,他還是習慣不了這種笨拙的易莫金輸人一輸出界面,這東西甚至沒有像樣的定制功能,無法根據用戶的需要調整系統。終於,一圈視窗在他身體周圍亮起,上面是他正在準備的向勞提交的報告。

    嗯,關干范·特林尼,他知道什麼情況?更準確地說,哪些情況惟有他知道,卻逃過了勞和布魯厄爾的視線?這傢伙的徒手格鬥技巧—或者說廝打技巧—高明得不可思議,卻來了個真人不露相,把這身本事瞞著易莫金人。他在跟他們玩花樣……經過這次事故,他在文尼面前露底了—他自己肯定也知道。

    或許特林尼只是個老罪犯,竭力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以保住自己的老命。可要是這樣,那些定位器的事兒就解釋不通了。特林尼把這件機密洩露給了托馬斯·勞,上百倍地增強了勞的力量。現在,那種小得幾乎看不見的自動化器材已是遍佈各處,連他的指關節這會兒都沽著一個一一或許只是一點汗跡,但也可能是個定位器。這種粉末大小的東西能報告他的胳膊的準確位置,他的幾根手指頭在哪兒,他側著腦袋的角度。勞的監控器材無所不知。

    但這些功能,艦隊數據庫裡隻字未提,即使以最高權限進去,這些情況也搜索不到。也就是說,范·特林尼知道來自青河遙遠過去的某些機密。甚至不排除這種可能,他之所以向勞透露這些秘密,是為了掩飾……掩飾什麼?

    伊澤爾苦思冥想著定位器的事,卻什麼都想不出來。還是想想這個人吧。范·特林尼。是個老油條,又知道級別甚至高於青河艦隊司令、來自遙遠過去的秘密。既然知道了這麼古老的秘密……奠定現代青河基石的歷史事件發生之時,可能就有特林尼這個人。那是范·紐文、蘇娜·文尼和大裂隙委員會完成他們壯舉的時代—而特林尼在場。真要那樣的話,按客觀時間計算,特林尼肯定非常非常老了。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甚至算不上非常罕見。航程極長的貿易可以讓一位商人消耗一千個客觀年。他父母就有一兩位雙腳曾經踏上過古老地球的朋友。但就算他在那個時代生活過……類似這種位於青河自動化系統最底層的絕密,會讓隨便哪個小人物知道嗎?

    不可能。如果特林尼真的如伊澤爾癲狂的腦子所想,那他必定是個在歷史上留下過姓名的大人物。是誰呢?

    文尼的手指敲打著鍵盤。勞交給他的任務正好為尋找答案提供了掩護。任何事情,只要與青河有關,勞都有莫大的興趣,這種興趣永無膺足。文尼正在替他準備的是一份打算交給聚能者研究的概要。無論勞的態度多麼親切圓滑,伊澤爾早已認識到,那個人的瘋狂程度甚至遠遠超過布魯厄爾。勞的所有研究只有一個目的:為了以後更大規模的統治。

    小心呀。他真想查詢的內容必須用他的報告隱蔽起來。最重要的是,要不斷查詢無關緊要的項目,讓監控者看不出他的真實意圖。這麼一大堆亂七八糟,讓那些搞監視的調查去吧!

    他需要一份名單:青河人,男性,生活在現代青河草創之初,在帕克司令的貿易艦隊離開特萊蘭時尚未確定死亡。其中有些人已經遠赴這部分人類活動空間以外的區域,排除這部分人以後,名單縮小了許多。他提出又一項查詢條件:布裡斯戈大裂隙事件時在場。名單再次縮小。這一切本來很簡單:以布爾邏輯為基礎,一串擊鍵,或者幾道語音命令,馬上會顯出結果。但伊澤爾不敢走捷徑直奔主題。每一項查詢必須隱藏在許多搜索之內,必須跟他準備提交的報告有關。結果分散在許多項目中,這裡一個名字,那裡一個名字。飄浮在天花板附近的行星計時器表明,再過十五千秒,房間的四壁便會亮起曙光……名單終於到手了。真的會有什麼意義嗎?寥寥幾個名字,還有一些不太清楚,或者可能性不大。他提交的查詢條件本身就過於模糊了。青河星際網無比龐大,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結構體系。上面的內容全都是過時的,有的過時了幾年,有的長達許多個世紀。另外,青河人彼此之間也時常以謊言為武器,特別是在相隔不太遠、把水攪渾可以使自己在貿易中佔上風的情況下。幾個名字。是誰?為了不引起暗藏的監視者注意,他連看看這份名單都得萬分小心,慢得讓人心焦。他認出了幾個名字:特蘭·文尼·21,蘇娜·文尼的曾曾孫,文尼家族伊澤爾這一支的父親祖先;金·申·03,蘇娜在布裡斯戈大裂隙的首席戰鬥員。申不可能是特林尼,他的身高只有一百二十厘米,寬度也差不多有這個數。其他名字的主人不是什麼名聲赫赫的大人物,榮格,特拉普,帕克……帕克?

    文尼沒有控制住自己的驚奇。如果布魯厄爾的聚能監控員審查記錄,肯定會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該死的定位器,連脈搏都查得到,說不定還有血壓呢。發現我大吃一驚……好吧,乾脆鬧得更大點。「貿易之神啊。」文尼吹了聲口哨,光明正大地把圖像和生化數據調人所有視窗。確實像是他們這位S·J·帕克,開關星貿易艦隊司令。他回想起自己童年時代見過的帕克,那時他還一點兒都不顯老。很像。不過,這份生化數據很多地方不清不楚,DNA記錄也和後來的帕克不一致。唔,難怪勞和雷諾特沒有察覺。他們沒有文尼那種家庭關係,沒有接觸過那時的帕克。在布裡斯戈大裂隙的S·J·帕克—兩千年前—是一位飛船船長,最後加人了拉科·文尼的艦隊。還有傳言說,他跟拉科本來打算聯姻的,後來沒成功。那以後便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

    文尼跟蹤著一兩條顯而易見的查詢線索,繼續查了查帕克的事,然後便罷手了—發現一件有點意思卻並不重要的事時,一般人都會這麼做。名單上還有幾個名字……花了一千秒,他才把名單從頭到尾過了一遍。沒有一個眼熟的。他的思想不住轉回S·J·帕克,最後簡直恐慌起來。敵人窺視對方思想的手法到底高明到什麼程度?他看了看幾幅特裡克西婭的圖片,熟悉的痛苦重又湧上心頭。模糊的淚眼下,他拚命轉著腦筋。如果他關於帕克的猜測是正確的話,他一定出生在非常、非常遙遠的過去。難怪父母那麼尊重他,從不把他當成一個年紀輕輕的普通簽約船長。老天,他甚至可能參加過范·紐文組織的前往人類活動空間另一端的遠征。布裡斯戈大裂隙之後,紐文的財富達到了頂點,他組織了一支規模宏大的艦隊,遠赴天涯。這是典型的只有范做得出來的事。人類空間遠端至少在四百光年以外,等他們抵達目的地時,有關那個區域的商業情報早已成為遠古歷史了。他計劃的航線將穿過人類這個種族最早殖民的某些星系。艦隊出發後幾個世紀中,青河網絡不斷報道著這位堪培拉王子的事跡:他的艦隊擴大了,艦隊縮小了。然後,報道開始不明確了,傳來的消息時常沒有確證。這個無比漫長的航程,紐文最終或許連一半都沒走完。童年時代,伊澤爾和夥伴們經常扮演這位失蹤的王子。可能的結局多種多樣:充滿冒險精神的輝煌結局,淒慘收場,最有可能的是年老、貿易連續失利、數十光年以外的破產導致無法繼續航程。總之,艦隊一去不復返,再也沒有返航。

    部分船隻或許回來了。時不時回來幾個人,可能是由於對這次將使他們永遠告別自己時代的遠航喪失了信心。有誰會知道哪些人回來了,哪些人沒有?S·J·帕克很可能知道。S·J·帕克很可能清楚范·特林尼的真實身份,並且採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保守這個秘密。來自布裡斯戈大裂隙的人中,誰會如此重要,真實姓名又是人人皆知……居然讓S·T·帕克從那個時代直到現在一直對他忠心耿耿。誰?

    就在這時,伊澤爾想起自己聽說的一件事:艦隊旗艦的名字是帕克司令親自選定的—范·紐文號。

    范·特林尼。范·紐文。失蹤的堪培拉王子。

    我真的徹底發瘋了。數據庫裡保存著資料,一秒鐘內就能推翻這個結論。就算這樣也否定不了。如果他的想法是對的,數據庫的相關材料本身肯定就是一個精心編造的謊言。得了吧,得了吧。這正是那種他必須小心提防的由絕望導致的幻想。只要把自己的期望值抬升到一定程度,你就會開始自欺欺人,最後把自己的幻想視為事實,並且深信不疑。這麼做倒也有個好處,心裡燒灼似的痛苦感受消失了。

    太晚了。他久久凝視著特裡克西婭的圖片,將自己淹沒在悲傷的回憶中。心裡漸漸平靜下來了。今後,類似的幻覺還會出現。但他的時間還長,他有一生的時間耐心搜索。總有一天,他一定會發現這座牢籠的裂縫,而且不會懷疑那是自己的想像造成的錯覺。

    睡眠降臨了,還有夢境,混合著和平常一樣的憂傷,又加上了新的羞愧,還有剛剛的瘋狂。最後是寧靜,拂過他的艙室。意識漸漸消退了。

    又一個夢。如此真實,直到結束,他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夢。小小的光點在他眼前閃爍,但他的眼睛是閉著的。坐起來,睜開眼,房間裡一片漆黑。躺下,合上眼睛睡去,光點又出現了。

    這些光點在向他說話,跟用小鏡子反射陽光打信號一樣。還是個小孩子時,他時常玩這種遊戲,看著光點一閃一閃,射向門外,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今晚,光點形成一個固定模式,不斷重複著。在文尼的夢境裡,他幾乎沒費一點力,但它的含意卻漸漸浮出水面:

    「如……果……聽……懂……點……頭……如……果……聽……懂……」

    文尼吃驚地呻吟了一聲—光點的模式變了:「別……出……聲……別……出……聲……別……出……聲……」

    良久,模式再次改變。「如……果……聽……懂……點……頭……如……果……」

    這太容易了。文尼的頭動了動,只有一厘米。

    「好。假裝睡著。裹住手,手指掌上擊鍵。」

    這麼多年彈精竭慮,到頭來搞陰謀卻如此簡單。假裝手掌是塊鍵盤,跟你的同謀擊鍵交流就行。以前怎麼沒想到!雙手藏在被單下,沒人看得見!真是好主意。要不是不符合地下活動者的身份,他非高興得笑起來不可。救星是誰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他弓起右手,敲出一句話:「啊,聰明的王子。為什麼耽擱這麼久才來?」

    光點消失了很長時間。伊澤爾的意識更深地沉人睡眠。

    接著:「你今晚之前就知道了?我真失敗。」長長的停頓,「抱歉,還以為你垮了。」

    文尼衝自己點著腦袋,頗有點自豪。或許有一天,奇維會原諒他,特裡克西婭也會重獲生命,還有……

    「對了,」伊澤爾擊鍵,「我們有多少人?」

    「秘密。只有我知道。人人可以傳出信息,但誰都不知道其他還有誰。」停頓,「除了你。」

    哈。簡直是地下活動的範本。成員彼此可以合作,但除了王子本人,誰都不可能出賣其他人。現在,一切都簡單了。

    「嗯,我現在太累。想睡。我們以後再談。」

    停頓。他的要求是不是太奇怪了?晚上本來應該睡覺嘛。「好,以後談。」

    意識終於完全消失。文尼在舖位上動了動,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他不再孤單了。這麼長時間,秘密卻就在眼前。真想不到呀。

    第二天一早,文尼醒了。精神飽滿,心裡洋溢著奇怪的幸福感。嘿,他做了什麼,竟會如此幸福?

    他灌滿淋浴袋,準備好沐浴液。昨天是那麼絕望,那麼羞愧。現實的痛苦再次爬上心頭,但來得很慢,慢得奇怪……對了,他做了個夢。做夢沒什麼不尋常,但他的夢通常是讓人傷心欲絕的噩夢,文尼從來不願回憶。他關掉淋浴蓮蓬,進人乾洗狀態,在迴旋的氣流中待了一會兒。可昨天的夢似乎不一樣,是什麼?

    對了!那是個幻想式的美夢,以前也做過這類夢。但昨天不同,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變成噩夢,勞和布魯厄爾沒有在最後關頭從藏身處猛撲出來。

    嗯,這次夢見了什麼秘密武器?想起來了,跟一般的夢境一樣,沒什麼邏輯可言。出現了某種魔法,讓他的雙手變成了可以聯繫地下活動領導人的通訊鏈接。范·特林尼?伊澤爾格格地笑出聲來。有些夢真是荒謬絕倫。奇怪的是,他仍舊因為這個荒唐大夢備覺安慰。

    他套上衣服,沿著營帳通道飄行。動作是典型的零重力姿勢,推,拉,拐彎時輕輕一彈,不時旋轉,避開速度較慢或跟他方向不一致的過路人。范·紐文。范·特林尼。以范為名的人肯定有幾十億,叫范·紐文的旗艦也少說有上百艘。但他漸漸想起了,昨天在數據庫的查詢,想起就寢前自己的那些瘋狂念頭。

    帕克司令的事不是做夢。他的速度越來越慢,來到娛樂室。

    伊澤爾頭前腳後飄了進去,向門邊的亨特·溫打了個招呼。這裡的氣氛比昨天緩和得多。他很快便發現雷諾特已經讓她倖存下來的聚能者重新上線了,沒再出什麼意外,也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件。房間另一頭的天花板處,范·特林尼正在高談闊論,就事故原因以及危機是如何渡過的發表自己的高見。還是過去那個范·特林尼。自從與易莫金人的戰鬥之後,每次值班都有好幾千秒和這個老傢伙重合。突然間,夢境和數據庫的查詢清清楚楚展現在他的眼前,露出了真面目:徹底的荒唐,不可理喻。

    特林尼準是聽到了他向亨特打招呼。老騙子轉過身來,片刻間,視線越過房間,向下望著文尼。什麼話都沒說,連頭都沒點一下。就算這時正有一台易莫金監視設備沿著文尼的視線看過去,看到的情況也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但對伊澤爾·文尼來說,這一刻彷彿持之永恆。就在這一瞬間,小丑似的范·特林尼消失了,那張臉上沒有半點輕狂,只有高高在上的寂寞、平靜,還有對昨天夜裡那場奇特的對話的認可。不是夢。昨天夜裡的聯繫不是魔法。還有,眼前的老人的的確確就是那位失蹤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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