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電台的一路上沒看見尊貴的佩杜雷女士。爸爸有點垂頭喪氣,但孩子們告訴他大家非常喜歡他的表現時,他還是笑了起來,甚至沒有因為比十字的事責備戈克娜。回他們山頂大宅的一路上,布倫特和爸爸一塊兒坐在前排。
戈克娜和維多利亞在車裡沒怎麼說話。她們知道,大家這會)L都把自己的心思瞞著其他人。
到家以後,離開飯還有兩小時。廚房的人報告說,史密斯將軍從陸戰指揮部回來了,會和大家一起吃飯。戈克娜和維基交換了個眼色。不知媽媽會對爸爸說什麼。當然,父母最精彩的對話不會發生在餐桌上。嗯,那麼,晚餐前剩下這段時間做什麼?兩個小姐妹分開了,分頭從事各自的偵察任務,探索這幢大宅子。這是她們的遊戲。這裡有一些房間—許多房間—向來鎖著,其中有些房間的鑰匙她們從來沒偷到過。將軍在宅子裡有自己的辦公室,最重要的東西自然存放在陸戰指揮部。
維基把腦袋探進爸爸在一樓的窩,又打探了研究部門的自助餐廳。在這兩個地方花的時間都不長。她敢打賭,戈克娜和爸爸今天沒有一個人有心情玩捉迷藏。但就算沒有躲起來,還是一樣難找。她信步走過一個個實驗室,發現了爸爸走過以後留下的典型跡象:一群群研究生臉上從迷惑不解到恍然大悟的種種表情。(被他的學生們稱為「昂德希爾效應」:如果你覺得大惑不解,多半是爸爸說了某句很有啟發意義的話;如果你覺得頓時恍然大悟,多半是受了爸爸的誤導—爸爸誤以為自己找到了竅門,結果卻是誤人誤己。)
新近設立的通訊信號實驗室在靠近宅子最頂層的地方,上面的屋頂密密麻麻立著實驗性質的天線。她碰上了正從實驗室沿著樓梯走下來的傑伯特·蘭德斯。真不巧,這人臉上沒有昂德希爾效應。
「喂,傑伯特,瞧見我……」
「看見了,他們都在樓上實驗室裡。」一隻手朝肩後一指。
啊?但維基沒有立即向上跑。如果將軍也在,最好先從傑伯特這兒搞點情報。「知道出什麼事兒了嗎,傑伯特?」
結果可想而知,傑伯特以為她問的是他的工作。「糟透了。今天早上我才把我的新天線和陸戰指揮部聯上,起初聯得好好的,可突然間,我開始不斷接到一種長度十五秒的短暫電子聯結信號,跟肉眼可視範圍內出現了兩個基站時的情景一模一樣。我本想問問你父親—」維基跟著他走下幾級樓梯,聽著對方關於放大器級差、瞬時聯繫中斷的嘮叨,一路發出嗯呀啊的聲音。她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傑伯特肯定因為爸爸這麼感興趣而大為高興,爸爸肯定也大為高興,因為總算有個借口可以躲進信號實驗室。可媽媽偏偏進來了……
兩人一直走到傑伯特的辦公隔間門邊,維基這才離開他,回頭重新爬上樓梯。這次卻繞了點路,來到實驗室運送器材的通道口。通道盡頭透出一縷光。哈!門半開著,她能聽到將軍的聲音。維基溜進通道,緊貼房門。
「—真不明白,捨坎納。你是個聰明人,怎麼在節目裡表現得跟個傻瓜似的?」
小維多利亞心裡有點打鼓,有點想退回黑乎乎的通道裡去。她從沒聽到媽媽這麼生氣,說話這麼……傷人。可轉念一想,只要能聽到這種第一手情報,要戈克娜幹什麼她都肯。維基輕手輕腳湊近了些,側過腦袋,從那道窄縫向裡面窺視。實驗室本身沒多大變化,跟她記憶中的差不多,到處是示波器、高速記錄儀,傑伯特的有些器材上的遮布已經掀開了。事情很明顯,沒等他和爸爸兩人甩開膀子把電子器材拆個七零八落,媽媽便趕到了。媽媽站在爸爸面前,正好擋住了他最好的眼睛,這樣他就瞧不見維基了。我敢打賭,我正在媽媽的盲區裡。
「……我真有那麼差勁?」爸爸說。
「一點不錯!」
捨坎納·昂德希爾好像在將軍的怒目下打蔫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那個人打了我一個冷不防。提起小布倫特的事。我早就知道,她肯定會提。你和我談過布倫特的事,我甚至跟布倫特自己都討論過。可就算這樣,真提起時還是把我的肢腿打折了。說得我暈頭轉向的。」
媽媽一抬手,不理會爸爸的話。「問題沒出在那兒,捨克。你的反應很正常。你和正常的父親一樣,感情上受了傷害。我說的是五分鐘以後,她把你騙得……」
「除了天文學方面,其他內容我們本來就準備在明年的節目中播出。」
「可你一口氣全說出來了!」
「……這個我明白。佩杜雷開始假裝成一個聰明、好奇的人,跟倫克或者山頂大宅裡其他人一樣。她提出了幾個很聰明的問題,把我弄得有點跑題了。知道嗎?就算現在……我還是覺得,這個佩杜雷頭腦非常聰明,而且可以接受新觀念。只要有時間,告訴你,我可以把她贏過來,讓她站在咱們這邊。」蜘蛛人的眼睛很多,視力各不相同。
將軍的笑聲很尖利,沒有一點高興的意思。「老天,真是個地地道道的白癡!捨克,我……」媽媽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爸爸,「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真奇怪,我對自己的下屬都不會像對你這樣,動輒大發雷霆。」
爸爸的聲音很溫和,和他在對娜普莎或是小倫克說話時一樣。「你也知道為什麼,親愛的,你愛我,就像愛你自己一樣。我知道你對自己是多麼苛刻。」
「只是在心裡,從沒有罵出聲。」兩人有一陣子沒說話,小維多利亞真希望自己沒來這兒,哪怕為此在偵察遊戲中輸給戈克娜都行。媽媽重新開口時,聲音已經恢復了正常,「這件事我們倆都辦得不好,搞砸了。」她用鑰匙打開自己的旅行箱,拿出幾張紙,「下一年,『少年科學講座』要向聽眾介紹在暗黑期保持清醒的生活有什麼好處,有多大可行性,與我們的頭一批工程項目配合。我們早就知道這麼做會產生軍事方面的後果,可沒想到來得這麼早。」
「現在就影響到軍事方面了?」
「至少露出了這方面的苗頭,而且相當嚇人。你知道,那個佩杜雷來自遨弗國,對吧?」
「當然,她的口音一聽就能聽出來。」
「她的掩飾身份真是太好了,原因之一就是,這個身份中有很大的真實成分。尊貴的佩杜雷是拜黑教會的三級教士,但她同時也是『上帝之手』的中級情報員。」
「金德雷國。」
「不錯。戰爭結束後,我們一直跟遨弗國保持著友好關係,但金德雷國想插進來,改變這種關係。他們已經控制了遨弗的幾個比較小的盟國。他們有教會的支持,但……」
小維多利亞身後的通道另一頭,有人打開了一盞走廊燈。媽媽突然抬起一隻手,一動不動了。糟糕。也許她發現了一點點燈光襯出來的影子,熟悉的形狀,熟悉的甲殼投影。
史密斯沒有轉身,只朝竊聽者的方向伸出一隻長長的肢腿,「小丫頭!關上門,回你自己房間去。」
小維多利亞侷促不安地小聲道:「是,媽媽。」
關上門時,她聽到了最後一句話:「真要命,信號安全方面我一年要花五千萬,卻被自己的女兒來了個信號攔截……」
哈默菲斯特下層的聚能醫療中心擠滿了人。范以前來這裡時,遇上的人只有特魯德,有時還有另外一兩個技術員,再就是一兩個所謂的「病人」了。可今天—如果朝擠滿聚能者的協同工作大廳裡扔進一顆手榴彈,炸死的人也許會比這裡多一點,但多不了多少。所有磁核共振成像儀都用上了。一位技術員正在替容小畢作成像準備。那女人呻吟著,四肢揮舞掙扎著。角落裡,迪特·李—那位天體物理學家?—已經被綁好了,躺在那兒嘟嘟嚷嚷自言自語著什麼。
雷諾特一隻腳鉤在天花板一處支撐點上,身體倒掛下來。這樣既能從近處注視磁核成像儀的運行情況,又不會妨礙其他人的工作。他們進來時她連看都沒往這邊看一眼。「好了,電磁感應完成。把她的胳膊固定好。」技術員一推他的病人,讓後者飄到房間中央。是特裡克西婭·邦索爾。她轉著腦袋四處張望,但顯然一個人都沒認出來,然後,她的臉突然皺起來,開始抽泣。
「你讓她脫離聚能了!」文尼大喊一聲,腳一蹬,掠過特魯德和特林尼,衝了過去。范已經找到了支撐點,定住身體,同時伸手一抓—只用一個動作便完成了,麻利之極。文尼一下子從前衝變成後退,身體輕輕撞在牆上。雷諾特望著文尼的方向,「安靜,不然就出去。」她說。一隻手朝比爾·馮一招,「把容博士送進去,我要……」接下來是一串行話。如果換了一個管理人員,準會把他們踢出去。可安妮·雷諾特卻似乎毫不在意,只要他們不妨礙她的工作就行。
西利潘飄向范和文尼,臉色陰鬱嚴厲。「別出聲,文尼。」他看了看成像儀的顯示屏,「邦索爾還處於聚能狀態,我們剛剛解除了她與語言相關的聚能綁定,讓她更容易……治療。」他有點沒把握地望了望邦索爾。那女人拚命在固定帶允許的範圍內蜷縮起身體,仍在不停地哭泣,絕望、痛苦地哭泣著。
文尼掙扎著,想掙開范的手,但馬上便停了下來,除了只有范能感到的顫抖外,停止了一切動作。一秒鐘時間裡,他似乎馬上就會放聲大叫起來。接著,小伙子一擰身,轉開臉不看邦索爾,同時緊緊閉上眼睛。
房間裡響起托馬斯·勞的聲音,十分響亮。「安妮?事故發生以來,我已經損失了三條分析線索,你知道……」
雷諾特的語氣和打發文尼時完全一樣:「再給我一千秒。我手頭至少有五例失控。」
「老天……有情況隨時向我報告,安妮。」
雷諾特已經在和別人說話了:「霍姆!李博士的問題是什麼?」
「他很正常,主任。我一直在聽他說的話。節目播出期間發生了什麼事,另外……」
雷諾特飄過房間,來到迪特·李身旁。那麼多技術人員、聚能者、儀器設備,她居然連一樣都沒碰上。「那可太奇怪了。物理學家們和節目線路之間不應該出現串話的事呀。」
技術員點了點李上衣佩戴的一張卡片,「他的記錄表明,他聽到了翻譯。」范發覺西利潘吃力地嚥下一口唾沫。難道這是這位捅婁子大王犯的又一個錯誤?太糟了。如果這個人被趕走,范瞭解聚能情況的管道便中斷了。
但雷諾特沒有注意手下這位擅離崗位的技術員。她湊近迪特·李,仔細聽了一會兒他的自言自語。「你說得對,他陷進去了,糾纏在那個蜘蛛人說的有關開關星的話裡。我看他沒有失控。但還是要注意觀察。如果他的思路開始死循環,馬上向我報告。」
牆壁中傳來報告聲,聽聲音像聚能者。「……頂樓實驗室,百分之二十分析未完成……可能的原因:針對聲頻數據流ID2738『少年科學講座』的跨專業反應……不穩定性繼續發展,無衰減跡象……」
「收到,頂樓。準備快速關機,停止運行。」雷諾特轉向特裡克西婭·邦索爾。她注視著那個不斷抽泣的女人,表情十分奇特:極其關注,同時又無動於衷。她驀地一轉身,兩眼死死盯著特魯德·西利潘,「你!過來。」
特魯德輕輕一彈,奔向上司身邊。「來了,主任。來了,主任。」這一次,語氣裡沒有平常那種輕蔑。雷諾特也許從來不會產生報復誰的念頭,但只要她作出判斷,勞和布魯厄爾一定會採取相應的行動,「我一直在核驗翻譯的效率,主任,看外行……」也就是本尼酒吧的主顧們—「能不能聽懂她的實時口譯。」
雷諾特卻完全沒理會這個借口。「找個沒聯網的小組,要他們徹底檢查邦索爾博士的記錄。」她飄近特裡克西婭,用探索的眼光注視著她。譯員的抽泣停止了,身體蜷縮著,手腳一陣陣顫抖不已,「不知能不能把這一個搶救過來。」
伊澤爾·文尼在范手中猛地一掙,好像又準備放聲狂吼什麼。接著,他用奇異的眼神盯了范一眼,沒有嚷嚷出來,安靜了。范鬆開手,輕輕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兩人靜靜地注視著醫療室發生的一切。「病人」們來了又走,又有幾個聚能者被解除了綁定。容小畢從成像儀上下來了,狀況和特裡克西婭·邦索爾差不多。最近幾班裡,范多次旁觀,看特魯德是怎麼幹活兒的,從他嘴裡套出了不少有關聚能步驟的情報。他甚至趁機瞧了瞧聚能教材開頭的部分。但直到今天,他才頭一次有機會好好看看雷諾特和其他技術員的工作。
這裡正發生著人命關天的大事。蝕腦菌失控。在全力解決這個問題時,雷諾特變得幾乎有點情緒激動了。范從來沒見過她這樣。事故的部分原因已經查清。節目開始時,特魯德提交的查詢任務引起了一次覆蓋許多專業的搜索。正是因為這個查詢,才有這麼多聚能者收聽「少年科學講座」的辯論。幾百秒內,他們的分析進程一直很正常。可當查詢結果公佈出來時,譯員之間的數據流動突然出現了一個波峰。正常情況下,這種數據流是譯員之間的相互咨詢,在翻譯出聲之前調整字句。可這一次,傳遞的數據流全是不知所云的胡話。其作用是致命的。最初是特裡克西婭,接著,其他譯員的注意力也開始散逸。他們的大腦化學反應表明,蝕腦菌出現了不受控制的偏移。其實,在特裡克西婭動手襲擊容小畢之前,破壞早已形成。襲擊事件只表示蝕腦菌的失控已經到了引發大崩潰的地步。不管這批聚能者通過聚能網絡相互傳遞的是什麼信息,這一信息在各處引起了相似的連鎖反應。沒等人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被感染的聚能者數量已經高達百分之二十。他們大腦內部的病毒開始越出限定範圍,大批繁殖,引起心理變化和毒性化學反應。
負責航行控制的聚能者沒有受感染。布魯厄爾負責監控的聚能者只受到輕度感染。范仔細觀察著雷諾特的每一個動作,盡力記下每一個細節,每一條線索。如果我能在L1支撐網絡上搞出一次類似事件,如果布魯厄爾的手下也中了招……安妮·雷諾特的身影彷彿無處不在。每個技術員都向她請教,是她挽救了裡茨爾手下的聚能者,是她指導頂樓重新啟動,恢復了部分功能。范意識到,如果沒有安妮·雷諾特,這一次就完了,再也無法恢復。如果是在易莫金人的故鄉星系,聚能系統崩潰也許只會造成一時不便。那裡畢竟有許多大學,可以推出替換系統;有許多聚能中心,隨時可以造出一批全新的聚能專家。可是,這裡與易莫金文明相距二十光年,情況完全不一樣。在這裡,稍稍出一點批漏,就可能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大亂子……如果沒有技藝高超的管理者,沒有安妮·雷諾特,托馬斯·勞的行動必敗無疑。
他們將容小畢移出成像儀後不久,她的腦電圖就變成了一根直線。正在指揮頂樓重新啟動的雷諾特扔下手裡的工作,拚命搶救這位譯員。但這一次,她沒有成功。一百秒之後,失控的蝕腦菌擴散到小畢的腦幹……無藥可救了。雷諾特皺著眉頭,視線在那具一動不動的身體上停留了一秒鐘,然後揮揮手,讓技術員把這具軀殼弄出聚能中心。
范望著特裡克西婭·邦索爾被移出醫療中心。她還活著。雷諾特親自跟隨擔架,在它旁邊飄著。
特魯德·西利潘跟著她向門口走去。到這時,他好像才突然想起了兩位參觀者。西利潘轉過身來,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好了,特林尼,演出結束了。」
西利潘臉色蒼白,繃得緊緊的。事故的原因還沒有完全確定,只知道是聚能者之間的互動引起的。至於節目開始時特魯德向聚能網絡提交的查詢,只能說是正常利用這一資源。但是,特魯德現在仍舊是在懸崖邊上,隨時可能大禍臨頭。就算事故不是直接由他的查詢引起的,但畢竟有關係。如果按青河的處理方式,特魯德的查詢完全可以視為一條查清問題的線索,但易莫金人確定罪責時依據的因果關係卻完全不同於青河。
「你不會出事吧,特魯德?」
西利潘驚魂不定地聳了聳肩,轟著兩人離開醫療中心。「回營帳去。還有,別讓文尼再來追究他那個聚能者的事。」他一轉身,跟著雷諾特走了。
范和文尼從哈默菲斯特底層上行,除了布魯厄爾無所不在的監控器材之外,沒有其他人在場。一路上,小伙子一言不發。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從迪姆死後,今天的事件是他這些年來遭受的最為沉重的打擊。
眼前這個人是他無數代之後的後裔,那張臉實在太熟悉了,讓他聯想起年輕時的拉科·文尼,長得跟蘇娜很像。這是讓人安慰的想法。也許我的潛意識想告訴我什麼……想起來了!有個念頭,不是剛剛在醫療中心裡產生的,整個這一班裡,他一直有這個念頭:這孩子時不時偷偷打量他……眼神裡更多是謹慎,而非輕蔑。范回想著自己扮演的這個特林尼的所作所為。這麼個人,居然對聚能如此感興趣,當然會引起別人懷疑。好在把特魯德拉下了水,跟他的交易可以替自己打掩護。
唔,即使在他全神貫注觀察雷諾特和邦索爾的一舉一動時,他敢保證,自己的表情也沒有露出破綻:還是那個老牛皮匠,看得眼花繚亂,卻什麼名堂都瞧不出來,一心只怕這場亂子把他和特魯德的交易攪黃了。可不知怎麼回事,這個文尼卻看出了他的破綻。為什麼?應該怎麼辦?
他們出了垂直的主要通道,走下通往交通艇氣密門的坡道。到處是聚能者的壁畫,天花板上,牆上,地板上。有的地方,雕刻時特意將金剛石壁削得很薄,阿拉克尼的滿月發出的藍光透過牆壁,柔和地灑落下來。牆壁厚的地方暗些,薄的地方亮些。從L1這裡看去,阿拉克尼始終處於滿月狀態,龐雜體相對於太陽的相位也保持固定不變。於是,這種藍光一連多年持續不變。過去的范·紐文也許會愛上這種光影藝術,但現在的他已經知道這種藝術是怎麼做出來的。一班接一班,每次和特魯德走下這條坡道,都有工人在辛勤雕刻。勞與布魯厄爾漫不經心地消耗著雕刻工的生命,為的就是這種藝術。據范所知,已經至少有兩名聚能雕刻工因年老而死。倖存下來的工人們離開了這個地方,也許去了那些不太重要的通道,繼續他們的雕刻。等我成功以後,情況一定會大為改觀。聚能真是一門可怕的技術。一定要限制它的應用範圍,只用於最關鍵的地方。
兩人經過一條支巷口,這裡的四壁覆蓋著從罐子裡培養出來的木頭做成的壁板。光滑的木紋一圈圈盤旋,配合著彎彎曲曲的巷道。這條支巷通往托馬斯·勞的私人住宿區。
奇維·林·利索勒特。也許她聽見了他們過來的聲音,更有可能從監視器上看到了他們離開醫療中心。不管用的是哪種方法,反正她在這兒等了他們很長時間,長得足以雙腳著地,像站在普通行星地表一樣。
「伊澤爾,求你了。咱們談談好嗎?就一會兒工夫。我沒想到這個節目會……」
文尼一直在范前面飄行,手一按支撐點,向前飄一段,默默前進,一言不發。看見奇維之後,他突然向上飄起,好像準備從她頭上飄過去。這時奇維說話了。文尼狠狠一推牆壁,一頭撲向她,動作飛快。這種舉動含有很大的敵意,跟在一個人面前揮舞拳頭一樣。
「別!」范脫口而出,然後迫使自己裝出年老力衰的模樣,留在後頭。這傢伙,今天他已經攔過他一次了。還有,在這裡,監視器可以把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另外,范和奇維在外面施工時認真觀察過她。要論身體狀態,她比L1上的任何人都好,又天生動作敏捷。也許應該讓文尼得點教訓,讓他明白不能隨便拿人撒氣。
可奇維沒做任何防禦動作,連動都沒動一下。文尼一擰身,狠狠給了她一耳光。兩人旋轉著分開了。「跟你只能這麼談!」文尼怒喝道。他再次撲了上去,又是一耳光。可奇維仍然沒有抵抗,連抬手護住臉的動作都沒做。
范·紐文想都沒想,手一推,向前竄了出去。在他的意識深處,某種東西狠狠嘲笑著他:偽裝這麼多年,卻為了僅僅一個無辜者冒暴露身份的危險。但與此同時,同樣的東西又在為他的舉動高聲喝彩。
范向前撲出的動作中途變形,好像控制不住一樣,變成了不停的轉動,轉著轉著,肩頭碰巧撞上文尼的肚子,把這個歲數小得多的人撞在牆上。從攝像機拍不到的死角里,范手肘一動,給了對手一下子。後背撞上牆後,文尼的後腦緊跟著在牆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如果這兒是剛才那條精工雕飾的雨道,這一下非受重傷不可。就算在這裡,文尼飄離牆壁後,雙臂也只能軟軟地揮動幾下。一股血珠從他的後腦勺上淌下來。
「想打架,挑個塊頭和你差不多的!懦夫,不中用的弄種。你們這些了不起的貿易家族,出來的貨色都一個德性!」范的怒氣不是裝出來的,只不過這股怒火同樣衝著他自己—為這點事,居然甘冒暴露身份的危險。
理智重新出現在文尼的眼神裡。他瞪著巷道四米外的奇維。姑娘也盯著他,臉上的表情混合著震驚和堅決。然後,文尼看了范一眼,眼光讓老人心裡泛起一股寒意。布魯厄爾的監控器材也許沒能捕捉住這場打鬥的每一個細節,但這小伙子心裡清楚,范剛才那一招算得多精。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接著,文尼掙脫他的手,沿著坡道迅速朝交通艇氣密門飄去。表面看去是個吃了敗仗的人,灰溜溜夾起尾巴溜走了—但范看見了他眼睛裡的神情。對這個伊澤爾·文尼,一定得想點辦法。
奇維拔腿朝文尼追去,但沒到十米便硬生生止住了。她在坡道和支巷形成的丁字路口上方飄著,凝視著文尼遠去的方向。
范靠近了些。他心裡明白,自己應該盡快脫身。現在盯著他的攝像機准有好幾台,此外,他早已讓大家形成了他跟奇維關係緊張的印象,留在這裡是非常不合適的。說點什麼才能讓他安全撤退?「別擔心,丫頭。文尼不值得你生氣。我拍胸脯擔保,今後他再也不敢來招惹你了。」
過了一會兒,姑娘轉過身來,面對著他。老天,她長得真像她母親,勞讓她一班一班連續輪崗,她早已不是過去那個小姑娘了。她眼裡喻著淚水,沒有傷痕,但深色皮膚上已經開始現出淤青。「我真的沒想傷害他。上帝呀,如果特裡克西婭死、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奇維將剪得短短的黑髮掠到耳後。不管她現在多大,她看上去又成了迪姆「大屠殺」之後幾天裡那個孤苦無告的小孩子。她真是太孤獨了,孤獨到了向范·特林尼這樣的牛皮大王傾吐心事的地步。
「我……我小時候,除了父母,我最崇拜伊澤爾·文尼。全宇宙中,我覺得他是最了不起的人。我一心想讓他覺得我不錯。可後來,易莫金人襲擊我們,然後又是吉米·迪姆殺害了我母親還有其他人……我們大家現在都坐在一條很小的救生艇裡,不能再殺人了。」她的頭使勁點了一下,「你知道嗎?自從迪姆的事之後,托馬斯沒有冬眠一次。這麼多年,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實實在在熬過來的。擔子那麼重,工作那麼辛苦……他認同聚能,但他有新思想,也開始採用新方法。」她這是把希望對伊澤爾說的話告訴他,「沒有托馬斯,本尼酒吧不可能存在。貿易、盆景,這一切都不會存在。我們正在一點一點地讓易莫金人理解青河的做法。總有一天,托馬斯會解放我父親和特裡克西婭還有其他所有聚能者。總有一天……」
范希望自己能伸出手去,撫慰眼前這個姑娘。在所有活著的人中間,除了兇手,范·紐文也許是惟一一個知道吉米·迪姆事件真相的人,也是惟一一個知道勞和布魯厄爾對奇維·林·利索勒特幹了什麼的人。他本應該粗魯地拂袖而去,但就是做不出來這種事。他沒有走,留下了,帶著尷尬、迷惑不解的表情。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孩子,你會報仇雪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