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跟在特魯德·西利潘的身後,走上哈默菲斯特中塔,向頂樓走去。他和易莫金人廝混了多少兆秒,從很大程度上說,為的就是這一刻:找個借口深人聚能體系,看看這個體系的內部運作—外人看到的只是聚能體系得出的成果。他本來早就有機會上這兒來。說實話,西利潘不止一次提出帶他上來瞧瞧。一塊兒值過幾班之後,他早已和易莫金人打成了一片。范總是對聚能發表一些不著邊際的評論,還拿出數額相當大的兌換券跟西利潘和喬新打賭。這樣一來,他們少不得要讓他開開眼界。但在此之前,時機還不成熟,范的偽裝還不夠完善。別自己糊弄自己了,把定位器的事兒捅給托馬斯·勞以後,‘你的處境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危險。
“好了,你總算可以看到內幕了,老范。看完之後,你的不少怪論可就得拉倒了。”西利潘笑得合不攏嘴,他顯然同樣一直期待著這一刻。
他們向上飄去,飄過一排排縱橫交錯、不斷分枝的狹窄雨道。這地方又擠又亂,活像個大雜院。
范趕上一步,與滑行的西利潘肩並肩。“有什麼稀奇的?你們易莫金人不就是把人變成了自動裝置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聚能者,一秒鍾內也算不了幾次加減乘除。真正的機器比他們快幾萬億倍。有了聚能者,你們就能吃吃喝喝,指使他們干這干那,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其實呀,這是從人類能讀會寫以來發明的最慢、最爛的自動裝置。”
“得了,得了。這話你說了好幾年了。可你照樣錯到了姥姥家。”他伸出腳,鞋尖鉤住一個駐足點,“進了協同工作大廳,你聲音小點,懂嗎?”他們面前是一扇真正的門,跟下面那些只能供人爬進爬出的小艙門不一樣。西利潘一揚手,門開了,兩人飄了進去。范的第一印象是裡面竟然擠了這麼多人,一股濃重的人體氣味撲面而來。
“臭烘烘的,對嗎?但個個身體健康—有我盯著呢。”西利潘的語氣裡透著搞技術的人特有的職業自豪感。
一排又一排微重力座椅,密密麻麻塞在一個蜂窩狀開放式框架中,框架是立體式的,充斥在房間中,重力稍大的地方絕不可能存在這種形式的空間結構。大多數座椅上都有人,有男有女,年齡各異,穿著灰罩袍。多數人用的是未經改造的青河原裝頭戴式系統。這裡面的情景出乎范的意料。“我還以為他們都是單獨隔離起來的呢。”住在極小的房間裡。伊澤爾·文尼在酒吧裡不止一次近乎聲淚俱下地描述過那種小房間。
“有些人要隔離,看他們從事哪方面的工作而定。”他指指房間裡的兩個醫院雜役打扮的看護,“這麼搞便宜得多。只消兩個人,應付遞送便壺的事兒盡夠了,一般斗毆也處理得下來。”
“斗毆?”
“專業領域裡的意見不統一。”西利潘嘿嘿樂了,“應該說心情焦躁才對。只要不破壞蝕腦菌的平衡,沒什麼關系。”
兩人取一條對角線,在密集的框架中向斜上方飄行。有些頭戴式系統閃爍間變成了透明狀態,范能看見聚能者的眼睛。眼球在移動,但好像沒人注意到他和西利潘。他們眼中所見的是頭戴式系統呈現的另一個現實。房間裡一片嘟嘟濃哦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聚能者的聲音合在一起,匯成一片低低的嗡嗡聲。說話的人相當多,短促地蹦出幾個字詞,是尼瑟語,但范一點兒也聽不懂。這些不知其意的聲音匯合在一起,仿佛是合奏催眠曲。
聚能者們無休無止地敲擊著協同工作鍵盤。西利潘自豪地指點著他們的手,“看,患關節損傷的還不到五分之一。我們損失不起人。人力資源本來就嚴重不足,雷諾特又無法百分之百控制住蝕腦菌。但將近一年來,幾乎沒有出現單純因為醫療不當造成的死亡事件—按說這種事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只有一個聚能者,才做過衛生檢查,也不知怎麼搞的,竟然來了個結腸穿孔。按他搞的專業,他有個獨立隔間。表現突然大失水准,但我們沒發現出狀況了,直到臭氣熏天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也就是說,那個奴隸勞工從裡到外一步步壞死,但他的頭腦被迫專注於他的項目,無法訴說身體感受到的痛苦,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別人也就沒有注意到。特魯德·西利潘在意的只是整體水平。
他們飄到最頂端,回頭俯瞰塞滿框架不斷低語的聚能者。“有一個方面你說對了,戰斗員特林尼先生。如果這些人做的只是簡單算術,或者排列資料,這個體系就是徹頭徹尾的大笑話。那種工作,小小一個指環上的最小的處理器都比任何人快幾十億倍。我們的聚能者干的完全不是那種活兒。聽見他們的交談嗎?”
“聽見了,可那些話根本沒有意義呀。”
“這是他們之間的行話。只要把一批聚能者合成一組,他們很快就會發展出一套自己的行話。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是底層運算機器的替代品。他們在使用我們的電腦資源。你懂嗎,對我們易莫金人來說,·聚能者是軟件之上的另一個系統層面。他們會發揮出人類的智力,同時能像機器一樣持久、耐心地處理問題。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非聚能專家才至關重要,尤其是干我這一行的。如果沒有正常專家,聚能體系就沒用了。聚能者必須由正常人引導,只有正常人才能協調平衡硬件、軟件和聚能之間的關系。只要這三者的關系處理得當,結合在一起,那可真是威力無窮啊。你們青河人永遠不可能具備這種力量。”
不用他說,范早就明白了這一點,只不過故作愚頑,一口否認,誘使特魯德·西利潘這樣的易莫金人進一步詳加解釋,透露更多細節。“嗯,這一組現在在干什麼?”
“咱們瞧瞧。”他示意范戴上他的頭戴式系統,“啊,看見了嗎?我們把他們又分成了三組,最上面這三個處理的是不需要什麼智力的問題,這種聚能者很容易重新定向,重新分配工作。用來處理日常工作順手極了,比如把查詢轉交給適當的部門之類雜事。中間這三個是編程的。你這個戰斗程序規劃員應該對這個最感興趣。”他彈出幾份關聯圖表,全是不明其意的吃語,代碼數量巨大,卻看不出什麼遞進關系,代碼之間好像沒有任何聯系,“這是經過重寫的青河武器尋的代碼。”
“都是什麼玩意兒。這麼亂,叫我怎麼維護?”
“說得對,你不可能維護它。但我們的編程主任卻有這個本事,比如麗塔·廖,前提條件是她手下有一批聚能程序員。這會兒她正讓那些人調整、優化這些代碼呢。他們能做的,普通人其實也能做到,只是不能像他們一樣無休無止地高度集中注意力。在適當的軟件開發工具的幫助下,聚能者搞出來的代碼只有你們過去代碼的一半,配合相同的硬件,其運行速度是過去的五倍。他們還從你們的代碼中找出了幾百個錯誤。”
有一會兒工夫,范什麼話都沒說,只瀏覽著那批錯綜復雜的關聯圖表。武器相關程序是范浸淫多年的領域。錯誤肯定是有的,任何大型系統都少不了錯誤,但武器相關程序是數千年反復錘煉的精品啊,多少代人不斷努力,優化它,為它除錯……他清空自己的系統顯示,望著下面一排排一列列奴隸勞工。付出的代價是多麼可怕……但得到的成果卻是多麼奇妙。
西利潘樂開了花。“你瞞不了我,特林尼。我看得出來,你服氣了。”
“嗯,這個嘛,真要管用的話,我就服氣。對了,那第三組在干什麼?
西利潘已經朝門口飄去,“哦,他們呀。”他滿不在乎地朝右手邊的聚能者擺擺手,“是雷諾特搞的項目。我們正在清理你們艦隊程序的主體,看有沒有後門什麼的。”
每一個稍稍有點多疑的系統管理者都會干這種蠢事,到頭來總是一場空。可見識過聚能者的能耐後……范突然覺得不踏實起來。他們需要多久才能發現我許久以前埋設的後門?我還剩下多長時間?
兩人離開協同工作大廳,沿路返回,在中塔裡向下滑行。“現在你懂了吧,范。你,還有其他所有青河人,從生到死都有一個誤區,相當於蒙上了眼睛。你們簡單地認定有些事是辦不到的。你們的書裡淨是這種陳辭濫調:‘垃圾輸人只能得到垃圾輸出’,‘自動化系統的缺陷就是它只能嚴格按你的要求辦,不可能超越你的要求’,‘自動化系統永遠不可能具備真正的創造性’……幾千年了,人類一直抱著這種老觀點不放。但我們易莫金人已經證明,這一套是錯誤的!有了聚能者,我大可以模糊輸人,得到的卻是正確的解答。我可以用自然語言提出查詢,聚能者給我的答案既具備機器的精確,又有人類的智力!
他們的下滑速度飛快,每秒好幾米。這會兒上行的人不多。兩人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見塔底的亮光了。范說:“好吧,就算這樣,聚能者還是談不上有多大創造性。”這是特魯德最喜歡發表高見的話題之一。“只能這麼說,范,創造性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你不可能指望他們發揮出一切形式的創造性。我剛才說過,聚能者離不開麗塔和我這種管理人員,還有我們之上的統領階層。再說說那些真正具有高超創造性的人吧,比如你們歷史書上記載的藝術家。按通常的標准,那些人大多是自私自利的混帳東西,一門心思盯著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裡絞盡腦汁,其他什麼都顧不上了。一個有理智的正常人不可能拋開朋友家庭,拋開一切,只顧自己的那點事。當然,那批藝術家付出了這種代價,最後也許能創造出別人完全想像不到的成果。你明白嗎,從這個角度看,人類社會其實早就有聚能這種事了,是我們人類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聚能是一種犧牲,我們易莫金人只不過讓這種犧牲系統化了,讓全社會都可以從中獲益。”
西利潘伸出雙手,在兩邊牆壁上輕輕一撐,放慢下滑速度。范也隨即減速。
“你跟安妮·雷諾特約好什麼時候見面?”
“一千秒後。”
“時間不多了,我就長話短說吧。不能讓老板等得不耐煩呀。”他呵呵笑了。西利潘似乎特別瞧不起安妮·雷諾特,好像覺得那個女人沒什麼真本事似的。真要那樣就好了,范的許多事會容易得多……
兩人穿過一扇壓力門,裡面大概是個醫療艙。有幾具冷凍箱,像臨時性治療器具。各種設備後面還有一扇門,上面貼著統領封條。特魯德緊張地朝那個方向望了一眼。
“這裡就是中樞,范,聚能體系真正的魔力所在。”他拉著范穿過房間,遠遠避開那扇一半隱藏在角落裡的門。一個技術員正在一具毫無生氣的聚能者身體上埋頭工作,把他的頭放進占據房間顯要位置的一台球狀設備中。房間裡有好幾台這種設備,估計是診斷成像儀。易莫金設備本來就笨重,這幾台的樣子更不敢恭維。
“基本原理你都明白,對嗎,范?”
“當然。”吉米事件之後的第一班,他們便向他詳細解說過蝕腦菌的原理。“你們弄了一批特別的病毒,蝕腦菌,把我們全部感染了。”
“對,對,但那次是打仗,軍事行動。一般情況下,蝕腦菌並不穿透大腦中的血屏。但只要它透進去了……你知道神經膠原細胞嗎?大腦中這種細胞的數量比神經細胞還多。蝕腦菌就是以這種細胞為培養基,把它們幾乎全部感染了。經過四夭左右—”
“—你就有了一個聚能者?”
“不,沒那麼簡單。只能算制造聚能者的原材料。你們青河人有許多便到此為止—沒有被聚能,完全健康,只不過大腦永久J性地被蝕腦菌感染了。在這種情況下,每一個神經細胞旁邊都有被感染的膠原細胞。每一個受感染的細胞都可以分泌出好幾種神經刺激素,影響神經細胞。就說這個家伙吧—”他朝那個正在處理昏睡聚能者的技術員道,“比爾,這個是怎麼回事?”
比爾·弗恩聳聳肩,“一直在反抗聚能,艾爾只好讓他昏過去。不可能是蝕腦菌失控。但雷諾特要求重調他的五項基本參數,按序列……”
兩個人討論起來,滿口術語。范瞅了瞅那個聚能者,小心地裝出沒多大興趣的樣子。埃吉爾·曼裡。星際旅行開始前,埃吉爾是戰斗員中最糊塗的一個。但現在……現在他也許成了一名優秀的分析員,從前的他絕無可能達到這種水平。
特魯德沖弗恩點點頭,“嗯,我看不出調整基本五項有什麼好處。不過人家是老板,她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你說對吧?”他對弗恩笑道,“哎,這個讓我來,行嗎?想讓范瞧瞧。”
“行啊,簽字就行。”弗恩讓開了,看來他對這項工作沒多大興趣。西利潘飄到灰色的球狀設備旁坐下。范注意到這台設備有許多獨立動力線纜,每根約一厘米寬。
“是成像儀嗎?樣子真落伍。”
“哈,才不呢。來,幫我一把,把那家伙的腦袋放穩當,別讓他碰著側邊……”警鈴大作,“你竟然還戴著指環。看在老天份上,快摘下來,交給比爾保管。要站錯了地方的話,這玩意兒的磁場非把你那根手指頭扯下來不可。”
雖然是低重力環境,但擺弄昏睡狀態的埃吉爾仍舊不容易。設備不夠大,只能勉強把他塞進去,龐雜體上的重力又太小,“患者”的腦袋晃來晃去,好不容易才在設備的一個洞口放穩當。
特魯德退後一點,欣賞著自己的成果,笑道:“妥了。范,老朋友,馬上就讓你開開眼界,看個究竟。”他發出幾條指令,一幅醫學診斷圖立即浮現在空中,估計是埃吉爾腦袋內部的圖像。一般的解剖圖范也能看個大致明白,卻從來沒見過這種圖像,“你問這是不是成像儀。算是吧,標准的磁核共振成像,老早以前就有了。原始了點,但有這個就足夠了。我們所謂的基本五項調協在這兒。”一個指針標示出大腦表面一段復雜的曲面。
“蝕腦菌遠遠不止是神經病學裡的某種疑難雜症,請看它真正的妙處所在。”三維立體圖像上出現了一大批小小的光點。各種顏色都有,主要是粉紅色。成團成串,許多光點的閃爍明顯與另一部分光點互相呼應,“你看到的是受了感染的神經膠原細胞。另外一些膠原細胞也受過感染,但那些跟聚能沒關系。有關系的都在這)L標示出來了。”
“那些顏色代表什麼?”
“它們分泌出不同的神經刺激素,所以標成不同顏色……看我是怎麼做的……”又是幾道指令,范頭一次看到了這台聚能球體的使用手冊,“……我要改變這條線附近的蝕腦菌釋放的神經刺激素,同時改變其分泌刺激素的強度。”他的一個小小的指示箭頭沿著一道加亮標明的線來回移動。特魯德對范笑道,“所以說,聚能球體不只是一台成像儀。你看,蝕腦菌含有特定的順磁體、抗磁體蛋白,這些蛋白質可以感受磁場的變化,進而促使蝕腦菌分泌出某種特定的神經刺激素。你們青河人和其他人全都把磁核成像當成一種被動的觀測工具,我們易莫金人卻能用同樣的工具去主動改變我們的蝕腦菌。”他敲擊著鍵盤,范聽到吱吱一聲輕響,超導線纜張開了。埃吉爾抽搐了幾下。特魯德伸手按住他,“該死的,這麼動來動去,我沒法達到毫米級清晰度。”
“我沒看到大腦圖像上有什麼變化。”
“當然看不到,除非我把聚能球體從主動模式改到被動觀測模式。不可能一邊修改,一邊觀測。”他停下來,對照一步步說明的操作手冊逐項檢查,“差不多了·,·…成了!好,咱們來瞧瞧變化。”圖像刷新。現在的光點大都變成了藍色,閃動得很厲害,“幾秒鍾後才能滲進去。”特魯德兩眼不離圖像,嘴裡繼續道,“瞧見沒,范,我干這個很在行。按照你們的文化,我這份工作不知該算什麼。有點像程序員,卻不寫代碼;有點像個神經病理學家,但卻不只是搞搞理論,我能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果來。我覺得我最像你們的硬件技術員,全靠我,硬件才能運轉。當然,最後出名得好處的都是上頭各個層面的人,輪不到我們搞底層技術的。”
特魯德皺起眉頭,“……嗯,不對呀?哎喲。”他轉頭望著在房間另一邊工作的技術員,“比爾,這家伙的生物鹼比率還是偏低。”
“沒忘記關閉磁場吧?”
“當然沒忘。基本五項這會兒應該調好了。”
比爾人沒過來,但顯然也在自己的頭戴式裡調出了患者的腦部模型。那條線上仍然是一串雜亂的藍光,跳動不已。特魯德道:“只有一點收尾工作沒做好,我一時想不明白是什麼問題。你能接過去嗎?”他一抬大拇指,朝范晃了晃,意思是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比爾懷疑地說:“你簽了字了?”
“簽了簽了。替我做完就行。”
“好吧。”
“多謝。”西利潘示意范從磁核成像儀旁退後。大腦圖像消失了,“都是那個雷諾特干的好事。她交辦的活兒是最難弄的,完全不能按照規矩來。你要是嚴格照章操作,不僅辦不好,還會搞出一大堆麻煩。”
范跟著他來到門口,走下一條在鑽石一號鑿出來的雨道。牆壁上是鑲嵌圖案。許久以前的那次“歡迎宴會”上,范就覺得這種萬分精細的圖案真是不可思議。並非所有聚能者都是從事高級研究的技術專家,比如這裡的十幾個奴隸畫家。這些人分成幾個小組,趴在牆面上,戴著放大鏡,手裡的工具只有針尖大小。范幾班以前來過這兒,當時這幅圖還只有個大概輪廓,一座山,好像有支軍隊,正朝著一個模模糊糊看不出名堂的目的地前進。其實就連這些都是瞎猜的,因為好歹還有個畫名:征服弗倫克怪獸。而現在,圖案已經接近完成。畫的是一批英勇戰士,甲宵堂皇,鮮明耀眼。他們的對手是一頭怪物。怪物塑造得沒什麼出奇的地方,不過是尖牙利爪,能把人撕得粉碎的老套把戲。易莫金人把征服弗倫克的事吹上了天,可他們的怪物對手是不是真那麼嚇人,范心裡是很懷疑的。他放慢腳步,西利潘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完全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真的欣賞這些作品。
“雕刻工每兆秒只能完成五十厘米。但看到這些歷史題材的藝術品,真是讓人熱血沸騰呀。”
熱血沸騰?“雷諾特想讓這兒更漂亮些?”范隨口問道。“哼,雷諾特才不管呢。這是布魯厄爾統領的命令—提出建議的人是我。”
“但這兒不是雷諾特管嗎?我還以為統領在自己的地盤裡至高無上,不會允許其他統領干涉呢。”以前的各個班次中,范很少接觸雷諾特,只在勞參加的管理會議上見過她當眾讓布魯厄爾下不來台。
特魯德好幾秒鍾沒說話,臉皺了起來,露出滿臉笑意,一副蠢相。在本尼酒吧喝酒時他多次見過對方這種表情。但這一次,笑意突然間化為放聲大笑。“統領?安妮·雷諾特?老范呀老范,瞧你見識聚能威力的模樣已經夠讓我開心的了,可現在—哎喲,真是笑死我了。”他繼續向前滑行,一路笑個不住,直到發現范的滿面懾怒,“對不起,范。你們買賣人很多方面非常機靈,可一說到文化根子上,你們簡直跟孩子似的……反正上頭連聚能中心都同意讓你參觀,估計再跟你說點別的也沒關系。不,安妮·雷諾特不是統領。當然,她過去很可能是個大人物。但現在,雷諾特只不過是個聚能者而已。”
范臉上的怒氣化為一臉驚愕……確實是他的真實感受。“可……她管那麼多事呀。不是還能給你下命令嗎?”
西利潘聳聳肩,笑容變得有點酸溜溜的。“是啊,她給我下命令。這種事很少見,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我倒寧願布魯厄爾統領或是卡爾·奧莫干活,只不過他們的活兒太……燙手了。”聲音變得緊張兮兮的,低了下去。
范接過話頭,“我想我明白了。”他撒謊道,“如果某個專業技術人員被聚能了,他就被釘死在他的專業上。以前的專業是藝術,就成了個只懂鑲嵌畫的雕刻工;以前是物理學家,就成了亨特·溫那樣的。如果聚能前是搞管理的,唔,這個,就會變成一個了不得的管理大師。”特魯德搖搖頭,“沒那麼簡單。告訴你,技術專家很容易接受聚能。即使是你們青河人,我們的成功率都達到了百分之七十。但跟人有關的技能,比如咨詢、政治、人事管理,一般來說根本沒辦法聚能。你現在已經見過不少聚能者了,這些人有個共同點:完全直來直去。要讓他們推測正常人腦子裡那些彎彎繞的念頭,連一塊石頭也比他們強。就連翻譯這種工作都很難聚能,我們真是撞上了大運,才成功地弄出了那麼多聚能譯員。以前從來沒有同時使用過這麼多譯員。
“不,像安妮·雷諾特那樣的人是非常、非常罕見的。小道消息說,她原來是瑟維勒派系裡的高階層統領。那一派的大多數人不是被殺,就是被洗腦了。但據說她把勞那一派徹底惹火了。他們純粹為了開心取樂才把她聚能了。估計原來打算拿她當性奴隸。結果卻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猜,她本來就是個偏執狂,沒什麼其他愛好,所以才會發生這種百年難遇的事兒:她的管理才能居然挺過了聚能,保存下來了,連某些人際關系方面的技能都留下了。”
雨道快到頭了。范已經看到了另一端沒有裝飾的艙門反射的亮光。特魯德停住腳步,轉身面對范。“她是個怪物,但也是勞統領最寶貴的財產。可以這麼說,有了她,他的手長了一倍……”他做了個鬼臉,“但跟你說句老實話,就算這樣,聽她的吩咐還是讓人不好受。就我看,我覺得統領高估了她的價值。她是個了不起的怪物,但又怎樣?只要狗能寫詩,大家就覺得它了不起,哪怕它寫的是狗屁不通的打油詩。”
“看來你一點兒也不在乎她知不知道你的想法。”
聽了這話,特魯德再一次露出了笑容。“當然不在乎。這也算是替她干活的一點好處吧。只要是跟我的工作有直接關系的事,你簡直別想騙1她的眼睛。但只要跟工作無關—她跟其他聚能者沒什麼兩樣。嘿,我還跟她耍過一點兒小把戲—”他突然住嘴了,“算了,不說這個了。只管把勞統領吩咐你告訴她的事告訴她,就行了,不會有什麼事。”他擠擠眼睛,沿路返回,跟雷諾特的辦公室正好相反。“好好瞧瞧她,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如果范早一點得知安妮·雷諾特的情況,也許他會把定位器的事推遲一段時間。但現在,坐在雷諾特的辦公室裡,范沒多少選擇余地。不過,能主動出擊的感覺也挺好。自從吉米死後,范的一舉一動無不經過深思熟慮—真太他媽小心了。
一開始,這女人根本沒注意到范。范沒等邀請,徑直在她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四周打量著這個房間。跟勞的辦公室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四壁是光禿禿的金剛石,毫無裝飾。沒有圖畫,甚至沒有易莫金人當作藝術品的那種討厭玩意兒。除網絡設備之外,雷諾特的辦公桌上只有幾個沒盛東西的儲物盒。
雷諾特自己呢,范專注地觀察著她的面部表情,以前他從來不敢這樣做。他和雷諾特交往的時間一共有大約二十千秒,都是開會,雷諾特遠遠坐在會議桌另一端。這女人的穿著打扮一直很簡單,除一條掖進襯衣裡的項鏈之外,全身上下沒有一件首飾。再加上紅發、蒼白的膚色,看上去簡直像裡茨爾·布魯厄爾的親姐妹。這些體貌特征在人類活動空間的這一區很少見到,有也是身體畸變的結果。安妮看上去大約三十來歲,如果醫療手段較好,也可能是兩三百歲。如果欣賞者本人頭腦不大健全、有點變態的話,他或許會覺得安妮很可愛,長得挺好。這麼說,你過去也是統領階層的一員。
雷諾特視線一動,凌厲的眼光射向特林尼。“你是來匯報那批定位器的技術細節的,說吧。”
范點點頭。感覺有點奇怪:她的目光避開了他的眼睛,只盯著他的嘴唇、喉嚨,偶爾才與他的視線相對。目光中沒有感情,沒有交流,但范只覺得心裡發冷,覺得她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所有花招。
“說說它們的標准感應中樞。”
他嘰哩咕嚕說了幾句,然後說自己其實不了解具體細節。
雷諾特好像並不生氣,提問的語氣和剛才相比毫無變化,平靜、鎮定、稍帶輕蔑。“光憑這些情況無法開展工作,我需要技術手冊。”
“當然,我來這兒就是想告訴你這個。定位器芯片上儲存了全套技術手冊,加了密,埋設在底層,一般技術人員沒有進入權限。”
又一次長長的瞪視。和上一次一樣,避免和他四目相對。“我們看過,沒發現手冊。”
最危險的部分來了。說出下面的情況以後,勞和布魯厄爾肯定會再一次認真審視他,極力揣測隱藏在小丑外表之下的范·特林尼到底是什麼人—而這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好的結果。至於另外的可能……如果他們意識到他所匯報的是最高級別戰斗員都不可能知曉的青河底層絕密,他就有大麻煩了。范一指雷諾特桌上的頭戴式系統,“戴上就知道了。”
雷諾特對他的無禮態度毫不在意,戴上系統,接受雙人交感圖像。范開始了。“密碼是什麼來著?好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單憑他的身體信號就能打開完整版本的技術手冊,但他沒這麼做,而是多次輸入錯誤的密碼,每一次報錯都裝出焦躁不安、大發脾氣的樣子。任何普通人,哪怕是托馬斯·勞,都會等得不耐煩,或是被范的笨拙逗得放聲大笑。
雷諾特什麼都沒說,靜靜地坐等。等了一會兒,她驀地開口,道:“我沒這份耐心。請不要假裝無能了。”
她看透了我。自從他來到特萊蘭,從來沒有一個人識破他的偽裝。范本來希望自己還能有點緩沖時間,他們開始啟用新的定位器後,他還有時間替自己重新發明一套偽裝。真該死。但就在這時,他想起了西利潘的話。安妮看透了他的某些小把戲,但極有可能只得出一個結論:特林尼不太情願向她透露這個秘密。
“對不起。”范嘟嚷一句,輸入正確的密碼。
艦隊數據庫芯片文件部分傳回一個簡簡單單的認可信號,兩人之間出現了銀色的圖像符號:暗藏的目錄、元器件說明。
“有這些盡夠了。”雷諾特道。她動了動控制器,辦公室驟然間無影無蹤。兩人置身於一排排文件之中,面對定位器資料。
“跟你說的一樣。溫度、亮度、聲頻……功能很多。比你在會議上說的精巧得多。”
“我說過這東西很好用,剩下的只不過是細節而已。”
雷諾特迅速審查各項功能,語氣幾乎有點興奮了。這些定位器比易莫金人的相應產品高明得太多了。“不帶任何附加元器件的定位器,感應功能很強大,可以獨立使用。”但她看到的只是范想讓她看到的部分,遠遠不是這種元件的全部功能。
“高頻度使用的話,還是需要附帶動力。”
“沒關系。其實附帶動力更好,我們可以先限制其使用范圍,直到把它研究透徹以後再說。”
她關掉圖像,兩人重又置身於她四壁閃著冷光的辦公室。范感到自己後背開始冒汗。
現在她連看都不看他了。“目錄表明,除了埋設在艦隊硬件裡的以外,這種定位器還有幾百萬個。”
“對,沒有激活,打包存放著,加在一起只有幾公升。”
雷諾特平靜地指出:“你們沒有把這些器材利用起來,加強安全,真是愚蠢。”
范厲聲道:“我們當戰斗員的知道這東西有什麼用處,在軍事行動中……”
這些細節不在雷諾特的關注范圍中。她揮手打斷他的話,“看來,這批器材數量足夠我們用了。”
勞統領手下這位漂亮親信的目光再一次落到范臉上,一瞬間,目光逼視著他的眼睛。
“你很有可能開創了一個艦隊操控的新紀元,戰斗員。”
范迎著那雙冰冷清例的藍色眸子,點了點頭。他希望對方意識不到她的話是多麼正確。就在這時,范明白了:眼前這個女人在他的所有計劃中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地位。安妮·雷諾特管理著幾乎全部聚能者;安妮·雷諾特負責安排、落實托馬斯·勞的指揮控制命令;安妮·雷諾特了解易莫金人的所有核心機密,而了解這些機密正是成功發動叛亂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最後,安妮·雷諾特是個聚能者,也許她已經隱約猜出了他的意圖,也許她可以成為摧毀勞和布魯厄爾的關鍵。
臨時性營帳裡永遠不可能徹底安靜下來。青河貿易者營帳的直徑只有一百來米,人們在帳壁彈來彈去,造成很大的震動,營帳織料不可能百分之百吸收這種震動。還有熱氣壓,不時發出叭的一聲脆響。但現在,大多數人睡得正香的時候,范·紐文的小艙室已經是最大限度的安靜了。他假裝打噸兒,在空中飄蕩著。用不了多久,他的秘密生活就要變得繁忙起來了。易莫金人還不明白,他們已經落進了一個深不見底、連絕大多數青河艦隊司令都不知道的陷阱。這是范·紐文許久以前布下的兩三種陷阱之一。知道底細的最初只有蘇娜和寥寥可數的其他幾個人,即使是布裡斯戈大裂隙事件之後,有關秘密也沒有在青河數據庫裡公開。對於這一點,范一直驚歎不已:蘇娜做事的手段真是巧妙啊。
雷諾特和布魯厄爾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培訓人員掌握這批新型定位器?定位器的庫存數量很大,足以滿足穩定Li站點的需要,足以監控一切活動空間。第三頓飯的時候,通信部門的人提到在營帳主干線路上出現了一批尖峰信號,一秒十次,是一種微波脈沖,信號范圍覆蓋了全部營帳。這正是供定位器使用的無線動力。就寢時間剛開始時,他便發現通風口裡飄出了第一批粉塵。布魯厄爾和雷諾特這會兒肯定在調校新系統,這個系統的聲音和圖像信號質量准會讓布魯厄爾和勞心滿意足,大喜過望。運氣好的話,他們最終會把笨重落後的易莫金監控器材全部撤下來。即使運氣沒好到那一步……唔,再過幾兆秒,他就可以調看、更改發送給他們的報告了。
一點東西碰上他的面頰,比灰塵大不了多少。他的手輕輕一動,仿佛抹了抹臉,將那一點輕塵按進眼皮下。又過了一會兒,他將第二點輕塵深深按進自己的右耳。易莫金人大動干戈更改他們信不過的青河輸人一輸出器材,現在想想,真是可笑。
定位器確實具有范告訴托馬斯·勞的諸般功能。在人類歷史上,定位器的功能始終沒有多大變化,即在一定空間范圍內互相確定對方的位置。原理也十分簡單,算算信號從發送到接收的時間即可。青河的型號比大多數定位器更小,短距離內可以使用無線動力源,還附帶了一批傳感器。這東西用作監控器材最方便不過,勞統領看中的正是這個方面。從原理上說,組合起來的定位器其實是一種電腦網絡,更准確地說,一種分布式處理器。每一個比粉塵大不了多少的定位器都有一點點計算功能—並且能夠彼此通訊。幾十萬個這種小玩意兒在青河營帳裡飄來飄去,加在一起,它們的運算能力超過了勞和布魯厄爾安裝在這兒的所有設備之和。當然,所有定位器都有一定的運算能力,呆笨的易莫金型號也不例外。青河定位器真正的秘密在於,它們不需要另外加裝人機交流界面便能實現輸人一輸出。只要掌握訣竅,你可以直接聯通青河定位器,讓定位器感應到你的身體位置,經過適當的編碼解碼,定位器內置的效應器便會發揮作用。易莫金人把青河營帳的前端界面全部刪除了,但這無關緊要。現在,一個可用的青河界面隨時隨地環繞著所有人,只要你知道其中的秘密就行。
聯通定位器需要特別的手法,需要操作者集中注意力。誤打誤撞絕無可能實現聯通,蠻干也不行。范輕輕落到吊床上,放松身體。一方面假裝熟睡,另一方面調節身心,准備工作。他需要調節心跳和呼吸,讓身體信號成為一個特定模式。我會不會忘了那個模式?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突然一陣恐慌。眼睛裡一個,耳朵裡一個,兩點一線,肯定飄散在房間裡的其他定位器應該可以識別出這個信號了。完全應該夠了。
但他仍舊調不出那個模式。腦子裡不斷想著安妮·雷諾特,還有西利潘讓他看到的事。聚能體系有能力看穿他的計劃,只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聚能真是個奇跡啊。只要有了這件威力無比的工具,他范·紐文完全可以締造一個真正的青河帝國,哪怕再次出現蘇娜那種背叛也罷。是的,代價是慘痛的。范想起哈默菲斯特頂樓那一排排行屍走肉般的聚能者。他可以想出許多辦法,讓這個體系溫和一些。但說到底,要運用聚能這件工具,犧牲是必不可少的。
最後的成果就是一個真正的青河帝國。這個成果值得付出這種代價嗎?他能付出這個犧牲嗎?
是的,是的!
以這種情緒,他不可能進入定位器系統。他澄清頭腦,再一次全身放松。想像中的光明前景漸漸消失,化為對往事的回憶。當初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蘇娜·文尼帶著重奏號和一個仍舊天真無知的范·紐文,來到了納姆奇周邊衛星上的大都會區……
他在納姆奇住了十五年。這是范·紐文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蘇娜的親戚也在同一個星系,他們愛上了蘇娜和她的年輕蠻子提出的計劃:在星際間保持消息同步的新方法、在不影響自己買賣的前提下傳播科技知識、最終建立一個統一的貿易文明。(范已經學乖了,說到這一點便就此打住,不提什麼青河帝國的事。)蘇娜的親戚們做成過好些利潤很大的買賣,但他們很清楚孤立貿易的局限性:他們自己可以大賺特賺,一段時間內櫻住這筆財富不放……但財富終究不會長久,隨著時間流逝,再多的財富也會慢慢散逸,消失在無邊的宇宙中。范的許多目標,他們打心眼兒裡贊成。
從許多方面看,他和蘇娜在納姆奇度過的時光就像兩人在重奏號上的蜜月。但這一次延續的時間更長,前景也更加輝煌,收益日漸豐富。還有一件奇妙的事兒,他裝滿計劃的腦袋壓根兒沒有想到,那就是孩子。范從來沒想到會有自己的孩子,有了孩子之後家庭會發生多大變化。拉科、布特拉、科歐,三個小家伙,他和蘇娜的第一批後代。他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教導他們,和他們玩游戲,帶他們參觀神奇無比的納姆奇世界公園。范深深地愛著他們,超過對自己的愛,接近對蘇娜的愛。為了跟他們在一起,他幾乎放棄了自己的宏偉計劃。以後再說吧,計劃完全可以推遲一點。蘇娜也原諒了他。最後他還是走了,再回來時已經是三十年以後。蘇娜等著他,告訴他計劃的其他部分,各個部分都執行得很順利。但到那時,他們的頭一批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開始遨游太空,為建立一個新青河作出自己的貢獻。
范參加了一支由三艘飛船組成的艦隊。航行不順利,發生了大災難。是背叛與出賣。贊姆勒·恩格把他甩在基勒的彗星塵裡等死。二十年時間裡,他手裡沒有一艘飛船,白手起家成了億萬富翁,目的只為離開那個鬼地方。
蘇娜跟他一塊兒跑過幾趟船,兩人在好幾個世界留下了後代。一個世紀過去了,三個世紀過去了。他們在重奏號上制訂的網絡協議發揮了極好的作用。這些年裡,他們不時跟自己的孩子、孩子們的孩子相聚。其中有些人是比拉科、布特拉和科歐更好的合作伙伴,但他對他們的愛始終不及對自己的第一批孩子深厚。范看著自己規劃的結構漸漸成型。現在一切都簡單了,他只需要單純搞搞貿易就行。結構逐漸完善。越來越多的家庭成員使這個結構的影響力日益擴張。未來還會更加美好。
最困難的是,他們必須在貿易空間的核心留下留守人員,至少在這幾個世紀,這麼做是絕對必要的。於是,蘇娜越來越多地留在後面,協調范與其他人的工作。
他們繼續生)L育女。范在許多光年以外,可蘇娜卻有了新的兒女。他跟她開玩笑,說這真是個奇跡。但在他心裡,一想到她居然有了新愛人,范就萬分難過。蘇娜輕輕笑著,搖了搖頭。“不,范,我的孩子都是你的。”笑容變得頑皮起來,“這麼些年裡,你給了我那麼多種子,生一支軍隊都夠了。當然哆,這麼多禮物,我不可能一下子全用光。不過我會用的。”
“我不要克隆人。”范脫口而出,語氣比想像的更激烈。
“老天,當然不。”她轉開視線,“我……一個你已經夠我受的了。”或許她跟他一樣,對這種事也挺迷信。但也可能不是這個緣故,“不,光有你的種子還不夠,我要的是自然的受精卵。至於卵子,倒不一定非得是我自己的。納姆奇這方面的醫療技術很先進。”目光重又落到他臉上,看出了他的表情,“我向你發誓,范,你的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家庭,每個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愛人……范,我們需要他們,需要家庭、他們的家庭,一代代傳下去。我們的計劃需要他們。”她開玩笑地捅了捅他,想打消他臉上不贊成的表情,“哎,范!這可是天大的美事兒呀。每個蠻族國王整天發的不都是這種春夢嗎?嘿,告訴你吧,你可是千真萬確的多子多福,沒有哪個蠻族國王比得上。”
是啊,孩子數以千計,卵子來自幾十個人,不費他這個當父親的半點功夫。為了保證傳下足夠後代,他那個北海王國之君的父親一方面嚴酷鎮壓任何就君企圖,一方面廣蓄姬妾,干的事兒跟這個差不多,只不過規模小得可憐。父親想要的,范全有了,而且過程中沒有謀殺,沒有暴力。可是……蘇娜干這種事兒多長時間了?他有多少兒女?多少卵子“供應者”?他能想像出來她是怎麼干的:精心規劃血緣關系,在每一個新家庭預先安排好適當的才華,把這些家庭散布到整個青河空間。一想到這些,他就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蘇娜說得沒錯,這是每個蠻族國王求之不得的春夢……但又有點被強奸的感覺。
“本來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的,范,但我擔心你會反對。這種安排又是那麼重要,怎麼強調都不過分。”最後,范沒有反對。這種做法對他們的計劃實在大有好處。可一想到那些他永遠不認識的親生孩子,范的心裡便會隱隱作痛。
以零點三個光速,范漫游遠方。到處都有貿易者,只不過三十光年以外的貿易者很少自稱“青河人”。但這沒有關系。他們明白那個大計劃。他遇見的所有貿易者都在盡力傳播它。他們走到哪裡,就把青河的精髓帶到哪裡。擴張范圍甚至超出他們遠行的距離,因為許多人收聽到了范發向茫茫寰字的電子信息,然後飯依,從此信奉青河的理念。
范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到納姆奇。不斷返航對大計劃不利,他的行為已經接近破壞這個計劃了。蘇娜老了,她現在已經兩三百歲了。她的身體已經到了醫療技術保持人體青春活力的極限。用不了多久,她便會現出老態。連他們的許多孩子都變老了—在港口駐留太久,太長時間沒有遠航。有的時候,范在蘇娜的眼睛裡瞥見一種他不了解的歲月滄桑。
每次返航納姆奇,他都會向她提出那個老問題。一天晚上,做愛以後(幾乎和最初相愛時一樣美好),他終於爆發了。“不應該這樣,蘇娜!計劃為的是咱們倆。跟我一塊兒飛吧。哪怕你一個人出去也行啊。”我們就能時常見上一面,直到生命的終點。
她稍稍向後靠了靠,離開他一點,手滑到他脖子下面。她的笑容既頑皮,又傷感。“我知道。我們以前覺得,兩個人都可以飛出去。真奇怪,做計劃的時候犯的最大一個錯誤竟然是這個。唉,還是說老實話吧。你也知道,我們倆中間一定得有一個人留下來,守在青河空間的中央位置,值守一個永無盡頭的長班,為計劃作出犧牲。”征服宇宙涉及數以億萬計的小事細節,千頭萬緒,不可能不加理會,把自己一凍了之,一枕長眠。
“是的,但只是在頭幾個世紀。不是……不是你的一生。”
蘇娜搖搖頭,手輕輕撫著他的頸背。“恐怕,咱們當時那個想法是錯的。”她看見了他臉上的痛苦,將他擁進自己的懷抱,“我可憐的蠻族王子。”語氣裡含著調笑,還有對他深深的愛。他聽得出來,“你是我最最珍貴的寶藏。知道為什麼嗎?你是個才華橫溢的、最最偉大的天才,有一種永不停息向前沖的闖勁兒。但我愛上你,最重要的原因卻不是這個。在這個腦袋瓜裡,深人進去,你是個最矛盾不過的人。你在那個爛兮兮的破地方長大,目睹過無數背叛、出賣,自己也嘗過遭人出賣的滋味。你懂得暴力、邪惡,連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大壞蛋都沒你懂得多。而與此同時,你又從小裝了一腦子騎士精神:光榮、榮譽、探險。這兩種東西截然不同,卻同時存在在你那個腦袋裡。你這輩子想的淨是怎麼改變宇宙,讓它適應你那些個彼此矛盾的觀念。你會接近實現這個目標的,放在我或者其他任何理智的人身上,那麼接近,己經相當於實現了。但你卻不會滿足。所以,為了你的目標,我必須留下,而你,因為同樣的理由,必須走。不幸的是,這些你也清楚,對不對?范?
范從環繞著蘇娜頂樓房間的真正的窗戶向外望去。這所套房位於一座直刺蒼彎的辦公樓頂端,辦公樓則高高聳立在納姆奇周界最大的都會衛星上。塔雷斯克大廈。由於昂貴的通訊費用,這裡的房價之高,只能說到了徹底瘋狂的地步。它公開出租的時候,頂樓一整層一年的租金就能買下一艘星際飛船。最近七十年來,青河家族—主要是他和蘇娜的後裔—買下了這座大廈和周圍的大片地產。在青河產業中,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大海裡的一滴水。
正值傍晚,納姆奇的新月低懸天際,塔雷斯克商業區的璀璨燈光與母星的光芒交相輝映。再過一千秒,文尼一曼索塢站就將升入視野。文尼一曼索塢站也許是人類所居空間最大的飛船船塢。但就算是這個巨無霸塢站,也只占家族財富的一小部分。在這之外,青河各個家族的產業幾乎無限延伸,直到人類空間遙遠的邊疆。這份龐大的產業仍在持續增長。他和蘇娜已經締造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貿易文明。蘇娜就是這麼看的,她只能看到這個地步。她想要的也就是這個:偉大的貿易文明。蘇娜不在乎自己不能活著看到他們的最後成就……因為她認定這個成就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
於是,范強忍眼眶中的淚水,輕輕摟住蘇娜,吻著她的脖頸。“對,我清楚。”他最後說道。
范推遲了自己離開納姆奇的行期。兩年,五年。停留得太久,直到大計劃現出敗相。即使現在出發,有些事都來不及彌補了。繼續滯留下去,計劃便可能徹底失敗。他終於告別了蘇娜。分別的時候,他心裡的某些東西死去了。他們仍將繼續合作下去,甚至保持著抽象的愛情。但是,時間在他們之間造成了一道鴻溝。他知道,他們永遠也不可能跨過這道鴻溝了。
到一百歲時,范·紐文到過三十多個太陽系,見識了上百種文明。比他見多識廣的貿易者也是有的,但這種人不多。蘇娜當然不可能是這種人。她龜縮在納姆奇,抱著過去的計劃不放。范見過的事物她是不可能見到的。蘇娜有的只是書本和歷史—來自遠方的報告。
具有固定基點的文明不可能持之恆久,哪怕它有遨游太空的本領,終究逃不過滅絕的宿命。人類居然能堅持那麼久,最後逃離地球,真可謂奇跡。對於智慧種族來說,滅絕之道實在太多。解不開的僵局、預見不到的失控、瘟疫、大氣變化、重大變故,這些只是最顯而易見的危險。人類這個種族歷史悠久,時間沉澱下來的智慧足以應付一部分威脅。但是,無論如何小心謹慎,一個科技文明本身便蘊藏著自身毀滅的種子。總有一天,技術發展會走到盡頭,僵死了,接踵而至的各方政治沖突便足以引發整個文明的毀滅。范·紐文出生在堪培拉,那時的堪培拉還深處中世紀的黑暗之中。他現在明白了,導致堪培拉退回中世紀的災難必定是比較溫和的一種,盡管喪失了高技術文明,但當地人畢竟沒有滅絕。有些世界,范一百歲之前去過好幾次。有的時候,這一次與下一次之間隔著好幾個世紀。他親眼見到像紐馬斯這種美好的烏托邦怎麼退化成了人口爆炸的專制世界,昔日美麗的海洋城市變成了數億人聚居的超級貧民窟。七十年之後,他又一次回到那個地方—一個只有一百萬人口的原始星球,當地人已經成了野蠻人,住在一個個小村落裡,塗著大花臉,揮舞戰斧。惟一值得稱道的只有一曲曲令人心碎的民歌。要不是那些民歌,那次貿易航行只能算是一次徹頭徹尾的慘敗。但跟許多徹底滅絕的世界相比,紐馬斯還算幸運的。比如古老地球,自從人類向太空擴張以來,它已經經歷過四次殖民,每一次都只能白手起家,在上一次徹底毀滅的遺址上重建文明。
寰宇間一定存在一條更好的發展道路。每看到一個新世界,范便更加確信:自己選擇的才是最佳發展道路。帝國。一個無比龐大的帝國,統治區域橫跨銀河,即使某個太陽系整體崩潰,對於這樣一個大帝國來說,仍舊是一次可以控制的地方性災難。青河貿易文明只是這個帝國的開始,它將發展成為青河貿易帝國……最後,一個真正的、君臨寰宇的強盛帝國。青河是完全可能成就這一切的。因為它所處的地位十分特別。每一個被它視為客戶的文明,只要發展到鼎盛時期,都會擁有極其發達的科學技術,有的時候,它還會將在它之前便存在過的文明成就向前大大推進一步。但是,只要它一滅亡,這些改進也就隨之灰飛煙滅。這種事屢見不鮮。但青河不同。青河人永遠在旅途上,耐心地采擷他們與之貿易的各個客戶文明的精英。對蘇娜來說,這是青河最偉大的貿易優勢。
但在范看來,這種優勢並不僅限於貿易。為什麼非得把我們知道的一切都作為交易商品告訴客戶?拿出一部分當成商品,這是對的。我們就是靠這個過日子。但是,讓我們把人類全部文明的精華部分收藏起來吧一一由我們保存,為了全人類的福社。
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由來。有一次,范在特萊夫一伊特爾著陸。這裡也許是他遠航以來離納姆奇最遠的地方。當地人甚至連起源都不同於人類空間那些為人所熟知的地區。
特萊夫的太陽是那種很小、很暗的M級恆星。幾乎每個適宜人類居住的星系裡都少不了這種討厭的小東西。幾十顆加在一起,才頂得上一顆古老地球的太陽。但這些小玩意兒居然每個都有行星。這種地方的生存環境十分險惡,小恆星之間可供生存的生態圈十分窄小。沒有發達的技術文明,人類不可能在這種環境中生存下來。但在人類征服太空的頭幾千年裡,所有人都忽視了這一點,結果就是,許多這類世界被開發出來了。人類是多麼樂觀呀,認為他們的技術文明可以永遠保持下去。後來便是第一次大衰退,數以百萬計的人被甩在這種冰凍世界上—如果這顆行星處於該地太陽生態圈的內層,便是烈火世界。
特萊夫一伊特爾便是這類世界中的一個,跟大多數同類稍有不同,但生存環境差不了多少。這個星系的恆星有一顆巨行星,即特萊夫,它繞行恆星的軌道在該星生態圈偏外一點的地方。大塊頭行星特萊夫只有兩顆衛星,其中一顆的大小與地球相似。在范抵達的時期,兩顆衛星都有人定居。較大的一顆,即伊特爾,較為繁華。太陽的能量輸出雖然不足,但特萊夫引起的潮汐以及和它相近所帶來的熱量彌補了這個缺陷。伊特爾有大陸、空氣和液態海洋。特萊夫一伊特爾的人類文明經歷過一次大倒退,但當地人終究還是挺過來了。
他們目前的技術水平達到了人類文明歷史上的最高端。范的小艦隊被當地人接納了,位於距太陽十億公裡的小行星帶上的船塢非常先進。范讓船員留在飛船上,自己乘坐當地交通工具向內飛行,來到特萊夫和伊特爾。當地人已經見識過了范的磁場吸附式推進器,瀏覽了他的預備交易清單……范手裡的大多數商品遠遠比不上伊特爾本地宛如魔法的技術。
紐文在伊特爾逗留了一段時間。用奇特的當地計時單位來說,一些1星期,即大衛星伊特爾繞特萊夫轉動一周所用的時間,約六百千秒。而特萊夫圍繞太陽公轉一周的時間是六兆秒多一點。所以伊特爾的日歷還算清楚,以十星期為一個大單位。
雖然伊特爾在寒冰烈火之間岌岌可危,但這個世界多數地方還是可以住人的。“要說氣候穩定,我們世界比古老地球還強。”當這個計時單位十分奇特,青河人找不到適當的童詞。地人誇口說,“伊特爾深處特萊夫的重力井中,沒有什麼明顯的不穩定因素。整整一個地質時期,潮汐的熱效應一直相當溫和。”他們還說,就算真有什麼危險,也沒什麼應付不下來的。M3級別太陽的側傾角只有一度多一點,莽撞的人甚至可以裸眼直視那個紅色圓盤,看見上面盤旋蒸騰的氣流,還有又大又暗的太陽黑子。像這樣盯著太陽看幾秒鍾後,視網膜會受到嚴重灼傷。原因顯而易見,太陽的可見光雖然比較弱,但它的近紅外線十分強烈。當地人建議范戴上像透明塑料似的視力保護罩。不過即使戴上這種東西,范仍然十分小心。
他在當地的費用由一批本地公司組成的東道主承擔。他的時間主要花在幾件事上:進一步學習他們的語言,了解當地人的需求,看自己艦隊帶來的貨物中有沒有當地人看得上眼、願出高價購買的。當地公司在做同樣努力。這種情形有點像搞商業間諜活動,只不過顛倒了一番。本地的電子設備比范見過的最高明的同類產品都要更高明一點,但在驅動硬件的程序方面尚有改進余地,青河人可以為他們提供改進方案。他們的醫療設備相當落後,他可以從這裡人手,和當地人討價還價。
范和自己的船員作了一番統計,看青河人從這次交往中可能得到哪些收獲。可能的收獲非常豐富,足以支付這次航行的所有費用,還大有盈余。除此之外,范還聽到了一些有關某種新奇設備的小道消息。這個消息的可靠性尚待查證。他的東道主是由一批“企業集團”(他只能翻譯到這個程度)的代表組成的,這些企業集團連彼此之間都要隱瞞情報,打聽機密十分困難。小道消息所說的新設備是一種新型定位器,比其他任何地方制造的同類設備更加小巧精致,而且不需要附屬動力包。在定位器上作出任何改進都會帶來豐厚的利潤,它的定位功能就像膠水一樣,把內置系統凝結成一個整體,使系統發揮出更強勁的功能。但有消息說,這些“超級”定位器還內置了傳感器和相當於操作界面的效應器。如果消息是真的,這種設備必將對伊特爾的政治軍事產生巨大影響—顛覆性的影響。
現在的范·紐文已經徹底掌握了在科技社會搜集情報的方法。哪怕是在一個他連本地話都說不流利、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的社會裡,他照樣有本事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四星期後,他已經知道了超級定位器可能掌握在哪個企業集團手裡,也知道了那位企業巨子的名字:岡納·拉森。拉森集團開列的貿易清單裡沒有提到這種新發明,沒擺到桌面上來,范自己也不願在有其他集團代表在場的場合提到定位器。這是個連范在中世紀堪培拉的叔叔嬸嬸都知道的老花招,他們所不知道的只是采用什麼技術手段規避無所不在的監視、安排會面而已。
在伊特爾著陸六星期後的一天,范·紐文走在第厄比城最排外、最高檔的大街上。灰色的雲層翻翻滾滾,預示著即將來臨的大雨,時而被將近全蝕的太陽映成粉紅。太陽剛向特萊夫方向落去,那顆巨行星的一端還殘留著一彎金紅。巨行星橫掛天空,跨度長達十度,靠近兩極的高緯度地區閃爍著靜靜的藍光。
空氣涼爽濕潤,微風散發著大自然的芬芳。范的腳步不緊不慢,時時拉緊牽狗繩,把想竄到路邊查看什麼的哮犬拉回來。要保持偽裝,他就不能行動得過於匆忙,只能走走停停,欣賞風景,客氣地跟穿著打扮和自己差不多的過路人揮手打招呼。說到底,像他這樣一位隱居在此的退休富翁,除了看看風景,炫耀炫耀自己的名犬之外,有什麼必要在外面逛蕩?至少,跟他聯絡的人是這麼說的。“哈斯克斯特拉德地區的保安其實算不上十分嚴密,但如果你貿然在那兒露面,又沒有適當的理由,警察多半會攔住你。牽上幾頭名貴哮犬,在外面散步就順理成章了。”范的視線將路邊的林間豪宅收進眼底。從表面上看,第厄比是個寧靜的城市,治安措施也還完善……但如果有足夠的人真想大鬧一場,縱火、暴亂,只消一晚上,就能把這兒化為一片廢墟。企業集團在生意談判中十分強硬,但當地文明卻非常祥和,正處於最高級、最幸福的時光·,·…說真的,“企業集團”這種譯法不大對頭。岡納·拉森和其他許多巨頭很依賴從古至今遺留下來的智慧結晶,但他的正式頭銜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范以前聽說過“哲人王”這個稱呼,但拉森是個生意人呀,或許他的頭銜的正確含意應當是“哲人巨子”。唔,有意思。
范來到拉森大宅,轉進一條跟大街差不多寬的私家車道。頭戴式系統的輸人漸漸稀疏,再走幾步,他只剩下了自然視域。范有點生氣,但並不意外。他漫步前行,從容不迫,仿佛這個地方是他的,甚至還讓狗在一排兩米多高的花叢後拉了一泡屎。讓那位哲人巨子瞧瞧我對他這些鬼把戲的深切敬意吧。
“請這邊來,先生。”背後轉來輕輕的聲音。范吃了一驚,但掩飾得很好。他轉過身,漫不經心地對說話者點了點頭。半明半暗的日蝕殘光中,他沒看到任何武器。高空中,兩百萬公裡之外,一串藍色閃電從特萊夫表面掠過。他趁機打量了一番那位向導,還有隱在暗處的另外三個人。他們穿著公司袍服,但他一眼便看出這些人的軍人姿態,還有扣在眼睛上的頭戴式系統。
他讓他們接過哮犬,這樣做再好沒有了。這四頭畜生身高體壯,一副食肉動物的凶相。好好養養也許能讓它們變得溫順些,但要讓范愛上這些家伙,光靠遇一趟狗是辦不到的。
范和剩下的警衛走了一百多米。他注意到了修剪得非常精致的樹叢,還有低伏在地的苔屬植物。在這裡,社會地位越高,越欣賞田園味兒—同時越發精細,任何一處細節都精益求精。這條“林中小徑”無疑經過上百年的精心修理,這才完美地體現出純粹野生的森林風味。
小徑通向一座坐落在半山處的花園,花園另一邊有道溪流,還有一個小池塘。借著特萊夫旁邊的一彎殘紅,范辨認出了桌椅擺設,還有那個起身迎接他的矮小身影。
“哲人巨子。”范微微一欠身,他知道當地地位相同的人彼此都是這麼行禮的。拉森也欠身答禮。不知怎麼回事,范總覺得對方露出了一絲笑意。
“紐文司令……請坐。”
在有的文明中,貿易雙方一開始只能互相客套,一直要拖到大家都厭煩得要死才能開始做買賣。范知道這次不會這樣。他必須在二十千秒內返回飯店—雙方都不希望讓其他企業集團知道范來過這裡。但岡納·拉森卻仿佛並不著急。偶爾亮起的一道道特萊夫閃電讓范可以好好端詳端詳對手:典型的伊特爾血統,歲數很大,頭上的金發只有稀稀疏疏一層,露出的粉紅色頭皮都起皺了。兩人在不斷亮起閃光的黃昏中坐了兩千秒。老頭子不住嘮叨著范過去的經歷、特萊夫一伊特爾的歷史。媽的,沒准兒因為我在他的花叢裡留下了狗屎,老頭子生氣了,這會兒正報復我呢。或許是一種他不了解的伊特爾風俗。幸好還有一點好處,這家伙說得一口流利的阿米尼瑟語,范也同樣精通這種語言。
拉森的巨宅靜得出奇。第厄比城有將近一百萬居民,雖說沒有什麼高大建築,但這片位於哈斯克斯特拉德高檔地段的宅第一千米外便是繁華的都市。可坐在這兒,能聽到的最大的聲音就是岡納·拉森的廢話,還有山坡邊那條小溪的塗塗流水聲。范的視力已經適應了這裡的昏暗,能看到池塘裡特萊夫閃電的微弱反光,以及某種甲殼類生物鑽出水面形成的漣漪。我真有點喜歡上了伊特爾的光線。三星期前,范絕不會想到還有這一天。這裡白晝和夜晚的時間都太長了,范簡直適應不了這種節奏。幸好每天還有一次日蝕,可以讓他喘口氣。但住一段時間以後,范再也不像剛來時那樣,覺得這裡的無論什麼顏色都帶著一層紅色底色。這個世界讓人覺得十分舒適、安全,當地已經將繁榮、和平保持了將近一千年。也許,這裡的人當真有某種智慧……
突然間,連那種嘮嘮叨叨的語調都沒變,拉森驟然改變話題:“這麼說,你想了解拉森集團的定位器?”
范知道,除了眼光一閃,自己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
“首先,我想了解這種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小道消息倒是說,這種定位器非常好……但小道消息畢竟太含糊其辭了。”
老頭子露齒而笑,“噢,東西倒是真有。”他朝四周一揮手,“有了它們,我什麼都看得見。這裡雖然昏暗,但對我來說,和大白天沒有區別。”
“我明白了。”老頭子沒戴頭戴式,能看出范臉上嘲諷的表情嗎?
拉森輕聲笑道:“真的?”他輕輕碰了碰緊靠眼窩的太陽穴,“有一個就在這兒。其他的跟這一個相聯,精確刺激我的視神經。無論使用者還是定位器,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彼此適應。但只要你有足夠數量的拉森定位器,承擔這點工作負荷不成問題。無論我面對哪個方向,它們都能組合各個方向,形成綜合圖像。”他的手含意不明地揮了一下,“你的面部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范·紐文。還有,通過像粉塵一樣附著在你手上脖子上的定位器,我可以看到你身體內部的情況。我能聽到你的心跳,你的肺部呼吸。再稍稍專心一點—”他的頭微微一偏—“我能判斷你大腦的血流量……你現在非常非常吃驚,年輕人。”
自責的怒火讓范繃緊了嘴唇。對手已經估量了他兩千秒。如果這是一間辦公室,不是暮色中的寧靜花園,他會警覺得多6范聳聳肩,“在伊特爾文明的這個發展階段,你的定位器是我們最感興趣的設備,遠勝於其他東西。我非常希望得到一些樣品—更希望得到它的驅動程序,還有制造設施。”
“你打算拿它干什麼呢?”
“這很明顯,同時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能給你什麼作為交換。你們的醫療技術比納姆奇和基勒的落後得多。”
拉森好像在點頭,“現在的醫療技術呀,比我們這兒大衰退前掌握的差多了。我們從來沒有完全掌握古代的科技。”
“你剛才稱我‘年輕人’,”范道,“你多大歲數了,先生?九十?一百?”范和他的下屬仔細研究過伊特爾網絡上的資料,評估了當地的醫療技術。
“按你們三十兆秒一年的算法,九十一歲。”拉森道。
“先生,不算冷凍冬眠期,我的實際歲數是一百二十七歲。”可我的樣子還是個年輕人。
拉森沉默了很長時間。范相信自己得了一分。也許這些所謂的“哲人巨子”並不是那麼深不可測。
“是啊。我真希望能再一次變成一個年輕人。只要能實現這個,有數百萬人願意花百萬金錢。你的醫療技術能做什麼?
“一兩百歲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樣年輕。這之後兩三百年,外表開始出現老態。”
“啊,比我們大衰退前的古代技術水平還高些。但歲數大到一定程度,照樣會難看,老家伙總免不了這一劫。人類的身體總有個內部極限,不可能超過這個極限。”
范客氣地保持著沉默,但心裡暗自發笑。醫療技術這個魚鉤算下對了,范可以拿出一套相當不錯的醫療技術,將他們的定位器換到手。貿易雙方都會得到豐厚的利潤,拉森自己也會多活好幾百年。如果拉森走運的話,他會在他的這一輪文明終結之前離開人世。但一千年後,拉森早已化為塵土,他的文明也和其他任何固著於行星的文明一樣滅亡了,而范和青河仍將遨游在群星之間—手裡掌握著拉森定位器。
拉森發出一陣奇特的、輕軟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范才意識到這是連咳帶喘的笑聲。“啊,請原諒我。你也許有一百二十七歲,但你的思想仍舊是個年輕人。你沉著臉,毫無表情,掩飾你的真實想法—請別見怪,你不懂怎麼掩飾,這方面沒受過正確的訓練。我有定位器,知道你的脈搏,你大腦的血流量……你以為,將來總有一天,你會在我的墳頭上跳舞。對嗎?”
“我—”該死的。就算他是個高手,又有最好的探測裝置,還是不可能這麼透徹地洞見對方的心思。拉森在瞎猜……或許,那種定位器比范想像的更加厲害,是一件絕世奇珍。震驚、提防、惱怒,諸般情緒拿昆雜在一起。對手在嘲弄他。哼,好吧。跟你說點老實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如果你像我希望的那樣同意這筆交易,你的壽命會跟我一樣長。但我是青河人,星際飛行途中一睡就是幾十年。在我們看來,客戶文明的生存期是十分短暫的。”覺得怎麼樣?這下子,輪到你的血壓升高了吧。
“艦隊司令,我覺得你有點像那邊池子裡的弗雷德。我再說一遍,我毫無冒犯的意思。弗雷德是個盧克斯塔菲斯克。”他指的肯定是范剛才留意到的冒出水面的那只東西,“弗雷德對許多事兒很好奇。自從你來了,他一直在那邊蹦蹦跳跳,想弄清你到底是什麼。你看得見嗎?這會兒他正坐在池塘邊上,兩根甲殼觸手撥弄著離你腳邊三米遠的那叢草。”
范心裡震動不已。他剛才還以為那是什麼籐蔓呢。他順著那兩根纖細的觸手向水邊望去……沒錯,四根眼柄,四只一眨不眨的眼睛,反射著特萊夫漸漸暗下去的微光,四只黃眼睛。“弗雷德活了很長時間。考古學家已經發現了他的培育檔案,他是上一次大衰退之前的人們拿當地野生生物做的一個小實驗。當時他是某個有錢人養的寵物,智力程度跟犬差不多。弗雷德的歲數實在太大了,活過了整個衰退期。他是我們這個地方的傳奇。你說得很對,艦隊司令,只要活得夠長,你就能見識很多東西。中世紀時,第厄比還是一片廢墟。接下來,這裡興起了一個王國,王國貴人們開始發掘埋藏在地下的古代秘密,從中得到了極大的好處。有一段時間,這座小山曾是那些統治者的元老院。到了復興時期,這裡成了一個貧民窟,下面那個湖當時是露天下水道。就連‘哈斯克斯特拉德’這個詞,現在是第厄比高檔地段的代名詞,從前的意思呢?類似於‘垃圾堆’。
“弗雷德見識過這一切,一直活到今天。很久以前的過去,他就是陰溝裡的傳奇。直到三個世紀前,有理智的人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現在他神氣起來了—住在最干淨的水裡。”老人語氣裡充滿疼愛,“你看,弗雷德活得夠長,見識過許多東西。直到現在,他的頭腦仍舊很靈活,以盧克斯塔菲斯克的標准而言,十分機靈。瞧他那些盯著我們的小豆眼。但是,要說了解這個世界、甚至他自己的歷史,弗雷德遠遠不及只從閱讀歷史中了解這一切的我。”
“這個比方說明不了問題。弗雷德只是一只頭腦簡單的動物。”
“說得對。你是人,而且是個來往星際的聰明人。你能活好幾百年,要論生活的時間跨度,你能趕上弗雷德。但你又能比他多看到多少?文明有盛衰起伏,到現在,所有科技文明都知道了那些大秘密,知道哪些社會結構比較行得通,哪些很快便會衰落。他們知道應該采取什麼方法推遲災難的到來,躲避最愚蠢的錯誤。他們也知道,即使這樣,每一個特定文明最終仍將衰落,這是不可避免的。你在想,從我這裡得到的電子器材也許在人類空間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見不到—但我向你擔保,這麼好的器材以前肯定有人發明過,將來也會有人重新發明出來,跟你帶來的優良醫療科技一樣。(你猜得不錯,我們確實需要這種技術。)盡管人類在緩慢地不斷擴張,不斷開拓新空間,但它作為一個整體是十分穩定的。是的,跟你相比,我就像森林裡的一只昆蟲,只有一天可活。但我的見識不比你少、我的生活跟你一樣豐富。’我可以學習我們的歷史,還有星際間的通訊。你們青河人見識過種種輝煌、種種愚行,我也一樣。”
“我們可以把人類最好的產品收集起來。有了我們,人類最傑出的智慧結晶永遠不會消亡。”
“我很懷疑。當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特萊夫一伊特爾還來過另外一支貿易艦隊。那批貿易者跟你們完全不一樣。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化。用生態學的術語來說,人類文明是個大環境,星際貿易者只是其中的一個小生境,只占據著微不足道的位置。星際貿易者不是一種文明。”蘇娜也曾經這麼跟他爭辯過,但在這裡,在這個古意盎然的花園中,這些以平靜語氣吐出的話比蘇娜·文尼說出來的更有分量。岡納·拉森的話幾乎有一種催眠似的力量,“早先的那批貿易者跟你的態度不一樣,艦隊司令。他們只希望發一筆財,最終目的是找一個地方定居下來,發展成為一種固著於行星的文明。”
“真到了那時,他們就不再是貿易者了。”
“對。但也許他們會作出比貿易者更大的成就。你們去過許多行星系統,你們的貨單上說你們在納姆奇住過很多年,時間之長,足以深人了解一種行星文明了。我們這裡的居民數以億計,彼此相隔只有幾光秒。覆蓋整個特萊夫一伊特爾的本地網可以讓幾乎每一個居民了解人類空間其他地方的情形,而你們卻只有在到港後才能搜集到類似信息……最重要的是,你那星際貿易的生活,只不過是個僅僅存在於你頭腦中的盧瑞塔尼亞1而已。”
0虛構的中歐王國,許多小說以此為宮廷陰謀與浪漫故事的背景,最初出自十九世紀後期小說家安東尼·霍普所著《詹達堡的囚徒》。這裡的意思是范的生活只是玩耍一些虛幻的小花招。
范不知道盧瑞塔尼亞是什麼,但覺得對方的意思還是清楚的。“拉森先生,那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還想長壽了。你把什麼事都想透了:一個不可能超越前人的宇宙,一切到頭來都是一場空,什麼好東西都留不下。”范的話有諷刺的意思,但他確實希望對方能回答他的疑問。岡納·拉森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出現在面前的景色卻是一片淒涼。
一聲歎息,幾不可聞。“你書讀得不多呀,孩子,對嗎?”不知怎麼回事,范本能地覺得對方沒有繼續探查他了。拉森的語氣既像開玩笑,又帶著一絲憂傷。
“夠我用了。”蘇娜還抱怨過范在書本上花的時間太多呢。但范起步太晚,一生都在極力彌補自己這個弱點。這麼說,他受的教育還有缺陷?
“你問我的是我們存在的意義何在。這可是個大問題呀,只有靠自己回答,艦隊司令,別人幫不上忙。各人走過的道路不同,各有利弊。但為了你自己,為了人類,你應該從這個角度好好考慮一下:每個文明形式都有它的時限,每一樣科技都會有無法繼續發展的那一天,我們每個人最後都會死,只能活幾百年。等真正理解了這些局限··一那時你才算長大成人了,才會明白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他靜了一會兒,“唉……聽聽這寧靜的大自然的聲音吧。能這麼做,是一種福氣呀。我們在奮勇直前上花的時間太多了。感受和風的氣息,看弗雷德動腦筋想琢磨出我們是什麼,傾聽你的孩子們、孩子的孩子們發出的笑聲。享受你的光陰吧,不管這段光陰是誰給予你的,不管它會持續多長時間。”
拉森向後一靠,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好像在遙望圓盤狀的特萊夫方向那一片看不見半點星光的黑暗。太陽已經全蝕,隱在特萊夫後面,將那顆巨行星周圍塗上了一圈黯淡的紅光。那個方向的閃電早已消失。范估計,這裡之所以能看到那些閃電,原因在於視角,還有特萊夫上空積雨雲的旋轉。“給你舉個例子,艦隊司令。坐在這兒,感受,看。有的時候,日蝕中期有一種獨特的美。請看特萊夫圓碟的中央。”幾秒鍾後,范抬頭向上望去。特萊夫的低軌道地區一般是很暗的,一團漆黑……可現在:一抹淡淡的紅色,淡得他以為是老人的話給他形成的錯覺。但紅光慢慢變亮,一種非常非常深重的紅色,像洪爐中的鍛鐵在溫度升高到可以錘打之前的顏色,上面還帶著一道道暗影。
“發自特萊夫自身的光。你知道,我們能直接從那顆行星得到一部分熱量。有的時候,隔在伊特爾和特萊夫之間的雲層排列得恰到好處,中間裂開一道口子,像峽谷一樣,又沒有猛烈的上層氣流……每到這種時候,我們能看得很遠很遠,一直到看特萊夫深處—單憑裸眼就能看到它發出的光。”光比剛才又亮了一點,范四下打量著花園,一切都映著一抹紅,但他現在能看到的東西更多了,比剛才閃電亮起時還要多些。池塘邊茂密的高樹,同時又是溪流的一部分,讓小溪平添了許多旋渦回流。一群群細小的昆蟲在枝葉間飛舞,過了一會兒,竟“嗡嗡營營”吟唱起來。弗雷德的整個身體都已經爬出了池塘,蹲坐在幾只鰭狀腿上,觸手輕顫,向上方抬起,伸向灑落的天光。
兩人靜靜地望著這一切。在從小行星帶飛向這裡的一路上,范用多種觀測器材仔細觀察過特萊夫。現在能看到的一切沒什麼新鮮的。眼前所見,只是幾何因素、時間因素等等湊在一起發生的巧合而已。可是……被釘死在固定的某顆行星上,遙望遠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奇異景象……范明白,當大宇宙將這種景象在行星居民們眼前展開時,會給他們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奇怪的是,連他自己竟然也產生了一縷敬畏之情。
接著,特萊夫的心髒重新歸於黑暗,林間的吟唱停止了。整個景象只延續了不足一百秒時間。
第一個打破寂靜的是拉森。“我相信我們能做成生意,我年輕的高齡朋友。有些事我不方便向你透露,但我們的確需要你的醫療科技。不過,如果你能回答我最初提出的那個問題,我將不勝感激。你准備拿拉森定位器派什麼用場?如果用來對付不了解這種器材的人,它是一種最出色的間諜工具。如果濫用,它會造就一個監控無所不在的警察社會,隨之而來的便是文明的終結。你准備把它賣給什麼人?”
不知為什麼,范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隨著特萊夫的東方緩緩明亮起來,范告訴了老人自己的帝國抱負,一個將全人類包容在內的龐大帝國。這種事,他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一位客戶,只對某些最聰明、最不死抱教條的青河人談起過。但就算這些人,大多也無法接受他的全部設想。大多數人跟蘇娜一樣,不贊同范的終極目的,只願意發展出一個真正的青河文明,並且從中獲利……“所以,我們很可能會留著這種定位器,不出售給任何人。利潤上會受一些損失,但我們由此獲得了一種跟客戶文明打交道時可以利用的特殊優勢。共同的語言、協調的航行計劃、共享的數據庫—所有這些,將使青河成為一種具有強大凝聚力的文明。但有了類似定位器這種小工具,我們會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最後,青河將不再是占據人類文明一個‘小生境’的松散的漫游者群體,我們會成為最偉大的文明形式,讓人類永遠延續下去。”
拉森久久地沉默著。“你有一個偉大的夢想,孩子。”拉森道,聲音裡已經沒有了剛才那種挪渝的語氣,“一個人類的大聯盟,永遠打破文明盛衰的輪回。但是,很抱歉,我不相信真的有實現這個夢想的那一天,我們登不上那個頂峰。但到達山腳,爬到山腰·,·…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說不定真能做到。讓輝煌時代更輝煌,延續的時間也更長……”雖然是個客戶,拉森仍舊是位了不起的人。但不知為什麼,他有著跟蘇娜·文尼相同的盲區。范在帶軟墊的木椅上向後一靠。片刻後,拉森繼續道:“你失望了。你尊重我,所以對我的期許也更高。你對許多事情的見解都是對的,艦隊司令。你的洞察力真是非同小可……對於一個來自盧瑞塔尼亞的人來說。”他的聲音帶著溫和的笑意,“你知道嗎,我的家譜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在你們貿易者看來,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但這只是因為你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睡大覺。我們不僅直接從自己的歷史中汲取智慧,我和我的前輩還大量閱讀,了解其他地方,其他時代。上百個世界,上千種文明。你的想法中有許多東西是行得通的,還有一些部分,是自從幻滅時代以來最可行、最有希望行得通的設計。我也有些想法,或許能給你提供一些幫助……”
他們一直談到日蝕結束,特萊夫的東面一片光明。太陽露出來了,爬上開闊的天空。明亮的天空變成藍色,他們仍舊談著,談著。現在,談得最多的人是岡納·拉森,竭力清楚地闡述自己的想法。范牢牢記下了老人的話。但兩人的共同語阿米尼瑟語也許不像他剛來時所想的那樣,能完美地表達各自的觀點。老人的許多話范一直沒有弄明白。
談話中,兩人敲定了生意:范提供全套醫療技術,以交換拉森定位器。交易的還有其他商品:那種在日蝕期吟唱的昆蟲的繁衍樣本。總的來說,生意進行得十分順利,雙方都可以得到極大好處……但給范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老人所說的跟生意無關的話,他的那些建議—也許沒什麼價值,但飽含智慧。
特萊夫一伊特爾之行是范的貿易生涯中獲利最豐厚的航行之一,但在范·紐文記憶中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象的卻是在特萊夫發出神秘紅光時所進行的那次交談。那次談話以後,他認定拉森當時對他使用了某種可以改變心理狀態的藥物,不然的話,范絕不會那麼輕易受人影響。可是……也許用不用藥沒什麼關系。岡納·拉森確實有些很出色的想法—至少在范聽懂了的部分中,這樣的想法很多。
那個花園,還有花園中寧靜平和的氣氛—真是非常有影響力的因素啊,小看不得。離開特萊夫一伊特爾以後,范認識到,一個擁有活著的動植物的花園是非常有價值的事物,可以對人產生重大影響。還有,智慧,哪怕僅僅是智慧的外表,都是具有強大威力的東西。生物技術及其相關產品一直是一項重要商品……但現在,還可以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新的青河人應該珍視鮮活的生命,每一艘有條件的交通工具都應該裝備一個園子。從此以後,青河要像收集最先進的技術一樣,盡最大努力收集生物。老人的有個建議范完全聽懂了:應該讓人們知道,從現在直到永遠,青河人是最理解生命的。
公園和盆景的傳統由此誕生。公園的維護費用極高,但在特萊夫一伊特爾之行的數千年後,它已經成為青河傳統中最重要、也是最為人珍視的部分。
特萊夫一伊特爾和岡納·拉森呢?不用說,拉森早已去世幾千年了,特萊夫一伊特爾文明的持續時間比他的壽命長不了多少。那裡後來變成了一個警察社會,恐怖活動四處蔓延。拉森的定位器極有可能促成了這個文明的終結。那麼多莫測高深的智慧,卻並沒有幫上多大忙。
范在吊床上動了動身體。每次想起伊特爾都讓他有點心神不定。想這種事真是浪費時間……但今晚不是。今天晚上,他需要喚回那次談話之後的情緒,需要喚醒潛伏在肢體筋肉之中的處理定位器的記憶。到現在,房間裡肯定已經有了數十個定位器了,身體和情緒應該進人什麼狀態,才能使它們對他作出反應?范在吊床裡一轉,讓吊床嚴嚴實實裹住他的雙手。在這層包裹之內,他的手指敲擊著一個不存在的鍵盤。肯定不是這樣做的。除非情緒跟定位器徹底協調一致,敲鍵盤這種動作不會引發任何反應。范歎了口氣,再次改變呼吸與脈搏節奏……首次運用拉森定位器時的敬畏之情又一次攫住了他。
一點淡淡的藍光,純淨的藍色,在他的視域邊緣閃了一下。范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房間裡是夜半的黑暗。控制吊床的面板發出的光微弱得顯示不出顏色,一切都靜止不動,只有他的吊床在通風口傳出的微風中輕輕搖晃。藍光肯定是其他地方發出的,來自他的視神經內部。范重新合上眼皮,調勻呼吸。閃動的藍光又出現了。
這是一個定位器陣列並網協作時發出的射束,它正在引導他剛才安在太陽穴和耳朵裡的兩個定位器。這種攜帶通訊流的射束十分隱蔽,其強度不超過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大氣放電。隱蔽性的問題在系統設計之初便充分考慮到了。這一次他沒睜眼,保持呼吸和脈搏的平穩,兩根手指向掌心蜷起。一秒鍾過去了,藍光又閃了一下,對他的行動作出了反應。范咳嗽起來,順勢抬起右臂。藍光再閃:一次,兩次,三次……一連串脈沖,計算著即將發自他的二進制代碼。范開始了,發出自己許久以前便設定的密碼。
他通過了反應一回應階段。進去了!在他的眼睛內部,光點仿佛漫無次序地閃爍著,需要花幾千秒,這個定位器網絡的顯示才會達到最佳設計效果。對於傳遞清晰的即時圖像這個任務來說,視神經實在太大,也太復雜了。沒關系。網絡已經可靠地和他聯通了。來自遠古的隱秘花招從藏身之地悄悄爬了出來。定位器已經從各方面測定了他的體征。從現在起,他可以通過無數手段與它們交流。他這一班還剩下大約三兆秒,這些時間應該足夠他完成最必要、最緊迫的任務了:滲入艦隊本地網,為自己建起一重新的掩護。該用什麼當借口呢?一些讓人羞愧、不好提及的事。對,就是這樣。有了這個難以啟齒的原因,范·特林尼才會多年扮演誇誇其談的小丑。編一個能讓勞和布魯厄爾信服的故事,讓他們覺得可以用這個當把柄,把他緊緊攘在手裡。具體編什麼?
一絲微笑悄悄浮現在他的臉龐。贊姆勒·恩格,祝你那個奴隸販子的靈魂在地獄裡徹底腐爛。你讓我受了那麼大的罪,也許死後能做點好事,幫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