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23章
    「少年科學講座」。好一個純潔的名字。結束漫長冬眠、重新上崗的伊澤爾發現,這個節目成了自己的噩夢。奇維不是向我保證過嗎?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發生這種事?每一次現場轉播都比上一次更像一場鬧劇。

    今天的節目也許是最可怕的。運氣好的話,今天或許是最後一次。

    節目開始一千秒前,伊澤爾飄進本尼的酒吧。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打算在自己房間裡看。最後卻改變了主意。真是受虐傾向。好吧,受虐傾向又贏了一個回合。他飄進人群,靜聽周圍的交談。

    本尼的酒吧已經成了他們的Li生活的中心。現在,這個酒吧已經有十六年歷史了。本尼自己值班的強度是百分之二十五。他、他父親,還有岡勒·馮以及其他人共同經營著酒吧。老舊的牆紙系統已經出現了疵點,有的地方連三維效果都沒有了。這裡的一切東西都不是官方分發下來的:有的是從L1周圍其他站台搬來的,有的則是私自用鑽石、冰和氣凝雪製造的。阿里·林甚至發明出了一種真菌矩陣,可以培育出質感極強的木頭,有顆粒,還有生長年輪。在伊澤爾長眠期間,吧檯和牆板都換成了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深色木頭。真是個讓人身心舒坦的地方,簡直像自由的青河人創造出來的……

    酒吧裡的桌子上刻著人名,其中有的人跟你的輪值班次沒有重疊,你也許一連許多年見不到他們。吧檯上方掛著一幅輪值圖表,根據勞的輪值圖不斷更新。和其他許多東西一樣,易莫金輪值圖上的標注也採用了青河的做法。有了這張圖,你一眼就能看出,還要過多少兆秒—客觀時間和你的時間,你才能見到另外某個特定的人。

    伊澤爾下崗期間,本尼在這張圖表上加了點新東西。現在它上面還顯示著蜘蛛人的日曆,按照特裡克西婭的標注方式,寫成601121021的意思是蜘蛛人目前這一個「世代」的第21年,60指的是世代,表示在蜘蛛人的歷史上,太陽的週期性輪迴已經是第六十次了。青河人有句老話,「開始使用當地人的日曆,說明你在這裡待的時間過長了。」601121,點亮之後第二十一年,吉米和其他人死後第二十一年。除了世代數和年份,每天的時間用「小時」和「分」計算,六十進制(譯員沒有自找麻煩分析為什麼用六十))o現在,酒吧裡所有的人都對這種日曆習慣了,毫不費力就能看懂,跟看青河日曆一樣。特裡克西婭的節目什麼時候開始,人人一清二楚。

    特裡克西婭的節目。伊澤爾暗暗咬牙切齒。奴隸當眾表演。最可怕的是,人人都覺得挺自然。我們正在一點一點地變成易莫金人。

    喬新和麗塔·廖,加上其他好幾對兒(其中有兩對兒是青河人)聚在他們平時的桌旁,起勁地聊著今天的節目是什麼內容。伊澤爾坐在這一圈人最外面,聽得津津有味的同時厭惡不已。到現在,有些易莫金人已經成了他的朋友,比如說喬新。喬新和廖也和其他易莫金人一樣,對道德上的某些罪惡視而不見。但他們仍舊是好人,連他們眼下的煩惱都深具人性,令人同情。有的時候,伊澤爾能從喬新眼裡看出某種東西,或許其他人沒注意到,但伊澤爾看見了。喬新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很適合搞研究。純粹是因為運氣好,他才沒有大學一畢業便被選中,從此成為聚能者。在這件事上,大多數易莫金人都抱著雙重觀念:發生在別人身上沒關係,千萬別落到我頭上。但喬新有時卻做不到。

    「—就怕這次播出成為最後一次。」麗塔·廖真的很擔心。

    「別抱怨了,麗塔。我們連這到底是不是個嚴重問題都不清楚。」

    「有問題是肯定的。」岡勒·馮頭前腳後從上方飄過來,她正在到處分發飲料泡囊,「我覺得,聚能者—」她帶著歉意瞥了伊澤爾一眼,「—我覺得譯員也出了毛病,再也不明白蜘蛛人在說什麼了。看了這次節目的廣告嗎?簡直是胡扯嘛。」

    「才不呢,我覺得滿清楚。」一個易莫金人道,開始向大家解釋「早產兒」是什麼意思。問題並不出在譯員上,真正的困難在於,人類很難接受這麼奇異的觀念。

    「少年科學講座」是特裡克西婭和其他譯員所做的第一個語音廣『播。按說,只要能把蜘蛛人的語音與他們的文字一一對應起來,就是一個大成功。按客觀時間計算,這個節目最早出現在十五年前,那時只能作出文字翻譯。本尼酒吧裡也討論過這些譯稿,不過那時誰都沒有太熱心,只是稍有點興趣而已,跟討論聚能者提出的解釋開關星的最新理論一樣。但隨著時間過去,這個節目越來越受歡迎。受歡迎就受歡迎吧。可五十兆秒前,奇維。林和特魯德,西利潘做了筆交易:每九天或十天,特裡克西婭和其他譯員出來公開表演一次,現場轉播。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這一班裡,伊澤爾跟奇維總共沒說過十個字。她保證過,要照顧特裡克西婭。對違背這種諾言的人,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相信奇維是個叛徒。可她確實跟托馬斯·勞睡在一張床上呀。或許她在利用這種「地位」保護青河人的利益。或許吧。但到頭來,得到好處的好像只有勞一個人。伊澤爾已經看過四次「表演」了。聚能譯員們的本事超過任何普通譯員,遠遠超過任何機器翻譯系統。每個譯員都能在翻譯中充分表現說話者的情緒,甚至表現出他們的身體語言。

    聚能者將節目主持人的名字譯為「拉帕波特·底格比」。(這種怪名字他們是打哪兒弄出來的?直到現在,大家仍在提出這種問題。伊澤爾知道,這些名字大都來自特裡克西婭,是她從第一次古典時期的資料裡找出來的。他現在和特裡克西婭可談的內容不多,那個時期便是其中之一。有時,她還會向他打聽一些新字眼。事實上,「底格比」這個名字還是伊澤爾跟她提的呢,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查出了那位擔任節目主持的蜘蛛人的一些背景情況,覺得這個名字跟他很配。)伊澤爾認識扮演拉帕波特·底格比的那位聚能譯員。在節目之外的時間,津明·布魯特是個典型的聚能者,急躁,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外人無法與之交流。但只要扮演起蜘蛛人拉帕波特·底格比,他就變得親切和藹,滔滔不絕,一個善於向孩子們耐心解釋科學道理的人……看到這一切,感覺像看到了驀地化身為另一個人的殭屍。

    每一個輪班上崗的人都覺得蜘蛛人小孩子跟自己上次值班時不太一樣了。畢竟,大多數人值的是百分之二十五的班,大多數探險隊員過一年,對於蜘蛛人小孩來說就是整整四年。為了跟譯員們翻譯的聲音配合,麗塔和其他人弄了些人類兒童的圖像,這些圖像一直分佈在酒吧的牆紙上。兒童的形象是大家想像出來的,還給他們分配了特裡克西婭挑選的名字。「傑裡布」個子比較矮,一頭亂蓬蓬的黑髮,臉上時常掛著頑皮的笑容。「布倫特」個子高一些,不像自己兄弟那麼愛搗蛋。本尼告訴他,有一次,裡茨爾·布魯厄爾把這些笑嘻嘻的可愛孩子的圖像掉換了,換成真正的蜘蛛人形象:肢腿一大堆,全是骨頭,身上覆著甲殼。這些形象主要得自伊澤爾在阿拉克尼著陸時發現的蜘蛛人雕像,偵察衛星拍下的低分辨率圖片也補充了一些情況。

    布魯厄爾的破壞其實關係不大,他不理解「少年科學講座」廣受歡迎的真正原因。但托馬斯·勞顯然理解得很透徹,而且意識到這個節目對自已大有好處:光顧本尼酒吧的客人可以通過「少年科學講座」緩解他們的一個重大個人困難。這個困難在勞這個小王國裡具有相當大的普遍性。易莫金人對舒適生活的要求比青河人來得更加強烈,他們本來指望在這裡找到大批資源,許多在故鄉便計劃好了的婚姻可以在開關星系開花結果,養育出自己的下一代……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只能留待將來。這是我們禁忌,類似蜘蛛人的早產禁忌。像喬新和廖這樣的戀人只能夢想將來—與此同時,在「少年科學講座」裡的孩子話、孩子氣中尋找慰藉。

    在現場轉播之前,人類便注意到了:出現在節目中的所有孩子都是同樣的歲數。阿拉克尼上過了一年又一年,節目裡不斷出現新一批孩子,但跟他們換下的上一批孩子一樣,下一批孩子的歲數仍然相同。最初翻譯出來的節目內容都是教學課程:磁學、數學、分析方法,等等。

    大約兩年前,這個節目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聚能者的書面報告裡指出了這種變化—喬新和麗塔·廖也憑他們的直覺迅速發現了。這種變化就是:節目中出現了「布倫特」和「傑裡布」。對他倆的介紹跟其他孩子沒什麼兩樣,但特裡克西婭的翻譯使得這兩個好像比其他孩子歲數小些。節目主持人底格比從來沒提過這種差別,節目所介紹的數學和科學知識也變得越來越複雜。

    最近,出場人物中又出現了「小維多利亞」和「戈克娜」。這是這個輪值期才出現的。伊澤爾見過特裡克西婭扮演她們,她的聲音像小孩子一樣急乎乎的,時常格格格地笑起來。麗塔用兩個喜歡笑的七歲兒童圖像代表她們—準備得倒真及時。不過,節目裡孩子的平均年齡為什麼會下降?本尼覺得這個問題完全不成其為問題,「少年科學講座」的製作人換了l1}。那個無處不在的捨坎納·昂德希爾又在這兒冒了出來,被視為節目內容的撰稿人。還有,昂德希爾顯然是新出場的孩子的父親。

    到伊澤爾脫離冬眠時,這個節目的觀眾已經多到本尼酒吧容納不下的地步。伊澤爾看過四次演出,對他來說,每一次都是可怕的經歷。後來,節目突然中止。到現在為止,「少年科學講座」已經停播了二十天。中間有一次措詞嚴厲的聲明:「根據許多聽眾提供的證明,廣播電台的所有者認定,捨坎納·昂德希爾一家涉及早產這一非正常行為。在這一問題懸而未決的情況下,『少年科學講座』暫時停止播出。」

    朗讀這個聲明時,布魯特的聲音完全不同於拉帕波特·底格比。新的聲音十分冷漠,充滿憤溉。

    這一次,蜘蛛人與人類的巨大差別徹底打破了大家的美好想像。看來,蜘蛛人只允許在太陽點亮初期生育後代。代與代之間有明確區分,每一個年齡段的人終生保持著生理狀態的同步。至於為什麼會這樣,人類只能憑空猜測。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少年科學講座」一直在為破壞這一禁忌的行為打掩護。節目停播一次,停播兩次。本尼酒吧裡一片憂傷,人人心裡空落落的。麗塔開始說要把那批傻里傻氣的圖像撤下來,而伊澤爾卻心中暗喜,這場鬧居」總算到頭了—太好了。

    可惜沒這種好事。四天前,儘管謎團仍舊沒有解開,酒吧的陰鬱氣氛卻一掃而空。「協和國」全境的廣播電台紛紛宣告,「拜黑教會」的一位發言人將與捨坎納·昂德希爾就他的節目「是否適當」作公開辯論。特魯德·西利潘保證,聚能譯員一定會作好準備,把這場節目奉獻給大家。

    本尼的計時器顯示著節目開始的時間。再過幾秒鐘,「少年科學講座」的特別節目就將開始。特魯德·西利潘坐在酒吧盡頭他的老位置上,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大家的期待心情,正跟范·特林尼壓低嗓門談著什麼。這再人總在一塊兒喝酒,空談著種種大計劃,卻沒有落實哪怕一個。奇怪呀,過去我怎麼把特林尼看成了一個只會誇誇其談的大嘴巴:事實表明,范的那種「神奇定位器」並不是吹牛皮。伊澤爾注意到了各處出現的粉塵。勞和布魯厄爾已經用上了這種器材。不缸怎麼回事,范·特林尼居然知道艦隊數據庫最底層都找不著的大秘密。也許只有伊澤爾·文尼一個人意識到了這一點:范·特林尼並不完全是個只會誇誇其談的小丑。他越來越覺得,這個老頭子根本不是笨蛋。艦隊數據庫裡肯定有不為外人所知的機密,這麼龐大古老的數據庫,總少不了這種秘密。但是,如此重要的機密,這個人竟然知道……范·特林尼有來頭,大有來頭。

    「喂,特魯德!」麗塔手指計時器,吹喝起來,「你的聚能者呢?」酒吧牆紙系統上顯示的圖像仍然是巴拉克利亞某個自然保護區的大森林。

    特魯德·西利潘從座位上飄身而起,來到大家前頭。「夥計們,別著急。我剛收到消息,普林塞頓廣播電台剛開始節目介紹。雷諾特主任馬上就帶譯員們出來,他們這會兒正在同步數據流。」

    廖高興起來,「太好了!幹得漂亮,特魯德!」

    西利潘欠身致意,為自己根本沒參與的工作接受讚揚。「再過一會兒,我們就會知道這個叫昂德希爾的傢伙對自家孩子幹了什麼怪事兒……」頭一偏,傾聽來自私人線路的輸入,「他們來了!」

    濕淋淋的藍綠色森林消失了。吧檯那邊好像驟然擴大,變成哈默菲斯特上的一間會議室。安妮·雷諾特從右方飄進鏡頭,由於視角的緣故,身體顯得有點變形—刀腸個地方的牆紙系統正好壞了,無法處理三維圖像。雷諾特身後,兩名技術員走進會議室,然後是五名譯員……聚能者。其中之一正是特裡克西婭。伊澤爾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他想放聲尖叫,或者逃到哪個暗角里躲起來,假裝這個世界不存在。一般情況下,易莫金人把聚能者藏在系統深處,好像他們的潛意識中還殘留一絲羞恥。一般情況下,易莫金人喜歡只通過電腦和頭戴式系統得到乾乾淨淨的圖像、數據。本尼跟他說過,奇維的這個馬戲剛開始的時候,酒吧裡只能聽見聚能者的聲音。後來,特魯德把譯員們還能表現出說話者身體語言的事告訴了每一個人。從那以後,酒吧裡便可以看到圖像了。當然,聚能者肯定無法從蜘蛛人的聲音廣播中得知他們的身體語言,所謂的身體語言很可能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但特魯德和他那一夥以殘忍勾當為樂的傢伙才不顧這些呢。

    特裡克西婭身穿一身寬鬆的工作服,頭髮披散下來。伊澤爾不到四十千秒之前才替她梳理過,可有些地方已經糾結成團了。她聳聳肩,甩開負責管理她的技術員,抓住一張桌子邊緣。她左右望望,嘴裡自言自語嘀咕著什麼,抬起胳膊,用工作服的衣袖胡亂擦了擦臉,這才在座位上坐下,固定好。其他聚能譯員的表情跟她一樣神不守舍。譯員們大多戴著頭戴式。伊澤爾知道那些頭戴式會輸出什麼內容:轉換成中世紀語言的蜘蛛人對話—特裡克西婭的全部世界。

    「完成同步,主任。」一位技術員向雷諾特報告。

    易莫金人力資源部主任飄過她手下那排奴隸勞工,不時調整一下某個坐立不安的聚能者。伊澤爾完全猜不出這麼做的原因何在,但跟她共事這麼久以後,他知道,儘管雷諾特是個眼光冰冷的混帳東西,但在利用聚能者方面卻是個真正的行家。

    「好了,讓他們開始吧。」她向上飄起,飄出鏡頭。津明·布魯特從座椅上飄然而起,同時發出節目主持人一成不變的問候語,「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歡迎收聽『少年科學講座』……」這一天,爸爸把他們幾個全帶到電台演播室。一路上,傑裡布和布倫特坐在車子最上面的棲架上,一本正經地裝出大孩子的模樣。他們看上去跟正常孩子差不多大,沒有引起過路人的注意。娜普莎和小倫克還太小,只能拱在爸爸的背毛裡。再過一年,他們也許就不樂意讓別人管他們叫家裡的小寶寶了。

    戈克娜和小維多利亞坐在後排,兩個小姑娘各有各的棲架。透過霧濛濛的車窗,維多利亞可以望見普林塞頓的街道。這一切讓她覺得自個兒有點像個真正的公主。她的腦袋狡黯地沖妹妹一點:戈克娜完全可以看成自己的侍女。

    戈克娜正好傲慢地哼了一聲。她們倆挺像,她心裡准在想著同一件事,當然,在她腦子裡,兩人的地位跟小維多利亞的想像完全不同。「爸爸,今天上節目的不是你嗎?幹嗎把我們全帶上?」

    爸爸哈哈一笑,「唉,說不清會出什麼事。拜黑教會自以為真理是他們的專利,但我估計,他們那個發言人連一個早產兒都沒見過。雖然做出義憤填膺的樣子,可她說不定還是個挺不錯的人呢,不會一見小孩子就朝他們噴煙吐火,僅僅因為他們的年齡不對勁。」

    這倒有可能。維多利亞想起倫克叔叔。倫克叔叔完全不接受這家人的觀念,不也一樣愛他們嗎?

    轎車駛過擁擠的街道,沿著橫貫全市的大道向電台所在的山頂駛去。城裡的電台中,普林塞頓廣播電台是歷史最悠久的一家。爸爸說,上個暗黑期之前它就開始廣播了,當時它還是一家軍用電台。進人這個世代以後,電台的所有者又在原來的基礎上大大擴建了一番。本來可以遷到市區,但他們把老傳統什麼的看得很重。不過,開車去電台還是挺有意思的,繞著一座比他們家所在的山更高的山,一圈圈爬呀爬。外面籠罩在早晨的霧氣中,維多利亞朝戈克娜的棲架探過身去,她那邊的視角更好。兩個小姑娘歪著身子,專心望著外面的景致。現在是光明中期,冬天剛過一半,但這兩個小孩子對霧還很陌生,這以前只見過一次。戈克娜一隻手向東面一指,「瞧,我們爬得真高,連那邊的克拉奇山都能看到。」

    「山上還有雪呢!」兩個小姑娘尖叫起來。其實,遠處的白光只是反射的晨霧罷了。在普林塞頓這個地區,就算是仲冬時分,看到第一片雪也得再過幾年。在雪裡走路是什麼感覺?片片雪花飄揚是什麼樣子?兩人久久琢磨著這些問題,把今天的大事拋在腦後:電台上的公開辯論—這可真是件大事,最近十幾天裡,這是人人關注的大問題,連將軍都不例外。

    起初,所有孩子都害怕這次公開辯論,特別是傑裡布。「節目完了,」大哥說,「大家一知道咱們的事,節目就完了。」將軍特意從陸戰指揮部趕回來,告訴大家沒什麼好擔心的,說爸爸會把那些抗議頂回去。但即使是她,也沒說他們的節目一定會重新開播。維多利亞·史密斯將軍慣於向部隊和下屬發號施令,卻不怎麼會安撫孩子。戈克娜和維多利亞背地裡覺得,電台節目這件事讓媽媽非常緊張,比她過去打仗時更緊張。

    惟一一個一點兒也沒受這一片愁雲影響的人是爸爸。「這是我期待已久的時刻。」媽媽從陸戰指揮部趕回來時,他這麼對她說,「這一次辯論不僅能把事情公諸於眾,還將揭開蓋子,讓大眾認清存在的問題。」媽媽的話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但從爸爸嘴裡說出來,更顯得興高采烈、喜氣洋洋。最近十天來,他比平時更喜歡跟他們一塊兒玩,「你們是我這次公開辯論的主題,所以,我盡可以隨時隨地跟你們玩兒。我這是在認真工作呀。」他假裝哭喪著臉兜來兜去,忙著幹一件看不見的工作。寶寶們最喜歡他這個樣子,就連傑裡布和布倫特都好像受了爸爸樂觀情緒的影響。昨天晚上,將軍出發去南方了。她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操心的事太多,遠遠不止家裡這點麻煩。

    電台山很高,山頂已經高過了樹木的生長線。環形停車道上只有一簇簇低矮的爬地植物。孩子們爬下車,對清冷的空氣驚歎不已。小維多利亞覺得自己的呼吸道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好像霧氣凝在那兒了似的。這種事可能嗎?

    「來吧,孩子們。戈克娜,別老在那兒傻看。」爸爸和哥哥領著大家走上電台寬寬的台階。台階年深日久,中間都凹陷下去了,也沒好好打磨,粗拉拉的。電台的人好像希望用這種方法提醒大家:他們堅定地維護著古老傳統。

    裡面的牆上懸著大照片,上面是電台的所有者和發明人(是同一批人)。除了娜普莎和倫克,其他孩子都來過這兒。自從爸爸買下「少年科學講座」,傑裡布和布倫特就開始上那個節目,漸漸取代了那些正常孩子。到現在,他們已經做了兩年節目了。兩個男孩子說起話來都顯得比他們的實際歲數大些,特別是傑裡布,腦子跟大多數成年人一樣好使。沒人對他們的年齡產生懷疑。爸爸很有點惱火。「我原本希望大家能自己猜出來。可他們實在太蠢,看不出真相。」所以,戈克娜和小維多利亞最後也上了節目。做節目挺好玩的,只要照著那些傻乎乎的腳本做就行。還有,底格比先生雖說算不上真正的科學家,不過人倒是挺和善的。

    戈克娜和小維多利亞的聲音一聽就知道年齡不對,過了一段時間,終於有人打消顧慮(大家都覺得,電台裡播的肯定不會有問題),認識到有人公然將變態行徑塞進了公眾的耳朵裡。但對反對者來說,有個問題相當棘手:普林塞頓廣播電台是一家私營電台,它買斷了一個波段,還擁有在相鄰波段上播送節目的權利。這家電台歸一夥第五十八代的老傢伙所有,這些人歲數大,錢多,他們要播出節目,誰都管不了,除非拜黑教會能發動聽眾,聯合抵制。正因為這個原因,無計可施的拜黑教會才要求來一場公開辯論。要是他們有辦法,早把「少年科學講座」禁了,才不會這麼麻煩呢。

    「啊,昂德希爾博士,見到你們真是太高興了。」薩布特萊姆女士一陣風似的跑出她的辦公室。這位電台經理乍一看全是肢腿,身子比腦袋大不了多少。戈克娜和維基特別喜歡偷偷學她的樣子,樂得不行,「你簡直想不到,這場辯論徹底激發了公眾的興趣。連東海岸都要求轉播,節目拷貝還會上短波台。我可不吹牛,咱們真是聽眾遍天下呀!

    我可不吹牛……戈克娜躲在經理看不見的地方,無聲地動著嘴巴,把經理的話學得一絲不差。維基拚命繃著臉,假裝沒看到。

    爸爸的腦袋朝經理一偏,「這麼受歡迎,我真是受寵若驚,女士。」

    「真的是大受歡迎!贊助商們為了在這個節巨裡插一腳,差點打起來了。打個頭破血流!」她低頭沖孩子們笑道,「我全都安排好了,你們可以坐在技術員的位置,那上頭什麼都看得到。」

    那個地方他們都知道,但還是聽話地跟著她走,一路聽著她滔滔不絕的車軸轆話。至於薩布特萊姆女士心裡究竟怎麼看待這些早產兒,孩子們沒有誰猜得透。傑裡布聲稱,薩布特萊姆女士其實精明得很,隱藏在那一大堆廢話下面的是一台冷冰冰的計算器,時刻不停地點著鈔票。「激怒聽眾反而能替擁有電台的那伙老東西賺大錢,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一直算到小數點後面好幾位。」也許是吧,但就算這樣,維基仍舊挺喜歡她,甚至願意原諒她的尖嗓門和蠢話。至於她的想法,管他呢,死抱著自己的看法不放、什麼都改變不了他們的人多的是,不止她一個。

    「這個小時值班的是迪迪,你們認識她。」薩布特萊姆女士在技術人員待的控制間門口停住腳步,好像這時才頭一次發現正從捨坎納·昂德希爾背毛裡向外探頭探腦的小寶寶。「哎晴,你還真的是什麼年齡的孩子都不缺呀。我,,一他們跟其他孩子在一塊兒安全嗎?這會兒我騰不出人手照看他們。」

    「不用擔心,女士。我還打算把娜普莎和小倫克介紹給教會的發言人呢。」

    薩布特萊姆女士一下子呆了。整整一秒鐘,所有那些不停動彈的肢腿驟然僵硬了。維基這還是頭一回見她真正大吃一驚。半晌,她的身體才緩緩放鬆,臉上慢慢笑開了花。「昂德希爾博士!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最最了不起的天才?」

    爸爸也回了她一個笑臉。「有倒是有過,但從來不像現在這麼理由十足……傑裡布,看好弟妹們,大家都好好待在這兒,跟迪迪在一起。需要你們出來時,我會通知你們的。」

    孩子們爬上工程師們坐的棲架。迪迪·烏爾特莫懶懶地歪在她平時的棲架上,盯著面前的控制面板。一堵厚厚的玻璃牆把這兒和現場廣播室分隔開。玻璃牆有隔音功能,而且很難透過牆壁看到對面,孩子們只好緊緊湊在玻璃牆旁。對面廣播室裡,已經有人就座了。

    迪迪伸手一指,「那個就是教會的代表,提前一個小時就來了。」迪迪還是跟平時一樣,舉手投足間稍帶點不耐煩的神情。她大約二十一歲,模樣長得挺好看。雖說比不上爸爸那些學生,但也很聰明。她是普林塞頓廣播電台的技術主任。十四歲時,迪迪就當上了負責黃金時段廣播節目的技術員,說起電子工程,她差不多跟傑裡布一樣在行。事實上,她一直希望能夠成為一名電子工程師。所有這些,傑裡布和布倫特第一次跟她見面時就知道了,那時他們剛剛參加這個節目。傑裡布把跟迪迪見面時的情景告訴了弟妹們,當時他那種奇怪的神態,維基直到現在還記得。他幾乎對這個迪迪肅然起敬了。那時她十九,而傑裡布只有十二歲……不過個子很大,不像十二歲。兩次節目後,迪迪就意識到傑裡布是早產兒。吃驚之餘,她把這看成對她本人的侮辱。可憐的傑裡布好幾天都提不起精神來,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折了幾條腿似的。最後還是挺過來了。畢竟,今後還有更沉重的挫折等著他們。

    另一方面,迪迪多多少少也算挺過來了。只要傑裡布離她遠點,她的態度還算客氣。還有,只要什麼時候迪迪忘了早產不早產的事,維基覺得,她就變成了這個世代的所有人中最風趣、最有意思的一個。節目間隙,她會讓維基和戈克娜坐在她的棲架旁,看她怎麼調節那幾十個控制開關、旋鈕。迪迪為自己的控制面板非常自豪。說真的,除了邊框是做傢俱的木頭做的(整個控制面板只有這一小部分不是金屬),看上去,它跟家裡那些儀器設備簡直沒什麼區別。

    「這個教會的人怎麼樣?」戈克娜問。她和維基把自己主要的眼睛緊緊擠在玻璃牆上。玻璃太厚了,隔著這麼一層,許多顏色無法分辨,能看到的只有對面的遠紅外光,她們連那邊的人是死是活都說不清。

    迪迪聳聳肩,「叫『尊貴的佩杜雷女士』。口音很怪。我估計她是遨弗人。看見她的教士披肩了嗎?不是控制間這兒辨不清顏色,那條披肩真的是黑色,居然在紅外光中還能讓人分辨出來。」

    唔,那玩意兒價錢便宜不了。媽媽有一套軍服就是那樣,不過沒幾個人見她穿過。

    迪迪臉上現出一絲淘氣的笑意,「我敢打賭,見了你父親背毛裡的小娃娃,她非當場吐出來不可。」

    可惜沒這麼好運。但當捨坎納·昂德希爾幾秒鐘後走進廣播室時,雖說身披寬大的斗篷,還是能看出尊貴的佩杜雷女士身體一下子僵硬了。一秒鐘後,拉帕波特·底格比一溜小跑進了廣播室,抓起一副耳機。從「少年科學講座」一開始,底格比就主持這個節目。他是個怪老頭。布倫特聲稱,他其實是電台老闆之一。維基不相信。真要是老闆,迪迪還敢那樣跟他頂嘴?

    「好了,各位。」響起迪迪經過麥克風放大的聲音。爸爸和尊貴的佩杜雷女士也從他們身邊的喇叭裡聽到了迪迪的聲音,於是坐直了身體,「十五秒後開始現場直播。準備好了嗎,主持人底格比?需不需要我推遲一會兒,什麼都不播?」

    底格比嘴裡叼著幾張寫滿字的紙片,「想笑話我笑話好了,烏爾特莫小姐,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直播時間等於金錢。再怎麼也比什麼都不播—」

    「三、二、一……」迪迪關掉自己的麥克風,朝底格比的方向伸出一隻長長的肢尖。

    後者馬上作出響應,好像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這一刻。他的話和以前完全一樣,流暢、自信。十五來,這台節目的開場白一直是這些話,已經成了節目的招牌。「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歡迎收聽『少年科學講座』

    津明·布魯特一開口翻譯,神態舉止便與方纔那個不住抽搐的聚能者截然不同了。他直視前方,時而面帶微笑,時而皺起眉頭,一副主持人派頭,以人類的形象傳達出下面阿拉克尼上的蜘蛛人的一肇一笑。偶爾也會出現一瞬間的遲疑,語言中介數據流稍一頓挫。還有的時候,布魯特會轉過身去,也許是他的頭戴式系統中出現了某個沒有位於正前方的提示。不過這種情形出現的幾率非常小。只要不是個看得出竅門的內行,平常人看來,這位譯員的翻譯如風行水上,跟普通播音員朗讀用自己母語寫成的台詞毫無區別。

    一開始,扮演底格比的布魯特來了一小段自頌自讚,介紹這個節目的歷史,然後才說起近來面臨的問題。「早產兒」、「非正常生育」。這些話從布魯特嘴裡蹦豆子般濺出來,好像這些字眼他用了一輩子似的。「今天下午,根據事先的公告,我們重新開始現場直播。最近,聽眾們對我們的節目提出了嚴肅批評。女士們,先生們,這些批評全都是事實。」

    叭叭叭,停頓了三拍。非常戲劇化。然後:「朋友們,你們也許會問,我們為什麼還有勇氣—或者說敢於如此無禮,又重新面對你們?對於這個問題,我只能懇求大家聽一聽我們『少年科學講座』的這次特別節目。這個節目今後是否繼續播出,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們對你們即將聽到的內容作何反應……」

    西利潘哼了一聲,「好一個一門心思撈錢的偽君子。」喬新和其他人立即揮手要他閉嘴。特魯德飄到伊澤爾身旁坐下。以前他也常這麼做。特魯德好像覺得,伊澤爾既然來了,肯定是想聽聽他的高見。

    牆紙系統顯示的畫面上,布魯特正在介紹辯論雙方。西利潘把一台電腦放在自己膝頭,叭的一聲打開。這是一台易莫金電腦,樣子粗笨,但它有聚能者支持,於是變成了一台比人類造出的任何電腦效率更高的超級電腦。他鍵入一條「解釋」指令,馬上便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不斷提供著背景評論。「尊貴的佩杜雷女士的正式身份是傳統拜黑教會的代表,但是—」特魯德電腦裡發出的聲音頓了一瞬,估計硬件正在搜索數據庫,「—對於協和國來說,佩杜雷是個外國人,也許代表金德雷政府。」

    喬新朝他們轉過頭來,注意力從布魯特一底格比身上轉移了。「喲,那些人可是一夥原教旨主義者啊。昂德希爾知道這些情況嗎?」

    特魯德的便攜電腦回答道:「有這個可能。『捨坎納·昂德希爾』與協和國情報機關有非常密切的聯繫……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在軍用通訊中截獲對今天節目的討論。不過,蜘蛛人文明的自動化程度還不高,所以不能排除以下可能性,即,有些討論可能沒有通過通訊網絡,沒有被我們截取到。」

    特魯德對電腦道:「給你下達一項低優先級任務:金德雷國想從這次公開辯論中得到什麼?」他望望喬新,聳聳肩,「不知會不會答覆,這會)}。忙得很。」

    布魯特已經快介紹完了。尊貴的佩杜雷由一個名叫容小畢的聚能譯員扮演。小畢是個瘦小的易莫金人。伊澤爾只是通過花名冊、加上與雷諾特的談話才知道她的名字。他想,不知這兒除我之外,還有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女人叫什麼?喬新和麗塔肯定不知道。特魯德則肯定知道,就像原始社會的牧人知道自己養的牲口一樣。容小畢很年輕,他們讓她脫離冬眠來替換另一個人。用特魯德的話說,後者發生了一起「因衰老造成的意外事故」。小畢上崗已經四十兆秒了,她負責蜘蛛人的其他幾種語言,特別是「遨弗語」。在蜘蛛人中應用最廣泛的「標準協和語」的翻譯方面,她也是除特裡克西婭之外最優秀的。今後,她很有可能取得超過特裡克西婭的成就。在任何有理智的正常社會裡,容小畢都會成為一位傑出的學者,在她的太陽系裡享有盛名。但容小畢中了彩,成了一名聚能者。於是,喬新和廖、西利潘可以過上頭腦清醒的正常人的生活,而小畢卻只能成為高牆之後的自動化系統的一部分,除了特殊場合,誰也見不著她。

    容小畢開口了:「謝謝你,主持人底格比。通過給予我們這次寶貴的機會,普林塞頓廣播電台證明了自己的慷慨。」方才布魯特作節目介紹時,小畢的腦袋不住轉動,像鳥兒一樣。或許她的頭戴式沒調整好?也可能她喜歡把重要資料在視域內四處散放。一開口翻譯,她的眼睛裡馬上露出一絲凶狠的神情。

    「譯得不怎麼樣啊。」有人抱怨起來。這位佩杜雷女士說的話比較彆扭,原因見下文。

    「別太苛刻了,她還是個新手。」特魯德道。

    「說不定這個佩杜雷說話就這麼怪。你不是說嗎,她是個外國人。」

    小畢一佩杜雷身體向前一傾,聲音不大,卻很有磁性。「二十天前,一種腐爛被發現了。它的破壞力已經一連許多年深人千家萬戶,深入丈夫們、妻子們、孩子們的耳朵。」表達方式頗為彆扭,語氣卻萬分虔誠。她繼續道,「所以,這是正確的決定,普林塞頓電台決定給我們一個肅清影響、純潔社會的機會。」她停了下來,有點結巴,「我—我—」好像找不到合適的詞兒一樣。一時間,小畢看上去又成了翻譯前那個聚能者、側著腦袋,坐立不安。然後,手掌突兀地在桌子上一拍,一屁股坐了下來,不出聲了。「早跟你們說過,這一個翻譯得不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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