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維·林·利索勒特大多數時間都在戶外度過。掌握老特林尼說的定位器以後,她待在屋裡的時間或許會多一些。奇維低低地飄過鑽石一號與二號的交界處。這裡現在暴露在陽光之下,早些年堆積的揮發礦或是挪走,或是蒸發,露出了略呈乳白色的鑽石表面,長期日曬之後,最表層的一毫米左右已經變成了石墨,像為巨巖披上了薄薄一層風化巖,遮蓋著下面閃閃發光的鑽石。每隔大約十米,便有一處石墨層被鑿開,下面的鑽石發出虹彩—這便是傳感器的埋設地點。電子噴射式恆定器埋設在兩側更遠的地方。奇維飄得雖近,但仍然看不出巨巖有什麼動靜。不過她對自己管理的設備了如指掌:恆定器隨時隨地都在噴射,間隔時間只能以毫秒計,控制這些恆定推進器的程序不斷傾聽著她的傳感器的報告,時刻調整巨巖的方位。現在的問題是精度仍然不夠。奇維每次輪值都要花三分之二的時間巡游龐雜體,調整推進器,可巨巖的震動仍然大得足以引發危險。有了特林尼所說的精度更高的傳感器網絡和控制程序以後,她就能夠更精密地調整噴射時間。那樣一來,巨巖隨時都在震動,但這是無數微小震動,大家甚至察覺不到。到那時,她就不用在這上頭花這麼多時間了。奇維心想,不知和大多數人一樣低頻度值班是什麼滋味?會節約一部分醫療資源,但可憐的托馬斯卻會更加孤獨。
她的思緒繞開這個讓人放不下心的難題。有些事你有辦法,有些沒有辦法。特林尼所說的定位器能幫上大忙,你就知足吧。她從裂隙處向上飄去,和她指揮的維護隊員們一塊兒檢查山體。
“還是那些老問題。”耳機裡響起弗洛莉亞·佩雷斯的聲音。弗洛莉亞正在巡視鑽石三號的“山頭坡地”,也就是說,在龐雜體平面的上方。那兒每年都要損失幾台恆定推進器,“三處山體松動·4一幸好我們來得及時,晚一步就塌了。”
“好,我派阿恩和迪瑪去處理,我看今天能早點收工。”她暗自笑了,剩下不少時間干真正有意思的項目。她從維修隊公開頻道切換到一對一頻道,“哎,弗洛莉亞,這一班由你負責提煉站,對嗎?”
“是啊。”對方的聲音帶著笑意,“我每次都想干提煉,這回總算如願了。當然,這樣一來就得在你手下打工。不過問題不大,只算是高興事兒裡的小小不適。”
“行啊,我這兒有點兒你用得著的東西。咱們做個交易?”
“看情況,或許吧。”弗洛莉亞值的是十分之一的低頻班,但兩人從前也玩過交易這一套。再說她是青河人,這一套舞步駕輕就熟,“過一兩千秒到下面提煉站那兒找我,咱倆喝杯茶。”
提煉站在龐雜體的背陰面矮矮地蹲伏著,背後是一道它緩慢爬過的印跡。塔狀結構和蒸餾器蒙著一層霜,在阿拉克尼反射的光芒中閃閃發亮。蒸餾及整合工序段是熾熱的暗紅色,從這裡出來的產品就是供應工廠和菌囊再加工的原材料。L1點提煉設備的核心器材來自青河艦隊,易莫金艦隊本來也隨船帶了類似裝備,但在戰斗中損壞了。多謝老天爺,幸存下來的是咱們的東西。東修西補,重新建造,設備全是從各飛船拆下來的。如果提煉設備核心用的是易莫金人的鱉腳貨,能有什麼機器運轉得起來,那非得是碰上了天大的好運氣才行。奇維在離提煉站幾米的地方泊穩交通艇,把裹著隔熱材料的貨物從小艇裡搬出來,拉著導向繩朝入口走去。周圍是殘存的揮發礦:從阿拉克尼表面弄來的水凝冰和氣凝雪,飄起一股細細的粉塵。這些揮發礦經受了許多考驗,折耗了許多。起初還不算少,但很大一部分在點亮階段和光明初期損失了,特別是氣凝雪,損失最大。剩下的都被推到最安全的背陰處小心保存起來,但數量仍在不斷下降—被融解成粘合劑,徒勞地想把這堆亂石頭粘在一起;供應人們呼吸、食用、生活。托馬斯曾想把鑽石一號掏空一部分,建一個真正安全的儲備庫。這倒沒有必要。太陽的強度越來越弱,保存剩下的揮發礦應該比原來容易。與此同時,提煉站緩緩地吞吃著這一堆堆凝成固態的水和空氣,以每年十米的速度前進,在身後留下一片光禿禿閃閃發亮的鑽石,以及一排排駐錨孔,指明它過去的停靠地點。
弗洛莉亞狹小的控制間在提煉站最後面的塔狀結構底層,是過去青河設備的一部分。本來只是個可以在裡面吃點東西、打個噸兒的加壓密封艙,但不斷變化的主人給它添加了不少東西。從底層進去……奇維不禁愣了一下。她的一生大都在兩種環境中度過,或是封閉的艙室、管道,或是空曠的開闊空間,但弗洛莉亞卻把眼前這個小間變成了介於二者之間的某種東西:看上去像個小小的艙室,又像童話故事裡的小屋。遙遠往昔,白雪覆蓋的小山下那種農夫小屋,旁邊是反射著白雪亮光的森林。不知伊澤爾見了會怎麼想。
奇維爬過舷外支架、固定纜樁—也就是那片童話般的森林的邊緣地帶—敲了敲艙門。
做交易從來都是一件賞心樂事。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想讓托馬斯明白其中的樂趣。可憐的人,是個好人,可惜來自一個無法理解這種樂趣的文明世界。
奇維從隔熱包裝裡拿出支付弗洛莉亞近期產品的部分報酬:一個直徑二十厘米的盆景,爸爸花了幾兆秒才做出來。裡面有縮微級的蔗類植物,枝葉交疊,形成一個個天篷。弗洛莉亞將盆景湊近艙室頂燈,細細端詳著這一團翠綠。“蟲子!”—亞毫米級的昆蟲,“彩色翅膀!
奇維一直謹慎地不動聲色,仔細觀察朋友的反應,這會兒再也繃不住了,笑道:“我還擔心你看不見呢。”這個盆景比爸爸平時做的小些,但也許是他的作品中最漂亮的一個,比奇維在資料庫中看到的任何盆景美得多。她從隔熱包裝裡掏出付給對方的另一部分報酬,“岡勒私人給你的,是這個盆景的架子。”
“是……木頭的。”被盆景迷得神魂顛倒的弗洛莉亞吃了一驚,伸出手,手指輕輕撫過光滑的木紋。
“我們現在已經可以批量生產了,相當於把干燥過程掉個個兒。不過這是岡勒從細菌大缸裡培養出來的,模樣有點怪。”它的木紋和年輪是用生化技術在木質裡制造的,“只要有地方有時間,肯定能弄出真玩意兒來。”也許用不著。爸爸認為,他可以誘導細菌,使木頭形成足以亂真的年輪。
“沒關系。”弗洛莉亞的聲音恍恍惚惚,“岡勒還跟我打過賭呢……她贏了。嗯,應該說你爸爸替她贏了。真了不起,批量制造真正的木材,不止是盆景裡的小樹枝,營地園子裡那幾棵樹。”她望著奇維容光煥發的臉,“她肯定以為這下子把以前欠我的全付清了,還綽綽有余。對吧?
“這個嘛……我們是這麼想的,只要你喜歡,以後做買賣就便當了。”兩人坐下,弗洛莉亞拿出事先說好的茶—同樣來自岡勒·馮的培養菌,而培養菌之所以能制造出茶葉,又是因為提煉站周圍的揮發礦和鑽石。兩人開始圍繞本尼和岡勒共同提出的清單討價還價。清單上開列的不僅是他們自己訂的貨,還有他們當中介替別人訂的貨(跑合拉纖的事,本尼的酒吧裡天天有)。有些貨主要供給易莫金人。嘿,有些東西連托馬斯都用得著。還有那個裡茨爾·布魯厄爾,一准用得上這張清單上的某些貨色。
弗洛莉亞提出一大堆技術上的難處,另外,清單上還有些東西,必須先滿足某些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才造得出來。她當然要盡可能強調難度,拿到盡可能多的利潤,但清單上的要求確實難度很大,這也是實情。這次飛行之前,奇維還沒到七歲,有一次爸爸把她帶到特萊蘭的一個提煉站。“奇維,菌囊依靠的就是這裡的產品。提煉站的產品支撐著菌囊,就像菌囊支撐著公園一樣。每一個層面都比在它下面的層面漂亮,但即使是處於最底層的提煉站,做好它也是很不容易的,是一種藝術。”阿裡熱愛自己處於高端的工作,但他向來很尊重在他下面的各個層次。弗洛莉亞·佩雷斯是個天才化學家,提煉廠勃糊糊的產品,只要出自她的手筆,都是妙不可言的頂級制作。
四千秒後,兩人敲定了弗洛莉亞這一班的交易:好處換好處,大家得利。新沏了一道茶,兩人坐著聊了會兒閒天,隨意說著這次交易完成後下一次怎麼合作。奇維把特林尼所說的定位器告訴了弗洛莉亞。
“要是那個老梆子沒撒謊,這倒真是個好消息。說不定你以後再也用不著像這樣頻繁當班了。”弗洛莉亞以一種奇異、傷感的眼神打量著奇維,“以前你還是個小丫頭呢,現在卻比我還大。真不該這樣,生命一下子耗光了,僅僅為了平衡幾堆石頭。”
‘氣也一一州也沒那麼糟。該做的就得做,哪怕沒有最好的醫療手段也得做。”再說,扣馬斯始終當班值勤,他需要我的幫助。“大多數時間都醒著,其實也有好處。所有活動差不多都有我一份,我知道該找誰做交易,上哪兒找得到好處。有利於提高貿易技巧嘛。”“唔。”弗洛莉亞轉開視線,又猛地掉轉過來,“可這不是貿易!只是傻裡傻氣的小把戲!”她的聲音柔和下來,“我不該這麼說,奇維,你是不會明白的……可我知道真正的貿易是什麼樣子。我去過基勒,去過堪培拉。而這個,”她一揮手,仿佛把整個L}包攬在內,“這裡只是假象。知道我為什麼要求來提煉站嗎?我把這個控制間改裝了一番,像個家的樣子。在這兒我可以生活在假象中,假裝我是孤身一人,在遙遠的遠方。我不想住在營帳裡,跟易莫金人混在一起,騙自己說他們也是體面人。”
“可許多易莫金人確實是體面人呀,弗洛莉亞!”
佩雷斯搖搖頭,嗓門一下子抬高了。“也許吧。也許這才是最恐怖的。像麗塔·廖、喬新那樣的易莫金人,都是沒什麼毛病的普通人,對吧?可他們每天都在奴役其他人,待他們比動物還不如,把他們當—當成機器零件。最可恨的是,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廖是‘編程主任’,喬新是‘飛航主任’,對不對?宇宙中最最邪惡的行為,他們卻欣欣然不以為意。跟我們一塊兒在本尼酒吧裡廝混,而我們呢,我們接受了他們!”聲音響得尖銳刺耳,然後突然沉默。弗洛莉亞緊緊閉上雙眼,淚水簌簌淌下,飄向空中。
奇維伸出手去,輕輕拍拍對方的手,拿不准弗洛莉亞會不會甩開她。她在許多人身上看到過同樣的痛苦,其中有些人向她傾吐過,而另一些人,比如伊澤爾,卻將這種痛苦牢牢鎖在心底。在這些人身上,她只能偶爾感受到一絲壓制不住噴湧而出的怒火。
弗洛莉亞一聲不吭,彎腰枯坐。過了一會兒,她一把抓住奇維的手,雙手握住,頭埋在手上抽泣起來,硬咽著吐出含混的字句,“……不怪你……真的不怪。我知道你父親的事。”硬咽的抽泣打斷了她的話,片刻後,聲音清楚了些,“我知道你愛那個托馬斯·勞。沒關系,沒你他可能管不了這麼一大攤。沒你的話,我們可能早就死了。”
奇維摟住弗洛莉亞肩頭,“我並不愛他。”這句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弗洛莉亞同樣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我是說,我尊敬他。他在最困難的時刻幫助了我,救了我,就是吉米殺害我母親的時候。可……”把這些告訴弗洛莉亞,感覺很奇特。這些話她一直藏在心裡,對誰都沒有提起。托馬斯需要她。他是個好人,只不過生在一個可怕、邪惡的制度中。他理解自己文明的邪惡,盡了最大努力消除它,這種行為最清楚不過地證明了他本人的善良。奇維心想,如果換了自己,她做的肯定不如托馬斯。她會像麗塔和喬新一樣,借然不知,只能接受現狀,同時慶幸自己逃脫了被聚能的命運。而托馬斯·勞卻真心實意地想改變這一切。但她真的愛他麼?雖然他是那麼風趣、有愛心、有智慧,可她對他只有隱隱約約一點愛的影子。但願他永遠不知道她對他的感情。但願弗洛莉亞這個破壞分子有本事破壞裡茨爾的監控設備。
奇維極力甩開這些念頭。兩個女人一時間四目相對,呆呆地盯著對方,吃驚地發現對方對自己敞開了心扉。她輕輕拍了拍弗洛莉亞的肩膀。“共同值班的這些時間加在一起,我跟你認識已經一年多了,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
弗洛莉亞松開奇維的手,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她的聲音差不多完全平靜下來了。“是啊。從前,我一直在心頭加上一把鎖,蓋上蓋子。我對自己說,‘別出頭,別引人注意。只管做個小小的、被徹底征服的買賣人好了。’這方面我們天生很能干,你說是不是?或許是因為我們能從長遠觀點看問題。可現在……我在艦隊裡有個親妹妹,你知道嗎?”
“不知道。”真慚愧。旅程開始時,艦隊裡有那麼多青河人,年幼的奇維認識的人太少了。
“露安是個小混混,不算太聰明,但跟各種人都處得來……高明的艦隊司令選拔人員時總會挑幾個她那樣的,讓團體更融洽。”一縷笑意剛剛浮上臉龐,又被痛苦的回憶淹沒了,“我是化學工程博士,可他們聚能的偏偏是露安,而不是我。本來應該是我呀,他們卻抓了她。”
沉重的負罪感扭歪了她的臉。其實她不必內疚,也許弗洛莉亞像許多青河人一樣,具有免疫力,蝕腦菌無法永久性地感染她。還有一種可能。托馬斯既需要聚能者,也需要正常狀態的專家。不然的話,專家們全都糾纏在細節中,整個體系終將被拖垮。奇維張嘴解釋,可弗洛莉亞不想聽。
“我忍下來了,但始終關注露安的消息。她被聚能在他們的所謂藝術上。她和她的同伴一班又一班接連不斷值勤,在哈默菲斯特大大小小的門框上精雕細刻。你說不定見過她上百次。”
是的,可以肯定。雕刻工是聚能者中地位最低的,不像阿裡·林或譯員們,從事的是創造性的工作。易莫金人死板的“歷史傳奇”毫無創造性可言。雕刻工們在鑽石雨道裡成群結隊忙碌著,根據圖案的要求,用小小的鑲片一厘米一厘米裝飾牆壁。裡茨爾原來的安排是用這種項目耗掉“沒用的人力資源”,不為他們提供任何醫療救助,聽任他們工作至死。
“可是他們已經沒有連續值班了,弗洛莉亞。”這還是奇維在跟裡茨爾·布魯厄爾的對抗中獲得的第一批勝利呢。雕刻工的值班強度大為減輕,所有人當班時都能獲得醫療保障。他們可以活著看到這個流放期結束,最後獲得托馬斯許諾的解放。
弗洛莉亞點點頭,“是啊。這樣一來,我們的班次岔開了,但我還是很留心露安的消息。班次重合的時候,我常常在甫道附近轉,只要有其他人來往,我就裝出正好路過的樣子。我甚至還跟她聊她喜歡的那種骯髒的‘藝術’—她只能說這方面的事。‘征服弗倫克怪獸’。”弗洛莉亞像吐口痰一樣吐出這個名稱。她的怒火消失了,整個人仿佛枯萎了,“不管說什麼,我總算還能看到她。我總是想,如果我當個恭順肯於的小買賣人,說不定哪天他們會放了她。可現在……”她望著奇維,聲音再一次顫抖起來。“……現在,她死了。花名冊上已經勾銷了她的名字。他們說她的冷凍箱出了故障,說她死於冬眠。這些無恥、下流、滿嘴謊言的……雜種……”
青河冷凍箱的安全程度無與倫比,只要使用方法適當、冬眠期不超過四千兆秒,所謂故障率只是統計學上的猜測。但易莫金人的設備卻脆弱得多。還有,經過那場戰斗,沒有誰的設備稱得上百分之百可靠。露安的死很可能是一場可怕的意外事故,跟那次幾乎殺死所有人的大瘋狂一樣。但我怎麼才能讓可憐的弗洛莉亞相信呢?“不能別人說什麼我們就信什麼,這方面你說得對,弗洛莉亞。可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的上崗率是百分之百,即使現在還保持在百分之五十。我幾乎什麼事都知道。告訴你,這麼長時間裡,我從沒發現托馬斯撒過一次謊。”
“唔。”弗洛莉亞怨恨地哼了一聲。
“你想,有誰會殺害露安呢?”
“我沒說‘殺害’,你的托馬斯也可能不知道這件事。跟你說,注意雕刻工的不止我一個。我在那兒見過裡茨爾·布魯厄爾,見過兩次。有一次那些女人都在,他從後面打量她們……另外一次,在那兒的只有他和露安。”
“哦。”聲音很輕。
“我沒有證據。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動作、一個神態、他臉上的表情,其他什麼都沒有。所以當時我沒吱聲。而現在,露安死了。”
弗洛莉亞的疑心病一下子有了依據。裡茨爾·布魯厄爾的確是個魔鬼,統領體制只能勉強約束住這個魔鬼。奇維從來沒有忘記兩人的那次交鋒,他大發雷霆時金屬短杖敲擊掌心發出的叭叭一千兆秒約等於三十年。聲仍舊回響在奇維耳邊。那一次奇維壓倒了他,她既感到憤怒,又充滿了勝利的喜悅。事情過去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當時是多麼害怕。如果沒有托馬斯,她肯定會死在那次交鋒中……甚至比死更可怕。但裡茨爾知道,如果托馬斯發現他的所作所為,他會落個什麼下場。
偽造一起死亡事故,或者未經許可擅自處決某人。這種事是相當難辦的。即使是統領,一舉一動也會記錄在案,只不過記錄方式不同於常人罷了。除非裡茨爾狡猾過人,否則一定會留下線索。“聽著,弗洛莉亞。我有些辦法,可以查查這件事。你的估計有可能是對的,不管對錯,我們總會查明真相的。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樣—嗯,草營人命這種事,托馬斯決不會聽之任之。他需要全體青河人跟他們同舟共濟,不然的話,無論青河人還是易莫金人,誰都活不下去。”
弗洛莉亞嚴肅地注視著她,然後伸出雙臂,緊緊摟住她。奇維感受到她的身體傳來的顫抖,但弗洛莉亞沒有哭。過了好一會兒,弗洛莉亞道:“謝謝你。謝謝你。最近這一兆秒,我真是太害怕……太羞愧了。”
“羞愧?”
“我愛露安,但聚能把她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聽到她的死訊,我應該放聲大叫,讓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一次謀殺。該死的,一看到布魯厄爾跟她在一起,我就該說點什麼。可我太害怕了,現在……”她松開手,勉強沖奇維笑了笑,“現在,也許我又讓另一個人擔上了風險。但你至少還有機會……要知道,奇維,她甚至有可能現在還活著。一定得盡快找到她。”
奇維抬起手掌,“也許,只是也許,還得看我能發現什麼情況。”
“是啊。”兩人喝完茶,弗洛莉亞把自己記得的、看到的妹妹的情況全部告訴了奇維。她盡了最大努力保持平靜,卻怎麼都掩飾不住憂慮和緊張的心情:說話的速度太快,手勢的幅度也比平時大得多。
奇維幫著她把盆景及木架安在房間主照明燈下的一個支撐架上。“我可以給你弄一大堆木料。岡勒非常、非常需要你替她生產一批高純度聚合物。到時候,你可以用真正的材料做牆板,像古代船長的艙室一樣。”
弗洛莉亞掃視著自己的控制間,配合著奇維改變了話題。“我能做到。你跟她說,或許我能和她做筆交易。”
奇維來到艙室門口,拉下全封閉工作服的兜帽。憂慮重又出現在弗洛莉亞臉上。“千萬小心,奇維。”
“我會的。”
奇維沒有直接回去,而是駕著交通艇停了好幾次,檢查山體,將問題和變化發給聚能專家協同工作網。與此同時,她的腦子急轉,設想著種種讓人毛骨諫然的可能性。好在有這段時間好好想想。如果弗洛莉亞的猜想是正確的,那麼,即使有托馬斯的支持,眼前的形勢仍然非常危險。裡茨爾插手的事太多了。如果他能暗中破壞冷凍箱,或者偽造死亡記錄,說明托馬斯的管理網絡已經遭到了暗中破壞。
裡茨爾會不會懷疑我知道這些事?奇維滑下分隔三號鑽石與四號的峽谷。阿拉克尼的藍光從身後直射過來,照亮山石之間崎嶇不平的地面。這裡出現了一些水凝劑的升華結晶體,顆粒太細小,連傳感器網絡都感應不到。但只要飄在空中,臉湊到離地面只有幾厘米的地方,她能直接看到這些結晶體。這是個應該上報的問題。但就在她匯報的同時,意識的一部分已經轉到一個更加致命的問題上:弗洛莉亞很聰明,肯定會掃清自己控制間裡的監控設備,甚至不會放過控制間外的地方。奇維對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同樣謹慎。托馬斯早就特許她關閉衣物上的監控器材,不管是公開的還是秘密設置的。但只要上了網,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如果裡茨爾真的在干弗洛莉亞所想的那種事,他很可能會監視一切,連統領通訊都不放過。很難在不讓他察覺的情況下發現什麼秘密。
所以,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一定要找個借口,掩飾她現在做的事。有了。交給她和伊澤爾的個人研究項目。她不是正在檢查山體嗎?正可以借這個理由調用她需要的資料。她向伊澤爾發出一條低優先級信息,要求和他通話,隨即下載很大數量的輪值情況及個人資料數據。裡面肯定有露安的記錄。資料現在已經保存到本地,至於處理過程,她有托馬斯的加密權限,不會被人察覺。
她調出露安·佩雷斯的材料。沒錯,報告上說死於冬眠期。奇維跳著讀完下面的內容。充斥著術語,全是對設備發生故障的原因的推測。奇維在運行冷凍設備方面有多年經驗,但她的經驗僅限於前端操作的技術員。報告中的話她只能看懂個大概,但也看出這份報告出自聚能者之手,枝枝蔓蔓無所不包,事無巨細羅列盡淨。未免過份花哨了。如果你命令聚能者編造一個說得過去的事故,得到的就是這種東西。
交通艇飛出龐雜體的陰影,迎面而來的陽光將阿拉克尼的藍光掃得一干二淨。龐雜體向陽的一面完全是光禿禿的石頭,石墨化的金剛石。奇維將視域亮度調暗一些,繼續研究有關露安的報告。這份報告幾乎無懈可擊,如果不是事先就起了疑心,或者對易莫金醫療程序不完全了解,她肯定會被蒙過去。按照要求,必須進行第三、第四次屍檢復查。復查數據在哪兒?復查工作由雷諾特手下的聚能者負責。這個女人平時做事就一板一眼,涉及聚能者死亡的事,她更會嚴格依照操作規程,不會打半點折扣。報告是偽造的。只要她一指出來,托馬斯馬上就能明白。
耳機裡傳來一陣悅耳的鈴聲。“你好,我是伊澤爾。”真該死,給他發信本來只是個偽裝,找個借口下載巨量數據,審查露安的記錄。可這家伙居然回電了。起初,他的影像質感極強,好像跟她一塊兒坐在交通艇上似的。但沒過多久,她的頭戴式顯示系統便發覺自己無力維持這種虛擬場景,影像閃爍起來,最後,系統只得老老實實傳送實時圖像。他身後是哈默菲斯特頂樓藍綠色的牆壁。對了,他在特裡克西婭那兒,不用看都知道。
圖像清晰極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不耐煩的表情。“我想盡快給你回電。要知道,我六十千秒後就下崗了。”
“知道,真抱歉,這種時候還來打擾你。我在查人員勤務表,那次會上硬派給咱們倆的事,記得嗎?嗯,我這兒發現一個問題。”奇維一邊說,一邊拼命動腦筋,想為這次通話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最無關緊要的小謊話常常能把你搞得焦頭爛額,真慘。她嘴裡嘟嘟嚷嚷拖延時間,最後也只想出了個跟專家配備有關的傻問題。
伊澤爾望著她的目光變得有點奇怪了。他聳聳肩,“這個問題恐怕只有等到流放期結束時才說得清。誰知道和蜘蛛人接觸時需要什麼類型的專家。不是有計劃嗎?到時候只能讓所有專家上崗,來個全體出動。”
“當然,計劃是這麼安排的,但還有些細節問題—”奇維竭力讓自己的問題聽起來合情合理,並且盡快結束這次通話,“嗯,我再想想吧。你下次上崗時咱們面對面好好談談。”
伊澤爾做了個鬼臉,“那你可有得等了,我這次要下崗五十兆秒。”將近兩年。
“什麼?”怎麼會那麼長,是他從前下崗時間的四倍。
“新面孔太多,得讓他們適應,等等。這些你不是都知道嗎?”輪值圖上他這一枝中有些人上崗時間不足,托馬斯和艦隊管理委員會—奇維和伊澤爾都是委員!—認為有必要讓全體人員熟悉情況,進行必要的常規業務培訓。
“但是,這會兒就開始不是太早了點嗎?”再說,五十兆秒未免太長了,她真的沒想到。
“是啊。但總得有個開始的時候吧。”他的目光轉向攝像頭外。在看特裡克西婭?重新望著她時,伊澤爾的聲音不像剛才那麼不耐煩了,但不知怎的,語氣反而變得急迫起來,“你瞧,奇維,我會凍起來整整五十兆秒,醒來之後值的也是低頻班。”他抬起一只手,好像預計到她會說什麼,事先便把她堵回去一樣,“我不是抱怨,這些決定是在我本人參與的情況下作出的……可這段時期內,特裡克西婭始終都在值班,又沒有我陪她。以前她從來沒有一個人熬這麼長時間,如果有什麼事,沒有人會出頭替她說話。”
奇維真希望這會兒在他身邊,能伸出手去,好好安慰他。“沒人會傷害她的,伊澤爾。”
“是,這我知道。她是一項寶貴資產,損失了太可惜,跟你父親一樣。”眼神裡,某種東西一閃而逝。不是平時那種怒氣。可憐的伊澤爾,他在懇求她,“他們會保證她的身體能夠繼續運行,不影響她的工作;他們會馬馬虎虎給她洗洗干淨。可我不願讓她比現在更操勞,眼下她已經夠累的了。請照顧她,奇維。你手裡有權,至少可以管束像特魯德·西利潘那種小角色。”
這是伊澤爾頭一次請求她的幫助。
“我會照看她的,伊澤爾。”奇維柔聲道,“我保證。”
伊澤爾切斷通訊之後,奇維好幾秒鍾一動不動。真怪呀,隨便一次通訊,而且是編出來的瞎話,竟然讓她這麼感動。伊澤爾對她一直有這種影響力。十三歲時,她覺得伊澤爾·文尼是全宇宙最有吸引力的男人,當時她只有一種辦法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激怒他。少女時代的愛情早就煙消雲散了,對嗎?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成長在迪姆事件那一刻被強行中斷了,邃然中斷。親人之死的瞬間,純真時代永遠結束了,凝固在那一刻……不管是什麼原因,能為他做點什麼,她覺得很開心。
也許疑心病有傳染性。露安·佩雷斯死了,現在伊澤爾又將長時間離她而去。不知安排輪值表的到底是誰?奇維檢索著自己的儲存緩沖器。從名義上說,負責輪值安排的是值班管理委員會……那個委員會,最後說了算的是裡茨爾·布魯厄爾。這種事沒什麼特別的:輪值變更之類大事必須由統領階層的人簽字生效。
奇維的交通艇繼續緩緩向上飄行。從遠處看,龐雜體只是參差不齊的一大堆頑石,陽光照耀下的鑽石二號發出璀璨的光芒,掩過了除幾顆最亮的星星之外的一切星光。要不是旁逸斜出的青河營帳,這裡簡直是一片蠻荒。借助圖像增強器,奇維可以看到L1系統的幾十處倉庫。龐雜體的陰影處是哈默菲斯特和提煉站,還有L1-A點的軍火庫。環繞營帳的軌道上雜亂無章:倉庫、廢棄和半廢棄的星際飛船(載著他們來到這裡的正是這些飛船)。奇維充分利用了這些飛船,將它們當作輔助推進器。從整體上看,這裡是個運行狀態良好的動態系統,當然,跟流放早期相比略顯蕪雜。
奇維富於經驗的雙眼一一審視著這裡的配置,頭腦中考慮的卻是種種陰謀破壞。前青河星際飛船無影手號居於這一堆雜亂無章的最外側,那是裡茨爾·布魯厄爾的私有領地,離她的交通艇只有不到兩千米。如果繼續飄行,她便會橫穿其咽喉要地,相距不到一千五百米。嗯。裡茨爾會不會暗中綁架了露安·佩雷斯?真要那樣,肯定是迄今為止對托馬斯權威的最大挑釁。也許還不止這一樁。能把這件事瞞天過海,裡茨爾肯定還有其他見不得人的勾當。伊澤爾,你說對嗎?
奇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次解決一個問題。先假定弗洛莉亞猜得沒錯,露安還活著,成了任憑裡茨爾擺布的玩物。真要這樣又如何?對同屬統領階層的裡茨爾,托馬斯不可能當即采取對策。如果她向托馬斯投訴,托馬斯又不能立即行動,露安就會送命,毫不攙假、真的送命—證據也就……從此消失。
奇維在交通艇裡動了動,用肉眼直接觀察無影手號。她離它只有不到一千七百米了。再找個這麼好的機會,最快也是幾天之後的事。短粗的星際飛船仿佛伸手可及,連緊急修補的焊點、戰斗中被射線束燒灼起泡的凸出部分都清晰可見。奇維對無影手號的結構了如指掌,旅程中她在那上面生活過許多年,學習過程中時常以這艘飛船為實例。她知道無影手號的盲區……更重要的是,她有統領級進出權限。托馬斯很信任她,給了她許多特別權限,這就是其中之一。到現在為止,她從來沒有運用過這些特權……至少在大事上沒用過,但現在……
沒等有條有理地推導出結論,奇維的手已經移動起來。她鍵人與托馬斯單獨交流的密碼,輕聲描述了自己發現的情況、她的J懷疑,以及下一步打算怎麼做。她用一個短促式噴射通訊流發出信息,先儲存在一個保留區,一旦有事,這條信息便會直送托馬斯。不管一會兒發生什麼事,托馬斯都會知道她的想法。而且,萬一被裡茨爾抓住,她也有了一張可以威脅他的王牌。
距無影手號一千六百米。奇維拉下兜帽式頭盔,將交通艇的自動導航系統設為循環式。頭戴式系統計算出了從盲區躍向無影手號咽喉的軌道,和她憑直覺判斷的方位相符。她彈開交通艇艙門,靜靜地等待著,直到自己雜技藝人般的直覺下達命令—奇維一躍而起,縱身躍人虛空。
奇維手指攀援,進入無影手號的貨艙。憑借托馬斯的權限,加上她對這艘飛船的了解,奇維順利進人了無影手號的生活區,有觸發任何音響警報。每走過一段距離,奇維都會把耳朵貼在艙壁,凝神諦聽。已經接近值班區了,她能聽到值班人員的動靜,沒有誰揚聲示警……很好。可怎麼有哭泣的聲音?
奇維加快了速度,胸中又湧起了許久以前跟裡茨爾·布魯厄爾對峙的怒氣—只是現在理智多了,相應地也害怕得多。自從公園交鋒之後,只要兩人同時值班,她總覺得裡茨爾的眼睛盯著自己。她始終有一種直覺,會跟裡茨爾再次正面對決。奇維在健身房裡下過苦功,苦練過種種武藝,一方面是尊重母親過去的教導,另一方面是為了對付裡茨爾和他的金屬短杖。要是他拿一把電擊槍,一下子就能把我收拾了。但裡茨爾是個地地道道的白癡,絕不會想到用這種辦法簡單地干掉她完事。他折磨人的目的是取樂。而現在,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會為自己爭取時間,用留給托馬斯的信息威脅他。奇維甩開恐懼,摸索著向傳來哭聲的地方前進。
奇維飄浮在一扇艙門上方。突然間,肩膀和雙臂繃得緊緊的,腦海裡掠過一個奇異的念頭,捉摸不定,一閃即逝。我一定要記住。我一定要記住。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啊,真要命。
從這一點再向前走,能使她不被別人發現的惟一保障便只有她掌握的統領級進出權限了。這點保障很可能不夠。但我只需要幾秒鍾。奇維最後一次檢查了自己的記錄儀和數據鏈接……然後輕輕滑人艙門,飄進一條乘員走廊。
天哪!一時間,奇維驚得目瞪口呆。走廊的大小寬窄仍舊跟她記得的一樣:向前十米向右拐,通向艦長的居住區。但裡茨爾將走廊上下左右全貼上了牆紙,圖像是一種渦流狀的粉紅色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動物體臭。這裡已經成了另一個天地,完全不同於她記憶中的無影手號。她拼命鼓起勇氣,慢慢向前飄行。前頭什麼地方傳來音樂聲,是澎哮澎的打擊樂器,還有人唱歌……像吠叫似的刺耳尖音,配合著打擊樂器的節奏。她的雙肩仿佛有了自主意識,緊張得近於抽搐,一心想在牆上一撞,借反彈力逃出這個地方。我真的需要拿到更多證據嗎?是的,需要。只要手動切人,看一眼本艦數據系統。那才是扎扎實實的證據。而裡茨爾選擇什麼音樂、圖像卻算不上什麼證據,說破天別人也不會相信。
她沿著走廊前進,飄過一扇扇艙門。這些原本是軍官艙室,這次旅途中用作值班人員宿捨。她在倒數第二間裡住過三年時間。那間房子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她不敢想,也不願知道。拐個彎就是艦長的計劃室。她在艙門前一亮通行碼,門滑開了。裡面……再也不是計劃室了,像健身房和臥室的綜合。四壁同樣貼著圖像牆紙。奇維輕輕抓住一個樣式奇異、帶護套的架子,選了個從門外看不見的地方輕輕落地。她一碰頭戴式系統,要求強行切入本艦網,建立網絡聯接。本地系統開始檢查她的方位和權限,稍稍一頓,奇維眼前出現了一排排姓名、日期和圖像。找到了!原來裡茨爾在無影手號上搞了一套自己的小型冷凍系統。露安·佩雷斯名列其中……仍然活著,而且正好當值!
夠了,該離開這個瘋人院了。但奇維稍稍猶豫了一下,這裡列著這麼多名字,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臉,來自遙遠的過去。每張臉旁邊都有一個注明死亡的記號。上一次看見這些人時,她還是個小孩子,但那時的他們不是這個樣子……眼前這些臉有的陰沉,有的處於睡眠狀態,有的帶著可怕的青腫或燒傷。有的圖片是活著的時候拍攝的,有的明顯攝於死亡後,有的受過嚴刑拷打,有的殘留著拼死抵抗的傷痕。這是吉米·迪姆事件之前的圖像。
戰斗之後到恢復正常輪值這段時期有過審訊的事,這些她知道,但是……奇維只覺得小腹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她不斷翻頁,調出更多名字。凱拉·彭·利索勒特。媽媽。一張遍布癖傷的臉,眼睛直直地瞪著她。裡茨爾對你干了什麼?托馬斯怎麼會不知道?
不知不覺中,她下意識地打開圖片的相關數據鏈接。突然間,頭戴式系統在她眼前展開了一段視頻記錄。仍舊是這個房間,但充斥其中的卻是往昔的影像和聲音。喘息聲、呻吟聲,好像就在那個架子的另一側。奇維側過頭,圖像隨之變化,配合得近乎完美。架子邊的角落裡,她和另一個人正面相對……托馬斯·勞,一個比現在年輕的托馬斯·勞。他的手從腰際伸出去,伸向架子。臉上是狂喜、陶醉。奇維曾經無數次見過同樣的表情,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做愛的時候。但眼前這個多年前的托馬斯手裡握著一把小刀,殷紅的血不住滴落下來。他向前傾過身去,靠近看不見的某個被折磨者,後者的呻吟突然變成一聲淒厲的慘叫。奇維伸手一拉架子,飄向前去,從上方俯視著過去的真相,望著勞正在切割的女人。
“媽媽!”已逝的過去聽不見她的呼喊。勞繼續干著他的殘酷的勾當。奇維蜷縮著,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嘔吐物飄過架子,飄向前去,她再也看不到他們了,但來自過去的聲音還在繼續,就在下面的支架邊。奇維一把扯下頭戴式系統,猛地摔開。她便咽著,喘不過氣來。恐懼攫住了她,她全身都麻木了。
房間裡光線一變,房門打開了。傳來了聲音,來自現在的聲音。“對,她來過這兒,馬裡。”
“呸,什麼髒東西,真惡心。”兩個人走過來,從聲音判斷,離奇維的藏身處越來越近了。她想都沒想,抽身後退,降到那個可怕的支架下方,抓住地板上一個支撐點,身體低低地伏下。
一張臉飄過來。
“抓住了……”
奇維猛地向上一躥,揮出的手掌沒有擊中對方的脖子,重重地落在他身後的隔牆上,震得手臂劇痛。一陣刺痛,是電擊槍發射的飛鏢。她一個轉身,想借反沖力撲向攻擊者,但雙腿已經麻木了。對方兩個人小心地又等了一秒鍾,開槍的馬裡這才笑著一把抓住她緩緩轉動的身體。奇維動彈不得,氣若游絲,但還沒有喪失知覺。她感到馬裡把她拉過去,抓住她的乳房。“行了,動不了啦。別擔心,唐。”馬裡大笑起來,“你倒真該擔心才對。瞧她在牆上砸的那個大洞。只差四厘米,你就得沖著你的脊梁骨出氣兒了。”
“呸。”唐惱火地說。
“抓住她了?很好。”門口響起托馬斯的聲音。馬裡的手一下子從她的乳房上縮了回去,拉著她繞過架子,來到房間空處。
奇維無法轉頭,只能看到正前方的情況。托馬斯。仍是那麼從容不迫。始終那麼從容不迫。他朝拉著她的馬裡點點頭。奇維想放聲嘶叫,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托馬斯會殺了我,像殺其他人一樣……會不會不殺我?只要我留下一條命,這個宇宙中沒有什麼東西能救得了他。
托馬斯轉過身,他身後是頭發蓬亂、衣冠不整的裡茨爾·布魯厄爾。“裡茨爾,這是不可原諒的錯誤。我們之所以給她進出權限,目的就是在發生這種情況時能事先防范,輕而易舉就能逮住她。你明知她來了,卻敞開大門,沒有采取任何措施。”
布魯厄爾抱怨道:“瘟疫在上。她不是才來查過嗎?以前從來沒有這種事,剛查過又來了。還有,你剛發出警報她就到了,我只有不到三百秒。以前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
托馬斯怒視著他的副統領。“上一次是運氣不好—這種事你應該事先防備著。至於這一次……”他的目光落到奇維身上,怒氣沖沖變成了若有所思,“讓她采取行動的是一個我們沒有意料到的意外事件。讓卡爾查查她跟誰談過話。”
他朝馬裡和唐一揮手,“把她裝進盒子,送到哈默菲斯特。告訴安妮,按老辦法處理。”
“大人,從什麼時段清除記憶?”
“我會親自告訴安妮。還得先查查記錄。”
奇維看見了走廊,還有拖著她飄動的手。我有過多少次相似的經歷?不管怎麼努力,她連一絲肌肉都無法調動。但在內心深處,奇維不斷呼喊著:這一次我一定要記住!一定要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