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19章
    時間到了光明中期,普林塞頓幾乎完全恢復了舊日的美景。在今後更涼爽的日子裡,這裡還會大興土木,建起露天劇場、漸暗期的豪華大廈、大學植物園。但601119這會兒,街道已經盡復舊觀,中央商業區也已竣工,大學已經恢復了全部各年級的班次。

    但在其他方面,641119年不同於591119年,也不同於過去一切世代的第十九年。世界進入了科技時代。河區低窪地過去一直是小塊農田,現在成了一個機場;城市最高的山頭上矗立著無數無線電發射塔,到了晚上,幾哩外都能看到天線頂端的遠紅外指示燈1。

    【1蜘蛛人的視覺系統不同於人類,可以看到人眼看不到的紅外光、紫外光。】

    到了601119年,協和國的大多數城市都發生了類似改變。遨弗國和金德雷國的大城市也一樣。比較弱小的國家雖然變化沒有這麼劇烈,但畢竟也在變。即使以新時代的標準,普林塞頓仍然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地方。這裡發生的最重要的變化是外人看不到的,但它們卻是一場偉大革命的種子。

    一個春雨霖霖的早上,倫克納昂納白飛抵普林塞頓。他在機場搭上一輛出租車,沿著濱河公路向上駛人市中心。昂納白是在普林塞頓長大的,他過去那家建築公司也開在這兒。他到的時候店舖大多還沒開門,出租車附近只有一群群來往奔忙的清潔工人。涼爽宜人的春雨中,店舖和樹葉上的水滴映著陽光,五彩繽紛。倫克納喜歡老城的景色,這裡許多石頭建築經歷過三四個世代的酷熱嚴寒。新修的水泥磚石建築也依然沿用過去的樣式。

    出租車駛出老城,向上駛向新區。這裡過去是皇室資產,被政府賣掉了,以資助大戰這是他們這一輩的叫法,年輕人只稱之為遨弗戰爭。新區的一部分還是臨時性的棚戶區,高處的建築則已成了華堂廣廈。出租車繞著盤山公路向這片新區的最高處駛去。到處是茂密的藏類植物,擋住視線,只有從稀疏處才能間或瞥見上面靠外緣的建築。大門無聲無息打開了,卻看不見任何警衛。唔。前面是一座豪宅。

    捨坎納昂德希爾站在車道盡頭,模樣跟豪宅頗不般配。雨不大,只是一層濛濛濕霧,但昂德希爾還是撐著一把傘,走上前來迎接昂納白。

    歡迎歡迎,軍士長!歡迎你!這麼多年一直逼著你大駕光臨寒舍,你總算來了。

    倫克納聳聳肩。

    我有好多想向你顯擺顯擺的就從這兩個挺重要的小東西開始吧。他把雨傘一斜,稍停,兩顆小腦袋從他的背毛裡探出來。兩個都是嬰兒,緊緊貼在父親背上。看樣子不比光明初期出生的正常嬰兒大,但已經大到挺逗人的地步了,小姑娘叫娜普莎,男娃娃叫倫克納。

    昂納白盡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向前邁了一步。多半是出於友誼才給孩子起這個名字。老天哪。很高興見到你。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時候,昂納白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小孩子打交道。他最接近侍弄孩子的經歷是訓練新兵。這樣也好,可以拿沒經驗當借口。但願能矇混過關。

    兩個小孩好像感覺到了他的厭惡之情,害羞地在父親背後躲了起來。

    別管他們。捨坎納的態度是一以貫之的大大咧咧,進門以後他們就會溜出來玩的。

    捨坎納領著他走進宅子,一路大談他有多少新東西想讓他看看,倫克納終於來了這裡是多麼好。這麼多年過去,昂德希爾變了,至少外表老了許多。再也不像原來那麼瘦骨伶仃,毛也換了好幾次,背上的毛是厚實茂密的父毛。在太陽的這個階段長出這種毛真是稀奇。受傷造成的頭部和上身的神經性顫抖好像比以前更嚴重了。

    兩人穿過一個大廳(大得跟飯店休息廳一樣),走下一道寬敞的螺旋形樓梯,外面的建築重重疊疊,都是捨坎納的寒舍。這還有不少人,或許是僕役,但身上沒穿富豪人家僕役通常都穿的號衣。這個地方給人一種實用至上的感覺,像一家公司,或是政府機構。昂納白打斷對方滔滔不絕的話,這些都是偽裝手段,對不對,昂德希爾?皇室根本沒把這塊地方賣掉,只不過轉讓出去了。轉讓給情報部門。

    不是。真的。這塊地方是我的,我自己買的。可是,嗯,我在這兒做許多咨詢工作,維多利亞我是說協和國情報局,他們覺得,把實驗室設在這兒更有利於保密。我有些東西要請你看看。

    是啊,你請我來不就是為這個嗎?捨克,我覺得你把精力用錯了地方,你想推動王國,讓全國都在這兒談這些方便嗎?

    方便,方便,沒問題。

    一般情況下,昂納白不會接受這麼隨隨便便一句話。但他已經意識到這幢大宅的安全工作是多麼完善。這裡的東西不少出自捨坎納之手,比如螺旋對稱式的房間。但維多利亞也留下了她的印記:到處埋伏著警衛(他總算發現了),地毯和牆飾的風格簡潔利落。估計這個地方的安全程度不亞於昂納白在陸戰指揮部的實驗室。這麼說吧,你正在推動這個國家盡全力開發原子能。我手下管理的人員和設備比億萬富翁都多,其中有些人的聰明勁兒幾乎趕上你了。儘管倫克納的軍銜仍舊是軍士長,但他的工作卻高出軍士不知多少倍。他現在的生活是過去那個只想當個建築承包商的倫克納做夢也想像不到的。

    好,好。你也知道,維多利亞對你很有信心。他將客人領進一個大房間。這個房間佈置得有點奇特,到處是書架,還有一張書桌,上面亂堆著報告、一擦擦雜亂無章的書、便條。書架都是固定的,構成了一片供小孩子玩耍的攀爬架,兒童書和艱深著作並列雜陳。兩個嬰兒從他背上蹦下來,飛快地爬上攀爬架,從天花板上向下窺視兩個大人。捨坎納把書籍雜誌從攀爬架下層踏板上推開,揮手請昂納白坐下。他好像沒打算改變話題,真是萬幸。

    這我知道。但你還沒看過我的報告。

    在我手裡,維多利亞交給我了。可我沒時間看。

    你應該看看!絕密文件送給他,這個人居然沒時間看他還是一手發動這些事的人哩。瞧,捨坎納,我這就告訴你,成不了。從理論上說,原子能可以滿足我們的一切要求。可實際上嗯,我們弄出了一批很厲害的有毒物質。跟普通放射性射線很相似,但能巨量釋放。做到這一點很容易。還製造出了一種鈾的同位素,這東西極難分解。不過我覺得,只要能讓它產生裂變,我們就有了一種威力驚人的炸彈:我可以給你你所需要的、能讓整個城市暖暖和和度過暗黑期的能量,不過卻是在不到一秒鐘內完全爆發!

    太好了!這是個非常好的開頭。

    非常好的開頭之後就沒有了。研究炸彈的那幫傢伙已經接管了我手下的三個實驗室。問題是,我們現在是和平時期呀。這種技術會逐步洩露出去,首先進人礦山開採領域,然後就會洩露到國外。如果金德雷和咱們的老對手邀弗國弄到了這東西,想想看,會有什麼後果?天知道還有其他什麼人。

    昂德希爾那一身百毒不侵的漫不經心的甲宵好像終於被刺穿了。是啊,很可怕。你的報告我沒讀過,但維多利亞經常到這兒來。技術可以給我們帶來奇跡,也能造成巨大的危險,不能只要前一半,不要後一半。但如果不研究這個方面,我們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這一點我仍舊堅信不疑。你只看到了後一半。你瞧,我知道維多利亞還可以給你更多經費,協和情報局這方面的信用一向不錯。他們可以一連十年大把扔錢不要收穫。我們可以給你更多的實驗室,不管你要什麼

    捨坎納,你聽說過研究曲線嗎?

    這個嘛他當然聽說過。

    就說眼下,如果我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錢,我可以給你弄出一台城市供暖設備,也許可以。但每隔幾年它就會出一次重大故障,就算它能正常運行,它釋放出的東西比如說超高熱蒸汽也會具有極強的放射性。進人暗黑期不到十年,你的城市居民就會統統死掉。研究進行到一定階段以後就會停滯下來,到了這個時期,朝裡頭扔錢扔人用處不大。這就是研究曲線。

    捨坎納沒有馬上回答。昂納白有一種感覺,對方的注意力已經轉向天花板,放到了他的兩個孩子身上。這個房間真是個奇怪的大雜燴:財富、天才特有的混亂(還是過去的昂德希爾的老樣子),加上新出現的父親身份。地板上沒被書堆和小玩意兒遮住的地方露出豪華的長毛絨地毯,牆飾是那種昂貴得驚人的幻視風格。石英窗戶高齊天花板,鍛鐵窗格裡飄進孩類植物的芬芳。昂德希爾的書桌旁、書架邊都有電燈,現在已經關上了。房間裡只有窗外射來的陽光,被外面的植物一襯,微微有些發綠。這種光線,讀讀旁邊書籍的大標題倒也夠了。書籍種類五花八門,有心理學、數學、電子學,還有幾本天文學教材,一大堆兒童故事書。書擦成一堆一堆的,之間的空處散放著玩具、儀器。玩具到底是孩子的還是昂德希爾自己的?有些還真分不出來。有些小玩意兒看上去像旅遊紀念品,可能是維多利亞從她任職的各部隊駐地搜集來的:一隻逛弗國肢腿拭抹器、海島花環上摘下來的一朵干花,角落裡老天爺,好像是一枚馬克七型炮射火箭。填裝高爆炸藥的戰鬥部已經拆除,代之以一個模擬彈頭。

    昂德希爾總算開口了。你說得對,光是錢解決不了問題。必須花時間,先造機器,再用它製造更精密的機器,如此循環往復一步步走下去。但我們還有二十五年左右,還有時間。將軍告訴我,你很擅長管理大型科研項目。

    昂納白只覺得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在大戰中獲得過不少勳章,但那些勳章加在一起都沒讓他如此自豪。如果不是史密斯和昂德希爾,他絕不會想到自己還有這方面的天才。昂納白小心地控制住自己,別讓對方發現自己多麼在意他們的讚譽。他哼了一聲,道:謝謝。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光靠金錢和我的才能是遠遠不夠的。如果你想在不到二十五年時間裡弄出點眉目,我還需要點兒別的東西。

    儘管說,需要什麼?

    你,該死的!需要你的洞察力!你這個混蛋,提出這個項目的第一年,你就溜到普林塞頓這兒躲了起來,鬼知道你在這兒做什麼名堂。

    噢倫克,我很抱歉,可我已經對原子能這方面不太感興趣了。

    昂納白認識昂德希爾已經很多年了,應該不會對這種話大驚小怪。可他仍然有一種猛嚼自己的進食肢的衝動。這一位,在某個領域裡干一陣子,沒等別人知道這個領域的存在,他已經不感興趣了,甩手不幹了。如果此人僅僅是個怪物,那還罷了。可他偏偏是個離不得的天才。有時候,昂納白真恨不得親手宰了這個東西。

    是的,昂德希爾繼續道,你需要更多有才華的人。知道嗎?我在干的正是這方面的工作。等會兒我會帶你看看。現在只說一點,他接著說下去,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話是火上澆油,我有一種直覺,跟其他方面的難題相比,原子能可能只是個相對而言比較簡單的小麻煩。

    比、如、說、什、麼?

    捨坎納笑道:比如說撫養孩子。他一指牆上的古董鐘,其他小孩子很快就會來了,也許應該趁他們沒到時先帶你參觀參觀我這個研究所。他從棲架上站起身來,開始像別的父母那樣傻里傻氣地衝著兩個嬰兒揮手,下來,下來。娜普莎,別碰那具鍾!太晚了,嬰兒從屋頂出溜下來,在空中一躍,蹦到古董鐘上,再滑到地面,我這兒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了,總擔心哪天什麼東西倒下來砸著孩子。兩個小東西蹦蹦跳跳穿過房間,蹦進父親的背毛中。兩個孩子只有一丁點兒大,比林妖大不了多少。

    昂德希爾的這個研究所把國王學院的一部分也圈了進來。這座山頂巨宅裡有不少教室,都位於宅第靠外的部分。教育費用大多數不由政府負擔昂德希爾本人是這麼說的。絕大多數研究項日都是私營課題,經費由對昂德希爾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私營公司承擔。本來可以撬國王學院的牆角,把他們最優秀的人才全招過來。但我們跟學院有協議。他們的人繼續在學院教書、做課題,剩下的時間才上這兒來。我們則會返還學院一筆費用。只要到了這兒,就得做出成果。只有成果才算數。

    不分班級?

    捨坎納聳聳肩,兩隻小傢伙被顛得沿著他的後背上上下下,出興奮的咪咪聲,估計意思是再來一次,爸爸。

    嗯,也算有班級吧。主要是想讓不同專業的人混在一起,互相啟發。這兒的學生要冒點風險,因為我們沒有劃分明確的結構,比較亂。有些學生學得很好,但頭腦稍差的就適應不了這種方式。

    教室裡大多有兩三個人站在黑板前,下面一排排棲架上聚著一簇人,專心注視著黑板。很難判斷哪些是教授,哪些是學生。有時候,倫克納連他們在研討哪個專業都弄不清楚。兩人在一間教室門口停住腳步,裡面一個這個世代的年輕人正在宣講什麼,下面的聽眾歲數比他大得多。從黑板上的符號公式來看,既像天體運行規律,又像電磁學。捨坎納面帶笑容,朝裡面的人揮揮手。你還記得我們在暗黑期看到的天上的閃光嗎?我這兒有個人認為,那種閃光可能是太空中的物體造成的,是一種極其黑暗的東西。

    我們看到的時候,那些閃光一點兒都不暗。

    是啊。也許它們跟新日出有某種聯繫。我自己也對這種看法有點疑問。傑伯特不大懂天體運行方面的學問,但他卻是電磁方面的專家。他正在研製一種無線電設備,可以發出波長只有幾英吋的射線。

    啊?聽上去不像無線電,更像超遠紅外射線。

    是一種我們以前沒見過的東西,不過很有意思。他希望用這種設備搜索他所謂的太空火箭,它的回波可以定位遠處的物體。

    兩人沿著走廊走下去。他發現昂德希爾突然不作聲了,不用問,這是給他時間好好思索那種短波玩意兒。倫克納昂納白是個很實際的人,恐怕正是由於這一點,他才成了史密斯將軍實現她那些異想天開項目所不可或缺的人。但就算是他,也照樣會被那些特別驚人的想法震住。波長這麼短的射束是怎麼回事,他只有一點最模糊的知識,只知道這種射束具有極強的定向性。但搜索距離越遠,它所需要的能量就越大。要想用這種裝置搜索空間目標,它必須先在地面證實自己的用處才行。唔,不管這個傑伯特如何打算,這東西在軍事上倒真的大有用處有人造出了頻率這麼高的發射裝置嗎?

    他的興趣肯定流露出來了,因為昂德希爾笑得越來越開心了。是的,這是傑伯特的天才發明,他稱之為腔振器。我在房頂上豎了一根天線,樣子不太像無線電發射塔,更像個天文望遠鏡。維多利亞在陸戰指揮部那邊的西嶺上設了一排中繼站。通過這個裝置,我可以跟她對話,跟電話一樣方便可靠。我這兒有一個班正在搞密碼研究,我用它來測試他們的成績。你瞧著吧,我們會研究出你能想像出來的最可靠、保密性最強的高頻無線通訊技術。

    哪怕傑伯特的觀星計劃成不了,你照樣有收穫。捨坎納昂德希爾的狂熱勁兒跟過去一模一樣。昂納白漸漸有點明白他正在研究什麼了,以及對方為什麼不肯放下手頭的工作,轉而開發原子能。你真的以為你這所學校能造就出陸戰指揮部所需要的天才人物?

    天才是容易找到的我的想法是培養我們發現的天才,讓他們最大程度地發揮出創造性。我這輩子從來沒像現在過得這麼有意思。你知道,倫克,天才必須靈活。真正的創造性一定會有某種遊戲的勁頭,從一個念頭跳到另一個念頭,不能被僵硬的計劃、要求拖住。當然,你最後到手的成果跟你最初的想法很可能不是一回事。我認為,從這個世代起,發明創造將成為需求之母,而不是相反。

    這話捨坎納說說倒是輕鬆,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以工程手段將科研成果轉化為現實產品的又不是他。兩人來到一間空教室,昂納白瞅了一眼黑板,又是滿板天書。還記得陸戰指揮部用來計算彈道的那種齒輪式計算器嗎?我們現在正用真空電子管和磁心製造那種設備,運算速度比齒輪式的快一百萬倍。還可以直接輸人一個個數字串,不用先把它們轉化成標尺設定。你手下的物理學家們準會喜歡這種機器。他笑道,你瞧,倫克,這些發明的專利權屬於提供經費的贊助商。除了這惟一一個不利之處,你和維多利亞手裡馬上就會有大把大把的玩具,足夠你們開心的了

    他們走上一段長長的螺旋式樓梯。樓梯通向接近山頂的一個露天院落。普林塞頓附近還有一些山峰比這兒更高,但這裡的景色已經夠壯觀的了。雖然現在下著濛濛細雨,仍然令人心懷一暢。昂納白望見一架三引擎飛機正朝下面的機場徐徐降落。山谷那一面到處是新開採的花崗石、新鋪就的瀝青。昂納白跟幹那項工程的公司很熟,他們對這兒的流言堅信不疑,即,到下一個暗黑期時,這裡會研究出一種強大的能源,將大大延伸蜘蛛人的生活,能夠在暗黑期正常生活。真要那樣的話,普林塞頓會是什麼樣子?一座城市,坐落在暗夜星空下,無邊的真空中但卻沒有陷人沉睡,它的淵數里空無一人。最大的危險將發生在漸暗期。到了那時,人們必須作出決定:是儲備物質,像過去一樣度過暗黑期,還是把賭注押在倫克納昂納白手下的工程師們身上,看他們是不是真能把他們誇下的海口變成現實。他怕的不是徹底失敗,而是只取得部分成功這才是他的噩夢。

    爸爸幾爸爸!兩個五歲大小的小孩跳跳躥躥從後面跑進他們的視野。他們後面還跟著兩個小孩,這兩個已經相當大了,幾乎可以算長成型了。在長達十餘年的時間裡,倫克納盡了最大努力,盡可能不去注意上司的變態行為。畢竟,維多利亞史密斯蜘蛛人不止正前方有眼睛,後面也有,所以背後也有視野。將軍是他能想像出來的最好的情報局長,或許甚至比格林維爾將軍還要出色。她的個人生活方面有什麼怪癖無關緊要。她本人也是個早產兒,他對這一點倒從來沒什麼反感:早產不早產,責任不在她,她控制不了。

    可是,她竟然在太陽新生的時期開始家庭生活,讓她的親生孩子跟她一樣受罪這些孩子甚至不是同一個歲數。兩個嬰兒從捨坎納背上跳下來,鑽過草叢,爬上他們兄長的肢腿。史密斯和昂德希爾這麼做,簡直像故意朝社會臉上啤唾沫。他一直推脫搪塞,不肯到他們家來來了以後才發現,這裡的情形跟他想像的一模一樣,太不體面了。

    兩個最大的孩子都是男孩。兩人一把舉起小弟妹,假裝像當父親的一樣把他們負在背上。他們自然沒長背毛,兩個嬰兒直打滑,從他們的背殼上滑了下來。他們揪住大哥哥的衣服,重又爬了上去,一路發出嬰兒特有的響亮的笑聲。

    昂德希爾把四個孩子介紹給軍士,一行人走過濕流渡的草地,來到一處擋雨的天篷下。除了學校操場,這是昂納白見過的最大的)L童遊戲場,不過透著一股邪氣。正經學校分得清清楚楚,學生都是當代的同齡兒童。昂德希爾的兒童遊戲場裡擺放的設備卻五花八門,跨越了好幾個年齡段,既有供兩歲幼兒玩耍的攀爬網,又有大孩子用的沙坑,幾個很大的玩具屋,還有幾張放著圖畫書和棋具的矮桌子。

    爸爸,我們本想到樓下迎接你和昂納白先生,可小妹不肯。十二歲大的大孩子肢尖朝一個五歲的孩子(小維多利亞?)一指,她想讓你們上來,可以讓昂納白先生看看我們的玩具。

    五歲的孩子還不能掩飾自己的情緒,小維多利亞連嬰兒眼都沒褪。雖然嬰兒眼可以轉動幾度,但只有兩隻,她只能幾乎完全正面面對自己希望觀察的對象。你永遠無法確切判斷成年人在注意什麼,卻可以一眼辨出小孩子的關注方向。告密!她衝他嚷嚷道,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想他們上這兒來?她的進食肢朝他一揮,又趁到昂德希爾身邊,對不起,爸爸。我想讓昂納白先生瞧瞧我的玩具屋。還有布倫特和戈克娜,他們得在上頭做作業。

    昂德希爾抬起前肢摟住她,沒關係,反正我們也想上來。又對昂納白道,將軍在他們面前把你吹上天去了,倫克。

    是呀,她說你是最棒的工程師!另一個五歲孩子(戈克娜?)道。

    小女孩的玩具屋還沒來得及顯擺,布倫特和傑裡布便先露了一手。很難說清他們的教育水平,兩人有一點固定課程,除此之外,兩個孩子愛學什麼就學什麼。傑裡布(那個告發妹妹的大男孩)喜歡考古發掘,昂納白從來沒見過這麼精通化石的孩子,他有的書是從國王學院圖書館借來的,大人讀都很吃力。他還收藏了一大批鑽石有孔蟲,這是跟他父母去陸戰指揮部時收集的。和父親一樣,他也滿腦子奇思怪想。知道嗎,我們不是這兒的第一種文明形式。鑽石地層下面有個一億年前的遺址,科爾姆異形。大多數科學家認為以前只有傻乎乎的動物才不呢。過去這兒有一種非常有意思的文明。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看那種文明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實在的,這種想法並不新鮮。讓昂納白吃驚的是,捨坎納居然允許他的孩子讀科爾姆的考古著作,學習他那種瘋狂理論。

    另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布倫特更像一般早產兒:內向、有點陰鬱,也許有點遲鈍,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他的眼睛倒是不少,都長全了,但還是喜歡用前方的眼睛,好像他仍個嬰兒。除了爸爸的實驗,布倫特沒有表現出對某個方面特別感興趣的樣子。他有許多建築玩具:閃閃發亮的金屬樺釘、連接器,兩三張桌子上放滿了這種東西。不知是誰用這些樺釘和連接器為孩子們搭建了許多精巧的建築模型。我常常琢磨爸爸的實驗,我現在做得越來越好了。他一邊說,一邊在一個大模型上摸索著,把好端端的結構搞得亂七八糟。

    實驗?昂納白瞪了一眼昂德希爾,你在拿這些孩子做什麼實驗?

    昂德希爾好像沒聽出他語氣中的怒氣,孩子們真是太美妙了,對吧?我是說,只要他們不煩得你要死。看著孩子漸漸長大,你簡直可以看著他們的思維機能一步步就位,最後完成。他一隻手向後伸去,輕輕撫弄著兩個剛剛返回安全港的小嬰兒,在某些方面,這兩個的智力還趕不上叢林裡的泰倫特獸。有些思維機能是嬰兒完全不具備的。跟他們玩的時候,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種思維上的障礙。但隨著他們一天天長大,頭腦也在成長,以前沒有的機能也一個個形成了。

    昂德希爾一邊說,一邊在桌旁踱步。五年孩子中的一個戈克娜在他前面半步走著,調皮地模仿著父親的動作,連他的神經性顫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一張擺放著深淺各異、形狀不同的漂亮褐色玻璃瓶的桌邊停住腳步,幾個瓶子中盛著果汁冰水,好像準備開一個稀奇古怪的草地遊樂會。但就算孩子長到五歲,他們的思維上仍舊存在盲點。他們有很好的語言技能,卻沒有一些最基本的概念

    你是說我們不懂性方面的事?戈克娜道。

    昂德希爾總算有一次覺得尷尬起來。恐怕我這些話她聽得太多了。她的哥哥們經常給她出點子,告訴她我們玩問答遊戲時該怎麼說。

    戈克娜拽住他的腿,坐下,開始玩吧。我想讓昂納白先生看我們是怎麼玩的。好吧。來玩玩你妹妹在哪兒?他的聲音一下子嚴厲起來,大聲喊道,維基!快下來,那東西承不住你。

    小維多利亞在嬰兒的攀爬架上,爬到了天篷下面,爸爸。沒事的,反正你在這兒。

    不行!趕快下來。

    小維多利亞開始向下滑,嘴裡嘟濃著,但幾分鐘後高興興地向昂納白顯示起自己的玩具屋來。

    他們一個一個向他展示白己的科目。兩個最大的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廣播節目,向少年少L童講解科學知識。這個節目顯然是捨坎納搞的,昂納白不知他為什麼願意做這種事。

    倫克納忍受著這一切,面帶微笑,掩飾著自己的真實感受。每一個孩子都很可愛。除了布倫特,每個孩子都比昂納白認識的其他任何孩子更聰明、更活潑。他不禁想道,現在越可愛,今後就越可憐。等他們長到必須面對外面的世界時,這些孩子該怎麼辦啊?

    小維多利亞有一座玩具屋,很大,一直伸進外面的藏類植物中。輪到她時,她伸出兩隻手,拽著昂納白的前肢,幾乎把他硬生生拖到房子出人口那一面。

    瞧,她指著玩具屋底層的一個小洞。看上去真像白蟻窩的人口,我的屋子還有淵數呢,還有一個餐具室,一個飯廳,七間臥室客人必須把每個房間一一參觀一遍,同時聽她詳細解說每一件傢俱。她搬開一堵牆壁,房間裡面立即一陣騷動,我的房子裡住著許多小人,瞧這些林妖幼蟲。說實話,維基的房子對這些小東西來說大小正合適,至少在太陽的這個階段很合適。再過一段時間,它們的中肢就會演變為五彩斑斕的翅膀,成為真正的林妖,這座玩具屋便再也容納不下它們了。至於現在,它們看維多利亞的暱稱上去真像微型蜘蛛人,在裡面的房間來回亂跑。

    它們喜歡我。只要願意,它們隨時可以回樹上去。但我在房間裡放了些吃的,它們每天都來。她輕輕拉扯著一個銅製拉手,一塊地板像抽屜一樣被拉了出來,上面是輕木片做的一個小迷宮,我還拿它們做實驗呢,就像爸爸拿我們做實驗一樣。我的實驗當然簡單些。她的嬰兒眼向下望著迷宮,所以沒看見昂納白的表情,我在這邊出口滴幾滴蜂蜜,再讓它們從那邊進來,我給它們計時,看花多長喲,你迷路了,對吧?你待在這兒已經兩個小時了,真抱歉。她笨拙地把一隻進食肢伸進迷宮,把一隻林妖幼蟲挪出來放在旅類植物旁邊,嘿嘿。笑得真像捨坎納,有些幼蟲比其他的笨得多或許是運氣壞得多。我考考你,既然它沒從這一頭的出口走出來,我怎麼計算它在裡面多長時間了?

    這個我不知道。

    她轉過頭,面對著他,漂亮的大眼睛向上望著他。媽媽說小弟弟的名字是跟著你起的,也叫倫克納。

    啊,可能吧。

    媽媽說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師。她說連爸爸那些瘋瘋癲癲的主意你都能實現。媽媽希望你喜歡我們。

    小孩子看人跟大人不一樣。正面葉著你,直勻勻盯著你。跟小孩子說話的人根本無法假裝不知道對方是在跟自己說話。作客期間所有的尷尬、所有的不自在彷彿全聚到了這一刻。我喜歡你們。他說。

    小維多利亞繼續盯了他一會兒,這才移開視線。好吧。兩個大人和孩子們一塊兒在天篷下吃午飯。雨後雲開,漸漸熱了起來。按第十九年春天的標準,又是普林塞頓這個地方,這種天氣已經算很熱的了。孩子們卻個個滿不在乎。這個陌生人讓他們很興奮小弟弟的名字就是跟他起的呀。除了維基以外,幾個孩子吵吵嚷嚷說個不停。昂納白作出最大努力,盡量配合他們。

    吃完飯後,孩子們的幾位老師上來了。看樣子都是這個研究所的學生。這幾個孩子沒有一個去真正的學校上學。也許這樣一來,他們以後的日子會好過些?

    孩子們希望昂納白留下來看他們上課,但捨坎納不答應。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他說。

    這次作客最困難的一段就這樣結束了(但願如此)。兩個大人回到研究所一樓昂德希爾涼爽的書房,只有兩個最小的嬰兒還跟他們在一起。兩人聊了一會兒昂納白的實驗室還需要什麼設備和人員。雖說捨坎納不願直接參與原子能的研究,但他這兒確實有些非常聰明的人才。我希望你跟我這兒搞理論的談談,再見見我們研製那種計算機器的專家。在我看來,只要有了能迅速解開複雜方程的運算手段,你的大多數最困難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昂德希爾在書桌後的棲架上舒展了一下身體,臉上露出略帶椰榆的探詢表情,倫克如果沒有社交活動,我們這兒一天內就能辦成不少事兒,比打十幾個電話能辦成的多得多。我知道,你肯定會喜歡上這個研究所。不是說你能跟這兒的人打成一片,適應這裡。我們這兒也有不少技術人員,可搞理論的認為自己能指使他們。而你的層次就不同了。你這種人能指使搞理論的,利用他們的理念,實現你自己的工程目標。

    倫克納勉強笑了笑,你不是說發明即將成為需求之母嗎?

    嗯,主流肯定是這樣。所以我們才需要你這種能把碎片拼合成整個圖案的人。下午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那些人,你肯定巴不得利用他們,他們也巴不得利用你你要是早些時候來就好了。昂納白正想編點借口,話才出口便住嘴了。他再也裝不下去了。再說,跟捨坎納說總比直接跟將軍說好開口得多。你自己知道我為什麼以前不來,捨克。說實話,要不是史密斯將軍給我下了明確明令,這次我也不會來。你知道,只要是她下的命令,我絕沒二話可說。但她提出的要求實在太高,要我接受你們的變態行為。這我可做不到。我你們倆的孩子非常可愛,捨克。可你們怎麼能對他們做出這種事?

    他以為對方會哈哈大笑,置之不理,或者像史密斯將軍那樣,只要一批評這個方面,立即面若冰霜,橫眉冷對。但昂德希爾只默默地坐在那裡,把玩著一套過時的小孩子的積木。書房裡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小木塊互相碰撞發出的嗒嗒聲。你也認為這些孩子很可愛,很健康?

    是的,只是布倫特的反應有點慢。

    你不會認為我把他們當成了實驗室的小動物吧?

    昂納白回想起小維多利亞和她的玩具屋裡的迷宮。不算什麼,他在她那個歲數時常用放大鏡燒林妖幼蟲哩。嗯,反正你無論什麼都要拿來當實驗品研究一番。捨克,你就是這種人。我想,你跟其他當父親的一樣愛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才這麼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在非正常時期讓他們來到這個世上?要是哪個孩子腦子有毛病怎麼辦?我注意到了,他們沒多少同世代的玩伴。其他早產的多半是畸形兒,你找不到哪個正常孩子跟他們一塊兒玩,我說得沒錯吧?

    從捨坎納的表情來看,他知道自己的問題正中靶心。捨克,你那幾個不幸的孩子會終生生活在一個把他們看成違背自然規律的犯罪行徑的世界上。

    這些問題我們正在著手解決,倫克。傑裡布跟你說過少年科學講座的事兒,是嗎?

    我沒大聽明白。你是說他和布倫特要上電台節目了?那兩個倒有可能冒充正常孩子矇混過去,可如果時間長了,總會有人猜出來

    那是自然。小維多利亞一心盼著上那個節目,就是因為這個才上不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讓人們認識到這個問題。說到節目本身,它會介紹各門類的科學知識,但有一個貫穿性的主題,即生化和進化、暗黑期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形成了我們現有的生活方式。另外我還想讓聽眾明白,隨著科技進步,過去形成的有關生育時間的社會習俗已經過時了。

    你永遠別想說服拜黑教會。

    沒關係,我想說服的是數百萬思想開明的普通人,像你倫克納昂納白這樣的人。

    昂納白想不出該說什麼才好。對方實在太能說了,自己不是對手。但昂德希爾怎麼就不明白呢?每一個正經社會都有一些大家必須遵守的基本原則,關係到全社會健康生存的原則。不管發生什麼變化,想把這些基本原則拋到腦後的任何做法都是只顧自己利益的蠢事。就算是冥頑不靈的群體也需要一個正常、體面的生活週期沉默,長久的沉默,屋子裡只有捨克手裡的積木發出的輕響。

    捨坎納終於道:倫克,將軍非常欣賞你。你是她最敬重的戰友。她還是個初出茅廬的中尉、根本看不到什麼光明前途的時候,你就善待她,從不歧視她。

    她是最優秀的軍人。至於出身,錯不在她。

    這我承認。但正是因為你一直善待她,她才急於要你認可我們的生活方式,才把你逼得這麼苦。她覺得,這麼多人中,你最應該理解我和她的做法。

    我知道,捨克,但我做不到。我今天的所作所為你也看見了,我已經盡力了,但你的孩子們仍然看穿了我的真實感受。至少小維多利亞看穿了。

    嘿嘿,這倒是。她那個名字可不是白起的,小維多利亞跟她媽媽一樣聰明絕頂。可是你說得對,她今後會面對很多難以承受的困難這麼辦,倫克,我跟將軍好好談談,她應該接受現實,學會容忍哪怕僅僅是容忍你的無法容忍也好。

    這個你這麼做我能好過一些。捨克,謝謝你。

    與此同時,我們需要你多來這裡幾次。至於我們怎麼招待你,你自己決定。孩子們喜歡見到你,但如果能讓你覺得好過些,我可以讓他們離你遠點。

    好吧。我也喜歡他們,只是擔心我成不了他們期望看到的人,讓他們失望。

    哈。那麼,讓他們自己判斷跟你保持什麼距離合適吧,把它當作他們的小試驗也好。他笑道,如果把你看成實驗對象,他們的耐心好著呢,態度也靈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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