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易莫金人的戰鬥之後,伊澤爾·文尼度過了自己生命中的兩年,分佈在八年的時間段裡。托馬斯·勞精心安排船員的值勤時間,與本地形勢保持同步,使大家能跟上任務的進度。這方面,他做得幾乎和青河艦長一樣好。奇維和她那一組值勤的時間最多,但就算他們,這時也不那麼頻繁輪崗了。
安妮·雷諾特手下的天體物理學家工作仍舊很緊張。開關星依然按此前無數個世紀所觀測到的明亮週期漸漸變暗。對外行來說,這時的開關星完全像一顆普通恆星,燃燒氫氣,連太陽黑斑都跟其他恆星一樣。這段時間裡,雷諾特安排其他科學家減少值勤班次,靜待蜘蛛人復甦。
點亮之後不到一天便截收到了阿拉克尼的軍用無線電通訊。這時的行星表面還是蒸汽湧動、翻騰不止。很明顯,上一次黑暗降臨時,當地正在進行某種戰事。點亮之後一兩年間,兩個大陸上出現了幾十個固定的信號發射點。每隔兩個世紀,這些傢伙就得白手起家,重建地表設施。但他們顯然幹得挺在行。每當雲層散開時,太空中便能看到下面出現了新的道路、新的城鎮。
到了第四年,信號發射點已經增加到兩千多個。都是老式的固定發射裝置。這時,特裡克西婭·邦索爾和其他語言學家進人了高強度輪值期。他們第一次有了可供研究的連貫的聲頻資料。他們的值勤班次吻合時(這種時候很多),伊澤爾每天都要去看望特裡克西婭·邦索爾。起初,特裡克西婭離他比以前更加遙遠。她好像聽不到他的話,她的工作室裡無休無止迴盪著蜘蛛人的聲音。這種聲音尖尖的,每天都不一樣。特裡克西婭和其他聚能語言學家專心致志地研究,分析蜘蛛人語的含意潛伏在這些聲音的那個頻段,還發明出了許多便利的聲頻視頻記號以輔助研究。最終,特裡克西婭有了一批可用的表意素材。
從這時起,真正的翻譯工作開始了。雷諾特的聚能譯員監聽可以截收的一切對話,每天都能收穫幾千個含意半明半暗的字眼。特裡克西婭是最出色的,這一點從一開始就看得清清楚楚。正是由於她在物理課本文句上的研究成果,他們才取得了最初的突破。把書寫語言與截收到的三分之二對話一一對應起來的也是她。即使跟青河語言學家相比,特裡克西婭·邦索爾也技高一籌。如果她能知道的話,她準會萬分欣喜。「她是不可缺少的人才。」雷諾特這麼說過。語氣和平時一樣平平板板,既無讚賞也無嘲諷,只是闡述一個事實。特裡克西婭·邦索爾肯定能像亨特·溫一樣,提前脫離聚能狀態。
文尼極力讀完譯員們翻譯出來的所有材料。最初是典型的試探性粗譯,每個句子都包含幾十處註解,表明可能的其他含意、其他劃分方式。幾兆秒之後,譯文改進到了逐漸能讀懂意思的程度。下面的阿拉克尼上生活著活生生的智慧生命,而這些就是他們說的話。
有些語言學家始終沒能取得高於註解式譯文的成績。他們陷人釋義的最底層,只能掙扎著盡力弄清外星人想說什麼。也許做到這一步就夠了。他們至少瞭解了一點,蜘蛛人自己完全不知道他們失落的文明。
「我們沒有發現他們提及科技的黃金時代。」勞懷疑地看著雷諾特。「單憑這一點就讓人信不過。就連古老地球的時代,人類都有種種神話,講述失落的過去。」古老地球本身已經夠「過去」的了,如果說人類有個起源的話,就是古老地球。
雷諾特聳聳肩,「我只是告訴你,任何提及過去技術文明的對話都在我們可辨析的層次之下。比如,就我們所知,考古學被他們視為一種重要性並不突出的普通學問。」而在典型的失落殖民地,考古學是重建世界的發動機,是人們傾盡全力孜孜鑽研的科目。
「該死的,瘟疫在上,」裡茨爾·布魯厄爾道,「如果那些傢伙沒什麼玩意兒可刨,咱們掙大錢的希望可就完蛋了。」
可惜你來之前沒想到,伊澤爾暗想。
「就算真到那一步,我們還有李博士的研究成果。」他的目光掃過桌子對面的青河人。伊澤爾敢肯定他還有些話沒說出來:我們有一支青河艦隊的數據庫,還有可以為我們探索數據庫的買賣人。
特裡克西婭現在允許他觸碰她了。有時是替她梳頭,有時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或許只是因為他在她的工作室裡盤桓的時間太多,她把他當成了房間裡的一件設備,跟其他聲音驅動的儀器沒什麼區別。特裡克西婭現在通常借助頭戴式顯示系統工作,有時候給他形成一種她正望著他的印象。雖然是假象,卻也令人鼓舞。還有的時候,她甚至會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只要這些問題限於她的聚能項目,又不干擾她與設備或其他語言學家的交流。
大多數時間裡,特裡克西婭都坐在半明半暗中,凝神傾聽,同時說出她的翻譯。另外還有幾個語言學家也以這種模式工作,跟機器沒什麼區別。但特裡克西婭跟他們不同(文尼喜歡這麼想)。她也和其他人一樣,分析,再分析,但特裡克西婭不會在每個句子成分下面塞進幾十個別種解釋。特裡克西婭的翻譯好像深人到了句子內部,把握住了說話者想說的深層含意。而說話者是什麼人呢?是把阿拉克尼看成正常、熟悉的家園的蜘蛛人。特裡克西婭·邦索爾的翻譯是一種……藝術。
但安妮·雷諾特要的可不是什麼藝術。一開始,她沒什麼可指責的。在翻譯過程中,譯員們發明了一些注音字符,代表復合音。這些字符使他們的翻譯稍顯古怪。幸好第一個採用這些字符的不是特裡克西婭。但不幸的是,她發明的非常規方法未免太多了些。
在一個可怕的日子裡,雷諾特威脅要禁止伊澤爾進入特裡克西婭的工作室,也就是說,禁止他進人特裡克西婭的生活。「不管你在做什麼,文尼,你都在干擾她,破壞她的工作。她現在給我的都是比喻性的譯本。瞧瞧這些名字:『捨坎納·昂德希爾』,『傑伯特·蘭德斯』。所有譯員們都認為,蜘蛛人語言有許多我們弄不清楚的地方,必須一一註明。可她卻不管不顧,把這些詞語當成名字了事。音節劃分上也不清不楚,糊里糊塗。」
「她做的正是她應當做的,雷諾特。你跟自動化系統打交道的時間太長了,忘了人是怎麼回事。」得為雷諾特說句公道話:雖然她和其他易莫金人一樣粗暴,但她從來不記恨誰,你可以放心大膽地跟她爭論。但如果她真的不准他再去看望特裡克西婭……
雷諾特直直地瞪著他,道:「你不是語言學家。你不懂。」
「我是青河人。為了貿易,我們必須深入瞭解各種人類文化,數以百計。還有一兩種非人類文化。你們易莫金人卻只在人類空間的一個小角落裡廝混,接觸的語言都是以我們青河的廣播為基礎。宇宙中還存在著無數語言,和你們以前接觸的語言差別大極了。」
「不錯。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接受她這種盲目的簡單化傾向。」
「不!你需要的是能夠真正理解蜘蛛人思想的人,只有這種人才能告訴我們:在蜘蛛人與人類的種種差異中,哪種差異最重要。我承認特裡克西婭編出來的蜘蛛人名字有點傻氣,但你別忘了,這個所謂的『協和』集團的文化非常年輕,具有這種文化背景的個體經常會以自己的日常生活為源頭起名字。特裡克西婭完全有理由認為某個日常生活詞彙在特定場合下代表的是某個人的名字。」
「但這些詞不可能全是名字,至少這幾個不是。事實是,蜘蛛人發音有個特點,姓和名是混合在一起的。」
「我只告訴你一點:特裡克西婭做得完全沒有問題。我敢打賭,這幾個肯定是名字,源自某種很古老的敘述性語言。你注意到沒有,有的名字甚至包含著某些含意。」
「是的,這是最讓人惱火的地方。這種語言有的地方有點像拉德語,或者阿米娜語。連度量衡單位都跟拉德語差不多:『小時』、『英吋』、『分』。讀起來真彆扭。」
伊澤爾自己碰上拉德語度量衡單位時也很惱火,但他不打算向雷諾特承認。「就以拉德語和阿米娜語為例,它們跟你我說的尼瑟語有關係。我相信,特裡克西婭準是看出了這些名字和我們已知的蜘蛛人語言內核的關係。」
雷諾特很長時間沒說話,眼神空空洞洞。有的時候,這種表情表示她已經結束了討論,只是不想費神讓對方滾蛋而已。還有的時候則表示她正在努力領會對方的話。「你的意思是說,她的翻譯已經達到了更高層次,將蜘蛛人語言的含意置換為我們的思維所習見的方式?」
這種分析是典型的雷諾特風格:複雜彆扭,但卻十分精確。「正是!就是這話。我們對蜘蛛人語的理解還不完善,所以你要求譯員作大量註釋,標明例外項、含混不清的地方。但做生意講究的如昂德希爾,原文nderhill,意為「山腳」。卻是真切瞭解對方的要求和期望。」
雷諾特接受了他的解釋。再說勞也希望譯員拿出最簡明的翻譯文本,哪怕中間夾雜著類似拉德語計量單位的彆扭處。一段時間之後,其他譯員漸漸也採用了特裡克西婭發明的翻譯方法。伊澤爾心想,不知那些沒有聚能的語言學家有沒有能力判斷他們的翻譯正確與否。儘管他說得信心滿滿,伊澤爾心裡其實沒多大把握:特裡克西婭揣測蜘蛛人語時未免過於以意為之了,翻譯出來的內容也太像戰前他給她灌輸的人類黎明時代的歷史了。那個領域勞、布魯厄爾和雷諾特或許不熟悉,但卻是伊澤爾的專長。在他看來,兩者之間的相似、巧合處實在太多了。
對蜘蛛人的身體構造,特裡克西婭始終不管不顧。考慮到許多人對蜘蛛的厭惡,這麼做也許很正常。但那些東西確實跟人類截然不同,怎麼能完全不考慮差異呢?外形、生理週期,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東西都是人類所接觸的最異類的外星智慧生命。他們有許多肢腿,有的甚至可以起到相當於人類顆部的作用。他們沒有人類那樣的手和手指,只依靠數目眾多的肢腿互相配合搬弄東西。但從特裡克西婭的譯文中卻完全看不出這些區別。譯文中有的地方提到「肢尖」(也許是指前肢伸出形成的尖端),還有「中肢」、「前肢」,但僅止於此,此外再沒有其他地方表明他們和人類外觀上的巨大差異。伊澤爾在學校裡也見過這種類型的意譯,但那些譯者都是跟所翻譯的客戶文明直接打過多年交道的專家。
蜘蛛人世界出現了一種以兒童為對象的廣播節目—至少特裡克西婭認為它是這種節目,她把節目的名稱譯為「少年科學講座」。目前,它是深人瞭解蜘蛛人的最佳途徑,因為它既有人類已經基本掌握的蜘蛛人科技詞彙,又有日常生活用語,二者結合得十分理想,最有利於人類對當地語言的研究。至於這個節目的目的到底是教育孩子還是為孩子們提供娛樂,沒有人能肯定。它甚至可能是以應徵人伍的士兵為對象的科技培訓課程。無論它是什麼,反正特裡克西婭給它起的譯名被大家接受了。「少年科學講座」,這個名字給節目塗上了一層天真純潔、乖巧可愛的色彩。特裡克西婭心目中的阿拉克尼好像出自人類黎明時代的童話。有的時候,她的聚能狀態發揮到極致,一整天都不和伊澤爾說一個字,注意力集中得……完全沒有一絲人性。每當這種時候,文尼便會產生一種想法:這種譯本也許是過去那個特裡克西婭從人類歷史上最有效的奴役控制中伸出手來,向他呼救。她的聚能只允許她關注一件事:蜘蛛人世界。也許她在無意識中扭曲了她所見到的、所聽到的,用她僅存的手段,為自己創造出一個幸福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