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17章
    按官方的正式說法,本尼·溫的酒吧自然是不存在的。本尼在營帳各層氣囊之間占了一處地方,本來是存放設備的,但既然空著沒用,本尼便自作主張拿了過來。他和他父親利用工余時間,把這個地方布置起來:家具、一間零重力游戲室、牆紙視窗系統。艙壁上還能看見設備管道,但已經用彩色膠帶裹上了。

    輪到范·特林尼那一枝值班時,老頭子的空余時間大多消磨在這兒。把穩定L1周邊設施的活兒搞砸以後,這方面的工作全都交給了奇維·利索勒特,所以他的空余時間多的是。

    范一進門,撲面而來的是啤酒花和大麥釀造品發出的濃烈芬芳。幾滴啤酒從他耳邊飄過,隨即消失在門上的清潔孔中。

    “喂,范,最近上哪兒去了?找個位子,坐吧。”他平時那幫酒友大多都在,坐在游戲室天花板一側。范朝他們揮揮手,飄過房間,在靠外的牆邊找了個位子,面對那些人旁邊的側巷。說是側巷,其實沒多大地方,窄得要命。

    特魯德·西利潘朝房間那頭飄在吧台旁的本尼一揚手,“啤酒和吃的呢,本尼伙計?喂,給咱們的軍事天才來一大杯!”

    大家哄笑起來,范恨恨地哼了一聲。他費了很大功夫,終於把自己打扮成為一個牛皮匠。想聽點兒大膽玩命的英雄事跡嗎?聽范·特林尼的,一百秒之內准能聽到。當然,只要你有一點點經驗,一眼就能識破:多半是瞎編的,少數真事兒卻屬於別的某個人,並不是這位特林尼的成就。他打量著房間。跟平常一樣,顧客大都是下級易莫金人,但每群人中總有一兩個青河人。開關星點亮和“迪姆大屠殺”已經過去六年了,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各自生命中的兩年光陰。活下來的青河人接受了教訓,漸漸適應了。兩個種族還不能說已經融為一體,但和范·特林尼一樣,大家都成了這個流放在外的集體的一分子。

    亨特·溫從吧台飄過來,身後拖著一個網兜,裡面滿滿地裝著飲料泡囊和他與本尼父子倆冒險偷偷弄進酒吧的小吃。他把吃喝遞給大家,暫時打斷了眾人的對話。分發完畢,亨特收起酒錢。這是私下流通、用來交換好處的一種兌換券。

    范抓起一個飲料泡囊。容器是一種新型塑料,本尼和在龐雜體表面工作的探險隊員有聯系。小小的揮發礦加工設備攝人氣凝雪和水凝冰,以及地面的鑽石……出來的是各種各樣的貨物,包括制造飲料泡囊的塑料、家具、零重力撞球台。連酒吧招徠顧客的主要貨色都是龐雜體的出品—加上一點點營帳菌囊的魔法。

    泡囊一側繪著彩色標志:冰鑽釀品,還有一幅龐雜體被分解成小小液滴的小畫。小畫精致極了,顯然是從手繪圖畫轉化生成的。范盯著這幅傑作欣賞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強行忍住,沒有貿然發問。反正別人也會問的……以他們自己的方式。

    特魯德和他的朋友們也注意到了這幅畫,頓時笑語喧天。“喂,亨特,是你做的?”

    老溫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點頭。

    “嘿,真漂亮。不過當然趕不上聚能畫家的手藝。”

    “你不是什麼物理學家嗎?在你重獲自由之前?”

    “天體物理學家。可我、我不大記得天體物理的事了。正試著重新學點什麼。”

    幾個易莫金人又和溫聊了幾分鍾。大多數人都很友善。除了特魯德·西利潘,其他人看樣子都挺同情他。范還模模糊糊記得戰前那個亨特·溫,開朗直率,是個好心腸的學者。現在嘛,好心腸還是老樣子,但現在總是笑,態度也過於謙恭了。他的個性仿佛是一件瓷器,摔成碎片後重新費勁地粘合起來,瓷器倒還算是件瓷器,只不過非常脆弱,再也經不起碰撞了。

    老溫收走最後一張兌換券,穿過房間,飄向自己的老位子。離吧台還有一半距離時,他停了下來,飄近牆紙顯示系統,向外望著龐雜體和太陽,仿佛從來沒見過似的,面對奇異的開關星驚疑不已。特魯德咯咯咯笑了,身體斜過桌子,對范道:“恍恍惚惚,傻得要命,對吧?脫離聚能的一般不至於糟到他那個地步。”

    本尼·溫從吧台裡搶出來,把父親拉走了。本尼過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爆青年,是活下來的迪姆同謀中最招人注意的一個。

    桌邊的談話又回到今天的大事上。喬新想打聽A枝中有沒有人願意換到B枝值班,他的女伴是B枝的,兩人輪值時間不一樣,沒法見面。這種交換本來必須由統領批准,可如果交換雙方都樂意……有人說,軍需部有個青河女人可以中介代理這種事,當然,你得為她提供她所需要的好處才行。“該死的買賣人,做什麼都有價碼。”西利潘喃喃咒罵。

    特林尼開口了,講了個故事,給大家開心解悶。這其實是件真事兒,但他有意說得前言不搭後語,讓別人覺得是瞎編出來的。故事講的是由他負責的一次長期值班。“五十年,我們只有四班人。最後我只好打破規定,批准在飛行途中生孩子。可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有了一個重大利好……”

    范正要說到最精彩的部分,特魯德·西利潘一捅他的肋骨,“噓!青河的貿易之神啊,你的死對頭來了。”桌旁一陣大笑,范瞪了西利潘一眼,回頭張望。奇維·林·利索勒特飄進門口,空中一轉身,落在本尼·溫身旁。酒吧裡人聲暫停,天花板旁特林尼一伙人聽到了她的話。“本尼,那些交換表你拿到了嗎?岡勒可以替你—”兩人飄到遠處,聽不見他們說什麼,房間裡的談話於是重又開始。奇維的態度顯然很積極,拽著本尼的胳膊談交易。

    “是真的嗎?她還在管穩定龐雜體的事兒?范,不是說你負責嗎?”

    喬新臉一皺,“你省省吧,特魯德。”

    范抬起一只手—老家伙惱羞成怒,但又極力繃出大人物的模樣。“我早就說過,我晉升了。利索勒特只管具體細節,我總體負責,直接向勞統領匯報。”他望著奇維的方向,裝出仇恨的目光。不知現在她在搞什麼名堂。這孩子真是了不得。

    從眼角余光中,范瞅見西利潘抱歉地朝喬新聳聳肩。他們都知道范是個不中用的老廢物,但卻很喜歡他。他的故事也許淨是胡扯,可是很好玩。特魯德·西利潘的毛病在於不知道適可而止。這會兒,這家伙或許會想個什麼辦法對他作點補償。

    “厲害。”西利潘道,“我們這兒可沒幾個人能直接向統領大人匯報工作。跟你說點奇維·林·利索勒特的事兒吧。”他先瞅瞅酒吧裡都有誰,這才說道,“你知道,我在雷諾特手下負責管理聚能者,我們,嗯,為裡茨爾·布魯厄爾的監控部門提供技術支持。我跟那個部門的伙計們聊了聊。那個女人,她玩的花招可真不少,你簡直想像不出來。”他朝酒吧裡的家具一擺手,“你以為這些塑料都是打哪兒弄來的?她接過了范過去的活兒,整天都在下面的龐雜體上。產品都被她分流出去了,給了本尼這種人。”

    桌邊的一個人沖西利潘晃了晃冰鑽釀品的泡囊,“你也有好處嘛,而且好像還挺喜歡這種好處。對不對,特魯德?”

    “你也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和本尼·溫他們動的可是統管資源啊。”桌邊眾人臉色凝重地點著頭,“不管咱們有什麼好處,這仍然是盜竊集體財產。”眼光凌厲如刀,“要放在大瘟疫時期,比這更重的罪名沒幾條。”

    “話是這麼說。但這些勾當統領都知道,又沒給這兒造成什麼大損失。”

    西利潘點點頭,“是的。他們這段時間容忍了這種事。”笑容變得有點邪,“也許是因為她跟勞統領睡在一張床上。”

    流傳的消息不少啊。

    “你瞧,范,你是青河人,但你從根子上說是個戰斗員。哉士是最崇高的職業,不管你的血統如何,有這份職業,你的身份就高。明白嗎?一個社會分很多層次。”西利潘的高論顯然是別人灌輸給他的,“最上層是統領階級,照我看稱作領袖階級更合適。下面一個層次是軍事領導人,他們之下是計劃員、技術員和戰斗員。再往下……只不過是各種各樣寄生蟲罷了:從有益於社會的階層中被刷下去的人,在社會體系中給他們一個位子。他們之下,是工廠工人、農民。最底層—集中了所有社會渣滓最惡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滿面笑容,望著范,顯然覺得自己是在替對方說好話,因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貴者中間,“生意人只能吃死人,還有馬上就要咽氣的人。這幫弄種,連下手小偷小摸的膽子都沒有。”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塗了一層保護色,但即使對他扮演的角色來說,這番分析仍舊無法消受。

    范勃然作色,“告訴你,西利潘,青河發展到現在的水平已經幾千年了。隨便怎麼說,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麼失敗。”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這種話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個好人,忠於青河也應該。以後你會明白過來的。我們周圍總歸少不了買賣人,不管是在小胡同裡兜售違禁品還是在星際鬼鬼祟祟。會飛來飛去的小商小販管他們那一套也叫文明,其實只是一幫烏合之眾,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圍得點好處罷了。”

    范悻悻地說:“我從來沒遇上這種事:被恭維得這麼厲害,同時又被貶了個一文不值。”

    眾人大笑起來,特魯德好像覺得自己那番說教讓特林尼心裡暗自高興。范說完了剛才被打斷的小故事,這回沒人打岔了。閒聊轉向對阿拉克尼蜘蛛人的猜測。通常,這種事范會凝神傾聽,一個字都不放過,表面上卻裝出不感興趣的模樣。不過今天,他的不熱心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目光落在吧台那邊,奇維和本尼差不多到了他的視線之外,兩人正激烈地談著什麼交易。雖說特魯德·西利潘被易莫金人那套胡說八道的理論搞壞了腦子,但他的有些話還是對的。過去一兩年間,這裡發展出一個欣欣向榮的黑市。不是吉米·迪姆那種激烈的反抗,在參與黑市的青河人看來,這種事根本不是什麼反抗,只不過繼續做生意過日子罷了。本尼和他父親還有其他幾十個人不斷做點小動作,有時甚至直接違反統領大人的法令。到現在為止,勞沒有采取什麼懲治措施;到現在為止,青河的地下貿易改善了幾乎每一個人的生活。這類事范以前見過一兩次,都發生在青河人不能作為自由人做生意,卻又無法逃脫、無法戰斗的情況下。

    奇維·林·利索勒特這姑娘是地下貿易的核心人物。范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心裡贊歎不已,一時甚至忘了扮成怒目而視的樣子。奇維的損失太大了。以某些榮譽標准而言,可以說她賣身投靠敵人。可瞧瞧她現在吧,一輪一輪連接不斷地值班,照樣應付裕如,處於中心位置,聯系著四面八方,跟各種各樣的人做生意。范感到一絲慈愛的微笑出現在自己唇邊嘴角,趕緊咬住嘴唇,強自忍住,皺起眉頭,恨恨地望著她。如果特魯德·西利潘或喬新知道他對這姑娘的真實想法,他們准會認定他徹底發瘋了。如果發現這些想法的是托馬斯·勞這種聰明人,他會把幾件事一綜合—范·特林尼的末日便告來臨。

    當范注視著奇維。林·利索勒特時,他看見的是他自己。以前從來沒產生過這種感受。是的,奇維是個姑娘,而特林尼內心深處頗有點大男子主義。但兩人之間的相似之處大大超過了性別差異。航程開始時,奇維只有—多大?八歲?在黑暗的星際長旅中度過了將近半個童年,除了飛船維護人員,身邊沒有一個人。現在又深深扎進了另一種文明。可她挺過來了,仍舊勇敢地面對一個個全新的挑戰。而且不斷取得勝利。

    范陷人沉思,不再聽酒友們的閒聊,連奇維·林·利索勒特都不看了。他想起了往事,三千多年前的往事。按他自己的生命計算,已經過去了三個世紀。

    堪培拉。范當時十三歲,是特蘭·紐文最年幼的兒子。特蘭·紐文,北方所有土地的領主、國王。范住在冰冷的大海邊一座石頭城堡裡,在利劍、毒藥和陰謀叢中一天天長大。如果中世紀的生活持續下去,他只有兩種前景:或是被謀殺,或是成為統治一切的國王。但是,這個飛行器和無線電只存在於遠古傳說中的世界,突然有一天,與星際貿易者正面相遇了。青河。他們的艦載小艇將城堡南面的大沼地燒成一片枯焦,當時的情景范至今還記得。短短一年時間,堪培拉的封建體制土崩瓦解了。

    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艦隊只有三艘飛船,他們在計算上出了大錯,以為等他們趕到時,當地人會擁有很發達的技術文明了。可事實上,特蘭·紐文就是傾全國之力,也無法為這支艦隊提供必要的補給。兩艘飛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隨第三艘飛船離開故土—這套人質把戲是他父親琢磨出來的,自以為占了那些來自星辰的人們的便宜。范在堪培拉的最後一天是個寒冷多霧的日子。從高牆環繞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個早上。這是人家第一次允許他從近處觀看天外來客巨大無比的飛船,少年范·紐文欣喜若狂。范一生中再也沒像那次一樣,幾乎把什麼都弄錯了:高高聳立在霧氣之中的其實只是艦載中型登陸艇;跟范的父親掃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舉止奇特的大官其實只是大副;恭順地跟在他身後幾步遠處的女人皺著臉,掩飾不住自己的渾身不舒服—侍妾?脾女?後來才知道,是船長。

    范的父王打了個手勢,孩子的老師和他嚴肅的僕人領著他走過泥巴地,走向來自星辰的人們。放在他肩頭的手抓得緊緊的,但范幾乎沒注意。他仰頭望著,驚歎不已,雙眼貪婪地吞噬著“飛船”,視線竭力追蹤著船體金屬(是金屬嗎?)閃亮流暢的曲線。這種完美的物事他只在小件珍寶或者繪畫中見過,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化為現實的夢想。

    要不是辛迪,他或許會被他們弄上船去,僧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賣。辛迪·杜坎,特蘭的堂弟的二女兒。她們家地位很高,可以住在宮中,卻又沒高到能施加什麼影響的地步。辛迪十五歲,是范見過的最奇特、最熱烈的人,怪得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話,只能用“朋友”這個詞,而且,這個詞也夠了。

    她突然出現了,擋在他和天外來客之間。“不!不能這麼做,不應該,不—”她舉起手,仿佛要阻止他們。

    范聽到附近一個女人大喊起來,是辛迪的母親,朝自己的女兒尖叫著。

    真是個愚蠢、無望到極點的舉動啊。范那群人連腳步都沒放慢,他的老師一揮齊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一轉身,想朝她沖去,但幾雙有力的手舉起他,抓住他的手腳。他只看見辛迪在地上掙扎著想爬起來,眼睛仍然望著他的方向,全然不知執斧衛士已朝她奔來。這是他最後一眼看到辛迪。一個渺小的人,卻挺身而出,極力保護他。范·紐文始終不知道她為此付出了多大代價。幾個世紀以後,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雖說當地已經進入了技術文明,他仍舊可以把整個星球買下來。他搜索過所有老舊的圖書館,還有留在當地沒有離開的青河人的片斷數據。沒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動之後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記錄也沒有提供什麼線索。她,還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時間的眼裡,實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范被人揪上前去,速度飛快。匆忙之中,他只來得及瞥一眼他的兄弟姐妹們,年輕的、面容冷酷的男男女女。對他們來說,這一天意味著消除了一個很小的競爭對手。僕人們在范的國王父親面前暫停了短短的一瞬。那位老人—其實只有四十歲—低頭看了他一眼。特蘭一直不像個父親,更像某種遙遠的、反復無常的自然力量,隱身於無數老師、競爭兄弟和朝臣之後。他的嘴角拉下來,緊緊地閉成一條線。那雙冷硬的眼睛裡掠過一絲近於同情的神情。他觸了觸范的臉龐,“堅強些,孩子。你有我的姓。”

    特蘭轉過身去,用一種混雜語言和星辰來客談話。范落人天外來客的掌握。

    和奇維·林·利索勒特一樣,范·紐文被拋進無邊無際的大黑暗中。也和奇維一樣,范不屬於這片黑暗。

    他清晰地記得頭幾年的事,比他一生中任何時間的記憶更加清晰。毫無疑問,船員們肯定打算把他直接扔進冬眠箱,下一個停靠點甩掉他完事。這麼個小家伙,他還當宇宙間只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這輩子只學過怎麼拿著把劍亂揮亂砍一氣。你能拿他怎麼辦?

    范·紐文原本有他自己的計劃。那些冬眠棺材把他嚇了個靈魂出竅。重奏號剛剛離開堪培拉的軌道,小小的范·紐文便從分派給他的艙室裡失蹤了。對他的年齡來說,他一直是個小個子,一躲起來,誰都別想找到他。他讓重奏號的船員們忙活了四天,四下搜索他。最後,不用說,范輸了。幾個怒氣沖天的青河人把他揪到船長面前。

    到這時他才知道,船長原來就是他在沼地見過的那位“嬸女”。就算知道了,他仍舊不敢相信。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卻統率著一艘星際飛船,還有上千名船員(沒過多久,幾乎所有人都下崗休息了,進人冬眠狀態)。嗯,也許她是船主的侍妾,把船主毒死了,接管了他的船。這麼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但也說明這是個陰險惡毒的女人。事實上,蘇娜只是個資歷不深的船長,有一小批人投票反對繼續留在堪培拉,她就是這一小批人的頭兒。留在當地的人把飛走的人稱為“謹小慎微的懦夫”。現在,這批人正朝家鄉的方向飛去,等待他們的是確切無疑的破產。

    他們抓住他,把他帶上艘橋。范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船長居高臨下,怒目而視,瞪著這個搗蛋的小王子。那時的他還穿著堪培拉貴族的天鵝絨呢。

    “你耽擱了我們的輪崗,年輕人。”

    范只大致聽得明白她的意思,少年甩開恐懼和孤獨,直視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你的人質,但不是你的奴僕,不是任你擺布的人。”

    “該死的,他在說什麼?”蘇娜·文尼看看她的助手,“你瞧,小鬼,這一次飛行要花六十年,我們只能把你先凍起來。”

    最後一句話筆直地穿透語言障礙,聽起來實在太像馬夫在剁掉一匹馬的腦袋之前說的話了。“不行!你甭想把我塞進棺材裡。”

    這句話蘇娜·文尼聽懂了。

    一個人突然插嘴,對飛船的主人說了些什麼,大致相當於“別管他怎麼想,船長”。

    范准備好了,等待著最後的、必敗無疑的戰斗。

    但蘇娜只盯著他看了一秒鍾,然後吩咐其他人離開她的辦公室。

    剩下的兩個人混雜著雙方語言談了一千秒左右。范知道朝廷上的諸般詭計,也知道怎麼操縱別人,但這些辦法這會兒全都不適用。沒等他們說完,小男孩已經傷心地痛哭起來。

    蘇娜攬著他的雙肩,“這樣會一直持續好多年,”她說,“你懂嗎?”

    “我……我懂。”

    “如果你不讓我們把你放進冬眠箱,到達目的地時,你會變成一個老頭子的。”冬眠箱這個詞仍然是個難以接受的字眼。

    “不,不,不!不等變老,我就會死的。”范·紐文已經失去了理智。

    蘇娜一時沒有作聲。多年以後,她把她當時的想法告訴了范。

    “是的,我可以把你硬塞進冬眠箱,這麼做才對,也符合我們的道德觀念。而且省了我一大堆麻煩。我一直不知道鄧和他的貿易委員會為什麼非要把你塞給我。那些人,心胸狹隘,又對我很不滿意,可這麼干未免太過分了。

    “所以,現在你就是這樣,一個被親生父親出賣的小男孩。我不會像他和委員會,拿你做那種交易。真要那樣我才活見鬼呢。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你一直冷凍,直到飛抵納姆奇,醒來後還是個零蛋,一樣不知道應該怎麼在技術文明中生活。嗯,不讓你冬眠,也挺好,教你點基礎知識。我看你也明白了星際飛行需要多長時間,再過一些年,也許你就不那麼害怕冬眠箱了。”

    不像說起來那麼簡單。船上出現了一位不承擔任何責任的人,飛船安全程序必須重新編寫,適應這種新局面。原來的程序不允許出現船上夾雜著非船員,飛船上只能有船員。但程序總算編好了,幾位值班人員自告奮勇延長自己的值班時間。

    重奏號達到了巡航速度,零點三個光速,駛向無盡的宇宙。范·紐文手上的時間似乎無窮無盡。幾個船員(蘇娜和其他值第一班的)竭盡全力輔導他。起初,他什麼都不懂……但時間長啊,他學會了蘇娜的語言,掌握了青河人的一般知識。

    “我們是做星際貿易的。”蘇娜說,兩人單獨待在一起,坐在磁場吸附式推進器上面的艙位裡。周圍的視窗顯示出青河人周游的五個星系。

    “青河真是個大帝國啊。”少年說,望著群星,暗自將這片廣闊空間與父親小小的王國作比較。

    蘇娜笑道:“不,不是什麼帝國。沒有哪個政府能管理幾光年之外的事。嘿,絕大多數政府連幾個世紀都撐不下去。一時的政治潮流來了又去,可貿易卻能持久不變。”

    少年范·紐文皺起眉頭。雖然學了那麼多,但他仍然覺得蘇娜的話不可理諭。“可這確實是個大帝國呀。”

    蘇娜沒跟他爭辯。幾天之後,她這一班勤務結束了,進人那些奇異、冰冷的棺材裡,死了。范幾乎聲淚俱下地懇求她不要自殺。此後幾兆秒內,他為這種此前連想都沒想過的打擊哀痛不已。這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其他陌生人,還有無窮無盡的沉默寡言的日子。最後,他學會了閱讀尼瑟語。

    兩年之後,蘇娜復活了。少年依然拒絕冬眠,但從那時起,他急不可耐地學習他們願意教給他的一切。他明白了,這裡有無數堪培拉貴族無法想像的高強本領,他有可能掌握它們。兩年之內,他學會了文明社會普通孩子五年才能掌握的知識。他在數學方面極有天賦,還學會了怎麼使用青河程序最上層和下一層的程序界面。

    蘇娜的模樣幾乎和她進人冬眠箱前完全一樣,只有一點區別:不知怎麼回事,她竟然顯得年輕了些。一天,他發現她注視著他。

    “怎麼了?”范問。蘇娜笑了,“長途飛行過程中,我從來沒見過小孩子。你現在是—多大?按堪培拉的算法,十五歲了?布雷特告訴我,你學了不少東西。”

    “對,我要當個青河人。”

    “唔。”她笑了,但不是范記憶中那種慈祥、保護人似的微笑。她好像真的非常高興,也沒有不相信他的話,“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我的時間也多著呢。”

    這一次,蘇娜·文尼一連值了四年班。頭一年裡,布雷特·特林尼也在,他延長了自己的值班時間。重奏號可以進去的一切地方,他們_三人全都走遍了:醫療艙、冷凍箱、指令艙、燃料箱。為了達到磁場吸附式推進器的巡航高速,重奏號消耗了幾乎兩百萬噸氫。所以現在,它成了一個巨大無比、裡面幾乎沒什麼東西的空殼。“如果目的地不能給我們提供支持,我們再也別想飛起來了。”

    “可是,燃料是可以補充的呀,就算目的地是一顆氣體巨星也行。連我都知道怎麼調整程序、補足燃料。”

    “是啊,我們在堪培拉就是這麼做的。但如果不大修,我們飛不了多遠,就算飛到什麼地方也什麼都干不成。”蘇娜頓了頓,小聲罵了一句,“那些該死的傻瓜,留在堪培拉干什麼?”兩種情緒撕扯著她的心:對決定留下的船長的憤恨、對拋下他們不管的自責。

    布雷特·文尼打破寂靜,“別為他們難過了。他們冒了最大的風險,可一旦這一把賭贏,堪培拉就會出現我們原本追求的消費者群體。”

    “我知道。可現在,沒說的,我們只能兩手空空回到納姆奇了。我敢說,咱們連重奏號都得賠出去。”她一搖腦袋,甩開明顯一直纏繞著她的憂思,“不管了。反正,在這段時間裡,咱們至少還能創造出一位訓練有素的船員。”們最需要哪個專業,布雷特?她裝出凶狠的樣子刻了范一眼,“我

    特林尼一翻眼珠,“你是說哪種專業能給咱們帶來最大好處?那還用說,考古程序員歎。”

    惟一的問題是,像范·紐文這種野小子怎麼能成為一名考古程序員?到這時,少年已經能運用各種標准界面了,甚至自以為已經算是個程序員了,說不定往後還能當船主呢。掌握了標准界面,就能操縱重奏號,進人行星近地軌道,監控冷凍箱……

    “只要出了什麼差錯,你就死了,死定了,死定了。”蘇娜打斷了范的自吹自擂,“年輕人,你要學的東西非同小可啊,連從小在文明社會裡長大的孩子都很容易弄糊塗。計算機、程序,這些東西我們文明之初就有了,那時還沒有太空飛行的事呢。不過,計算機和程序能做的事很有限,一旦出現事先沒有預料到的困難,它們不可能想出什麼辦法,也做不出什麼創造性的事。”

    “可—你說得不對。我跟機器玩過游戲,游戲水平一調高,我一盤都贏不了。”

    “游戲其實很簡單,計算機很擅長處理這種簡單的事,速度飛快。計算機其實只有一個長處:它們儲存了數千年編制出來的程序,能運行其中的大多數。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發明出來的所有狡計都儲存在它們的記憶體中。”

    布雷特·特林尼不屑地哼了一聲,“加上所有屁話。”

    蘇娜聳聳肩,“當然。我們一共有多少船員?我是說進人行星軌道、全體動員之後。”

    “一千零二十三人。”范說。重奏號及其旅程的相關物理數據他早就背了個滾瓜爛熟。

    “對。現在假設,你所處的位置離任何文明體系都遠遠的—”特林尼:“用不著假設,這是地地道道的事實。”

    “—這時出了大錯。需要大約一萬名專家、加上一個巨大的工業基地,這才能造出一艘星際飛船。以飛船現有的船員,絕不可能徹底分析一顆行星,不可能造出某種對抗當地細菌變異的疫苗,也不可能想出辦法抵御可能遇到的所有疾病—”

    “對了!”范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需要程序和這些電腦。”

    “不對。只能這麼說:正是因為這些情況,離開程序和電腦的話我們無法生存。經過了幾千年,機器的記憶體裡儲存著大批能夠幫助我們的程序。但布雷特剛才也說過,這些程序許多是派不上用場的謊言。還有,所有程序都有毛病,只有最適當的程序才能幫助我們。”她停下來,意味深長地注視著范,“只有訓練有素、又聰明絕頂的人,才能根據需要、根據現有資源,選出最恰當的程序,並且根據實際情況加以調整。最後還需要對程序分析的結果作適當的譯解。”

    范沉默了很長時間,回想著從前各次機器未能恰如他的需要工作的情景。這種事很多,並不全是范的過錯。比如負責把堪培拉語翻譯成尼瑟語的程序,簡直是飯桶。“這麼說……你要我學習怎麼編出更好的程序?”

    蘇娜笑了,布雷特也是好不容易才強壓下笑聲。“只要你能成為一個稱職的程序員,學會怎麼運用現有的程序,我們就謝天謝地了。”

    此後幾年,范·紐文努力學習編程一開發。編程這種事老早以前就有了,和他父親城堡外那一大堆垃圾一樣源遠流長。小溪把它沖得離城堡遠了點,但只沖遠了十米便又堆在那兒了:大堆大堆廢棄的機器。當地農民說那些東西是飛行器,從堪培拉過去科技發達的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不過,跟重奏號內部本地網上的程序相比,城堡外的垃圾簡直可以說新嶄嶄的。這兒還有些五千年前編寫的程序呢,當時人類甚至還沒離開地球。最奇妙的地方—按蘇娜的說法,最恐怖的地方—在於,不像堪培拉城堡外的垃圾,這些程序至今仍然管用!曲曲折折,拐彎抹角,通過千百萬種渠道,許多最老的程序仍然在青河系統內部運行著。就說貿易者們的計時方法吧,它的調整框架異常復雜,但剝開外面的一切,最底層的其實只是一個控制計時器的小程序,一秒又一秒,不斷計數,從人類第一次踏上古老月球的那一刻算起。但如果你更仔細地分析……開始計時的時間其實還要晚得多,是從人類的第一個電腦操作系統的誕生算起的。

    在一切最上層界面之下,其實還有無數起支持作用的層次。有些軟件設計之初原本打算運用在跟現在極其不同的環境中。運用環境的劇變常常引起重大事故。關於星際旅行有許多浪漫的傳說,但實際上,事故原因通常十分簡單:用錯了地方的古老程序終於向人類報復了。

    “這些程序全都應該重寫。”范說。

    “已經做過了。”蘇娜頭都沒抬。她很快便會進入冬眠,最近四天一直在努力工作,想排除冷凍冬眠自動化系統中的一個故障。

    “已經嘗試過了。”剛脫離冬眠的布雷特更正道,“但即使只限於艦隊自動化系統的最上層,代碼也太多了,根本無法處理。你,再加上一千個跟你一樣的人,得花一個多世紀才能重寫一遍。”特林尼不懷好意地咧嘴一笑,“還有,你猜怎麼著?就算真的全部重寫了,待你收工大吉時,你會發現重寫的界面又出了新問題,只不過這些問題是你自己搞出來的。到頭來,你經常運用的程序仍舊不會順順當當毫無沖突。”

    蘇娜也暫時放下手裡的調試工作。“這方面有個術語,叫‘程序成熟極限’。最簡單的解釋就是,當程序員們在編制程序上花了幾個世紀時間、能夠充分發揮出硬件性能時,我們就會面臨數量龐大的代碼,你根本無法分析這種數量級的代碼。最多只能做到從整體上理解程序的各個層面,知道怎麼搜索偶爾用得上的小工具。就說我手頭的事吧,”她指指自己埋頭研究的程序附表,“我們很缺冷凍箱工作液,但跟其他上百萬件東西一樣,咱們那個可愛的堪培拉上沒處買去。現在,顯而易見的解決辦法就是把棺材挪到後艙去,利用放射線直接降溫。可要這麼做,我們手頭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我這幾天也於起了考古程序員的差事。看來,類似情況五百年前也出現過,發生在陀瑪星系內部的一場戰爭中。他們臨時拼湊了一個溫控程序,正是咱們現在需要的。”

    “幾乎正是咱們現在需要的。”布雷特又是一臉壞笑,“還得先作點小調整。”

    “對,不過我已經快做完了。”她掃了范一眼,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哈,我還以為你寧死也不進冬眠箱呢。”

    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起了六年前那個小男孩。“我會用的,總有一天會用。”

    那天過後,范又度過了生命中的五年。緊張忙碌的五年。布雷特和蘇娜都已離崗冬眠,范始終跟他們的繼任者親密不起來。那四位喜歡玩樂器,而且是最原始的手工樂器,跟他父親的宮廷樂師演奏的樂器一樣!他們一玩就是幾千秒,好像從合奏中得到了某種奇異的心理和社交享受似的。范也稍通音律,但實在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在這種小事上下這麼大功夫。他自己可沒這份耐心,連稍習此道都不肯,所以離這些人遠遠的。現在他已經很長於獨處了。再說,需要學習的東西又是那麼多。

    他學得越多,越能領會蘇娜所說的“程序成熟極限”。與他認識的船員相比,這時的范已經成為一名出色的程序員。

    “驚人的天才”,蘇娜有一次這麼說他,當時她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他什麼樣的程序都能編寫出來……可生命太短暫了,而最重要的系統又都是那麼龐大。於是,范學會了如何鑽研過去編制的巨型代碼。從中擷取有用的片斷,他甚至有本事將現代武器系統的程序與人類征服太空之前的雙曲線計劃程序結合在一起。范還掌握了另外一項同樣重要的本領,知道如何探索飛船本地網絡,發掘最適當的程序。他知道怎麼找,去什麼地方找。

    ……他悟出了“程序成熟極限”的另一層含意,這是蘇娜沒有怎麼對他提及的。一個系統依賴在它之下的另一個系統,而這另一個系統又以某些年代更久遠的東西為基礎……如此一來,你幾乎不可能徹底了解這些系統的威力和局限。在一個艦隊的自動化系統的內部深處,很可能存在—必然存在—大批後門。這些系統的作者大多已經死了數千年,他們暗中埋設供自己出人的這批路徑久已湮沒,不為人知。還有一些後門是自以為會長久存留的公司或政府設置的。蘇娜、布雷特加上其他少數幾個人知道重奏號自動化系統中的一部分後門,於是便擁有了一種特殊的力量。

    范·紐文心中那個富於心計的中世紀小王子沉醉在一種前景中:如果能深入某些普適性極強的通用程序的最底層……如果能編制一種運用極廣、遠至各地的層面,那麼,掌握這個層面中所有後門程序的人從此必將成為國王般的統制者,運用這個層面的寧宙各地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從那個驚恐萬狀的十三歲堪培拉少年被帶離故鄉算起,十一年過去了。

    蘇娜再一次脫離冬眠。范一直渴望著她的歸來……從她進人冬眠那天開始便盼著這一天。他有那麼多事想告訴她,有那麼多問題想問她,有那麼多東西想給她看。可當那一刻終於到來時,他卻沒有守候在冬眠艙迎接她。她在船尾一個設備區找到了他。一間小小的艙室,有一個可以望見船外群星的真正的小窗子。這間艙室是幾年前分給范的。

    輕質塑料門上響起一記輕叩。他打開門。

    “你好,范。”蘇娜臉上掛著奇異的微笑。她的模樣也很奇怪,那麼年輕,簡直一點都沒老。而范卻已經度過了生命中的二十四年。他請她走進狹小的房間。她輕輕飄過他身側,轉過身來。臉上帶笑,眼光卻很嚴肅,“你長大了,我的朋友。”

    范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是的,可我……可你還是在我前頭。”

    “也許吧,從某種程度上說。但你編程的本事已經比我強幾倍了,我永遠成不了你這麼優秀的程序員。這一班裡你替陳運算出來的結果我看到了。”

    兩人坐下來,她詢問他曾遇上的困難,他又是怎麼解決的。這一年來,他無數次計劃過再見她時應該怎麼說、怎麼表現。現在,這些話在他腦子裡奔來湧去,攪得他昏頭漲腦,連嘴上正說的話都結巴起來。但蘇娜好像沒注意到。該死的,青河男人怎麼向女人求愛?在堪培拉時,他受的一直是騎士教育:對女人要有俠義之心,要有犧牲精神……後來漸漸明白了,在現實生活中,貴人采取的方法其實最簡單不過:看中什麼,一把拿過來,只要看中的對象不屬於另一個更有權勢的貴人就行。不過,范自己的親身經驗卻很有限,而且很可憐:徑直伸手的是不幸的辛迪,他自己成了被她看中的對象。最近這班輪值開始的時候,他嘗試著把堪培拉的那一套用在一位女船員身上,結果被希娜·饒打折了手腕,人家還向上級正式投訴他。這種事,蘇娜遲早會聽說的。

    一念及此,范連勉強談話都進行不下去了。他瞪著蘇娜,尷尬地沉默著,突然脫口而出,宣布一件大事—他本來打算留到某個特別時刻再說出來的。“我……我要輪換下崗了,蘇娜。我決定開始使用冬眠箱。”

    她嚴肅地點點頭,仿佛從來沒想到一樣。

    “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冬眠了?知道最後的決定因素嗎?那是三年前,你已經冬眠了。”那時我才意識到,見不到你的時間是多麼漫長,多麼難熬。“當時我在處理那個二級天文程序。做那份工作,你的數學底子非得很好才行。有一陣子,我被難住了。我想,管他的,所以我搬到這上面來,望著外面的天空發呆。以前我也這麼做過。故鄉的太陽一天比一天黯淡,真是有點嚇人。”

    “肯定是這樣。”蘇娜道,“可就算在船尾這兒,你能看到它嗎?”她挪到那面直徑四十厘米的舷窗邊,關掉艙室裡的燈。

    “能看到。”范說,“等眼睛適應以後就行了。”房間裡現在伸手不見五指。這是一扇真正的窗子,不是什麼強化顯示設備。他來到她身後,“瞧,那邊四顆最亮的星星是派克曼,堪培拉的太陽就在它們外面,大約一根火鉗那麼遠的地方。”真傻,她又不懂堪培拉人的天文概念。可他還是嘰哩呱啦說個不停,掩飾自己內心的感受,“真正震動我的其實不是這個。我那個太陽只不過是顆平平常常的恆星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是說,從堪培拉能看到的那些星座:派克曼、野鵝座、犁頭座,我在這兒仍舊可以認出它們,哪怕它們的形狀跟過去看到的不一樣了。我知道,這些我也想得到,工作間隙我在數學上下過苦功夫。可是……我還是被震動了。十一年裡,我們飛了多遠啊,整個天空都變了。我從內心深處最真切不過地感受到,我們飛了多遠啊,前頭還有多麼遙遠的路啊。”

    他在黑暗中比劃著,手掌無意間觸到了她美妙的臀部曲線。他的聲音一下子啞了,短短的、能夠感受到的一瞬間,他的手停留在那兒,一動不動。然後,手指輕撫她赤裸的腰際。她的襯衣下擺沒扎進褲腰。以前怎麼沒發現?他的手繞過她的腰,向上摸索,從光滑的腹部一直向上,探到乳房下緣。動作很快,也許是小心翼翼的試探,但實在很快。

    蘇娜的反應幾乎和希娜·饒一樣迅捷。她在他身下一轉,乳房正正地擠壓在他的另一只手掌上。不等范讓開,她的手臂已經環過他的脖子,把他向下一拉……長久、熾烈的吻。雙唇所觸、雙手所撫,還有她的雙腿,纏繞著他的……都使他全身顫抖不已,同時也感到她的顫抖。

    她拉起他的襯衣,兩人的身體凝結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她的頭向後一仰,讓開他的嘴唇,輕聲笑了。“老天,自從你十五歲,我一直想要你。”

    為什麼不動手?我不是完全聽你擺布的嗎?這是他最後一個連貫的念頭,然後便是長時間的混沌。黑暗之中,他需要解決的美妙問題還多著呢:怎麼著力,如何銷魂。他們在空中蕩來蕩去,從一面艙壁彈到另一面。要不是伴侶的指引,可憐的范永遠也別想辦成什麼事。

    此後,她打開燈,教他如何在他的床上做愛,接著是在燈光熄滅的情況下。很久以後,兩人精疲力竭地癱軟在黑暗中。寧靜,歡愉,美人在抱。隱約的星光像施了魔法,只要過一段時間,就會覺得周圍的一切被它們照得通明,亮得在蘇娜眸子裡映出點點閃光,亮得照出她的皓齒。她在微笑。“星星的事,你說得沒錯。”她說,“看見群星掠過,確實能讓我們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范輕輕樓了她一下,但就此而止,只滿足於說出自己的想法。“……是啊,確實挺嚇人的。但看著星星的同時,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了飛船和冬眠箱,我們就能飛越群星,超越群星,橫行寰宇。”

    皓齒再現,她笑得更厲害了。“啊,范,也許你到底還是沒多大變化。我還記得你初來的時候,那時你連句讓人能聽明白的整話都不會說呢。你不斷說青河是個帝國,而我反復告訴你我們只是貿易者,不是別的任何人。”

    “我也記得,可我還是不明白。青河存在有多久了?

    “你是說以目前這種‘貿易艦隊’的形式?大約兩千年。”

    “比絕大多數帝國的歷史更長。”

    “沒錯,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們不是一個帝國。正是由於我們的貿易功能,我們才能持續這麼久。兩千年前的青河連語言都跟現在不一樣,也沒有現在這種共同的文明。但我相信,人類空間一切地方都存在過貿易這種事物。貿易是過程,而不是統治。”

    “你是說,青河只是一群人,碰巧做著同一件事?

    “一點不錯。”

    范一時沒有作聲。她怎麼不明白他的意思?“好的,現在是你說的這種情形。可你難道看不見嗎?做這種事給予了你們多大的力量?你們掌握著高科技,勢力遍及數百光年的空間,持續時間長達幾千年。”

    “不對。你這種觀點,相當於說海浪統治著世界。到處都有海浪,它有很大的威力,而且連成一體,同樣具有持續性。”

    “你們可以在人類空間中設置一個網絡,跟你們在堪培拉上設置的網絡一樣。”

    “但還有個光速的問題,范,你忘了?速度不可能超越光速。人類空間另一端的貿易者在做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就算傳來什麼信息,也早就過期幾百年了。你看得最多的只是重奏號上的本地網,你研究的只是一支小型船隊的網絡運行。支撐星際網絡需要多大資源,恐怕你想都沒有想過。到了納姆奇後,你會看到這種網絡的。像那種地方,我們每次訪問都會損失一部分人手,留在那兒不走了。生活在行星間有網絡相聯的地方,可以跟數以百萬計的人群相互聯系,通訊時間只有幾毫秒延遲—這種事你還沒見識過呢。我敢打賭,等我們到達納姆奇,你就會離開我們。”

    “我永遠不……”

    但蘇娜已經反過來摟住了他。她的乳房緊貼著他的胸膛,她的手向他的腹部伸去,摸索著。生理反應淹沒了他的否認。

    這以後,范搬進了蘇娜的艙室。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之長,其他人開他的玩笑,說他把船長綁架了。對范來說,和蘇娜在一起的時間是無盡的歡悅,並不單純因為滿足了身體欲望。兩人總是說個不停,不斷爭辯……他們一生的方向也由此決定。

    有時候他會想起辛迪。她和蘇娜扮演的都是主動追求者的角色,她們都教會了他許多東西,和他不斷爭辯,讓他困惑不已。但除此之外,她們截然不同,就像夏天不同於冬天,一個是清淺的池塘,一個是洶湧的大海。辛迪不顧自己的生命,為他挺身而出,孤身一人對抗國王的手下。但范哪怕絞盡腦汁,也想像不出蘇娜·文尼會在如此強弱懸殊、必敗無疑的情況下為他冒生命危險。不,蘇娜是個思慮填密、行動謹慎的人,正是她周密計算了留在堪培拉的風險,認定不大可能成功—然後說服了足夠多的人認同她的觀點,這才從貿易委員會手裡弄到一艘飛船,逃離堪培拉所在的空間。蘇娜·文尼擅長從長遠觀點看問題,認清別人無法發現的困難。她總是避開危險,只有在自己擁有壓倒優勢時才與危險正面相對。在范諸種道德觀念攪成一團報糊的腦袋裡,她的道德水准遠比辛迪低下……同時卻又大大高於辛迪。

    蘇娜始終沒有認同他有關青河星際帝國的觀念,但也沒有簡簡單單一口否定了事。她讓他讀了一大批歷史、經濟書,這些內容,在他長達十多年的閱讀規劃中從來沒有排上號。換了任何一個有正常理智的人都會接受她的觀點:范過去擁有的所謂“常識”中,蚌錯混淆之處實在太多了。但范仍舊頑固地死抱著自己的舊觀點不放—被蒙蔽了雙眼的人其實是蘇娜。“我們是可以建立一個巨大的星際網嘛,只不過……速度慢一點罷了。”

    蘇娜大笑道:“那還用說!太慢了。兩點通訊,再加上中轉站,這一趟三方聯通足足要花上千年時間!”

    “不會。到時候網絡協議肯定跟現在不一樣。還有,使用方法也不同。有了星際網,我們就不會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碰運氣尋找貿易機會了,青河會更加……呢,利潤更加豐厚。”范本來想說更加強大,但他知道,她准會揪住他的“中世紀思維方式”猛批一頓,“我們可以擁有一個動態客戶數據庫。”

    蘇娜搖搖頭,“只不過裡面的數據過時了幾十年到幾千年。”

    “我們可以發展成為人類通用的標准語言,並且保持這種語言的相對恆定性。我們的網絡程序標准將持之恆久,沒有任何一個政府能統治那麼長時間。我們的貿易者文明將永遠傳承下去。”

    “但從事貿易的也不光是我們青河人,多著呢,我們只是大海中的一條魚……噢。”范看出她終於心動了,“對呀,用廣播的手段傳播我們的文化,所有吸取這種文化的人都會獲得貿易優勢,這種優勢反過來又鞏固了我們的文化。”

    “說得對!太對了!還可以加密廣播信息,封鎖我們的競爭對手。”范突然露出狡黯的笑容。他下面要說的話是少年時代的范萬萬想不到的,連他那位統治北方領土的父親可能都想不出這麼天才的主意,“其實,我們甚至可以以明文的形式播送一部分信息,不加密。比如語言標准方面的內容、我們技術數據庫裡比較粗淺的部分。我一直在研究客戶文明的歷史,從古老地球開始,人類文明中只有一點恆久不變,那就是變化本身,劇烈的變化。某種區域文明興起,然後衰落,時常徹底毀滅。從長遠來看,青河的廣播可以緩和這種動蕩。”

    蘇娜開始連連點頭,眼睛裡露出憧憬的神情。“對。只要處理得法,到最後,我們的客戶甚至能以我們的語言說話,以我們的思想思考。改造客戶,催生出我們可以滿足的貿易需求,運用我們的程序環境—”目光突然一轉,落到他臉上,“你腦子裡想的還是帝國的事,對不對?”

    范笑而不答。

    蘇娜提出了無數反對意見,但她抓住了這個想法的精髓,並且用自己的經驗改造它。現在,她全身心投入,和他共同努力。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反對越來越像建議,兩人的爭執也越來越像共同探索、安排一個奇妙的新世界。

    “你是個瘋子,范……不過沒關系,也許只有瘋瘋癲癲的中世紀笨蛋才會這麼野心勃勃。我們就像……就像白手起家,無中生有地創造出一個全新的文明。我們可以鍛造屬於我們自己的神話、傳統,成為一切事物的基石。”

    “而且生命力比任何競爭對手更強,持續時間比他們更長。”

    “上帝啊。”蘇娜輕聲道。(他們當時還沒有發明“貿易之神”,以及其下的一大批小神。)“知道嗎,最好從納姆奇開始。它正處於文明發展的最高端,現在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整個文明的態度都有點滿不在乎、玩世不恭。納姆奇的信息傳播技術是人類文明中第一流的。你提的建議他們肯定覺得有點奇特,但行星際網絡廣告戰中比這更怪的事多著呢。只要我的親戚還在那個區域,他們一定肯為咱們的行動提供資金。”她笑起來,歡天喜地,跟個孩子似的。自從堪培拉撤退以來,破產和恥辱一直沉重地壓迫著她,現在總算看到了希望,“嘿,我們有利潤了!”

    這一次輪班剩下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想像、發明和縱欲狂歡。范搞出了一個大雜燴式的信息傳播系統,兼容射束和廣播兩種方式,還有能使各貿易艦隊和家族跨越幾個世紀保持同步的時間表。蘇娜帶著明顯的贊歎和驚喜接受了他的大多數設計。至於另一些方案,如用工程手段改造人體、世襲貴族體系和作戰艦隊,蘇娜則大加嘲笑。范沒有和她爭執。他的才能目前只限於技術,說到與人有關的方面,他仍舊只是個十三歲的中世紀少年。’

    其實,蘇娜·文尼對他的態度更多是驚歎不已,而不再是以保護人自居。范還記得他第一次冬眠前兩人的一次談話。蘇娜一直在檢測放射性冷凍劑和降低人體溫度的藥品。“我們會差不多同時醒來,范,我只比你早一百千秒。到時候我會在這兒幫你。”她微笑著,范感到她的目光溫柔地撫慰著他,“別擔心。”

    范隨便說了幾句大話,但她當然知道他的緊張不安。范進人冬眠箱時,她絮絮叨叨說著不相於的事:他們的計劃,他們的夢想,到納姆奇後怎麼著手。最後,時間到了,她閉嘴了。蘇娜傾過身去,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她的笑意中有一絲開玩笑的神情,但開玩笑的對象不光是他,也有她自己。“好好睡吧,可愛的王子。”

    藥力發作,她消失了。其實一點)七都不冷,最後一縷奇異的思緒飄過他的腦海。在范的童年,父親只是離他很遠的一個形象,兄弟姐妹們更是對他生存的直接威脅。辛迪,辛迪愛他,但還沒等他真正了解她,他就永遠失去了她。而蘇娜·文尼呢……好幾種感受:孩子對慈祥的父母、男人對自己的女人、一個人對自己摯愛的朋友。

    從根本上說,蘇娜·文尼是上面幾種角色的綜合。在她漫長的一生中,蘇娜·文尼似乎始終是他的朋友。即使最後背叛了他,但在兩人交往的最初階段,蘇娜·文尼仍然是個真心愛他的好女人。有人輕輕拍著他,伸手在他臉前搖晃著。“嘿,特林尼!范!魂兒飛哪兒去了?你怎麼了?”是喬新。這個人似乎真的關心他。

    “噢?沒事,沒事。我沒事。”

    “真的?”喬新望了他幾秒鍾,這才飄回自己的座位,“我有個叔叔,中風了,一下子兩眼發直,跟你剛才一模一樣。他—”

    “跟你說了我沒事,好著呢。”范又拿出自己的牛皮腔,“在思考問題,沒什麼。”

    這句話引起一陣哄笑,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思考問題!這個習慣可不好啊,老伙計。”過了一會兒,眾人不注意他了。范打起精神,專心地聽著桌邊的談話,不時咋咋呼呼插幾句評論。

    自從離開堪培拉,他就養成了這個習慣,時不時發一陣白日夢。回憶、計劃,千頭萬緒,驟然淹沒了他。他就像接受沉浸式教育時一樣,一下子不知身處何處。因為這個,他搞砸過不止一次交易。從眼角裡,他發現奇維已經走了。是啊,那姑娘的童年和他自己的很相似,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她的想像力才如此活躍,在眼下的艱難時期仍然保持著活力。他常想,斯特倫曼人這種瘋瘋癲癲的童年教育方式是不是源自范在重奏號上的經歷。但他那次旅程到達終點後,一切都大有轉機。而可憐的奇維在終點發現的只是死亡和欺騙。但她仍然堅持著……

    “現在的翻譯越來越好了。”特魯德·西利潘又說起了蜘蛛人的事,“雷諾特手下的聚能譯員歸我管。”准確地說,特魯德只是個助理,而不是負責人,但誰都沒有說破,“告訴你們,蜘蛛人起源的文明到底是怎麼回事,說不定哪天我們就弄明白了,相關信息隨時可能出現。”

    “我就是這個弄不明白,特魯德。人人都說這是個失落的外星文明殖民地。可蜘蛛人要真是從別的星球過來的,我們怎麼會從來沒收聽到他們的信息?”

    范:“哎,這事兒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阿拉克尼肯定是個殖民世界,這個星系的環境太惡劣,根本不可能自然進化出生命。”

    另一個人道:“也許這兒的家伙沒上青河廣播網。”桌旁眾人都笑了起來。

    “就算沒上,他們總該有大量無線電信號吧?可我們從來沒收聽到。”

    “也許他們的母體文明離我們實在太遠,比如在英仙座之類地方……”

    “還有一種可能:他們的技術水平已經發展到不用無線電的地步了。我們之所以能發現這兒這些家伙,因為他們失落了原來的文明,什麼都沒有了,只好重起爐灶。”這種悖論是個老問題了,從幻滅時代起就糾纏不清。不過,正是為了解開這個謎團,人類才遠航至阿拉克尼。就算別人不是,反正范是這個目的。

    但現在,范卻發現了另一種新東西,威力強大的新東西。與它相比,連蜘蛛人的起源都不那麼重要了。范發現了聚能。利用聚能技術,易莫金人可以將他們最有才能的人轉化為一台強大的思維機器,一心一意,不計其他。即使是特魯德·西利潘這樣的蠢才,敲幾下鍵就能得到最復雜的問題的答案。而像托馬斯·勞這種惡魔更可以借助這種手段大興風波。聚能將一種人類前所未有的力量賦予了易莫金人。聚能者在處理精微問題方面超過任何機器,在耐心細致方面又超過了人類。這是幻滅時代破碎的許多夢想之一啊—可易莫金人卻辦到了。

    看著西利潘裝腔作勢自吹自擂,范明白自己已經成功實現了第一步計劃,下層易莫金人接受了范·特林尼。勞對他也很寬容,常常順著他的性子。統領覺得他也許可以起到一扇不自覺的窗口的作用,最終透露出青河人的軍事思維模式。是深人了解聚能的時候了。通過西利潘,通過雷諾特……最後弄清聚能的技術細節。

    范曾經努力奮斗,想建立一個橫跨整個人類空間的真正的文明體系。經過短短幾個世紀,成功仿佛就在眼前。但到頭來,他遭到的卻是背叛和出賣。不過范早就認清了一點:背叛僅僅是表象。蘇娜和其他人在布裡斯戈大裂隙的所作所為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一個星際帝國,它覆蓋了遼闊的空間、漫長的時間。單純依靠它的公正、它能夠帶來的好處,這樣一個帝國是維持不下去的。你必須擁有一件利器。

    范·紐文舉起盛著冰鑽釀品的泡囊,暗暗敬了自己一杯:為了過去的教訓,為了未來的成功。這一次,他不會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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