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從來不像現在這樣,以前鑽黑窟窿一直挺好玩兒。秘道裡一團漆黑,但前後有阿姆迪,鼻子不住拱著他,找方向不成問題。換了其他時間,像這樣在黑窟窿裡摸索准讓兩人興奮不已。組件拉成一線後阿姆迪變得糊里糊塗的,換個時間,傑弗裡準會被逗得樂不可支。
可現在,只要阿姆迪一發愣,傑弗裡便怕得要命。傑弗裡爬不快,不斷被後面的組件踩上腳後跟。「我最多只能爬這麼快。」褲子的膝頭已被石頭地面磨破了。他使出吃奶的勁頭,總算快了一點,膝蓋在硬石頭上不住磕著,但他只是模模糊糊覺得有點疼。前面的成員停住腳步,他一頭撞在阿姆迪身上。那只組件好像拿不定主意。「這兒有個岔路口,我說咱們應該……咱們該怎麼辦?」
傑弗裡向後退了退,腦袋撞在這個黑窟窿的什麼地方。這一年來,正是因為阿姆迪的信心、樂觀,他才能支撐下來。可現在……突然間,他覺得四面的石壁彷彿向自己擠壓過來。只要這條甬道再窄幾厘米,他們肯定會被卡在這兒,一輩子都甭想出去。
「傑弗裡?」
「我——哪條道是向上走的?」
「等等。」打頭的成員沿著一條岔路向前探去。
「別走太遠!」傑弗裡喊道。
「別擔心。我……它1知道什麼時候該回來。」過了沒多會兒,前面傳來啪達啪達的腳掌聲,開路的成員回來了,把它的鼻子貼到他臉上。「右邊這條向上。」
【1相距太遠,又是拉成一線,這個組件脫離了共生體,所以阿姆迪稱之為「它」。】
沒等兩人爬出十五米,阿姆迪聽到了動靜。「追咱們的人趕上來了?」傑弗裡問。
「不,我是說,我也說不準。先等等,我再聽聽……聽到了嗎?黏黏的,像糖漿。」是油。
不能再等了。傑弗裡拿出最快速度,沿著秘道向上爬去。腦袋撞上洞頂,胳膊肘磕磕絆絆,傑弗裡一概不管,只顧向前爬。臉劃破了,淌下一股血。
灌油的聲音連他都能聽到了。
坑道變窄了,兩邊的石壁緊緊擠壓著他的肩膀。前頭的阿姆迪道,「是條死路——不然就是到出口了!」傳來刨牆的刮擦聲。「我推不動。」幼崽掉過頭來,連拱連鑽,從傑弗裡的兩腿間擠到後面,給他騰出位置。「推上面,傑弗裡。跟我在穹隆裡發現的那個秘道口一樣,是從上面翻開的。」
眼看到了門口,可這條討厭的隧道竟然在這兒變窄了。傑弗裡縮起肩膀,盡力向前擠去。他狠推暗門上部。動了動,也許開了一厘米。他再向前蹭近些,身體壓得扁扁的,連氣兒都喘不上來了。他使出全身力氣,拚命一推。那塊石頭向外翻去。一道亮光射在他臉上。外面其實也沒多亮,而且他仍舊陷在七拐八繞的石牆裡,但傑弗裡只覺得平生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景色。再往前半米,他就能出去——只是,他已經卡住了。
他掙扎著,又向前蹭了一點點,反倒被卡得更緊了。身後的阿姆迪摞成一堆,「傑弗裡!我的後腳己經踩在油裡了。油從秘道裡漫過來了。」
慌了手腳。一時間,傑弗裡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麼近,這麼近了,卻……現在已經能辨別出顏色,只見兩手血糊糊的。「退後!我脫了衣服再試一次。」
差點無法退後,卡得就有這麼緊。但總算退出來了,他側過身體,扭動肩膀,扒下外套。
「傑弗裡!兩個我已經在……油裡了。喘不上氣兒。」幼崽在他身邊擠成一團,毛皮上是滑膩膩的油。滑!
「先等等!」傑弗裡在阿姆迪的毛皮上一陣亂蹭,雙肩糊了一層油。兩隻胳膊並在一起向前伸,後跟在狹窄的巷道裡蹬著,一點一點向前擠去。在他身後,阿姆迪發出一陣陣吹哨似的憋氣聲。卡住了。擠,擠啊。一厘米,又一厘米。突然間,肩膀出去了,這下就輕鬆多了。他跳到地上,轉身抓住最近的阿姆迪向外扯。那只幼崽卻掙脫他的手,嚷嚷了句什麼,既不是爪語,又不是人話。傑弗裡見幾個組件黑乎乎的影子正拽著視線之外的什麼。片刻後,一團涼冰冰、濕漉漉的毛球跌進他懷裡,一秒鐘後,又跌下來一個。傑弗裡將兩隻組件放下地,揩乾淨糊在它們嘴巴鼻子上的油膩。其中一隻打了個滾,爬起來,使勁抖毛,另一隻也開始連咳帶喘。
與此同時,其他組件一個接一個跳出洞口。八隻組件身上的油加在一塊兒,真有不老少呢。成員們亂七八糟擠成一團,彼此擦拭震膜。嗡嗡嗡嗡,咿咿啊啊,發出的聲音完全沒有意義。
傑弗裡從朋友身邊走開,朝亮處走了兒步。兩人站的這塊地方正巧被石牆擋住……運氣真好。他聽到拐角外面有鐵先生部隊的號令聲。傑弗裡爬到牆角邊,偷偷張望。一時他還以為自己和阿姆迪又繞回了內城——外面全是兵,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一直是他的保護者。
腿被撞了一下,一隻阿姆迪從他腿邊探頭向外望。「喔,咱們和鐵先生的部隊中間隔著好大一潭油。我——」
轟隆一聲巨響。不像炸藥爆炸的聲音,來得飛快,只響了一秒,然後就過去了,留下一陣隆隆聲。又鑽過來兩隻阿姆迪,支著腦袋從牆角向外張望。那潭油變成了熊熊燃燒的一片火海。
藍莢駕著著陸艙飄行在城堡牆外兩百米處,就在鐵先生手下的共生體紛紛擁上城堞的地方,飛行高度離地只有一人多高。「我們只要在這兒飄著,就能把守軍嚇跑。」行腳說。
范轉頭向後看,木女王的部隊已經控制了戰場,正衝向城堡外牆,最多再過六十秒,便將與鐵先生的部隊交手肉搏。
叭!藍莢的語音合成器裡傳出一聲大叫,范趕緊向前看。「老天!」他輕聲道。內城的士兵點燃火把,扔下內外城之間積滿油的空地。藍莢飛近了些,只見兩堵城牆之間全是一汪一汪燃油。外城牆上的守兵與城堡的聯繫被徹底切斷,就連他們把守的外城牆也被捲進了熊熊烈焰,沒有著火的只有一段三十來米寬的缺口。
飛行器飄蕩著又升高了些,在大火引起的上升氣流中搖搖晃晃。城牆根下的緩坡大多淹沒在燃油中。這些城牆比堪培拉的更複雜,牆根許多地方掘出迷宮似的暗道或小洞。像這樣修造軍事防禦建築,未免太蠢了些。
「傑弗裡!」約翰娜大叫起來,手指沒有起火的那道缺口上的某一處。范一瞥之間,覺得好像看到什麼東西縮進石頭背後。
「我也看到了。」藍莢一斜飛行器,對準城牆向下飄去。約翰娜的手死死抓住范的胳膊,推著,搖著。行腳也喊著什麼,混在一起,姑娘的話范只聽清了一句:「救救他,救救他。」
片刻間,他們彷彿馬上就能把孩子救出來。鐵先生的部隊已經退下去了,下面雖然有油,一時還沒起火,連上升氣流都沒有剛才那麼強。這麼有利的條件,藍莢居然喪失了對著陸艙的控制。開始只是稍稍有些傾斜,但藍莢沒理會,飛行器歪歪斜斜滑向地面。不是高速墜落,但范清清楚楚聽到一側的起落架發出斷裂的卡嚓聲。藍莢撥了撥操縱桿,飛行器依靠另一側起落架著地。射線槍也槍口朝下扎進泥土裡。
范凌厲的眼神死死瞪著車行樹。他早知道會出這種事。
拉芙娜:「出什麼事了?還能飛起來嗎?」
藍莢的枝條猶豫不決地在控制面板上擺弄了一會兒,這才朝范作了個樹族聳肩的動作。「還能飛,但太費時間——」他解開固定索具,拔掉將小車固定在甲板上的別銷。前面的艙門滑開了,戰鬥的喧囂、炮火的轟鳴頓時湧進船艙。
「你到底想幹什麼?藍莢!」
車手聽見了問話,枝條朝范一揚:「去救那個孩子。附近這一片用不了多久就會起火。」
「如果我們把著陸艙扔在這兒,大火會把它燒個稀巴爛。藍莢,你哪兒都別想去!」他身體一傾,一把抓住對方靠下的枝條。
約翰娜害怕極了,只覺得一陣莫名的恐慌,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望望那個。「別這樣,求你們——」拉芙娜也在線路上大喊大叫。范全身繃得緊緊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車手身上。
藍莢在狹窄的船艙裡猛地向范斜過身體,枝條一伸,幾乎杵在范臉上。語音合成器發出變腔變調的怒吼:「不聽你的,你想拿我怎樣?我去,范閣下。去證明我不是哪個天人的走卒。你能證明像我一樣嗎?」
他不說了。一時間,車手和人類怒目相對,相距只有幾厘米。范鬆開了手。
叭。藍莢的枝條一收,滾向艙門。小車的第三隻輔助輪伸向地面,他搖搖晃晃滾出艙去。范仍舊一動不動。我也不是什麼天人的程序。
「范?」女孩仰頭望著他,拽著他的衣袖。范使勁搖搖頭,甩開頭腦裡的噩夢。他又能看清楚了。那個行腳也跳出著陸艙,四個成年組件嘴裡叼著短劍,腳爪上的鋼尖閃閃發亮。
「好吧。」范撥開一個儲物格,掏出他藏在裡面的一把手槍。著陸艙已經被藍莢弄壞了,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下船步戰。
盡人事聽天命吧。這個念頭一起,范只覺得肩頭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呼吸都輕快多了。他甩開墜機時摔壞的座椅,爬下飛行器。行腳站在他周圍,兩個懷裡揣著幼崽的組件正摘下幾面盾牌似的東西。所有嘴巴佔得滿滿的,這夥計的聲音卻跟剛才一樣清晰。「也許能找到一條捷徑——」大火另一面的內城上已經不射箭了,沒有哪個弓弩手能忍受被大火燒得滾燙的空氣。
行腳靈活地跳過一攤攤烏黑的油跡,范和約翰娜跟在他身後。「盡量離油遠點。」
鐵先生的部隊繞過火頭朝這邊奔來。范不知他們是向著陸艙發起衝鋒還是逃避攻上來的木城兵。管他的,都一樣。他單膝跪下,用手槍掃射衝來的敵軍共生體。小手槍跟射線槍沒法比,特別是這麼遠的距離上,威力天差地遠。卻也小看不得。衝在最前面的一排狗翻翻滾滾倒了下去,絆得後面的也摔倒一大片。衝上來的共生體都避開地上的油,只有極少數敢於冒險踏進油窪。他們知道身上沾了油會落個什麼下場。不少共生體溜出范的視線,繞到著陸艙的另一面。
這裡有沒有沒被油泡著的地面?范繞著油窪跑動。肯定有一道「護城河」隔在內外城之間,否則火勢非蔓延開不可。他前面的火頭衝上空中十多米高,熱浪滾滾,像有形的東西一樣在他身上亂撲亂打。火頭高處濃煙盤旋,飄向戰場。遮天蔽日,連太陽都成了黑紅色。「我什麼都看不見。」耳機裡響起拉芙娜絕望的叫聲。
「咱們還有機會,拉芙娜。」只要能把這股擋道的敵人趕向木女王的部隊……
鐵先生的共生體發現了一條安全通道,逼得更近了。嗖的一聲,什麼東西掠過耳畔。一支箭。范朝地下一趴,以最大火力向敵軍猛烈掃射。只要對方知道他的手槍很快便會耗盡能量,說不定他們會不顧一切向上衝。但幾秒鐘血腥屠殺之後,敵人頂不住了。攻勢頓挫,部隊崩潰,像狗一樣的東西四散奔逃,奔向木城軍隊,覺得那邊的機會更大些。
范轉身望望城牆方向,約翰娜和行腳站在前面十米開外的地方。她拚命想掙脫對方的嘴巴。范隨著她的視線向前看去……前面是車行樹。藍莢毫不理會在大火旁躥來躥去的共生體,只顧筆直地向前滾去。車輪上沾了油,一路留下清晰的車轍印。車手已經將所有枝條全收了起來,拉下蒙布罩住樹幹——目不視物的藍莢徑直滾過超高溫空氣,越來越接近大火中那段不斷變窄的缺口。
他離城牆不到十五米了。兩根枝條猛然間從樹幹向外張開,伸進高溫之中。在那兒!透過蒸騰的熱浪,范看見了那孩子,正遲遲疑疑走出城牆根。孩子肩上還蹲著什麼,身邊也有東西跟著他。范奔上一道緩坡——在起伏不平的地形上,他的速度比任何車手都快。也許還來得及。
城堡裡飛出一支帶火的羽箭,不偏不倚,正射進他和城牆邊的車手之間的油潭。剛才還是一道可以通行的地帶,剎那間在他眼前化為一片火海。
「這兒還有好多地方沒有油。」阿姆迪說,從兩人藏身的地方向前走出數米,探探那些邊邊角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飛行器降下來了!什麼……怪東西……朝咱們衝過來了。是藍莢還是綠莖?」
外頭還有不少鐵先生的兵,不過離得很遠,可能是因為害怕飛行器。那東西真夠奇怪的,一點兒也不像對稱漂亮的斯特勞姆製品。斜歪著側在一邊,跟墜機了似的。視野中出現了一位個子高高的人類成員,朝鐵先生的部隊開火。傑弗裡探頭張望,手不自覺地緊緊抓住靠得最近的那只幼崽。向他們衝過來的是一輛車,還有輪子哩,真像從尼喬拉歷史裡開出來的老古董。車子兩邊畫著鋸齒形的條紋,車上立著一根粗粗的柱子。
兩個孩子從藏身處走出來一點。太空人看見他們了!車子一個急轉,車輪濺起不少地苔和燃油。兩根細細的不知什麼東西從發藍的柱子上伸出來,聲音尖尖的,說的是薩姆諾什克語。「快些點,傑弗裡閣下。我們很少時間。」這東西遠處,一個大油窪的另一邊,傑弗裡看到了……約翰娜。
就在這時,大油窪爆炸了。大火向兩邊蔓延,封死了一切逃生道路。可太空人還在揮舞觸鬚,不斷催促他們爬到他的車頂上去。傑弗裡死死抓住車上僅有的一兩個可以抓住的凸出部分,幾個組件也跟在他後頭跳了上來,緊緊咬住他的襯衣和褲子。上來之後,從近處看,傑弗裡這才明白那截柱子其實是個人:皮膚烤得乾裂了,到處是煙灰,但摸上去仍舊挺軟和,還會動。
兩個阿姆迪仍留在地面,在車子兩邊跳來跳去,觀察火情。「喂!」阿姆迪湊在他耳邊尖叫。轟轟的火聲中,即使這麼近、這麼大聲音,他也只能勉強聽清。「咱們肯定衝不過去,傑弗裡。留在這裡說不定還能撿條命。」
樹幹下部一塊小盤子裡傳出太空人的聲音:「不,如果這裡留在,你們必死無疑。火勢還在擴展。」傑弗裡蜷成一團,盡量躲在樹幹後,可仍舊能感受到陣陣熱浪。阿姆迪身上沾的油比他多得多,肯定會著火。
車手的觸鬚掀起蒙在身上的一塊色彩鮮艷的布:「用這個蒙住。」一根觸鬚一晃,指指地上的阿姆迪組件,「蒙住你全部。」
地上那兩個縮在太空人的車輪後,「太熱,太熱。」阿姆迪嚷嚷著。兩個組件終究還是跳上車,藏在那塊樣式奇特的油布下。
「蒙好,一路蒙好!」傑弗裡感到車手的觸鬚伸了過來,替他蓋上蒙布。小車掉頭,開動,衝向烈火。火舌從油布沒掖好的地方伸進來,傑弗裡被燒得無法忍受,他不顧一盡伸出手,先是一隻,馬上兩手齊上,拽著蒙布,盡量蓋住自己的腿。小車一路上發瘋般劇烈顛簸著,傑弗裡使盡全力才勉強蓋好。身邊的阿姆迪也蠕動著,嘴巴咬住蒙布,竭力躲在下面。烈火熊熊,像一頭怒吼的野獸。過了一會兒,連貼在身上的油布也燒得滾燙。每一下顛簸都可能震鬆他的手,讓他掉下車去。傑弗裡只覺得無比恐慌,其他一切都想不起來。只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想起當時從語音合成器裡傳出的那個細細的聲音,明白那些聲音意味著什麼。
范衝向烈焰飛騰的大火。一陣劇痛,他急忙抬手擋住臉,自己都能感覺到雙手被燒得皮開肉綻。他只好倒退回來。
「這邊,這邊!」後面響起行腳的聲音,引導他逃出火海。范跌跌撞撞跑過來。那個共生體在一道淺溝裡,舉起盾牌,抵擋噬來的火舌。兩具組件讓開地方,范一頭栽進淺溝。
約翰娜和行腳一起拍打他的腦袋。
「你的頭髮著火了!」女孩叫喊道。兩人迅速撲滅了他頭上的火。行腳看上去也有些垂頭喪氣,衣服上那兩個小兜兜合得嚴嚴實實的,范還是第一次沒見到兩個小狗崽好奇的眼睛向外窺探。
「我還是什麼都看不見,范。」高空中的拉芙娜道,「情況如何?」
范飛快掃了一眼身後:「我們還好。」他喘息著。「木女王的部隊正在痛殲剔割兵。但藍莢——」他從盾牌間向外望著,眼前的一切彷彿是個巨大的燒磚的窯洞。城牆根那兒也許還有點可以喘口氣的空間,算是一線希望吧,但——
「有東西過來。」行腳剛才冒險探了一隻腦袋出去,現在縮回來了,兩邊的組件一起舔著這顆腦袋上被燒傷的地方。
范再一次從盾牌縫隙向外張望,大火裡面有些影子,比火頭暗些,正在晃動……在移動?「我也看見了。」他感到約翰娜的頭擠了過來,拚命向外看,「是藍莢,拉芙娜……老天在上!」最後幾個字非常輕,完全淹沒在烈焰的怒吼聲中。看不見傑弗裡·奧爾森多的人影,可是,「藍莢正從火場中間朝外滾。」
小車碾過深深的油窪,滾得很慢,但十分堅決,不斷前進。范現在看到大火之中還有火焰,藍莢的樹幹成了一根火柱,他的枝條已經收不回去了,它們著火了,向外張開,燒得不住翻捲。「他還在前進,直直地衝出來了。」
小車衝出火牆,不受控制地顛簸著,衝下斜坡。藍莢並沒有轉向他們,而是徑直駛向著陸艙。著陸艙前,全部六個車輪猛地剎住。
范站起身來,掉頭全速奔向車行樹。行腳早己收起盾牌,緊緊跟在他身後。約翰娜·奧爾森多也站起來,卻沒有動,呆呆地、孤單地站在那兒,絕望地注視著濃煙烈火中的城堡。行腳的一隻成員咬住她的衣袖,將她從火舌前硬生生拖了回來。
范己經趕到車手身邊。他靜靜地望著車行樹,「……藍莢死了,拉芙娜。不相信?你要是在這兒就明白了。」枝葉全燒掉了,只在與樹幹相聯處還剩下一點燒焦的殘根。樹幹本身燒得迸裂開來。
耳機裡傳來拉芙娜顫抖的聲音:「他自己起火燃燒時,還堅持駛過了火場?」
「不可能。他肯定在最初幾米就已經燒死了,一定是設置了自動駕駛。」范竭力忘掉自己親眼見到的景象:那些大火中痛苦翻捲的枝條。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呆滯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具被烈火燒裂的軀體。
小車也燒得滾燙。行腳繞著圈子,嗅著它。一隻鼻子湊得太近,被燙得猛地向後一縮。突然間,他伸出一隻戴著鋼爪尖的腳爪,抓住蒙在車頂上的那塊油布,猛地一扯。
約翰娜放聲尖叫,猛衝上來,動作比行腳和范快得多。蒙布下的身體一動不動,但沒有燒傷。她抓住弟弟的雙肩,把他拉到地下。范跪在她身旁。這孩子還有氣兒嗎?拉芙娜在他耳機裡喊著什麼,但聲音彷彿極其遙遠。隱約中,行腳好像從車上拉下了幾個小小的狗崽似的東西。
幾秒鐘之後,男孩咳嗽起來。胳膊在姐姐身前揮動著,「阿姆迪,阿姆迪!」眼睛睜開了,睜圓了,「姐!」接著又是,「阿姆迪?」
「我還說不準。」行腳道,站在七隻——不,八隻——糊了一層油的小東西旁,「有思想聲,但不連貫。」他拱著下三幼崽,可能在做人工呼吸。
片刻之後,小男孩哭了起來,細聲細氣,烈火的咆哮中幾乎聽不見。他朝那堆小狗崽爬去,臉蛋緊靠著行腳。約翰娜緊緊跟在他後面,雙手撫著他的肩頭,先望望行腳,又望望地下一動不動的那堆小傢伙。
范直起身,回頭看看城堡。火勢小了些。他久久地凝視著那一截燒得焦黑的樹樁,從前的藍莢。迷茫的頭腦回憶著往事,他不知自己從前的種種猜疑是不是無中生有,他不知這一次捨己救人的背後,有多少是自動駕駛,有多少是無可比擬的勇氣。
他想起和藍莢一起度過的這幾個月,先是喜愛,後來是仇恨——藍莢,藍莢啊,我的朋友。
火勢慢慢退卻。范在溫度不斷下降的火場邊來回踱步。他感到天人裂體終於又回來了。只有這一次,他衷心歡迎它的到來,歡迎它給他帶來的動力和狂熱,生硬和冷漠。他看著行腳、約翰娜、傑弗裡,還有那個正在恢復的幼崽組合。毫無意義地兜了個圈子。不,不是毫無意義。還是有用的,可以推遲那最重要同時也是最致命的一刻的到來。
他仰視天空,被濃煙塗黑的雲團露出縫隙,他可以望見飛上高空的煙灰形成的紅霧,偶爾也會見到一塊藍天。城堡的外牆已經廢棄,圍繞外牆的戰鬥也停止了。「有什麼新情況?」他不耐煩地對天發問。
拉芙娜:「地面的情況仍然看不太清楚,范。很大數量的爪族士兵正向北退卻,估計是敵人。看上去行動很迅速,是有組織的撤退。不大像要『戰鬥至最後一人』。城堡內部沒有起火,也沒有留守部隊的跡象。」
該下決心了。范轉向其他人,盡量將厲聲命令變成合乎情理的請求:「行腳!行腳!我需要木女王的支援。我們必須進入城堡。」
行腳有一肚皮問題要問,但他完全不需要勸說,「要飛進城堡?」他一邊向他跑來,一邊問。
范已經向飛船跑去,一把將行腳舉上船,自己也迅速爬進去。不,他才不會費心思去飛這個鬼東西呢。「不,你來用揚聲器,請你的老闆找一條路進去。」
幾秒鐘後,山坡上響起爪語的喊話聲。只要再過幾分鐘,幾分鐘後,我就會面對反制手段。至於到時候該怎麼做,他並沒有什麼清楚的認識,只覺得天人裂體在體內沸騰,渴望進行最後一次行動,最終實現老頭子的意志。「拉芙娜,瘟疫艦隊在哪兒?」
回答立至。她一直關心著地面的戰鬥,但一刻也沒有忘記必將從天而降的鐵拳。「距離我們四十八光年。」聲音離話筒遠了點,有點模糊不清,「他們的速度加快了些,四十六小時後便將進入本星系……我真抱歉,范。」
密級:零
當前接收方:縱橫二號飛船,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估計發自:山多爾公平裁斷信息組織[與此前發帖者不同,但各中轉站點已證實其可靠性。可能出自前發帖者的分支機構或後備站點。]
主題:我們最後的信息?
發往:
瘟疫威脅組
追蹤戰爭興趣組
飛昇之後興趣組:滅絕記錄
日期:斯堅德拉凱毀滅之後72。78天
關鍵詞:新一輪大規模攻擊,山多爾公平裁斷信息組織的毀滅
信息內文:
根據我們分析,本機構位居飛躍上界的全部站點已被瘟疫兼併。只要有可能,請拒收來自這些站點的一切信息。
就在四個小時之前,本組織還包括上界的二十餘個文明形式。但現在,我們這些倖存者已經不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在我們目前所處的界區,系統運轉極其遲鈍,一切都是渾渾噩噩。我們天生不適應層次如此低下的界區。我們決定,本信息傳輸之後便切斷鏈接。
我們希望將發生的一切告訴仍然堅持生存下去的人。新一輪進攻來得十分突然。根據上界傳來的消息,瘟疫驟然傾盡全力,從各個方向向外擴張,置一切安全措施於不顧,一心只想奪取盡可能多的運算處理能力。或許我們以前低估了它的威力,或許它是在做垂死掙扎的困獸鬥,不惜冒最大風險——我們不知道。
直至三千秒前,本機構所有內部網絡仍然承受著猛烈攻擊。但攻擊現已停止。是暫時的嗎?也許攻擊已經達到極限?我們不知道。但如果你們再次聽到我們的聲音,你們便會知道,瘟疫取得了勝利。
別了。
密級:零
當前接收方:縱橫二號飛船,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奧普迪馬語—阿奎勒隆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理性調查組織[估計為飛躍中界一個單星系文明,位於斯堅德拉凱逆氣旋方向5,700光年]
主題:從長遠考慮
關鍵詞:瘟疫,自然之美,前所未有的機遇
摘要:生活仍將繼續
發往:
瘟疫威脅組
理性社會支網管理組
追蹤戰爭興趣組
日期:斯堅德拉凱毀滅之後72。80天
信息內文:
看到各種族自以為居於宇宙的中心,這種情況總讓人忍俊不住。以本次瘟疲的擴張為例[為沒有跟蹤有關線程和新聞組的讀者提供的背景資料],瘟疲的確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劇變,但僅僅局限於飛躍上界的一小部分,和我們絕大多數讀者毫不相干。我相信,對於許多人而言,這是一次最可怕不過的大災難。對這些人,我充滿同情。但如果他們認為自己的災難便意味著一切走到盡頭,我只能覺得好笑。夥計們,生活仍將繼續下去。
與此同時,許多讀者顯然沒有認真關注這一事件,當然也沒有看出其中最為重要的關鍵。在過去一年裡,我們看到幾名天人明顯遭到蓄意謀殺,飛躍上界的一部分地區形成了一個全新的生態系統。在很大的區域內,這些事件是史無前例的。
過去我常常稱寰宇文明網為百萬謊言網。諸位,趁真相凸顯時好好研究,運氣好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就此解決許多有關界區和天人的根本問題。
我在此敦促大家,從各個角度,盡可能仔細地觀察瘟疫在下界的所作所為,尤其應當利用德比利下載系統殘餘的收發站,以此協調我們從各個方向對受瘟疫感染地區的觀側。這項研究工作只能在飛躍中界和下界完成,勢必耗資巨大、冗長艱辛,但它值得我們作出這種努力。
研究課題如下:
瘟疫的網際通訊的性質:該變種一半是天人,一半是飛躍上界的事物,足以引發人們的無窮興趣。
在瘟疫影響區域之下所發生的這次巨型界區湧動:這又是一個史無前例的事件,目前正是研究它的最佳時機。
瘟疫艦隊正步步逼近未與文明網聯通的某個世界,它的性質如何:過去幾周裡,追蹤戰爭興趣組以極大的熱情關注著這一艦隊,問題在於,該興趣組關注的原因未免過於愚蠢,(誰在乎斯堅德拉凱和蝴蝶霸權,各地的政治衝突讓各地的人自己解決好了。)除了腦壞死的人士,這一事件的重要性大家理應一眼看出:瘟疫為什麼大費周章,遠離適於自己生存的界區?
如果瘟疫艦隊附近有其他飛船,我籲請你們:將你們的發現貼在追蹤戰爭興趣組。當地的文明也可以將該艦隊的超波軌跡圖轉發給我們,我們將為此付酬。
所有這些都十分昂貴,但它們值這個價,這是窺見永恆世界萬古運行規律的大好時機。瘟疫艦隊很快便將抵達目標星系。它會就此止步,掉頭後撤嗎?還是會摧毀這個擋路的星系?無論出現哪種情形,都是上天賜予我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