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上的火 正文 尾 聲
    剜刀過去的王國終於迎來了和平和寧靜,至少沒有出現殺氣騰騰的軍隊。不管是誰領導剔割軍隊的後撤,他的指揮手段十分巧妙。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當地的農民也敢露面了。老百姓倒還沒有驚恐萬狀,擺脫了過去的統治者,他們歡欣鼓舞。農田里的生活又恢復了正常。農夫們辛勤地耕作,盡最大努力減少損失——人們記憶中最猛烈的大火,加上這一地區所發生的最激烈的戰鬥所帶來的雙重損失。

    女王派遣信使奔赴南方故土,向木城人宣佈勝利的消息。但她並不急於凱旋收兵。部隊幫助當地農民幹活,盡量不成為當地人的負擔。同時還徹底搜查了飛船山上的城堡,以及矗立在秘島的巨大的老城。老城裡的發現證實了多年來人們一直悄聲議論的種種駭人聽聞的恐怖行徑。可是,對方逃走的軍隊卻一直沒有下落。當地人的奇談怪論倒不少,但大多是不吉利的無稽之談。比如,傳說剜刀在遠赴共和國發動政變之前便在北邊修建了秘密堡壘,在那兒儲備了大量物資。但也有些人說,這些物資已經被鐵大人消耗光了。從北面山谷回來的農民說看見了撤退的剔割軍隊。有些還說他們親眼看到了剜刀本人——至少是一個身著顯貴服飾的共生體。還說什麼剜刀可以既在這裡,同時又在那裡,分成幾個單體指揮部隊撤退,之間隔著好幾公里路程。全是胡說八道,就連當地人也不相信。

    拉芙娜和女王卻有理由相信這些傳說。但她們頭腦清醒,並沒有派遣軍隊深入北方追擊。木女王的遠征軍本來就兵力單薄,北面又到處是地勢複雜的山谷、茂密的森林,綿延百里,直到冰牙地區折向西面到達海邊的地方。木女王不熟悉那一地區。如果剜刀按他平素長期準備的老習慣,在那個地區經營多年的話,貿然攻打一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哪怕對方只有一些散兵游勇,而己方卻能召集一支大軍。由剜刀去吧,但願他的堡壘已經被鐵大人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木女王擔心,此人必將成為下一世紀的心腹大患。

    但問題的解決卻比大家預想的快。找上門來的竟然是剜刀,而且不是金戈鐵馬殺上門來。戰鬥結束之後二十來天,一日將盡,太陽已經隱入北面的群山,這時響起一陣警號。拉芙娜和約翰娜一躍而起,迅速趕到城堡堞牆,向長日無夜季節的落日方向隙望。太陽已落入北方的峽灣,橘黃色的陽光襯出北面群山的剪影。木女王的參謀們用許多雙眼睛觀察著山脊,其中有些人還有望遠鏡。

    拉芙娜和約翰娜共用一副望遠鏡。「山上有人。」被後面的陽光一照,只能看見黑乎乎的一團。一個共生體,舉著一面長條幅,每隻組件擎著一根旗桿。

    木女王同時使用兩副望遠鏡。考慮到她的每雙眼睛各有其視角,可能比拉芙娜看得更清楚些。「對,我看見了。是一面休戰旗。我想,打旗的人我認識。」她憤憤地沖行腳說了幾句爪語,接著又用薩姆諾什克語道,「上一次跟那個組合說話,已經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約翰娜仍用望遠鏡望著,終於道:「他……鐵先生就是他造出來的,對嗎?」

    「對,親愛的。」

    女孩放下望遠鏡:「我……我想,這個人我就不見了。」聲音有些恍恍惚惚。

    八小時以後,他們在城堡北面的山坡會面。這段時間裡,木女王的部隊仔細搜查了附近的山谷。防備對方的伏兵只是原因之一。對方來的是位特殊人物,本地有不少人一心盼著他死。

    木女王走向山上的會面地點,山勢在這裡陡然劇降,下面就是森林。拉芙娜和行腳跟在她身後十米外。按爪族的標準,這已經非常近了。木女王沒怎麼提這次見面的事,一路上沉默寡言。幸好行腳是個非常健談的人。「一年前,飛船在這裡降落時,當時我走的就是這條路。你看,有些樹都被著陸尾焰燒焦了。還好去年不像今年這麼乾燥。」

    森林中林木茂盛,幾個人低頭望著下面的樹梢。天氣雖然十分乾燥,空氣中仍然飄著一股樹脂的甜味。他們左邊是一個小瀑布,還有一條通向下面谷地的小徑——前來和談的客人已經答應從這裡上來。行腳將下面的谷地稱為農田,可在拉芙娜看來,下面是一片難以形容的亂七八糟。爪族農夫在同一塊地裡種上各式各樣的莊稼,田地周圍也沒有邊界,連個擋擋牲畜的圍欄都沒有。不時望得見一座小木屋,屋頂非常陡,牆壁凸向外面。長年積雪的地區,這種建築形式很常見。

    「看下面的農民,擠得真緊,好一夥亂眾。」行腳說。

    拉芙娜覺得一點也不擠。一小簇一小簇,每簇都是一個共生體,和別的共生體隔得相當遠。一群群分佈在農家小屋旁,田地裡還稀稀拉拉散著更多組合。木女王在那條穿過谷地而來的小路邊定住腳步。

    拉芙娜感到身邊的行腳緊張起來,一隻腦袋伸過她腰邊,向下面指點著。「那個肯定是他。一個人上來,跟講好的一樣。還有——」一部分他舉起望遠鏡,「嘿,這倒新鮮。」

    孤零零一個組合吃力地向這邊走來,走過女王的警衛。它還拖著一輛小車——坐在裡面的那個成員顯然是它的一分子。這算什麼?瘸子?

    地裡的農民走向田邊,排列在那個孤單的共生體走來的路旁。她遠遠聽見嗚嚕嗚嚕的爪語叫嚷聲。真要拉開嗓門大聲嚷嚷起來,爪族人的聲音可真是非常、非常響亮。警衛們趕上前去,將太靠近路邊的農民轟走。

    「還以為我們解放了他們,他們會感激我們呢。」衛兵和農民們差點打了起來。自從飛船山上的戰鬥結束後,拉芙娜還是第一次看到木城兵和當地人發生近於暴力的衝突。

    「他們確實感激我們。那些人大多喊的是殺死剜刀。」

    剜刀,皮先生,救出傑弗裡·奧爾森多的共生體。「仇恨深到這個地步?」

    「愛戴、仇恨、恐懼,混合在一起。一個多世紀以來,他們始終生活在他的利刃之下。現在他來了,成了瘸子,沒有部隊護衛。可他們還是怕他。下面那麼多農民,真要上來,咱們的衛兵是擋不住的。但他們沖得並不是很厲害。這裡是剜刀的地盤,他一直像個好農民照料自己的田地一樣經營它。不,好農民不會像他那樣.把人民和這片土地當成一項什麼大實驗。研究了數據機裡的資料後,我才明白他是什麼人:一個領先於他的時代的魔鬼。甘願替他殺人送命的人還有不少,隱藏得很深,誰都不知道他們的身份……」行腳停住話頭,認真觀察。

    「還有,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怕他?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是這個:他竟然敢孤身一人到這裡來,遠離一切可能的援兵。」

    拉芙娜把腰間范的手槍挪到前面。帶槍很不方便,而且太招搖。但她還是慶幸自己帶著它。她望望西面秘島的方向,縱橫二號就停在那裡的城堡外,動彈不得。除非綠莖能為它重新編製一套基本程序,否則它再也飛不起來了。綠莖覺得前景不大樂觀。不過她和拉芙娜好歹在貨艙中支起了那支射線槍。遙控武器簡單到極點。好吧,也許剜刀打算來個出其不意,但我們這邊也可以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那個五位一體走近山腳,被山擋住了。

    「還得過一會兒。」行腳說。他的一隻幼崽在成年組件肩上人立起來,搭著拉芙娜的胳膊。她笑了:想給我開一條專用通話線路?她抱起幼崽,把它放在自己肩頭。行腳其餘的組件蹲坐在地,期待地望著山下。

    拉芙娜看看木女王那邊。女王在自己左右兩側都安排了手執十字弩的弓箭手,剜刀上來後坐的位置在她正前方,地勢稍低。拉芙娜覺得女王有點緊張。組件不住舔嘴唇,窄細的粉紅舌頭進進出出,快得像蛇信。各成員站立的位置好像準備拍全家福:高個子成員居中,兩隻幼崽筆挺地坐在前排。她的視線大多集中在山邊,谷地中升上來的小路便在那裡出現,伸至他們所在的山坡台地。

    拉芙娜終於聽到腳爪抓地的聲音。山坡下露出一隻頭來,更多腦袋隨之出現。剜刀踏著地苔走來,兩隻成員拖著小車,車裡的組件坐姿僵硬,下半身搭著毛毯。除了它的白耳朵尖,這個成員的樣子很不起眼。

    這位共生體的眼睛注視著各個方向,全體向坡上的女王走來時,一隻成員的眼睛始終盯著拉芙娜,目光炯炯,撼人心魄。皮先生——剜刀,過去總穿著無線電斗篷,現在卻沒有穿。但從衣縫裡,拉芙娜還是能發現毛皮磨光留下的疤痕。

    「滿身疥癬的髒傢伙,對吧?」行腳在她耳邊輕聲道,「但非常沉著。瞧他那股傲慢勁兒。」女王沒有動,彷彿凝固了,每個成員都注視著走過來的共生體,幾隻鼻子不住顫動。

    剜刀的四名成員將小車斜過一邊,扶著白耳朵尖滑到地面。拉芙娜這才看見它裹著毯子的下半身扭曲得很不自然,一動不動。五隻組件臀部緊靠在一起坐下,脖子探上探下,像同一個軀體上的幾隻手。組合嗚嚕了幾聲,拉芙娜聽著像被掐住脖子的鳥發出的叫聲。

    馬上傳來翻譯聲,通過蹲在肩上的幼崽傳進拉芙娜耳中。幼崽的聲音也變成童話書中典型的壞蛋的聲音:「你好……我的父母。多年不見了。」

    木女王沒有答話,過了一會才發出一陣嗚嚕聲,行腳翻譯道:「你還能認出我?」

    剜刀的一隻將脖子朝女王一伸:「組件當然認不出了,不過我看得很清楚,靈魂還是你。」

    女王又一次一言不發。行腳評論道:「可憐的女王,從來沒見她像今天這樣,不知說什麼好。」他突然提高嗓門,用薩姆諾什克語對剜刀說,「在我看來,你的情況可就有點不清不楚了,我從前的旅伴。我只記得你是泰娜瑟克特,來自長湖共和國的那個謹小慎微的教師。」

    幾隻腦袋轉向行腳和拉芙娜的方向,這東西的薩姆諾什克語十分流利,用的卻是小孩子的聲音:「你好,行腳,還有你,拉芙娜·伯格森多,對嗎?你說得對,我正是剜刀·泰娜瑟克特。」腦袋向下一低,慢慢眨著眼睛。

    「狡猾的東西。」行腳哼了一聲。

    「阿姆迪傑弗裡還好吧?」剜刀忽然問。

    「什麼?」拉芙娜一時沒弄明白這個名字指的是誰,轉眼便反應過來,「哦,他們都很好。」

    「那就好。」所有腦袋再次轉向女王,用爪語道,「親愛的女王,我像一個孝順的子嗣般來到這裡,希望與我的父母和平共處。」

    「他真是這麼說的?」拉芙娜悄聲問肩頭的幼崽。

    「哎,我還會瞎編不成?」

    木女王答了幾句,行腳馬上繼續翻譯,聲音和女王說人話時一樣。「和平共處。我很懷疑,剜刀。恐怕你只是想爭取喘息機會,好東山再起,再次對我們大施屠戮。」

    「我的確希望東山再起,這是實話。但我已經變了,那個『謹小慎微』的教師已經讓我變得……柔和了些。這是你無法做到的,父母。」

    「什麼?」行腳設法充分傳達出了女王既吃驚又受傷害的語氣。

    「木女王,這個問題你從來沒有想過嗎?你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共生體中最聰明的人,也許還是有史以來最聰明的共生體。而且,你一手打造的共生體大多也都聰明絕倫。難道你沒有想過你的作品中最傑出的那個嗎?你賦予了它最大的才華,不顧血親繁殖的禁忌,而且[這個詞我譯不出意思1],最後,你得到了……我。如此奇異,如此不同凡響,讓你自己在上個世紀深受其害。」

    「我、我反省過這個錯誤,從那以後,我做得好多了。」

    「你是說維恩戴西歐斯?[這一句真夠傷人的,瞧女王的臉色。]沒關係,沒關係,維恩戴西歐斯可能是另一類型的錯誤。我想說的是,造就我的人是你。過去,我認為這是你的天才傑作,但現在……我沒那麼肯定了。我想修正你的工作,希望與你和平相處。」一隻頭指指拉芙娜,另一隻指著停放縱橫二號的秘島方向。「宇宙中還存在別的事物,我們的天才應該聯合起來,用在那些方面。」

    「又是過去那一套傲慢自大的老生常談。過去我不信,為什麼現在要相信你呢?」

    「現在的我是可以信賴的。我幫助你們救出了孩子,飛船也是我一手救下的。」

    【1行腳的話。並非本書譯者。】

    「不過是投機行為。你一直是這個世上最會看風使舵的人。」

    剜刀兩側的頭向內一擺[相當於你們人類的聳肩],「目前形勢你居上風,父母,但我在北方還保存著力量。和談吧,否則今後幾十年裡你會疲於奔命,四處開戰。

    「我想,你是不會趁現在的機會傷害我的。你已經許諾保證我的安全,既不傷害我的組件,也不傷害我的組合。你的靈魂中根深蒂固的一點就是,你厭惡出爾反爾。」

    木女王組合中的後排成員低低伏下身體,第一排的小傢伙向剜刀疾走幾步。「我們上次見面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剜刀。你能改變,難道我就不能?」

    一瞬間,剜刀的組件個個僵直不動。接著,他的一部分緩緩站起身,慢慢向木女王走近幾步。會面地點兩側手持十字弩的警衛端平武器,瞄準他。剜刀在女王前面六七米處停下腳步。他的頭搖來搖去,全部注視著女王。最後,響起一個拿不定主意的聲音,幾乎有些不安:「是的,木女王,你同樣可以改變,畢竟這麼多世紀了……你放棄你的自我了?這些新成員是……」

    「不全是我的,你猜得沒錯。」不知為什麼,行腳在拉芙娜耳邊輕聲笑了。

    「哦,這樣……」剜刀退回剛才待的地方,「我還是希望和平。」

    「[木女王的樣子有點吃驚]你也變了,我聽得出來。你有多少是真正的剜刀?」

    長時間停頓。「兩個。」

    「……很好。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可以和平共處。」

    地圖鋪開。木女王要求對方指明剜刀主力潛伏的地點。她要求解除這些部隊的武裝,每支部隊派遣數名己方共生體監督,用反光鏡和女王保持聯繫。剜刀應交出無線電斗篷,自身也置於女王監控之下。秘島與飛船山割讓給女王。兩人劃出新邊界,討論女王如何在剜刀保有的領地內實施監控。

    南方的天空中,太陽運行到了正午位置。谷地的農民早就不嚷嚷了。保持著全神戒備的只有女王手持十字弩的警衛。最後,剜刀從他那一側的地圖前後退一步,「好的,好的,你的人大可以監視我做的一切。不會再有什麼……讓人非常不舒服的實驗了。我將成為一個以溫和手段收集知識的人,[這話是不是諷刺?]像你一樣。」

    木女王的頭上下起伏,動作協調一致,像水波蕩漾。「也許讓你做任何實驗都是風險,但有兩腿人站在我這一邊,這個險我還冒得起。」

    坐著的剜刀再次站起身,將殘廢成員扶上小車。他轉身道:「對了,還有最後一件事,親愛的木女王。一件小事。鐵先生想破壞傑弗裡的飛船時,我殺了他兩隻組件。[說得更準確點,把它們砸了個稀巴爛。現在咱們總算知道剜刀是怎麼受傷的了。]剩下的成員在你手裡嗎?」

    「是的。」拉芙娜見過鐵先生的殘體。她和約翰娜見過大部分傷員,希望改裝縱橫二號上的醫療系統,使之適用於爪族人。但看鐵先生那次,兩人心裡既好奇,又有點報仇雪恨的快意:死了多少無辜的人啊,都是那個傢伙一手造成的。鐵先生的殘體倒不太需要急救,幾處血肉模糊的牙印(約翰娜猜測是它自己弄傷的),一條腿扭了。但它己經成了個可憐蟲,幾乎讓人有點不寒而慄。縮在籠子角落裡,膽戰心驚,不住哆嗦,腦袋拚命轉來轉去。每過一陣子,這東西的幾張嘴便會猛烈開合,要不就是某只成員想跳出圍欄,但總是剛剛起步便頹然蹶倒。三位一體無法形成相當於人的智力,但這一個還能說話。一看見拉芙娜和約翰娜,三雙眼睛頓時睜得溜圓,連眼白都露出來了。它開始呱啦呱啦說起薩姆諾什克語來,只能勉強聽懂。聽它說話真是一場噩夢,威脅夾雜著哀求,「別割,別割!」可憐的約翰娜禁不住哭了起來。過去一年裡,她一直對眼前這幾個成員所屬的組合恨之入骨,但——「他們也是犧牲品。三體真、真慘。但沒有誰願意替它補全,重新成為一個整體。」

    「這個,」剜刀繼續道,「我希望這幾個能交給我,我——」

    「絕無可能!那一個的頭腦幾乎跟你一樣聰明,只不過有點瘋狂,所以才會被擊敗。我不會讓你把他重新組合起來。」

    剜刀聚到一起,所有眼睛都注視著木女王,他的聲音很輕。「求你了,女王。只不過是一件小事,但只要滿足我這個要求,」一指地圖,「其他一切我都可以讓步。」

    「[喔唷]。」端著十字弩的警衛引滿待發,女王的一部分繞過地圖,和剜刀站得極近,他們的思想聲肯定已經撞車了。女王幾隻頭聚攏,一致逼視著對方。「如果是小事一樁,為什麼還甘願放棄一切?」

    剜刀來回疾走,成員們彼此怒目相視。拉芙娜還是第一次見到爪族人的這個姿勢。「這是我的事!我是說……小鐵是我最傑出的成品。從某些方面說,我為他感到驕傲。但是……我對他有責任。你對維恩戴西歐斯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維恩戴西歐斯我自有安排。」回答得很勉強。「[跟你說吧,維恩戴西歐斯還是個整體,沒被拆散。我擔心女王當時跟他談判時許諾得太多,現在沒什麼辦法收拾他了。]」

    「過去我傷害了小鐵,我想補償他。我的意思你一定明白。」

    「我明白。鐵先生我看過,我也知道你的方法:刀子、恐嚇、痛苦。我不會給你機會,讓你再玩這一套!」

    拉芙娜覺得自己聽到了從遠處、從下面的山谷傳來的隱隱的樂聲,一種奇異的和聲。但這不是音樂,而是剜刀的回答。行腳翻譯中已經沒有半點嘲諷的語氣。「不用刀子,不再剔割。我還保留著剜刀的名字,是為了方便其他人稱呼我。其實,我已經不是他了。最終,大家會明白……贏得這個組合的是泰娜瑟克特。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木女王,我乞求你。」

    兩個共生體彼此對視,長達十秒鐘。拉芙娜的視線從一個組合轉到另一個組合,竭力分辨他們的表情。沒有一個人開口,連耳邊的行腳都不再嘮叨,猜測剜刀說的究竟是實話還是另一個新的謊言,他會不會真的成了一個新人。

    木女王作出最後決定:「好吧,我把它交給你。」

    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在飛行!行腳自己記得幾百年的事,加上他這個自我還沒有成形之前的那另外一個浪游者(他的事行腳記不清了,模模糊糊的,只能稱為傳說),近千年歷史啊。這種事誰聽說過!他簡直幸福得快爆炸了,化為一縷雲煙,一首歡快的歌。這麼做的話肯定會進一步激怒他的乘客。飛得這麼忽上忽下,大家本來已經夠不高興的了,幸好都以為他初學乍練,還沒掌握技巧。

    行腳踏上雲端,翱翔其間,又穿雲而出,偶爾與風雨共舞。一生之中,他曾經多少次仰望浮雲,猜測它們的深度——現在他卻置身其中,飛翔在白雲和陽光構成的宏偉建築中,探索其中的幽明。

    雲層間隙中可以望見下面的西海,一直伸向天際。根據太陽和飛行器上的儀表,他知道自己已接近赤道,到了木女王的領地西南八千公里之外。這裡有不少島嶼,縱橫二號從太空拍攝的照片上是這麼顯示的,行腳自己也記得是這樣。但他上次在這裡的探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沒想到在自己現有成員的一生中,他還能再一次來到赤道。

    他掉頭北行,不,北飛!

    縱橫二號的著陸艙真是奇妙啊,完全不像戰場上空初見時那麼古怪。他們還沒能編製出讓它實現自動飛行的程序,也許永遠編製不出。但還能通過這個小飛行器上的電子元件控制它那些了不起的飛行部件。反重力墊需要不斷調節,船艙前部分散排放著一圈控制面板。這種設計便於樹族操縱,還有爪族。有了太空人的幫助,加上縱橫二號裡的說明書,行腳只花了幾天時間便掌握了駕駛它的竅門。關鍵是分配注意力,同時處理多項任務。學習過程是一段幸福時光,還有點嚇人。有一次一項設置出錯,飛行器險些失控,一個勁兒朝上衝,怎麼都停不下來。但到頭來,這台機器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像他的嘴巴和爪子的延伸部分。

    自從他們從紫色的高空降入雲端,在雲朵間起伏,拉芙娜越來越難受了。又一次讓人胃部痙攣的顛簸劇降,她實在受不了了。「要不然咱們還是先著陸?也許應該以後再飛,」啊?「——等你完全掌握之後。」

    「好的,好的,這個……氣流鋒面馬上就過了。」他降到雲層下,向東劃了一個幾十公里的弧形。這裡氣象條件好得多,前往他們的目的地本來就該從這邊飛。這回學了乖,他暗下決心,今後再也不能為了好玩上下亂飛了。至少返航時不能這樣。

    他的第二位乘客開口了,兩小時飛行中的第二次。「我喜歡這樣。」綠莖道。行腳覺得她的語音合成聲有意思極了,大多數時間平平板板,一拔高音就變了調子。「就像……就像在浪濤中起伏,感到你的枝條在海水裡漂蕩。」

    行腳費盡心思想多瞭解瞭解這位車行樹。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她是惟一的外星人,而且比兩腿人更加難以理解。她多數時間都好像在夢遊,除了反覆發生的事,其他的她一概記不住。拉芙娜告訴他,這是因為她的小車太原始。行腳完全相信她的話。他還記得綠莖的伴侶在烈火中那次猛衝,他那輛小車真了不得呀。天上的群星間,還有許許多多生命形式,比兩腿人更加奇特——行腳不由得浮想聯翩,腦瓜子都想疼了。

    天邊出現了一道深色的環形,它之後還有另一道。「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讓你享受真正的海浪了。」

    拉芙娜:「那些島就是?」

    行腳查了查顯示在屏幕上的地圖,同時抬頭望望太陽。這個動作其實大可不必。「對,沒錯。」西海寬達一萬兩千公里,赤道地區環礁和島鏈星羅棋布。這一組群島獨處一隅,離它最近的島民居住在兩千公里之外。

    他們飛到最近的海島上空,行腳繞著它飛了一圈。茂密的蕨類植物緊緊抓住珊瑚礁,他看了驚歎不已。正值落潮,植物骨骼似的根部暴露在外。這裡見不到一塊稍稍平整點的地方,於是他向下一個海島飛去。這個島稍大些,環礁內部一圈芳草萋萋的平地。行腳駕著飛行器在平地上輕飄飄著陸——一點能感覺出來的震動都沒有。

    拉芙娜·伯格森多懷疑地盯著他。喔,喔。「嗯,有點進步,是吧?」他尷尬地說。

    一個小小的無人荒島,被茫無際涯的大海包圍著。過去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身為海島王國原住民的是他那個死去的成員羅姆。只有殘存的記憶,但眼前的一切對得上號:高掛空中的太陽,讓人陶醉的潮潤的空氣,熱氣從腳爪下的土地直往上冒。天堂啊。仍然保留在他之中的羅姆的意識尤為欣喜,流浪在外的歲月彷彿消逝無蹤,一部分他終於回家了。

    他們幫助綠莖下了飛行器,來到地面。拉芙娜說她的小車是件效率低下的仿製品,那些嶄新的車輪是臨時湊合拼成的。就算這樣,行腳還是大為欽佩。四隻低壓輪胎的車軸各自獨立,無需拉芙娜或他的幫助,車手自己就能滾上珊瑚礁高處,只有到了植物最厚密、遍佈根莖的頂點,才需要他和拉芙娜搭把手,抬一抬,拉一拉。

    然後,他們來到海島另一面,大海就在眼前。

    行腳一部分奔向前去,既是為了找一條容易下去的路,也為靠近大海,嗅一嗅海水和海藻的鹹味。潮水已經大部分退卻,海灘上留下無數水窪,有的只有石頭縫裡積的一點水。三個他從一個水窪跑到另一個水窪,打量著裡面的東西。第一次來到海島時,他覺得這些東西真是世上最奇異的生物,有帶殼的,還有朝各個方向伸出觸手的,色彩各異。還有的既是動物又是植物,如果被衝進內陸無法退回海裡,乾脆就變成熱帶的蕨類植物。

    「你想選哪兒?」他問車手,「要是現在一直朝前走,走進海水,漲潮時肯定會淹在一米深的水下。」

    車手沒有回答,但她的所有枝條全部彎折過來,伸向大海,車輪有的打滑,有的轉來轉去,好像有點協調不起來。「咱們帶她靠近些。」過了一會兒,拉芙娜道。

    他們走下一片相對而言還算平坦的珊瑚礁,到處是只有幾厘米深的窟窿、水溝。「我向前游一會兒,找個好地方。」行腳說。全體組件向珊瑚與水面交界處奔去——游泳這種事非全體成員一起動手才行。哈哈,幾乎沒幾個大陸共生體能一邊游泳、一邊想問題。大陸人大多認為下水會讓人發瘋。行腳現在明白,原因其實很簡單,聲音在水裡的傳播速度和在空氣中不一樣。震膜全沒在水裡,肯定和罩上無線電斗篷差不多,需要堅強的意志,勤加練習。有些人就是學不會。但島民向來是水中健兒,他們喜歡在水裡沉思冥想。拉芙娜甚至以為這些共生體是從鯨魚進化來的!

    行腳來到珊瑚礁邊,向下望去。突然間,海浪好像變得不那麼友好了。他馬上就會知道,羅姆和他自己的記憶中有關戲水的部分是不是真的過得硬。他脫下衣服。

    一下子全跳下去,最好一下子全跳下去。他鼓起勇氣,笨拙地一頭扎進大海。頭腦一陣混亂,幾個頭在水裡鑽進鑽出。全都埋進去。他腳爪亂舞,所有腦袋埋進水裡。每隔幾秒鐘,一隻鼻子便探出水面。我能游!六個他甩開烏賊的糾纏,分頭滑出那些綠色的觸手。到處是嘩啦啦的水聲,像一個熟睡的巨大的共生體,不斷發出組合內部交流的思想聲。

    過了幾分鐘,他發現了一塊挺不錯的平地,全是沙,還可以避開波濤最凶狠的拍打。他叭嗒叭嗒劃著水,隨著海浪向珊瑚礁游去——險些在礁石上撞折腿。全體同時出水是不可能的,只能一個個單干。「喂,這邊來!」他向綠莖和拉芙娜喊道。兩人踏著白色沙石走過來,他則坐下舔著被礁石擦破的皮毛。「找到個好地方,比那兒的浪小多了。」他朝下面噴波吐沫的海面揮揮手。

    綠莖向水邊滾近些,又遲疑著停下了。她的枝條沿著起伏的海灘擺動著。是不是需要幫忙?行腳正想走過去,卻見拉芙娜在車手旁坐下,斜靠著車輪。行腳來到她們身邊,三人靜靜地坐了片刻,人類望著大海,車手望著哪裡他說不大清楚,他自己則望著四面八方……一派祥和寧靜,就連隆隆潮湧和海浪聲也破壞不了這裡的寂靜……或許寂靜正是大海的聲音造成的?他覺得自己的心跳都放慢了,在陽光下懶洋洋的。每隻組件的皮毛上都沾著一層海水曬乾後留下的鹽粉。舔舔毛,修飾修飾,味道還不錯,可……哎呀,干拉拉的鹽舔得太多了。這也是過去留下的記憶片斷,早就知道這滋味不好受。綠莖的枝葉輕輕橫過他頭頂,太細、太窄,遮不了多少陽光,只能算一種安慰。

    他們坐了很久,久得行腳的幾隻鼻子上曬出了水泡,連深色皮膚的拉芙娜都曬傷了。

    車手輕輕哼唱起來,良久,哼唱變成語言:「這片大海很好,島也很好。正是我需要的,坐下來,待一陣子,恢復本來的生活步伐。」

    拉芙娜說:「多長時間?我們會想你的。」不是客氣話,人人都會想念她。雖說迷迷糊糊,綠莖仍舊是縱橫二號首屈一指的專家,在處理殘存的自動化系統方面沒人比得上她。

    「按你們的標準,恐怕很長,幾十年……」她凝視著(?1)波濤,過了幾分鐘才重新開口。「我真恨不得馬上下去。哈,哈,這種情緒挺像人類的……拉芙娜,你知道,我的記憶體現在很混亂。我和藍莢在一起兩百年了,有的時候,他有點小氣,招人煩。但他是個最了不起的商人。我們享受過許多美好時光。至於勇氣,最後那一刻,連你們都能看出來。」

    拉芙娜點點頭。

    「這一次旅途中,我們發現了一個最可怕的大秘密。我想,它深深刺傷了他,和最後那場……火一樣。你保護了我們,謝謝你。現在我希望能好好想一想,讓海浪和時間拍打我的記憶,理出個頭緒。有了這兩者,連這輛落後的慢車也能把記憶體整理清楚。說不定我會整理出一份記錄,把咱們這次冒險記下來。」

    她摸摸行腳的兩隻腦袋,「還有一件事,行腳閣下,你們把屬於你們的這片大海交給我……但你們應當知道,藍莢和我懷孕了,我身上帶著許多我倆共同的種子。讓我留在這裡,許多年後,這裡便會出現許多新的車手。請不要認為我想欺騙你們,我只是希望有藍莢的孩子,看見他們,我會想起他。我們的種族十分溫和,遍佈千萬個世界,從來不是壞鄰居……只有一個壞處,但那件事在這裡不會發生。這個秘密,拉芙娜會告訴你的。」

    最後發現,綠莖對范找的那片可以避開風浪的大海完全不感興趣:那麼多好地段,她想要的居然是那片風急浪高、澎湃洶湧的地方。幾個人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覓路走下那片險惡海灘,又過了半小時,才將車手和慢車穩穩當當浸進海水裡。這個險地方,行腳連下去游一番的念頭都沒敢起。到處是陡峭的珊瑚礁石,深色底子上一塊塊滑溜溜的暗綠,邊緣如剃刀般鋒利。礁石重重疊疊,一爭雄長,互不相讓。只要在這個絞肉機待五分鐘,恐怕他行腳便再也沒力氣爬出來了。真奇怪,這裡的海水中竟然有這麼多綠色,海草和蜉蝣將海水變成了不透明的翡翠般的一塊。

    拉芙娜站得稍遠,正好在潮頭處。但多數時間裡她依然站得很穩,挺立在噴著白沫的浪潮裡,幫助車行樹越過礁石。一翻過珊瑚礁,小車砰地砸進水裡,穩穩停在人類身旁。

    拉芙娜仰頭望著行腳,比了個「OK」的手勢。接著蹲下身,幫綠莖調整小車的位置。浪花濺在兩人身上,擋住了她們的身影,行腳只能看見綠莖伸在空中的枝條。浪頭退了下去,只見車手位置靠下的枝條輕輕搭在人類的後背,還能聽到語音合成器的嗡嗡聲。周圍太嘈雜,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人類直起身,在齊腰的水中朝礁石上的行腳涉來。行腳的組件一隻隻串起來,爪子伸向下面的拉芙娜。她爬上長著滑溜溜綠苔的珊瑚礁。

    拉芙娜一瘸一拐向熱帶植物中走去,行腳跟在她身後。兩人來到一塊遮陰處,她坐下來,倚著一根粗壯的蕨根。拉芙娜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跟那天的約翰娜一樣狼狽。

    「你還好吧?」

    「還行。」她伸手攏攏披散的頭髮,看看他,笑了起來。「咱們倆看上去一副丟盔卸甲的傷兵樣。」

    嗯,還真是這樣。待會兒他得找個淡水窪好好洗洗。他互相看看,又看看環礁下安頓綠莖的地方。拉芙娜也在向下看,沒理會自己身上的一道道傷痕。

    「她怎麼會喜歡那個地方?」行腳真搞不懂,「想想,一個個浪頭,被那樣砸來砸去,誰受得了?」

    拉芙娜臉上浮起一抹笑意,眼睛仍望著下面的海浪,嘴裡說:「宇宙中有各種各樣的奇事,行腳。有些最詭異的你還沒讀到呢,還是不看那些的好。浪頭打上海灘處,那是塊奇妙的地方,存在落差,那就是能量,許多生物可以利用這種能量,像植物利用陽光一樣。陽光、海浪,加上浮游生物……不過我們還應該多觀察一會兒,看綠莖的情況如何。」每次潮頭落下,他們便能望見綠莖的枝葉。行腳過去知道,那些枝條沒多大力氣,現在他才明白,它們一定非常堅韌。「她很好,不會出什麼問題。只是,那個沒用的慢車撐不了多久。可憐的綠莖,最後很可能連一點自動化系統都剩不下……她和她的孩子們,都成了最低級的止樹。」

    拉芙娜轉過身來,看著共生體,臉上仍然掛著笑意。悲喜交集?「你知道綠莖所說的那個秘密嗎?」

    「木女王把你對她說的事告訴我了。」

    「木女王竟然允許綠莖來這裡,我真高興,也非常吃驚。為了這種事,中世紀的想法——對不起,絕大多數種族的想法——是寧願殺人,也不肯冒絲毫危險。」

    「要真是這樣,你為什麼告訴女王?」小車可能被異化的事。

    「這裡畢竟是你們的世界。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角色,獨自把秘密藏在心裡,這一切我已經受夠了。我這麼做事先取得了綠莖的同意。萬一女王拒絕她的要求,她也可以進入縱橫二號的冬眠箱。」也許永世長眠,永遠沒有甦醒的機會。「但女王沒有拒絕。不知為什麼,但她理解我所說的一切:有可能異化的是過去那種真正的小車,但綠莖的小車已經毀了,她只有慢車。十年之後,這裡的海岸將出現數以百計新一代車手,但沒有徵得當地人的同意,他們不會離開這個群島,向外開拓。危險很小,越來越小……但木女王願意冒這個險,還是很出乎我意料。」

    行腳在拉芙娜周圍坐下,只有一雙眼睛繼續望著海浪中出沒的綠莖枝葉。最好向她解釋解釋。他一隻頭向拉芙娜偏了偏,「你說得對,拉芙娜,我們仍然是中世紀的人——不過正在飛速發展。我們敬佩藍莢在大火中所表現的勇氣。這種勇氣理應得到酬答。至於說風險,我們中世紀蠻子早就見慣不經了。危險大得足以瀰漫宇宙?又怎麼樣?對我們來說,再大的風險也大不過我們自己世上的風險。我們是些可憐的蠻子呀,每天都跟危險打交道。」

    「去你的。」她被他的利嘴逗樂了。

    行腳也咯咯咯笑起來,腦袋上下點動。他說的是實話,但不是全部實話,甚至沒有提到最重要的部分。他想起自己和女王決定怎麼答覆綠莖的那一天。木女王起初很害怕,面臨歷史長達數十億年的大邪惡,治理國家者當然應該心存惕懼。這樣一種事物,連讓它進入冷凍箱都是大風險。按……中世紀……的做法,他們應當先答應下來,過幾天再悄悄摸回去,幹掉綠莖。

    行腳坐在女王身旁,只有伴侶才能坐在這麼近的距離,再近一分就會混淆思想了。「可你對維恩戴西歐斯十分寬宏大量。」當時他這麼說。殺害寫寫畫畫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完整無缺,幾乎沒受到任何懲罰。

    木女王的頭在空中啪地一甩。行腳知道,女王不得已才饒了維恩戴西歐斯,一提起便恨恨不已。「……對。而這些車行樹呢,我們看到的只有勇氣和尊嚴。我不會傷害綠莖,但我很害怕。留下她,這是一個我們子子孫孫都必須面對的巨大風險。」

    行腳大笑起來,也許是他浪游者的瘋勁兒在作怪吧,但——「我的女王,我們應該想得到。大風險才有大收穫。我喜歡跟人類在一起,喜歡接觸另一個生物、同時保持自己的理智。」他向前一探身,拱了拱離她最近的木女王,然後迅速後退到能讓頭腦保持清醒的距離外,「就算沒有帶來飛船、數據機,他們仍然能讓我們的世界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你注意到沒有……他們掌握的知識,我們學習起來是多麼輕鬆自如、得心應手。即使現在,拉芙娜好像還沒明白我們學得是多麼快,即使現在,她仍然不明白我們對數據機的研究是多麼徹底。還有,我的女王,他們的飛船很容易掌握。我不是說自己弄明白了飛船背後的原理,星星上的人也沒有多少能徹底弄清。但那些設備,雖然有不少損壞了,但還是稍加學習就能掌握。我想,恐怕拉芙娜永遠不可能飛得像我一樣好。」

    「唔,因為你能同時控制所有操縱桿和面板。」

    「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覺得,我們爪族的頭腦比人類更靈活。等到我們造出更多無線電斗篷,造出自己的飛行器,那時的情景,你想像得出來嗎?」

    木女王笑了,笑容中帶著一絲憂傷:「你又在做夢了,行腳。這裡是爬行界,反重力墊過幾年就會用壞。不管到時候我們能造出什麼,都比你現在擺弄的機器差得遠。」

    「那又怎麼樣?看看人類的歷史吧。尼喬拉只用了不到兩百年時間便擺脫蒙昧,重新掌握了空間飛行技術。當時他們只能依靠考古學家的發現,而我們掌握的資料比他們的考古學家全面得多。我們和人類可以結成最佳組合,他們向我們敞開了大門,向我們展示了無限的可能性。」一個世紀,造出爪族自己的空間飛船,也許再過一個世紀,造出亞光速星際飛船。總有一天,他們可以飛出爬行界。不知到了超限界後,爪族共生體能不能擁有超過八位成員。

    木女王的幼崽站起來,繞著其他組件走來走去。女王被吸引住了:「看來你跟鐵先生的想法有某種相通之處:我們爪族是個很特別的種族,注定要在飛躍界大顯身手?有意思,卻有一點缺陷:和上界的其他種族相比,人類處於什麼地位?上界生物中我們只知道人類,而且只有這幾個人。這個問題數據機無法全面回答。」

    「對!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女王,所以綠莖才極其重要。我們需要與其他種族接觸的經驗,不僅僅是人類。車手一族顯然在宇宙中分佈極廣,見多識廣。我們需要和他們對話,瞭解他們,看他們是不是跟兩腿人一樣有意思、有用!即使危險比現在想的大十倍,我仍然希望能夠滿足綠莖的心願。」

    「……你說得對。前景很美妙,但要將這些前景變為現實,我們必須知道更多東西。應該冒冒險。」她停止踱步,所有眼睛轉向行腳,顯得有點吃驚。突然間,她笑起來。

    「怎麼?」

    「笑咱們從前想過的一件事,親愛的行腳。現在我才明白,咱們當初的設想真的實現了。你變得更聰明、更有條理了。以後,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政治家、民族前途的規劃者。」

    「但仍然懷著浪游者的靈魂。」

    「一點不錯……還有我,我現在也不像從前那麼瞻前顧後、以策萬全了。總有一天,我們會飛昇到群星之間,拜訪星星上的人。」幼崽們晃動身體,歡天喜地敬了個禮,「現在我也有點浪游者的成分了。」

    她趴下身子,向他爬來。清醒的意識漸漸化為一團甜蜜的愛的渴望。行腳只記得她的最後一句話:「咱們真是碰上了天大的機遇:我已經老了,又被環境所迫,重新開始,再作新人。而你,正是我們這時最需要的人。」

    行腳的思緒回到現在,轉回拉芙娜身上。人類向他微笑著。她伸出一隻手,撫著他的頭:「你們呀,可真是中世紀的傢伙。」

    他們在樹蔭下坐了幾個小時,看著潮頭漲起。已經是下午了,太陽的位置卻只相當於木城的正午。這裡最奇怪的就是光線和太陽的運動。太陽那麼高,落下去時那麼陡,不像北極的下午,太陽只是緩緩斜過天際。有黃昏的地方是什麼樣子他已經快忘光了。

    潮水已經漲上來了,從綠莖所在的地方深入內陸三十多碼。隨著太陽西沉,天邊升起一彎新月。潮水不會再漲了。拉芙娜站起身來,手搭涼棚望望西沉的落日。「咱們該動身了。」

    「她不會有事吧?你覺得呢?」

    拉芙娜點點頭:「如果水裡有什麼毒物、兇猛的魚類,這麼長時間,綠莖也該發現了。再說,她還有武器。」

    人類和爪族人取路向環礁上走去,把高高的蕨類植物拋在身後。行腳一雙眼睛注視著背後的大海。潮水淹沒了綠莖,但泡沫般的浪花中還時時見得到她的枝葉。他最後一次看到她時,綠莖正處在兩個浪頭之間。相對平緩的潮水被她最長的兩根枝條激起一星水花,枝條尖梢輕輕搖擺著。

    夏季緩緩離開了秘島所在的地區。時有陣雨,森林再也沒有發生火災。雖然有戰爭、乾旱的侵擾,但還能收割一季莊稼。每一天,太陽都在群山後隱得更深。現在這裡也有黃昏了。再過幾個星期,午夜時分便會出現真正的夜晚。已經能看見星星了。

    事情多得數不清,但夏季的最後一晚,拉芙娜還是帶著孩子們來到飛船山城堡外的原野看星星。

    這裡沒有城市的煙霧,近地空間也沒有工廠衛星。仰望星空,除了北面一抹淡淡的紅色外,視野無遮無阻。也許那是偶然出現的黃昏的微光,也許是極光。四個人在開始結霜的地苔上坐下,遙望四周。拉芙娜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沒有一絲煙氣,清清冷冷,預示著冬天的來臨。

    「雪會深到你的肩膀,拉芙娜。」傑弗裡一想起這個便興奮不已,「你准喜歡。」昏暗中,他的小臉只能見到白白的一團,仰面朝天,東張西望。

    「有時候天氣挺糟。」約翰娜·奧爾森多說。今晚大家出來她倒是沒反對,但拉芙娜知道,她其實更想留在秘島,操心明天要做的工作。

    傑弗裡發現她有點坐不住——不對,說話的是阿姆迪。兩個小鬼總喜歡假扮另一個,這個毛病看來是改不了啦。「別擔心工作的事兒,約翰娜,我們會幫你的。」

    大家一時誰都沒有開口。拉芙娜看著山下。天色太暗,六百米外的山下已經看不清了,更別說遠處的峽灣和更遠處的島嶼。只憑城牆上的火把才能辨別出城堡的方位。過去鐵先生的內城現在成了木女王的治下,還能正常運行的冷凍箱都在那裡。一百五十一個沉睡的孩子,斯特勞姆逃亡飛船最後的倖存者。約翰娜認為絕大多數都能復活,越早解凍,機會便越大。女王對這件事十分熱心。秘島城堡的很大一部分正在按人類的需求緊急裝修。秘島的位置很好,雖說擋不住冬天的大雪,至少不會受到風暴襲擊。孩子們復活之後在那裡生活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拉芙娜十分疼愛傑弗裡、約翰娜和阿姆迪,但再來一百五十一個孩子,她能帶好嗎?看來木女王對人類沒什麼猜忌之心,她計劃成立一所學校,在那裡,爪族向人類學習,人類孩子們也可以瞭解這個世界……看著傑弗裡和阿姆迪,拉芙娜開始看出未來的輪廓。這兩個比她認識的所有孩子更加親密,可能也更加能幹。不僅僅是幼崽的數學天份,兩人合在一起,在各個方面都非常能幹。

    人類和爪族非常合得來,經驗豐富的木女王聰明地利用了這一點。拉芙娜喜歡女王,更喜歡行腳。但她也知道,到頭來,最大的受益者將是爪族。聰慧的木女王明白自己種族的弱點。爪族有記載的歷史可以上溯到一萬多年以前。這麼悠久的歷史,但他們的文明卻始終找不到突破口,總是到了相當於現在的水平便止步不前。這是一個智力高度發達的種族,卻有一個壓倒其他一切優勢的致命弱點:他們無法既保持智力,又與他人緊密合作。他們的成就是由一個個單獨共生體取得的,先天條件迫使他們成為一個個封閉的個體,成就達到一定限度後便再也無法提高。行腳、斯庫魯皮羅還有其他人是多麼急於接觸人類啊,這種急迫之心便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從長遠上看,我們能夠讓爪族走出這個死胡同。

    阿姆迪和傑弗裡正嘻嘻哈哈說著什麼,小共生體的一個成員遠遠跑開,幾乎到了保持意識的極限距離。幾個星期以來,拉芙娜明白這種頑皮胡鬧才是真正的阿姆迪,起初的遲鈍只是受了鐵先生那件事的刺激。真……不對勁兒,像鐵先生這麼一個魔鬼,卻有人這麼愛戴他。但是,這種愛卻又是多麼神奇。

    傑弗裡喊道:「你能四下裡看,看到了一定得告訴我。」寂靜。過了一會兒,又響起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傑弗裡的聲音,「那兒!」

    「你們倆玩什麼呢?」姐姐溫和地問。

    「看流星。」兩個孩子中的一個說,「我朝四面看,等流星來的時候——那兒!又是一顆——提醒傑弗裡。」

    拉芙娜什麼都沒看見,只見男孩按照朋友的指點飛快地轉來轉去。

    「絕了,絕了。」傳來傑弗裡的聲音,「高度大概四十公里,速度——」兩個聲音嘀咕起來,聽不清楚。雖說組合有幾個各自獨立的視野,但他們是怎麼判斷流星高度的?

    拉芙娜重新在一叢叢地苔之間坐下。當地人替她做了一件非常不錯的皮大衣,幾乎覺不出地上的涼意。頭上就是星星。該好好想想了,明天還有無數事情等著她,趁這時先靜一靜。帶著一百五十多個孩子的童子軍輔導員……我還以為自個兒是資料庫管理員哩。

    在老家時她便十分喜愛夜空,一眼可以望盡斯堅德拉凱的其他行星、其他世界。故鄉就在星空中:一念及此,夜晚的寒氣彷彿成了無盡寒冬的一部分,蝕入肺腑,纏繞不去。父母、林恩,直到三年前,他們還是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別想了。星空中的某處是她最後的同胞,基耶特·斯文森多,台羅勒,格利姆弗雷勒。她認識他們只有幾個小時,但他們是斯堅德拉凱人啊——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拯救了多少人。他們會活下去的。斯堅德拉凱商務安全公司艦隊中有許多裝備著沖壓發動機的飛船,他們會找到適於他們的世界,不是在這裡,而是戰場附近的某處。

    拉芙娜頭向後一仰,漫無目標地搜索著天空。會在哪兒?也許甚至不在這裡的地平線之上。從這個世界上望去,碟形銀河的光芒幾乎正好被擋住了。探索它的真實形狀和位置沒有什麼意義,大字宙已經收縮為近處閃出輝光的星群,一串串,一簇簇,彷彿凝固在天幕上閃著微光的珍珠。但就在南方地平線偏下的地方,有兩團雲霧般的星光。麥哲倫星雲。驟然間,地理知識復甦了。頭上的蒼穹不是完全陌生的。阿麗亞娜艦隊的位置一定在——

    「不、不知能不能從這兒看到我們斯特勞姆。」約翰娜道。一年多以來,她一直扮演著成年人的角色,到了明天,她又會恢復這一角色,持續終生。但是現在,她的聲音中充滿孩子氣的渴望。

    「說不定行,說不定行。」是阿姆迪。小共生體聚攏自己的成員,友好地拱著人類,暖烘烘地挺舒服,「瞧,我一直在讀數據機裡這方面的事兒,尋思從咱們這兒看應該是在哪個方向。」兩隻鼻子衝著天,形成黑乎乎的剪影,像一位人類的雄辯家朝天揮舞手臂。「最亮的都是附近的星星,不能作為定位參照。」他指著一兩處星雲,聲稱它們和他在數據機上看到的資料對得上號。阿姆迪早就注意到了麥行倫星雲,推想出來的也比拉芙娜多得多。「也就是說,斯特勞姆文明圈過去是在——」過去是在!小傢伙,你可真會說話。「飛躍上界,很接近碟狀銀河。所以說,瞧見那一大片星星嗎?」鼻子指指點點,「我們管那一片叫大方塊。從左上角再往外飛六千光年,咱們就到了斯特勞姆。」

    傑弗裡跪起身,一聲不出望著那個方向。過了一會兒,道:「那麼遠,咱們能看到嗎?」

    「看不到斯特勞姆星系的星星,但離斯特勞姆四十光年的地方有一顆藍巨星——」

    「對呀。」約翰娜輕聲道,「斯托裡斯。亮極了,晚上都能看見它旁邊的陰影。」

    「嗯,那個角上亮度第四的星星就是。看見沒有,幾顆星都快連成一線了。我能看見,你們肯定也能。」

    很長時間,約翰娜和傑弗裡一言不發,凝視著那方星空。拉芙娜嘴唇繃得緊緊的,心裡憤怒不已。這些都是好孩子,歷經劫難,他們的父母為了阻止魔頭英勇奮鬥,帶著能夠摧毀瘟疫的東西逃了出來。但是……飛躍界中數以百萬計的種族都曾經試圖探索超限界,想與魔鬼做交易,由此被摧毀的種族也數以百萬計。可斯特勞姆人偏偏不汲取教訓,硬要鑽進超限界,喚醉某種能夠一舉摧毀銀河的邪惡事物。

    「你覺得那上面還有人活著嗎?」傑弗裡問道,「是不是只剩下咱們了?」

    他的姐姐伸手樓住他:「也許有,也許斯特勞姆文明圈已經……但宇宙的其他部分——你看——它們還在。」輕輕的笑聲,「爸爸和媽媽,拉芙娜和范,他們擋住了瘟疫。」她的手向天上一揮,「他們挽救了大部分宇宙。」

    「是啊。」拉芙娜道,「我們還活著,安全了。現在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再來。」雖說這是個渺茫的安慰,但也許是真的。飛船的界區探測器還能正常工作。當然,只依靠一個探測點,無法精確探知界區地理情況。但她還是從中發現,他們目前深陷於最近形成的新的爬行界,這是范的復仇造成的後果。更重要的是,縱橫二號沒有發現界區密度發生絲毫變化,幾個月以來的波動已成過去。這個穩定的新局面給人的感覺彷彿是一座大山,只有歲月才能侵蝕它,改變它。

    沿銀河方向偏移五十度是一片無法辨認的空間。她沒有指給孩子們看,但那裡的情況跟他們關係更密切,距離也更近。僅僅三十光年之外,便是瘟疫艦隊。陷在琥珀裡的飛蠅。在范發動巨湧之前,以飛躍底層的躍遷速率,只需幾十個小時便能趕到.但現在……如果那些戰艦裝備著沖壓發動機,他們可以在五十年內越過這段距離。但阿麗亞娜艦隊作出了自己的犧牲,聽從了范的天人裂體的安排。雖然他們自己不知道,但瘟疫艦隊確實被粉碎了。那支艦隊裡沒有剩下一艘可以穿行爬行界的飛船——每秒數千公里的亞光速飛船。在這裡,他們再也無能為力了,不可能一揮魔杖便完成創造、帶來毀滅。瘟疫的艦隊終將抵達爪族世界,在……幾千年之後。留給他們的時間足夠了。

    拉芙娜靠在阿姆迪肩頭,他舒舒服服地在她頸下蜷成一堆。最近兩個月裡,這窩幼崽長大了不少,鐵先生以前顯然一直在給他服用某種阻礙生長發育的藥物。她的視線迷失在黑暗的星空中,望著遙不可及的各個界區。界區分界線現在在哪兒?范的復仇真是太可怕了。也許應該說是老頭子的復仇?不,遠遠不止。老頭子只是瘟疫最近一次復活的犧牲品,不過是一名助產的護士。真正的反制瘟疫者一定和瘟疫本身一樣古老,它的威力甚至遠在天人們之上。

    但是,不管它是什麼,巨湧帶來的後果遠不止於復仇。拉芙娜研究過飛船探測得來的界區密度數據。只能作個大致估算,她認為他們目前陷在新形成的爬行界一千到二萬光年深處。巨湧將爬行界推到了什麼高度,恐怕只有天人們才說得清……說不定有些天人都被它摧毀了。許多原始文明都有對於行星毀滅的恐懼,而這一次更是比行星毀滅的規模高了許多個數量級,達到了銀河級。銀河的一大塊被爬行界一口吞沒了,一個下午的事。陷在琥珀裡的飛蠅遠不止瘟疫艦隊。為什麼?這片蒼穹覆蓋的一切地區——除了麥哲倫星雲和更遠的遠方——完全被埋葬在爬行界的墳墓中。也許有不少倖存者,但陷在群星間的飛船有多少?千百萬艘?多少個自動化系統崩潰,多少依靠它們生活的人就此喪生?宇宙中一片死寂。從許多方面說,這次復仇帶來的災難比瘟疫更加可怕。

    還有瘟疫,它怎麼樣了?不是追逐縱橫二號的艦隊,而是瘟疫本身。它是飛躍上界、超限界的事物,遠在他們所見的天空之上。范的復仇真能打倒它嗎?肯定會的。否則這一切犧牲全成了無意義的浪費。如此兇猛的巨湧,將爬行界上推了數千光年,推過飛躍底層和中界,衝過上界的無數偉大文明……直抵超限界。難怪它如此急於阻擋我們。被爬行界淹沒的天人已經不再是天人了,甚至不能存活。只要、只要、只要范的巨湧能推到如此高的高度。

    這些事,我是永遠不會知道的了。

    密級:零

    接收方:

    語言路徑:奧普迪馬語

    發自:理性調查組織

    主題:探測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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