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莢和綠莖准備交貨的薄膜時,拉芙娜也來到貨艙。一路上飄得很急,連連推著艙壁以加快速度。眼睛上有深深的黑圈,簡直像淤傷。范擁抱她時她很緊張,卻沒有放開他。“我想幫忙,我能做點什麼?”
兩株車行樹放下薄膜,滾了過來。藍莢伸出一根須蔓,溫和地撫過拉芙娜的手臂。“現在沒什麼事,拉芙娜女士。我們手裡,唔,枝條裡的活兒都做完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回來,然後咱們就離開這個地方。”
但他們還是讓她重新檢查了他們身上的攝像鏡頭,還有貨物的捆扎情況。檢查貨物時范飄到她身旁。許多卷薄膜擁在一起,看上去比單獨一卷更古怪。貨物捆扎得很好,結結實實,大約一米多見方,黑黑的,像許多煤塊拼合成一大方。這一方之外,還有一口袋沒有打進包裡的,以防對方要求換貨。加在一起,這東西還不到半公斤。嘿,這鬼東西真他媽的輕。范打定主意,等他們平平安安進入外太空,他一定得好好擺弄擺弄剩下的一百來卷薄膜。
兩位車手帶著貨,穿過飛船氣密艙。范和拉芙娜只能通過攝像鏡頭在船裡觀察。
其實,這個二級港口所在的地方已經不是象牙腿的地盤了。進入弧道後,眼前的一切與前一處地方大不相同。看不到弧道之外的景色,密密麻麻的通道十分狹窄,繞來繞去。通道壁的形狀也不規則,上面滿是黑乎乎的窟窿。到處飛舞著小昆蟲,時時落在球狀攝像鏡頭上,擋住視線。范覺得這地方髒兮兮的,污穢不堪。看不出這裡的主人是誰,除非是那些時時從牆上的窟窿裡探出頭來的蠕蟲。這種蟲子顏色蒼白,看不清腦袋上長著什麼樣的五官。藍莢通過語音鏈接告訴他們,蠕蟲是安眠星系中一種非常古老的生命形式,已經有很長歷史了。經過上百萬年,歷經上百個種族來來去去之後,他們也許仍舊保持著自我意識,仍然算得上智慧生命,只不過十分古怪,比其他任何從爬行界進化上來的族類都更加怪異。這樣一個種族肯定有某種歷史悠久的自動化設備保護,才能免於滅絕。他們自己行事也極度小心,不理外界,只在意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們所思考的一切,外人看來肯定是徹頭徹尾的無理智思維。這樣的種族往往會對他們手裡的薄膜極感興趣。
范的兩眼忙得不可開交,每樣東西都想好好看看。車手們離開船塢後已經走了將近四公裡,目的地是“驗貨”的地方。范細心看過,沿路只有兩個氣密門通向弧道之外,一路上也沒有發現能夠形成威脅的東西。但話又說回來,在這種地方,他怎麼知道什麼東西有威脅,什麼沒有?他命令飛船釋放一個船外探測器,在星環之外只發現了一顆大型星環周界衛星,港口裡也沒有停泊其他飛船。電磁與超波觀測窗都沒有什麼動靜,本地網上也沒有出現任何異常,足以引起飛船流量分析程序的警覺。
范從顯示觀測報告的視窗上抬起頭來,拉芙娜已經飄過船艙,看著船外情況顯示窗。能看得見維修工作正在進行,沒什麼看頭,只是損壞的動力脊周圍出現了一圈淡綠色的光暈,比飛船進入近地軌道後船殼時常出現的微光亮不到哪兒去。她轉過身來,輕聲問道:“這是在修咱們的飛船嗎?”
“以我們能看到的——我是說,是的,正在修。”飛船的自動化系統監控著動力脊的再生情況,但究竟修得怎麼樣,現在誰也說不准:只有等飛起來以後才能發現。
范始終沒有搞清萊恩德爾為什麼要讓車行樹們走過蟲腦袋盤踞的地區。也許原因是這樣,那種東西是薄膜的最終用戶,他們想瞧瞧賣主究竟是誰。另一種可能:這種安排與後面的陰謀和背叛有關。不管怎麼說,車手們不久便走出這個地區,進入一個匯聚各個種族的廣場。廣場上人頭攢動,擠得像低科技地區的集市。
范連嘴都合不攏了。無論他朝哪個方向看,都能看到不同形態的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智慧生命是一種稀有現象。范在爬行界時,一輩子只知道三種不同於人類的智慧種族。但是,宇宙畢竟太大,有了超能驅動器,很容易便能發現其他智慧生命。加上無數種族移民飛躍界,結果就是,智慧生命隨處可見。范一時忘了自己的監控程序,忘了自己對這次交易的懷疑,完全沉醉在眼前的奇觀之中。十個種族?十二個?不同種族的人們漫不經心擦肩而過。連中轉系統也沒有這裡這麼隨便。安眠畢竟是一個停滯不前的星系,這個種族萬花筒是數千年沉澱的結果。這麼長時間彼此交流,眼前的各種族早就學會了同存共處。
沒有發現長著蝴蝶翅膀與柔和大眼睛的玩意兒。
甲板另一頭傳來輕輕一聲驚叫。拉芙娜正注視著一個顯示窗,上面的圖像是從綠莖身側的鏡頭傳來的。“出什麼事了,拉芙娜?”
“車行樹。看見了嗎?”她指著那邊的人群,放大圖像。一時間,圖像變得比她的個子還高。在巨大的、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看見了植物一樣的身軀和優雅舒卷的須蔓。除了裝飾條紋和蒙布有點不同之外,跟他們那兩位車手確實非常相似。
“嗯,這附近有一個他們種族的聚居點。”他打開與綠莖的通話頻道,告訴她這個消息。
“我知道。我們……嗅到了。歎氣。真希望做完買賣後有時間去他們那兒看看。在遙遠的異鄉找到朋友……總是挺好的。”她幫藍莢推著貨物繞開一個球形水族箱。前面就是萊恩德爾的人,六個象牙腿坐在一圈環形牆上,牆內有個東西,可能是驗貨的裝置。
藍莢和綠莖把他們的貨推到象牙腿中間。腿上鑲滿飾物的那個走近這一大堆,伸出幾只小胳膊撥弄,把一卷卷薄膜依次放到驗貨裝置上。藍莢也湊近了些,認真看著。飛船裡的范調整一下顯示設置,用幾個主視窗顯示藍莢鏡頭傳來的圖像。二十秒鍾之後,萊恩德爾的特裡斯克韋蘭語專家道:“頭七項測試通過,進行下一個系列的獨立檢測。”
范這時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接下來的三項“獨立檢測”也過了。又是六十秒鍾。他看看飛船的維修進展數據,縱橫二號判斷,維修已經完成。現在正通過本地網檢驗。再過幾分鍾,咱們就能和這個地方吻別了。
但做生意總少不了問題。聖人萊恩德爾開始挑剔第十二、十五卷貨的質量。藍莢長篇大論地爭辯起來,最後才很不情願地從另外那個口袋裡掏出替換的薄膜。范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爭執不休。爭著好玩兒?還是真的沒有多少可供替換的優質薄膜?
至此,共二十五卷驗收完畢。
“綠莖這是上哪兒去?”拉芙娜問道。
“什麼?”范調出綠莖的鏡頭傳來的圖像。她已經離開藍莢五米遠了,正繼續向遠處滾去。范破口大罵起來。綠莖左邊是一株當地的車行樹,頭上還飄著另一株,頭上腳下沖著她,枝條與綠莖相接,好像聊得挺投機。“綠莖!”沒有回答。
“藍莢!出什麼事了?”但那位車手正指手畫腳和象牙腿爭得不可開交,又有一卷薄膜沒能通過他們的驗收。“藍莢!”過了好一會兒,保密鏈接上才傳來他的聲音。聲音恍恍惚惚,內置記憶體繁忙或堵塞時他總是這種腔調。“現在打擾我不要,范閣下。我只剩下三卷過得去的替換薄膜了。一定要說服客戶收下現有貨品。”
拉芙娜插了進來:“可綠莖是怎麼回事?她怎麼了?”兩位車手分開了,一時難以從藍莢的鏡頭中看到綠莖。片刻之後才在密集的人群中發現她。綠莖已經穿過廣場中央,她和她身邊的當地車行樹用的已經不是車輪,而是噴氣推進器。走得很急呀。
藍莢終於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他繞著萊恩德爾一伙來回滾動,傳來的圖像也隨之轉個不停。一陣車手的嘩嘩啦啦,過了一會兒,保密線路中才傳出語音合成聲。“她走了。她不見了。我必須……我一定得……”他突地一轉,滾回象牙腿中間,重又繼續起剛才被打斷的討價還價。幾秒鍾後,保密鏈接上又傳出他的聲音,“我該怎麼辦,范閣下?我這裡還有一樁生意沒做完,可我的綠莖走丟了。”
多半是被綁架了。“做完生意,藍莢。綠莖會沒事的……飛船,執行二號方案。”他抓起一副頭戴式耳機,雙手一撐,從控制台邊飄起來。
拉芙娜也站了起來:“你打算上哪兒去?”
范咧嘴一笑:“出去。我早就料到,等生意做得差不多了,萊恩德爾說不定會拋開他腦袋上的聖人光環。所以我做了個計劃。”她跟著他滑向艙門。“瞧,我希望你留在船上。我身上只能帶很少一點探測裝置,需要你向我提供信息。”
“可——”
他一頭沖出艙,沒聽到她的反對。拉芙娜沒有跟著他出門。一秒鍾後,她的聲音傳進范的耳機。聲音不像前一段時間那麼驚恐不安,過去那個拉芙娜又回來了。“好的,我作你的後援……可我們能做什麼?”
范雙手交替,連續撐著飛船通道壁,速度越來越快,稍欠靈活的人准會在艙壁上撞個鼻青臉腫。前面就是貨艙,擋住去路。他伸手在牆上輕輕一拍,身體一個空翻,雙手准准地落在艙壁的凸起處,一拉,身體前沖的速度頓時慢了下來,輕輕碰在貨艙門上,沒落個撞折骨頭的下場。貨艙裡,飛船已經將他的太空服准備好了。
“范,你不能離船。”顯然她已經切換到了貨艙裡的攝像鏡頭。“他們會發現我們是人類。”
他的頭和雙肩已經鑽進太空服,感覺到下半截太空服自動套上來,密封,鎖定。“不一定。”再說,到現在這個地步,是不是人類已經不算什麼大事了。“外頭兩條胳膊兩條腿的家伙多的是,我還在這套行頭上粘了些東西,偽裝了一下。”他的下巴在頭盔裡向下一碰,接通裡面的控制界面,調整顯示系統。與中轉系統可以形成人造重力場的輕便壓力服相比,這種盔甲式的太空服非常原始。可只要能弄這麼一套,讓青河拿一艘飛船去換都願意。他的本意是用這種威風凜凜的太空服把自己打扮起來,給尖爪族留下深刻印象,現在卻要先實地測試一下了。
他動動下巴,把視界調到反觀模式。出現在他眼前的就是拉芙娜看到的他:身體漆黑,黑得不能再黑,個子高達兩米多。雙手上還附有甲殼式的鉗爪,身體稜線又硬又直,長滿凸起的棘刺。這些東西都是他不久前才加上去的,目的是改變著裝者的人類軀體線條,同時還希望能把其他人嚇個半死。
范轉開氣密門閘,雙手一推,飄進蟲子腦袋們的地盤。到處是泥巴牆,空氣濕漉漉的,一群群昆蟲飛來飛去。
耳機裡傳來拉芙娜的聲音:“我收到一個級別很低的查詢,可能是自動生成的:‘你們為什麼派來第三位談判者?’”
“不理它。”
“范,小心些。這些飛躍中界的種族,我是說歷史很悠久的古老種族,他們手裡有些很可怕的武器。否則生存不了那麼長時間。”
“我會當個循規蹈矩的好公民。”只要人家對我客客氣氣。離廣場只有一半路了。他動動下巴,調出一個小窗口顯示藍莢傳來的圖像。萊恩德爾免費為他們提供了本地網的帶寬,隨便他們用。真奇怪,他還這麼好心。從圖像上看,藍莢還在討價還價。也許這中間沒什麼陰謀詭計……或者有,但聖人萊恩德爾沒有參與。
“范,綠莖的視頻傳送斷了,就在她進入一個類似巷道的地方時。她的方位信號仍很清楚。”
通向廣場的大門在他前面打開,范進入這個擁擠的集市。一片喧鬧,透過太空服都能聽見。他緩緩向前,選擇人最少的路線,跟隨空中的導向標。人群雖然擁擠,卻沒造成什麼障礙。一見了他,大家全都閃開一條道,有些人簡直是驚恐萬狀地逃開了。不知是因為盔甲上鋒利的棘刺還是盔甲裡“滲漏”出的一絲氯氣。也許最後這一招稍稍過了一點兒。之所以費這些心思,目的就是讓別人看不出他是人類。他把速度更放慢一點,盡力別扎傷誰。就在這時,後視窗中晃了一下,很像瞄准激光束。范急忙閃到一個水族箱後,這時拉芙娜道:“這個地區剛才對你的裝束提出了抗議:‘你違反了本地著裝規范。’翻譯出來就是這句話。”
是我的氯氣孤臭?還是發現了我的武器?“外面有什麼動靜?有沒有蝴蝶?”
“沒有。最近五個小時裡沒有發現飛船活動,沒有蝴蝶的跡象,通訊狀態也沒有變化。”長長的停頓。他隱隱約約聽到艦橋中傳出藍莢的聲音。車手正跟拉芙娜通話,內容聽不清楚,但語氣很興奮。他在控制面板上亂動一氣,希望能直接收聽兩人的對話。這時拉芙娜又轉回來和他通話。“好消息!藍莢說萊恩德爾接受我們的貨了!這會兒正往我們船上送反重力墊呢。還有,飛船維修也已通過檢驗。”也就是說,他們可以起飛了,只不過船上四個人中還有三個在岸上,其中一個更是失蹤了。
范飄到水族箱上面,終於直接看到了藍莢。他輕輕調了調太空服的噴氣推進器,落在車手身邊。
范的受歡迎程度與一個喜歡拿髒手指亂戳食物的小孩在野餐會上受到的歡迎相仿。戴著不少飾物的那個象牙腿本來一直在說著什麼,腿輕輕磕打著牆壁,旁邊的助手不住把他的話翻譯成特裡斯克韋蘭語。現在,這一位把他的象牙縮了回去,頸根處兩只小胳膊交叉抱在一起,其他象牙腿也擺出同樣姿勢。這一伙全都在牆頭爬開,與藍莢和范拉開距離。“我們之間的生意完成。我們不知道你們朋友的下落。”翻譯說道。
藍莢的枝條朝他們伸去,不住顫抖著:“可、可我們只需要你們稍微指點一下。是誰——”沒用。聖人萊恩德爾和手下那群好心人不住後退,越走越遠。垂頭喪氣的藍莢猛地爆發出一陣嘩啦嘩啦,枝條微微張開,轉向范·紐文。“范閣下,現在我已經不敢相信你身為商人所應具備的專業素質了。聖人萊恩德爾本來或許會幫助我們的。”
“或許。”范望著象牙腿們漸漸消失在人群中,身後拖著那堆薄膜,像個黑色的大氣球。唔,也許聖人萊恩德爾沒什麼壞心眼,只是個老實本分的買賣人。“做生意過程中綠莖突然丟下你,這種事多嗎?”
藍莢枝葉一耷拉,想了一會兒:“如果是一般的停船貿易,還有可能是她突然發現了極大的商機。但在這裡,我覺得——”
拉芙娜充滿同情的聲音插了進來:“也許她只是……嗯……迷糊了,忘了在做什麼事了?”
“不可能。”藍莢堅決地說,“交易高潮之中?不,小車絕不會允許出現這種錯誤。”
范在自己頭盔裡輪流調出各個視窗,觀察四周動靜。人群還是離他遠遠的,不敢靠攏他們。沒有發現維持秩序的警察一類角色。可就算有,我能認得出嗎?“好吧,”范道,“不管我離沒離船,是不是幫了倒忙,問題總是出現了。我建議咱們四處走走,看能不能發現綠莖去了什麼地方。”
嘩啦啦。“我們現在別無選擇。拉芙娜女士,請求你盡量與象牙腿翻譯取得聯系。也許他能幫助我們找到本地的車行樹。”他從牆頭飄下來,從車輪驅動轉為噴氣驅動。“咱們走吧,范閣下。”
藍莢領路穿過集市廣場,大致朝綠莖離開時的方向前進。兩人怎麼都找不到一條直路,所有路線都彎來繞去,活像醉鬼。兩人走著走著,差點又繞回出發地。范不住抱怨,藍莢總是說,“耐心點,耐心點。”這株車行樹從不硬擠過人群,如果別人不理會他的枝條的柔和招動,他就老老實實繞遠路繞開他們。不僅如此,他還堅持要范緊緊跟在自己身後。這樣一來,那身盔甲完全發揮不出嚇唬人的作用。“范閣下,這些人在你看來或許非常平和,彼此之間推推搡搡沒什麼關系。但請記住,這些行為僅僅局限於他們自己人。這些種族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幾千年,早就學會了互相理解。對外來者他們就不會這麼容忍,也不會這麼軟弱了。不然的話,他們老早以前就被別人消滅了。”范想起剛才收到的有關“著裝規范”的警告,決定不反對藍莢的觀點。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范所經歷的比他在青河艦隊裡一輩子都多。十多個異於人類的智慧種族,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兩人總算來到廣場另一端牆邊,范氣得直咬牙:一無所獲,只多收到了兩次“著裝警告”。惟一的亮點是聖人萊恩德爾仍在繼續為他們提供本地網絡的帶寬,拉芙娜因此獲取了更多信息。“本地車行樹的聚居點離廣場約一百公裡。你們待著的這堵牆外就有一個運輸站之類的地方。”
綠莖進去的那條巷道就在前面。從這個角度,他們能看到巷道外面漆黑的太空。到了這裡,他們才第一次擺脫擁擠的人群,這個洞口幾乎沒什麼人出入。
後視窗上又是激光束一閃:“違反著裝規范。第四次警告。警告內容是‘請立即離開本地區’。”
“我們就走,我們就走。”
一片漆黑。范強化了頭盔裡的顯示視窗。最初他還以為這個“運輸站”直接在太空裡,類似上界那種引力控制區。這時才看見前面遠處是透明的幕牆,牆內還有柱頭。他們仍然在屋裡沒出去呢。這種裝置跟過去時代裡的一樣,只是景觀大不相同。他們現在置身於弧道內面向星星的一面,前面幾十米處就是組成星環的固態物質,像深色的魚,在他們眼前靜靜游動。更遠處是伸出星環這一平面的建築,伸得極遠,竟然伸到了陽光下,熠熠生輝。但這些還不算亮,最明亮的東西在他們頭頂:一片湛藍的大海,飄浮著自雲,折射著光線,灑在他們遠遠的前方。當年青河的艦隊飛得再遠,只要見到這種海上落日的美景,船員們總會興奮不已。不對,這不是太陽。它只是大致近似球體,一半遮蔽在星環的陰影之中。以天體的標准,它非常小,距離也很近,在他之上最多幾百公裡。是一顆衛星,跟他們飛來的路上看到的那顆一樣。衛星上有空氣,朦朦朧朧的,細看才會發現,這些空氣其實都扣在某個巨大的罩子裡。
他轉頭看著藍莢:“十對一打賭,那就是當地車行樹的聚居點。”
“這還用說。”藍莢回答道,“典型的樹族地區。重力這麼小的地方,那種海浪我是不喜歡的,但——”
“親愛的藍莢!范閣下!這邊來。”是綠莖的聲音。根據范的太空服顯示的數據,聲音傳自本地鏈接,不是縱橫二號中轉過來的。
藍莢的枝葉朝四面支稜著:“綠莖,你沒事吧?”兩人嘩啦啦說了幾秒鍾,綠莖又轉用特裡斯克韋蘭語道:“范閣下,是的,我沒事。讓你們這麼擔心,我真抱歉。但我看出和萊恩德爾的生意已經沒問題了,正好又來了幾株當地的車行樹。他們真是太客氣了,范閣下。他們請咱們上他們那兒去,就一兩天。走了這麼遠的路,能上那兒休息休息可真太好了。還有,我覺得他們應該可以幫助咱們。”
真跟他在拉芙娜睡前消遣資料庫裡找到的探險傳奇一樣:疲憊不堪的旅行者,在前往目的地的中途發現了一個友好的避難所,得到了珍奇的禮物。范切換到和藍英單獨交談的頻道,“這真的是綠莖?會不會受了別人脅迫?”
“是她,沒受脅迫,范閣下。剛才我們說話你也聽見了。我跟她在一塊兒已經兩百年了。沒人擰她的枝條。”
“那她究竟為什麼跟我們來這套鬼把戲?”怒氣沖沖的聲音連范自己都嚇了一跳。
長時間的停頓。“是呀,奇怪呀。我猜是這樣:本地的車行樹們不知怎麼發現了某種對咱們非常重要的事。來吧,范閣下,請小心些。”藍莢上路了,范覺得他好像根本沒選擇什麼方向便徑直滾了起來。
“拉芙娜,你覺得——”范這才發現自己的通訊面板上一個紅色指示燈閃閃爍爍。他心裡一沉,焦躁情緒頓時無影無蹤:與拉芙娜的通訊鏈接中斷多長時間了?
范飄行在藍莢身後。他重新調整了噴氣推進器,放慢速度,跟著車手。這一片地區到處都是車手們在零重力狀態下滾動時最喜歡的吸墊。可眼下,這地方好像被人拋棄了,一個人都沒有,僅僅一百米之外卻是人頭攢動。伏擊!這裡是個伏擊點!可是,沒道理呀。如果“消滅害蟲”——或他們的幫凶——發現了他們,只消一聲警報就足夠了。難道是萊恩德爾搞的鬼?范打開射線武器的動力開關,開始采取反制措施:朝各個方向放出飛蠓式微型偵察機器人。去他的著裝規范吧。
微微發藍的月光灑落下來,照出前面低緩的小丘和胡亂堆放著的一堆堆設備,不知是干什麼用的。到處是窟窿。(某種隧道的入口?)藍莢嗚嚕嗚嚕地說在這種“美妙的夜色”裡,坐在他們上方幾百公裡處那顆衛星上的海濱會多麼愜意。范沒有理會,小心翼翼地掃視各個方向,盡力辨認可能的火力點和獵殺區。
從他放出去的一只飛蠓傳來的圖像中,范發現了一大片沒有樹葉的枝條——是車行樹,靜悄悄立在月光下,在離他們兩座小丘之外,無聲,不動,沒有一絲光……也許只是在享受月色。飛蠓傳來的圖像經過強化,范毫不費力便認出了綠莖。她站在一排五株車行樹的一端,樹干上的條紋清晰可辨。她的小車前端有一塊凸起,還有一個伸出來的桿狀物。某種囚禁措施?他調動幾只飛蠓飛近些。是武器。所有車手都全副武裝。
“我們已經上了交通艇,藍莢。”又傳來綠莖的聲音,“往前再走幾米你就能看見了,就在一個通風棧另一面。”後者顯然指的是他和藍莢接近的那一堆設備。但范看得很清楚,那裡連個交通艇的影子都沒有,道邊等著他們的只有綠莖和她的槍。這是背叛,操作得十分熟練的背叛,可惜他們的科技水平太低了。范差點朝藍莢喊出聲來,幸好他及時發現了小丘上那個矩形陶制品,就在車手身後數米處。最接近那個地點的飛蠓報告,那東西是某種爆炸物,可能是定向地雷。地雷邊還有一台低解析度攝像機,只比監控器稍強一點。藍莢滾過那東西,卻沒有觸發它,還在跟綠莖不住嘴地嘮著嗑兒。他們把他放過去了。新的疑雲在范心裡升起,又冷,又沉。范停下來,操縱噴氣推進器向後倒退,注意不接觸地面。動作無聲無息,只有噴氣推進器發出輕輕的絲絲聲。他從一只手腕上解下自己附在太空服上的一只鉗爪,讓一只飛蠓帶著它飛過那顆地雷的感應器……
一道白光閃過,轟的一聲巨響。雖然離著很遠,爆炸的沖擊波仍然沖得他不住後退。一瞥之下,他看見小丘那邊的藍莢被爆炸氣浪沖得翻滾起來。鋒利的金屬碎片嗖嗖掠過,但沒傷著他。只有這一次爆炸,接下來沒有立即發動進攻。爆炸只毀掉了他幾只飛蠓。
范借著爆炸氣流的沖擊加速後退,溜上一個通風棧形成的山頭,又降入一道淺淺的山谷(應該說巷道才對)。現在他正好能居高臨下俯視設伏的車行樹。伏兵滾向前方,繞過山頭,一路興奮地嘰哩呱啦著。范想看看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麼,沒有立即開火。過了一會兒,藍莢在一百來米外飄到空中,悲傷地喊著:“范?范?”
伏兵沒有理睬藍莢。三株車行樹繞過山頭不見了。范的飛蠓看著他們驚恐地停了下來,豎起枝條——他們發現范逃脫了。五株車行樹立即散開,搜索這一片地區,必欲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綠莖也不再裝模作樣跟他聊天了。
卡的一聲脆響,一座小丘後火光一閃。有人太過緊張,扣動了扳機。
藍莢飄浮在這一切之上,完全是個活靶子,卻什麼事都沒有。他現在的話夾雜著樹語和特裡斯克韋蘭語,從他能聽懂的部分中,范聽出了懼意。“你們為什麼開槍?什麼事出了?綠莖,別這樣!”
范·紐文同樣被嚇得不輕。我可不想你在上頭居高臨下向下看。他抬起自己的重型射線槍,瞄准車手,又稍稍偏了一點,開火。射線的波長經過調整,為不可.見光,但能量足有上百萬焦耳。離子束掠過藍莢,在他頭頂之上五米處飛過,直射上去,擊中上方的晶體罩。爆炸十分可觀,只見命中點強光一閃,一小片晶體炸得粉碎,向上千個方向迸射。
強光閃過的那一瞬,范已經飛向一側。他看見藍莢在空中搖晃了幾下,重新穩住身體,馬上飛快地找隱蔽去了。范射中的晶體罩上出現了一道冠狀光環,光譜從藍到橘黃到紅色,有點模糊,但仍比頭頂那顆衛星明亮。
這警告性的一槍就像一根巨大的手指,直直指出了他的方位。下面十五秒內,四個伏擊者齊齊向范剛才的藏身處猛烈開火。射擊停止,然後是低低的嘩啦啦交談聲。如果雙方都在黑暗中,五對一,人數多的一方贏定了。但車行樹們還沒有意識到他的裝備多麼精良。看著飛蠓傳來的圖像,范微微一笑。每株車行樹都在他的監視之下,包括藍莢。
如果只有這五個——或許該說六個?對付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但對方的增援力量肯定正朝這裡趕來。晶體罩上的命中點漸漸冷卻,重新變成一片漆黑。但那兒現在出現了一個洞,直徑大約半米,空氣滲漏的聲音呼呼呼響個不停。雖說范穿著太空服,聽了這種聲音仍不禁有些膽寒。空氣洩漏可能不會對車行樹產生什麼影響,即使有影響也是好一陣子之後的事。不管怎麼說,這種事算得上緊急情況,肯定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望望那個窟窿,在他這裡,攪動的空氣已經形成一股微風,窟窿正下方的情況更糟,簡直是個小型龍卷風,卷起塵土和零碎物品,直直上升,飛出去……
飛出透明的晶體頂棚,飛進太空。
窟窿之外是一片黑暗,還有一個晶體融化又凝固後形成的凸起,微微發光,就在各種太空碎片從弧道的陰影伸向外面的陽光處。他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
哎喲。五株車行樹已經把他大致包圍起來。其中一個冒冒失失沖進包圍圈,發現了他,當即開了一槍。范開火還擊,把對方炸成一團超熱的火雲和焦黑的枯木。小車卻還沒有損壞,繼續在小丘間滾動,招來其他驚慌失措的車行樹的一陣彈雨。范再次轉移陣地。他知道敵人的位置,悄悄朝離他們最遠的地方溜去。
槍聲停息了幾分鍾。他抬頭望著晶體罩上的閃光處。剛才想起的是什麼……對了。對方可以請求增援,我為什麼不行?他瞄准那個晶體凸起,將自己的語音鏈接轉接到射線槍的射線控制線路上。正要開口說話,突然想起……最好把能量降小點兒。這些細節,可一定要注意啊。他再一次瞄准,持續發射射線,同時開口說道:“拉芙娜,希望你沒打磕睡。我需要援助……”接著,他簡要描述了過去十分鍾裡那瘋狂的一幕。
這一次,他的射線束只有不到每秒一萬焦耳的能量,還不夠燒熱空氣。但經過那個凸起反射到晶體罩之外,幾千公裡以內都能發現這個信號。位於這塊殖民地另一面的縱橫二號更可以清清楚楚地收聽到。
車行樹們再一次逼近了他。該死的!這下子他不能讓射線槍持續自動發射信號了,得拿這個“信號發射器”派更重要的用場。范飛過一個又一個“山谷”,繞到離同伙最遠的車行樹背後。現在是一對四了,或者是一對五?他的火力更強,情報更全面,但只要一點壞運氣,他就死定了。他飄了起來,接近下一個目標,悄沒聲地,謹慎地……
手臂一陣灼熱,連盔甲都燒熔了,發出熾熱的光。他掙扎著逃開,一路撒下液化的白熱金屬液滴。范猛地加速,徑直飛過三座小丘間的空地,向下面的車行樹猛烈開火。一道道交織的自光閃過他身邊。轉眼間,他已沖到下一個隱蔽點。他們好快的槍,簡直像裝備了自動瞄准器。也許真的有這種東西:他們的小車。
劇痛襲來。范痛得蜷縮起來,大口喘著粗氣。以前他也經受過這種疼痛,如果傷勢也跟從前一樣,肯定連骨頭都燒焦了。他疼得淌出了眼淚,直想嘔吐。一陣眩暈,他的清醒意識漸漸消散。挺過來。再堅持一兩秒鍾,否則永遠別想蘇醒。對手現在離他更近了,但他剛才射擊的那一株已經變成了一個紅熱的大彈坑,周圍散落著小車碎片。他的太空服自動收緊傷處的盔甲。一涼,這是自動注射麻醉劑。疼痛感慢慢減輕。范繞過小丘,極力避開剩下的三名對手。對方發現了他的飛蠓,每隔幾秒鍾便是一聲炸響,山頭緊接著火光一閃,像小型火山爆發。對付飛蠓至於嗎?不過他的偵察機器人越來越少了……他正逐步喪失自己最大的優勢。
藍莢在什麼地方?范輪番調出剩下的飛蠓傳來的圖像,自己也睜大雙眼四處搜查。這個混蛋,又飛到空中去了,高懸在戰場之上——他的同族車手卻並不傷他。正報告我的行動呢。范一個翻滾,笨拙地抬起槍,瞄准那個小小的身影——又猶像了。你的心腸變軟了,紐文。藍莢突然加速俯沖,蒙布翻翻滾滾飄在他身後,顯然已經把噴氣推進器開到最大。下面是熔化的金屬發出的噗噗聲,射束炸雷般的爆炸聲。與這些相比,藍莢的俯沖無聲無息——朝離他最近的伏兵猛沖下來。
距地面三十米。車手扔出一個見稜見角、塊頭不小的東西,然後一個急剎,轉向一旁,消失在幾座小丘後。同一時間內,距離近得多的地方傳來結結實實一聲“砰——匡”。范手下的飛蠓已經所剩無幾,但還是派出一只,瞧瞧小丘另一面發生了什麼事。他瞥見一輛小車,一段砸扁的樹干,旁邊枝葉四散。強光一閃,飛蠓完蛋了。
現在只剩下兩名伏擊者,其中之一便是綠莖。
整整十秒鍾,雙方誰都沒有放一槍。但戰場並沒有徹底安靜,他盔甲中槍的地方熔化之後流淌下來,慢慢凝結,冷卻過程中不斷迸裂。頭上高處是空氣洩漏處發出的呼呼聲,地面上也是一陣陣風,嗖嗖嗖的,時斷時續,不得不時時調節噴氣裝置,才能在一個地方待著不動。他突然有了個點子,不調節噴氣裝置了,讓地面氣流帶著他無聲無息飄出藏身的谷地。在那兒,輕輕的絲絲聲,不是他自己的噴氣推進器發出的。又發現一個。兩株車行樹摸索著,從不同方向向他逼近。也許他們無法准確判定他的方位,但兩人之間肯定有聯系,可以協調行動。
疼痛忽而襲來,忽而消退,他的清醒意識也一樣,突然一陣恐慌,眼前一黑。他不敢隨便亂用麻醉劑了。樹梢。從附近一座小丘探出來。他停下來,一動不動,盯著那段樹梢。枝條末端極可能有感應器官,可以感應到活動目標……兩秒鍾過去,范的最後一只飛蠓報告,另一株車行樹從那邊悄悄飄過來了。現在,兩株車行樹隨時可能一躍而起。范恨不得自己手裡有帶武器的飛蠓,只要能弄到這麼一只,讓他拿什麼換都成。准備來准備去,瞎折騰半天,卻連這個都沒想到。現在後悔也沒用。他等待著,等著自己的頭腦重新清醒一會兒。只消一小會兒就行,他就可以以最快速度撲向對手,開槍。
嘩啦嘩啦一陣枝條搖擺聲,聲音很大。來者是在表明自己的身份。范的飛蠓看見藍莢在一百米外一段金屬板條牆後滾動,從一個隱蔽點滾向下一個隱蔽點,越來越接近綠莖。那種嘩啦聲是怎麼回事?懇求?雖說和車手們一起生活了五個月,范對他們的語言仍然只有一點點最模糊的概念。但綠莖,那個總是羞羞澀澀、老老實實的綠莖,卻沒有回答伴侶的呼喚。她掉轉槍口,朝板條牆一陣猛掃。第三株車行樹也從遠處探出身子,准備朝板牆後開槍。他的角度正合適,一旦開火,准能把藍莢當場消滅。只可惜這個動作正巧使他暴露在范·紐文的槍口下。
范開槍了,同時猛地沖出自己的藏身處。現在是他惟一的機會。只要來得及掉頭,就能在她打死藍莢之前干掉她——
這個動作本來很輕松,空中一個翻滾,他就能頭下腳上,從上往下正對綠莖。問題是以他目前的狀態,沒有哪個動作是輕松的。范的動作變形,身體急轉起來,下方地面轉個不停。不過方向倒是對頭,下面就是綠莖,正朝他轉過槍口。
但還有藍莢,從板牆中斷處被綠莖的火力打得紅熱的立柱間沖了出來,放聲呼喊,聲音在范的耳邊震響:“請求!別殺她,別殺——”
綠莖猶豫了一瞬,接著掉轉槍口,指向沖來的藍莢。范扣下扳機,借著身體的旋轉,讓射線掃過地面。清醒意識迅速消退。瞄准!精確瞄准!一束熾熱的射線翻起地面,移動著,擊中一個黑乎乎鼓起的東西。藍莢小小的身影仍在沖過這一片廢墟,沖向綠莖。這時的范卻旋轉著飛向遠處,他已經想不起怎麼才能把身體翻轉過來。天空在他眼前緩緩旋轉著:
發藍的月亮表面掠過一道黑影。一艘飛船,朝這邊飄了過來,上面是輕柔的動力脊。真像一只大蟲子啊。青河艦隊怎麼會有……我這是在哪兒?……清醒意識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