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計時器,車行樹們不到半小時便返回了飛船,但范·紐文覺得這段時間長得多,盡管他在拉芙娜面前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也許他們倆都沒讓自己的真實感受表現出來。他也知道,她仍然擔心他可能隨時垮掉。
拉芙娜的鏡頭再也沒發現那批蝴蝶殺手。艙門終於打開,藍莢和綠莖回來了。
“我敢肯定,那伙滑頭象牙腿弄到咱們的貨巴不得,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只不過。”藍莢說。他急不可耐地向范訴說這趟經歷,與范急於傾聽的態度正好相當。
“沒錯兒。我也是這麼想的。我還在捉摸,那幾只蝴蝶說不定是他們弄來演給咱們看的一出戲。也太巧了點兒,跟演戲似的。”
藍莢的枝葉嘩啦啦動了一下,范知道這個動作相當於人類打哆嗦。“我的賭注不是這樣,范閣下1。那些是軍國主義分子,看到他們我的心中便充滿恐懼,難道不是這樣嗎?這段時間很少見到這種人物,但……即使軍國主義分子,他們行為也反常反常。他們的霸權已經好幾個世紀逐步衰落中。”他對飛船嘩啦嘩啦發布了一番指令,顯示窗上立即出現附近維修塢站的圖像。又一陣嘩啦啦,這一次是藍莢和綠莖兩人之間的對話。“那些其他飛船型號統一非常,明白?飛躍上界的設計,和我們的一樣。但更……嗯……更軍事化。”
【1藍莢對范的這個稱呼不太符合語法規范。】
綠莖湊近一個顯示窗:“二十艘。這麼多,同時需要維修驅動器.為什麼?”
軍事化?范認真打量著那些飛船。到了現在,飛躍界飛船的主要特征他已經知道了,這些船的運載量好像非常大,還有精巧復雜的傳感系統。唔。“好吧,這麼說蝴蝶們是一伙狠角色。你們估計聖人萊恩德爾和他的公司會被嚇倒嗎?”
車行樹們沉默了很長時間。范不清楚他們到底是在認真思索他的問題,還是兩人同時短路了。他望著拉芙娜,“查查本地網絡怎麼樣?我想多了解些背景情況。”
她已經開始進行常規通訊檢查了:“剛才網不通,連新聞組都上不去。”這種情況范倒是明白,知道有多惱人。所謂本地網,指的是一台可以覆蓋整個安眠星系的超波計算機及其互聯線路,遠比范知道的任何爬行界網絡復雜得多,但基本原理卻和爬行界的電腦網絡差別不大。後者范見得多了,知道隨便搞點破壞就能讓整個網絡癱瘓下來。青河就用這種辦法收拾過不止一個找碴的文明:破壞其電腦網絡。聖人萊恩德爾沒有向他們提供通向安眠星系本地網的鏈接,這一點沒什麼好奇怪的。只要他們留在塢站,飛船的集束天線便收了起來。這樣一來,他們與文明網及其新聞組的聯系完全被切斷了。
拉芙娜容光煥發:“耶!只讀通道打開了,過一會兒進展還可能更大。綠莖、藍莢。醒醒!”
嘩啦啦。“我沒有睡覺。”藍莢聲稱,“我在思考范閣下的問題。聖人萊恩德爾顯然十分害怕。”
綠莖和平常一樣,沒有瞎找借口。她繞過自己的伴侶,滾近拉芙娜剛剛打開的通訊窗口,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點。顯示窗上反復出現一個三角形標志,下面有特裡斯克韋蘭語注解。范看得摸不著頭腦。“有意思。”綠莖說。
“我發出咯咯的笑聲。”藍莢說,“比有意思更有意思。聖人萊恩德爾真是個要錢不要命的買賣人。看,不收蝴蝶的服務費,連提成都不要。害怕,但還是想跟咱們做生意。”
唔,這樣看來,他們來自飛躍上界的貨樣中還真有點兒什麼,聖人萊恩德爾認為值得冒惹惱凶狠的蝴蝶的風險。千萬別是什麼咱們也需要的東西啊。“好,拉芙娜,你看——”
“等會兒。”拉芙娜道,“我先查查新聞組有什麼新消息。”她啟動一個搜索程序,視線在她的主控顯示窗上飛快地滾動……過了一會兒,突然發出一聲硬咽,臉色慘白,“天人哪,不!”
“出什麼事了?”
拉芙娜沒有回答,也沒有把新聞組裡的帖子調上主顯示窗。范抓住她的主控顯示窗邊的一根細柱,一拉,身體一轉,看著她剛剛讀到的消息。
密級:零
當前接收方:安眠星系通訊節點
語言路徑:貝諾裡斯克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防衛同盟[自稱為飛躍界內斯特勞姆文明圈附近五個帝國群的聯合體,在斯特勞姆文明圈毀滅之前沒有證明該組織存在的資料]
主題:對變種的輝煌勝利
發往:
瘟疫威脅組
追蹤戰爭興趣組
靈長人屬興趣組
日期:中轉系統毀滅之後159。06天
關健詞:不要坐而論道,起來采取行動;初步實現我們的承諾
信息內文:
一百秒以前,防衛同盟對瘟疫的工具采取了行動。你讀到這條消息時,名為斯堅德拉凱的靈長人屬諸世界已被摧毀。
請注意:有關瘟疫的傳說與理論沸沸揚揚,但采取真正的、成功的行動,這還是第一次。除斯特勞姆文明圈外,己知存在大批人類盤踞的星系只有三個,斯堅德拉凱便是其中之一。一擊之下,我們便消滅了變種擴張潛力的三分之一。
將隨時提供最新消息。
消滅害蟲!
出現在這個顯示窗裡的還有另一條消息,提供了最新情況,但發送方並不是“消滅害蟲”。
密級:零
付費方:慈善團體/常規興趣組
當前接收方:安眠星系通訊節點
語言路徑:薩姆諾什克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下級協議層請注意:此信息系由斯堅德拉凱方向之斯尼爾諾星系接收,原始信號極微弱,可能發自船載信號發射機]
主題:請救救我們
發往:
危機新聞組
日期:斯堅德拉凱毀滅之後5。33小時
信息內文:
本日早些時候,超光速導向炸彈襲擊了我們的主要居住地,造成不少於二百五十億人死亡。軌道運輸工具及小型居住地仍有幸存者,仍活著的人數估計為三十億。
對我們的攻擊仍在繼續。
敵方飛船已攻入星系內部,我們看見了熾熱彈。他們正把我們斬盡殺絕。
請救救我們,我們亟需援助。
“不!不!不!”拉芙娜雙手猛地一撐,身體向他飛了過來,雙臂緊緊摟住他,臉埋在他的肩頭。她抽泣著,嘴裡斷斷續續說著不連貫的薩姆諾什克語,緊靠著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自己也熱淚盈眶。多麼奇怪啊,在他們倆中,她一直是更堅強的一方,他則十分脆弱,時時癲狂。現在全反了過來,可他能做什麼?“爸爸,媽媽,姐姐——全死了,死了。”
他們一直以為不會發生這種慘禍,可它偏偏發生了。一分鍾內,她從出生到長大一直擁有的整個家庭全毀了,突然之間,她成了一個人,孤孤單單,飄蕩在寰宇之間。可我呢,這種慘禍也曾發生在我身上,在許久許久以前。這個念頭忽地鑽了出來,十分冷靜,冷靜得奇怪。他一只腳鉤住甲板,輕輕前後搖晃著拉芙娜,盡力安慰她。
痛苦的哭聲慢慢小了下去,但他的前胸仍然能感受到她的抽泣。襯衣的肩部早已被淚水浸透,但她卻沒有抬起頭來。范從她頭頂望著藍莢和綠莖,他們的枝蔓梢頭看上去很奇特……好像枯萎了一樣。
“我帶拉芙娜離開一會兒,你們盡量多了解些情況,我不久就回來。”
“好的,范閣下。”他們仿佛又枯萎了一分。
范再回到指令艙已是一個小時以後。他發現車手們正嘩啦啦地與飛船不停對話,所有顯示窗都奇怪地閃爍著。范不時看到某個圖形、某個圖例。他猜測飛船很正常,正全面顯示各方面情況,只不過調整了顯示方式,使之更適應車行樹的感官。
藍莢先發現他,猛地向他滾來,語音合成器裡傳出的聲音有點尖:“她怎麼樣?”
范輕輕點點頭:“剛睡著。”注射了鎮定劑,飛船密切注意著她的情況,以免我出什麼差錯,“瞧,她會好的。打擊很大……但她很堅強,是我們中最堅強的。”
綠莖枝葉招展,相當於人類的微笑。“我常常這麼想來著。”
藍莢有一會兒工夫一動不動,接著,“好,干正事,干正事。”他對飛船下了句指令,顯示窗立即重新調整,同時適應人類和車手。“你們不在時我們又了解了不少情況。聖人萊恩德爾的確有理由害怕。蝴蝶的飛船是‘消滅害蟲’艦隊的一支分隊。他們掉隊了,但准備繼續趕赴斯堅德拉凱!”
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備參加一場大屠殺,卻發現沒地兒可去了。“覺得非要參加一份兒才過癮。”
“是的。斯堅德拉凱顯然還存在某些抵抗力量,還有一些人逃了出來。蝴蝶分艦隊的司令認為他可以截住一些逃亡者——只要能及時修好飛船。”
“他有什麼力量可以威脅當地人?光憑他的二十多艘飛船就能摧毀安眠星系?”
“不。關鍵是這支分隊所屬的那支大艦隊,還有斯堅德拉凱的大屠殺。當地人嚇壞了。所以聖人萊恩德爾才這麼畏懼他們。他們需要的維修設備,就是那種再生系統,正好也是咱們需要的。我們就是要跟他們爭奪萊恩德爾的設備。”藍莢的枝條啪啪甩動,表達“跟他們拼到底”的激昂情緒。每次回憶起某次火爆商戰時他都是這個表情。“結果卻是,我們手裡有些東西,聖人萊恩德爾非常、非常想弄到手。為了這種東西,他甚至願意冒險哄騙蝴蝶。”他停下來不說了,頗為戲劇化。
范尋思著他們提供給安眠人的貨樣。老天,千萬別是用在爬行界的超波設備。“好,無論什麼,我都認了。咱們得給他們什麼?”
“薄膜!我哈哈大笑。哈,哈。”
“啊?”車行樹們把東拼西湊的那一堆雞零狗碎列了個單子,范還記得單子上有這個東西,“‘薄膜’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藍莢的一根須蔓朝蒙布下一伸,掏出一筒黑乎乎的東西遞給范。形狀不大規整,大致是個圓柱形,大約四十厘米長,直徑約有十五厘米。摸上去感覺挺光滑。這麼大一卷,重量最多不過幾克。真是個制作精良的……東西。范的好奇心壓過了心中的傷痛。“他們要這東西干什麼用?”
藍莢哆嗦了一下,忽地不吱聲了。過了一會兒,綠莖才略帶幾分羞澀地開口道:“我們也是瞎猜的。這東西是純碳纖維制成的,超限界的貨物運輸中經常能見到,可能是一種包裝材料,專用於具有自我意識的產品。”
“也可能是這種產品的排洩物。”藍莢哼哼道,“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飛躍中界的種族很看重這種東西。為什麼?答案還是一樣:我們知不道。能肯定的只是,聖人萊恩德爾他們絕對不是這東西的最終用戶。象牙腿頭腦清醒得很,才不會用這玩意兒呢。一句話,這種無比神奇的貨物我們手裡有三百卷,足以克服聖人萊恩德爾對蝴蝶的恐懼。”
范陪拉芙娜的當兒,聖人萊恩德爾搞了個計劃。縱橫二號和蝴蝶飛船泊在同一個港口內,這種情況下使用再生系統替他們維修飛船未免太過顯眼。再說,蝴蝶的大頭頭不是下命令要縱橫二號滾蛋嗎?聖人萊恩德爾還有一個小港口,就在安眠星系附近一千六百萬公裡處。到那兒去誰都不會起疑,那裡正好有一個車行樹聚居的山區,離萊恩德爾的二級港口只有幾百公裡。他們就在那裡和象牙腿碰頭,用二百一十七卷薄膜交換象牙腿的維修服務。萊恩德爾還保證說,如果薄膜質量過硬,他還會加上一個添頭,替飛船提供一套反重力墊。自中轉系統毀滅後,飛船正缺這東西……嘿、嘿。藍莢樂開了花,真是小車滾滾,滾到哪兒生意就跟到哪兒呀。
縱橫二號離開自己泊靠的塢站,小心翼翼地從星球層面向上飄升。踮起腳尖溜出去。范密切注視著電磁和超波顯示窗,沒有發現蝴蝶的武器系統鎖定他們,只有平常的雷達接觸。沒人跟蹤。小小的縱橫二號以及上面“斑斑點點的植物”還不值得那伙英勇戰士留心戒備。
上升至星環層面以上一千米,一萬米。車行樹們本來不停地嘰哩呱啦,對象有時是范·紐文,有時是他們自己。但這時,他們不作聲了。樹干和枝條斜斜彎向傳感界面,這些傳感器正探測著飛船的四面八方。飛船一側是那顆太陽和它周圍的星塵,閃閃發亮。飛船已經升至星環層面之上,但距離仍舊很近……眼下的景色,就像日落時分的海灘,岸邊的沙石五彩繽紛,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的天際。車行樹們注視著這番美景,枝條扶疏,輕輕搖晃著。
升至星環之上二十公裡。一千公裡。他們啟動縱橫二號的主推進器,加速穿過星系。車行樹們慢慢從心醉神迷中清醒過來。到達二級港口之後,系統重生需要大約五個小時,前提是萊恩德爾的設備運轉正常。據聖人聲稱,他的設備是最近剛剛進口的,純粹的上界高檔貨,一點兒也沒攙假。
“咱們什麼時候把薄膜給他?”
“維修完成之後當場交貨。在聖人萊恩德爾——或是他的最終客戶——檢查完畢,確認薄膜不假之前,我們不能離港。”
范的手指敲打著通訊控制台。這種交易讓他回想起許多往事,其中有些驚險萬分。“這麼說,貨交出去之後,我們還得在安眠星系待上一陣子。我不喜歡這樣。”
“你瞧,范閣下。你的星際貿易經驗局限於爬行界,買賣雙方相隔很遠,不會考慮回頭客的問題,因為做一次生意需要飛行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像你們這樣的生意人我非常敬佩,五體投地佩服得。但是,這種經驗未免讓你有點偏執了。在飛躍界,回頭客是非常重要的。萊恩德爾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們不清楚確實,但他的維修生意已經做了至少四十年,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價錢殺得很凶他在做買賣時,這很正常。但如果搶劫、殺死客人,這種事多了的話,生意圈子裡肯定會傳開。再也沒有客人上門,他的小買賣也就做不成了。”
“唔。”現在爭這些沒有必要,但范認為,這一次情況確實非常特殊。“消滅害蟲”們就坐在萊恩德爾和其他安眠人門口,斯堅德拉凱又出了那種大事,整個斯堅德拉凱星系方向一片混亂。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拿到薄膜,萊恩德爾他們與蝴蝶耍手腕的勇氣說不定當場便會煙消雲散。必須做好准備才行。范·紐文向飛船的設備貯藏庫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