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上的火 正文 第26章
    將近五個月過去了,現在終於清楚了:不修理動力脊的話,飛船無論如何也無法完成既定的航程。突然之間,縱橫二號的速度降到每小時四分之一光年,而在這個區段,速度本來應當達到每小時二光年。情況還在繼續惡化。飛到安眠星系倒是沒問題,再遠的話……

    安眠。真是個難聽的名字,拉芙娜心想。范倒是挺輕鬆,把它解釋為「一枕安眠」。錯了。在飛躍界,幾乎任何一個可供智慧種族棲息的星球都不會閒置。各個星球的文明形式多種多樣,有的實現了飛昇,有的漸漸消亡……但星球本身卻不會長久荒廢,總是有新的種族從爬行界飛昇進入飛躍界。結果常常形成多個種族共處一個星系,剛剛來自爬行界的年輕種族拘拘束束地與星球上原有的種族共存。根據飛船的資料庫,安眠是飛躍界一個十分古老的星系,至少兩億年間,這裡始終是智慧生命的棲息地。這段時間足夠上萬個不同種族將這裡視為自己的故土。最新記錄表明,該星系目前居住著一百多個種族,歷史最短的也已經定居了十幾代。一枕安眠?那裡簡直是個諸多種族長眠不醒的墳場。

    安眠就安眠吧。他們將縱橫二號的方向向外調整了三光年,沿著文明網的主幹線路飛向安眠星系,一路上可以暢通無阻地接收新聞組的消息。

    看看安眠星系的廣告。至少有一個種族表示自己非常看重外來的進口貨,長於飛船設備與維修。廣告聲稱,他們是一個勤勞的硬腳(?)種族。拉芙娜還收到一些視頻片段。那個種族靠象牙似的下肢行走,從脖根下開始,長了一大堆短短的胳膊。廣告還列出大批心滿意足的客戶的聯繫地址。真不巧,沒法跟這些客戶聯繫。拉芙娜用特裡斯克韋蘭語發了一則消息,表示飛船的驅動器需要常規維修,並開列出可能的服務費用支付方式。

    與此同時,壞消息仍然源源不斷。

    密級:零

    當前接收方:縱橫二號飛船,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貝諾裡斯克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防衛同盟[自稱為飛躍界內斯特勞姆文明圈附近五個帝國群的聯合體,在斯特勞姆文明圈毀滅之前沒有證明該組織存在的資料]

    主題:呼籲採取實際行動

    發往:

    瘟疫威脅組

    追蹤戰爭興趣組

    靈長人屬興趣組

    日期:中轉系統毀滅之後158。00天

    關健詞:不要坐而論道,起來採取行動

    信息內文:

    防衛同盟準備採取實際行動,對抗變種的工具。奮起吧,我們的朋友。目前階段,我們尚不需要你們作出武力支援的許諾,但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將需要你們的支持,包括向我們提供免費網時。

    在這段時間中,我們將睜大眼睛,密切觀察,看誰支持我們的行動,誰是變種的臣僕。如果你居住在人類出沒的區域,擺在你面前的是兩種選擇:立即戰鬥,盡力爭取光榮的勝利;或者等待——結果是被徹底消滅。

    消滅害蟲!

    跟帖的很多。有的猜測「消滅害蟲」(現在成了「防衛同盟」的同義語)打算對付的到底是誰。還有許多傳言,說某處某處有軍事活動的跡象。這條帖子當然比不上中轉系統的毀滅影響大,但它的確引起了好幾個新聞組的注意。拉芙娜費勁地嚥下一口唾沫,視線離開顯示窗。「哼,鬧出的動靜倒不小。」本來打算用調侃的口氣,結果說出來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范·紐文撫著她的肩頭。「你說得對。真正心懷殺機的一般不事先亂嚷嚷。」但他的話裡更多的是安撫,而不是判定,「咱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呢,說不定只是個臭嘴巴大嗓門兒。沒有什麼確切消息說哪兒的艦隊調動開拔了。再說,就算真想動手,他們又幹得出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拉芙娜雙手撐在桌子上。「我希望他們幹不出什麼。數以百計的文明系統中存在人類殖民地,雖然規模都不大。自從這個『消滅害蟲』露頭之後,他們肯定做了準備……天人哪,要是我能有個確切消息,說斯堅德拉凱一切平安該多好。」已經兩年多沒見過爸爸媽媽和姐姐林恩了。有的時候,斯堅德拉凱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現在她才意識到,知道它還在那兒,好好的,對她來說就是莫大的安慰。可是……

    兩位車手一直在控制艙另一端準備向飛船維修者提供各項規格,這時,藍莢朝他們滾來。「我很擔心那些規模較小的定居點,但斯堅德拉凱是人類文明的核心和動力,就連星系的名字都是人類化的。攻擊這個星系,就是攻擊整個人類文明。做生意綠莖和我經常在那兒,很多次,見識過他們商務安全公司的艦隊。真要打算入侵,只有傻瓜和牛皮匠才會事先公佈。」

    拉芙娜想了一會兒,高興起來。斯堅德拉凱的迪洛基人和路普人肯定會挺身而出,共同對抗對人類的任何威脅。「對呀,我們並不孤立。」孤立的人類定居點可能會出大事,但斯堅德拉凱不會有事,「吹牛皮的東西。難怪大家管文明網叫百萬謊言網。」她不再考慮自己完全無法控制的災難,「有一件事應該注意:在安眠星系停泊時,一定得非常小心,千萬不能以人類面目露面。」

    不用說,不以人類面目露面,拉芙娜和范必須藏起來。「說話」的事兒全都交給車手。拉芙娜和兩位車手檢查了飛船的全部外掛,清除離開中轉系統後不知不覺間帶上的所有人類痕跡。要是當地人上船怎麼辦?嗯,徹底搜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們還是把人類用品收進一個暗艙,必要時拉芙娜和范也溜進去。

    范隨後檢查他們的工作,發現了不止一處疏漏;對一個野蠻時代的程序員來說,此人倒真是把老手。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已經接近底層,在這裡,最好的計算機設備都降到了比他那個時代的電腦強不了多少的地步。

    具有諷刺性的是,有一樣東西他們無論如何無法掩飾,那就是:縱橫二號來自飛躍上界。它是一艘深潛船,基本設計出自中界,這個不假。但經過改裝之後,飛船具有一種特別的優美,只有超級智慧才可能製造出這種近於超限界的產品。范打了個比方,「這該死的東西。模樣倒是把手斧,但一看就知道是工廠生產出來的。」

    安眠人的安檢措施大大增強了幾個人的信心。沒有登船,浮光掠影看了看就完事。縱橫二號躍入安眠星系,啟動制動火箭,使飛船的速度、方位與安眠星球和「聖人(?)萊恩德爾維修港」同步。(范:「如果你的大名就叫『聖人』,至少總是個老實人吧,對不?」)

    縱橫二號的位置在黃道之上,離該星系惟一一顆恆星大約八千萬公里。他們早就知道這裡會是一番什麼景象,但實地一看,仍覺無比壯觀。雖然這個星系的主星是一顆三十億年的G級恆星,但星系內部仍然瀰漫著星塵與宇宙氣體,形成霧氣翻湧的一片混沌。主星四周環繞著無數光環,壯觀程度遠勝任何行星光環1。最大也是最明亮的光環由數以萬計小環組成,色彩斑斕,肉眼都能分辨出色彩,綠色、紅色和紫羅蘭色。星環並不平整,之中有凸起,有凹陷。凹陷處很淺,凸起則碩大無朋,直徑達百萬公里。偶爾還有些東西,(是人造的嗎?)高高的,伸在星環之上,向星系深處投下細細一縷陰影。紅外線和動態監視窗還發現了與其他星系的種種相似之處。星環之外還有一個巨大的小行星帶,再往外則是一顆孤零零的巨型行星。它也有一個直徑百萬公里的行星光環,但跟主星的光環一比,簡直微不足道,好像造物主完成主星光環之後偶然想起,隨便補了一筆。除此之外,這個星系再沒有其他行星,資料庫中沒有記載,飛船的探測器也沒有發現。主星光環中,最大的實體直徑只有於百公里……但這樣的實體數以千計。

    在聖人萊恩德爾維修港的引導下,他們將飛船降到光環平面,和附近的實體保持同步。後者是一團不斷作脈衝式運動的熊熊烈焰,五分鐘內,重力加速度達到三個G。「真像老式飛船啊。」范·紐文道。

    【1行星光環:由星際塵埃和較小的固體物質構成的、圍繞行星的扁平狀碟形區域。太陽系中最著名的行星光環是土星光環。具體而言,組成光環的具體成分有硅酸鹽、冰,也可能存在大型岩石和固形巨石。有時光環中還存在「周界衛星」(shepherdmoon,shepherdsatellite),通常體積不大,位於星環邊界或數個星環之間,它的重力可以起到維持星環邊界的作用,接近它的星際物質或被推入星環,或被排斥開,或被它自己吸收。這裡所提到的恆星光環不見於資料。從作者的描寫看來,其性質當與行星光環無異。】

    再次進入慣性飛行。大家觀察著那個維修港。從近處看,它和拉芙娜稔熟於心的其他星環系統沒什麼差別。眼前是一片大小不一的物體,最小的只有一巴掌寬,像霧濛濛的一片冰球,數不勝數,互相輕輕碰撞著,有時凝在一起,有時彼此分開。到處都是這種東西,懸在他們四周,運動幅度不大。這是一片許久以前便被馴化、為人所用的混沌。到了光環這個平面,他們的可視範圍還不到幾百米,更遠處則被這片混沌遮蔽了。這些碎片並非隨意運動。綠莖指了指一道白線。這條線呈弧形,彷彿從無限遠處延伸而來,擦過飛船一側,又向無限遠的另一個方向延伸而去。「看樣子好像是個單一建築。」綠莖說。

    拉芙娜調了調圖像放大裝置。在行星光環系統中,這種「雪球群」有時可以連接成長達數千公里的一串串……白線在顯示窗裡鋪開了,根據顯示數據,約一公里寬。很顯然,這道弧不是由雪球組成的。她已經看見了船閘、通訊節點。隨著飛船接近,拉芙娜頻繁檢查顯示窗上的圖像,現在她斷定,這個東西長達四千萬公里以上;長弧之中有一些中斷處,這就對了,它們是這個延展性結構中的刻度。像這樣一個結構中,重力一定接近於零。在本地的引力作用下,整個結構可能時常散開,但不用多久又會輕輕湊在一起。有點像過去尼喬拉上的火車車廂一樣,聯接,脫鉤,再聯接。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們謹慎地將飛船向長弧中的一個塢站靠去。這個古怪建築中,惟一算得上正常的就是它還保持著線形結構。有些構件顯然是起聯接作用的。其他的則是一堆堆奇形怪狀的設備,混著髒兮兮的冰雪。飛船飄過的最後幾公里密密麻麻列滿超能動力脊。三分之二的泊位都被別的飛船佔了。

    藍英打開一個顯示窗,觀察聖人萊恩德爾的業務。「嗯,嗯,萊恩德爾先生的生意好像非常繁忙呀。」他彎下幾根枝條,指指顯示船外情況的顯示屏。

    范說:「沒準他是開廢物堆積場的。」

    藍莢和綠莖下到貨艙,為第一次離船交易作準備。兩位車行樹搭檔做買賣已經兩百年了,這以前藍莢早已做過多年星際生意。經驗這麼豐富,但這二位仍然爭來爭去,商量應該用什麼招數對付「聖人萊恩德爾」。

    「安眠當然跟其他星系差不多。哪怕這輩子根本沒駕過小車,這種類型的星系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問題是,像這次的買賣咱們從沒做過。」

    藍莢不說話,只咕嚕幾聲,把另一個貨包塞進蒙布下。車行樹的蒙布不光是為了漂亮,起裝飾作用。它既堅韌又結實,能保護它蒙住的東西。

    每到一個新的星系,兩個車手都要這樣爭執一回,結果通常還不錯。最後他回答道:「這一次不同當然大大。主要是,我們手裡沒什麼可以用來支付修理費的貨,也沒有可以抵押的商業合同。如果不拿出最幹練的生意手腕,在這兒什麼也甭想到手!」他檢查著小車外掛的各種傳感器,對上面的范和拉芙娜說:「這些攝像鏡頭需不需要調整?都清楚嗎?」聖人萊恩德爾準是個小氣鬼,捨不得花錢租用帶寬。不過也可能是謹慎小心。

    范·紐文的聲音傳了回來:「不用,都很清楚。你聽得見我嗎?」語音通過小車裡的一個麥克風傳來,這條傳送鏈接是加密的。

    「聽得見。」

    兩株車行樹穿過縱橫二號的氣密門,踏上聖人萊恩德爾的弧形地盤。

    車手們進入弧道,四周都是排成弧形的透明體,像天然形成的窗戶,漸遠漸小。兩人觀察著四周聖人萊恩德爾的客戶們,看著上方的星環。從這裡看去,太陽有點發暗,四周卻有一圈亮斑,像一個其大無比的冠狀光環。肯定是提供動力的衛星集群。如果不借助人工手段,像這種星環系統並不能直接利用環心那顆巨大太陽的能量。有一會兒工夫,兩株車行樹止住車輪,完全被眼前這片比任何大海更加壯麗的海洋般的景象震懾了。星塵構成的低矮潮頭中閃爍著落日的光芒。在喜愛大海的車行樹眼裡,浪潮中成千上萬的「雪球」就像大海裡隨著潮頭湧向他們的食物。

    通道擁擠不堪。這裡的各種生物身體構造都不算特別怪誕,但其中任何一種綠莖都無法準確判斷出其種族。經營聖人萊恩德爾維修港的那種象牙腿是最多的一型。過了一會兒,一個象牙腿從離縱橫二號最近的一堵牆邊飄了過來。這東西嗡嗡著什麼,是特裡斯克韋蘭語。「做生意,我們這邊請。1」象牙腿的動作倒是挺靈活,一下子穿過排成一片像網格似的懸浮物,飄進一輛車子。車行樹們剛在後座安頓好,車子立即啟動,沿著弧道飛馳。藍莢晃了晃綠莖,「記得那個老笑話嗎?呃?在這兒,他們長了腿,卻派不上用場。」這是車手中流傳的一個笑話,歷史悠久,但依然挺逗。兩條腿,或者四條腿,從鰭進化而來,或是從顎,或從其他什麼玩意兒,在地面行走倒是挺管用,但到了太空,有它沒它都一樣。

    車子的速度大約每秒一百米,穿過一個個環形平面時有些輕輕搖晃。藍莢連珠炮似的對他們的嚮導發問。綠莖知道,使這一招是他生活中的大樂子。「我們去哪兒?那邊那些生物是什麼?來維修港的一般都是什麼人?」問得津津有味,速度幾乎跟人類一樣快。短期記憶出故障時,他便轉用小車的內置記憶體。1象牙腿的特裡斯克韋蘭語不好,下文類似情況不再註明。

    象牙腿只能說一種語法大大簡化了的特裡斯克韋蘭語,藍莢的許多問題他好像聽都沒聽懂。「去大賣家……助理生物那邊是……大批新大客戶……」嚮導有語言局限,但親愛的藍莢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在意的不是答案,而是對問題的反應。絕大多數種族都有自己特別的興趣愛好,像藍莢和綠莖這種外來的生意人是不會明白的。而且安眠星系中肯定還有許多其他種族,不管是樹族還是人類還是迪洛基族都絕對捉摸不透。但是,有兩個最重要的問題必須搞清:你有什麼我用得著的東西?我怎麼才能使你出讓這種東西?簡單的對話往往會給他們啟示,幫助他們找到這兩個大問題的答案。親愛的藍莢的問話就是摸對方的底,盡可能瞭解對方的個性、興趣和能力。

    這一套把戲需要兩位車手互相配合才玩得轉。藍莢嘰哩呱啦,綠莖則留心觀察,檢索自己小車的記憶體,拿眼前的新環境與他們熟悉的環境作比較,找出相似與不同之處。比如技術方面:這些人可能需要什麼?什麼技術在這種環境中也能發揮作用?在這種狹小空間裡,反重力材料肯定沒多大用處。在飛躍界這麼低的層面,來自上界的許多先進的進口貨多半立即就會壞掉,那些在長窗外工作的工人穿著人造增壓服——上界的能製造出人造重力場的輕便服裝到了這兒恐怕只能維持幾個星期。

    他們經過一些長得像籐蔓的樹林,有些樹幹繞著弧形牆壁攀緣而ˍ匕還有些則直直地拖在路上,長達幾百米。植物叢中到處飄動著充當園丁的象牙腿,但沒有農業生產的跡象,這些植物只起裝飾作用。窗戶上面的環狀平面上不時出現塔狀建築,向上伸至上千公里,投下一道道細長的陰影。縱橫二號接近星系時從遠處看見過。拉芙娜和范的聲音輕輕震動著綠莖的樹幹,問她這些高塔的情況,猜測這種非常不穩固的裝置的用處。對他們的種種理論她很懷疑,其中有些在上界還說得通,有些則根本不現實。不過她沒有多考慮,只儲存起來,留待以後參考。

    綠莖以前見識過八個居於星環的文明形式。那些種族之所以住在這種地方,原因大多是戰爭或災禍,只有個把才有意選擇星環作為生存空間。根據縱橫二號的資料庫,直到一千萬年前,安眠星系還是個普普通通、有幾顆行星的星系,後來卻發生了地盤方面的大糾紛。來自下界的一個年輕種族打算拓展自己的殖民地,幹掉當地那些垂垂老矣的種族。年輕種族發動攻擊,但卻出了點計算差錯。老種族老雖老,殺傷力卻不小。結果便是,整個星系炸成了一片碎石。最後得勝並生存下來的可能是那個年輕種族,但經過了一千萬年,當年的年輕種族即使還剩下些殘餘,苟延殘喘到今天,也成了星系中最衰老、最不堪一擊的種族。在這一千萬年間,也許又有上千個新種族在這個星系中居住過,幾乎每一個都或多或少改變過這裡的星環和大戰造成的星塵、氣體,使之更符合自己的需要。到了今天,這個星系再也不是一片廢墟了,只不過很老,太老了……飛船的資料庫顯示,最近一千年中,安眠星系中沒有哪個種族實現飛昇。這個數據比其他任何資料更加重要,說明這裡目前的各個種族已經進入自己的暮年,文雅精緻,卻再也爆發不出什麼活力。這個星系給人一種印象,就像大潮退去後留在偏僻角落裡的小水窪,年深日久,外表倒挺漂亮,在風吹不到雨打不著的地方過得還不錯,遠離危險卻能令人煥發精神的滔天巨浪,自成一體。看樣子,象牙腿可能是當地最有活力的一族,恐怕也是惟一有興趣和外來者做買賣的種族。

    車子慢下來,螺旋式爬升,進入一座小塔。

    「老天,我真想跟他們一塊兒出去,哪怕要我的命我都肯。」范·紐文衝著鏡頭傳來的景象揮舞著胳膊。自從車手們離開飛船,他便一直守在顯示窗前,一會兒屏住呼吸大睜雙眼盯著環狀平面上的高塔,一會兒心不在焉地在甲板和天花板之間來回蹦跳。拉芙娜從來沒見過他這麼緊張,這麼全神貫注。雖說他星際貿易的往事全是瞎編亂造的一派胡言,可他當真以為自己能做點兒什麼,只要一出馬便會大獲成功——說不定他的想法是對的。

    范從天花板上出溜下來,湊近顯示窗。看樣子,緊張激烈的討價還價即將展開。車行樹們進入一個球形房間,直徑約有五十米。兩個車手顯然飄浮在這個大球正中,周圍是一片叢林,從四面八方向著球體中央生長,車手們好像飄在離樹梢只有幾米的地方。透過樹枝可以看見用鮮花鑲成各式圖樣的地面。

    聖人萊恩德爾的交易員們散佈在最高的幾株樹間,個個蹲在自己緊緊摳住樹梢的象牙腿上。象牙腿這一族銀河中很常見,不過拉芙娜以前沒見過。在她的老家,連稍微近似這種身體形態的都沒有。現在雖然能親眼看見,仍舊對眼前的生物形不成什麼明確概念。瞧瞧蹲在樹上的這批東西,下肢與其說像腿,不如說像骷髏的手指,緊緊抓住樹幹。這一夥的頭頭聲稱他就是聖人萊恩德爾,他的象牙的三分之二都飾著貝殼。范調節圖像,讓兩個顯示窗放大顯示那些裝飾物,他覺得分析這種藝術有助於瞭解象牙腿。

    討價還價進行得很慢。在層次這麼低下的地方,高級翻譯裝置無法運行。聖人萊恩德爾的人雖然懂點特裡斯克韋蘭語,但並不精通這種貿易通用語。拉芙娜習見習聞的是明晰的翻譯,雖說文明網上的信息有些很容易誤解,大多總還是清楚的。

    車行樹已經和他們談了二十多分鐘了,這麼長時間裡只弄清了一點:聖人萊恩德爾也許有能力修好縱橫二號。車手們還是跟平常一樣丟三拉四前言不搭後語,甚至比平常更恍惚。但范彷彿對這個沉悶的過程大感興趣:「拉芙娜,這簡直跟青河談生意一樣!跟怪物面對面交手過招,雙方幾乎連語言都不通。」

    「咱們早就給他們發了一份飛船故障的說明,清清楚楚,都好幾個小時了。簡簡單單應一聲行還是不行就完了,怎麼花這麼長時間?」

    「原因很簡單,在講價錢。」范樂了,「咱們這位『老實頭』聖人萊恩德爾——」他指了指顯示窗上那位佩戴貝殼的人,「——想告訴我們這項工作有多麼困難……老天哪,真希望我能下去。」

    這個時候,就連藍莢和綠莖也跟平時不大一樣了,顯得有點古怪。他們說的特裡斯克韋蘭語大大簡化了,比聖人萊恩德爾強不到哪兒去。雙方的討論多半是在兜圈子。拉芙娜從前在中轉系統工作時也有一些銷售和貿易經驗,但怎麼還需要講價錢?你手裡有價格數據庫、定價策略程序,還有格隆多等上級的指令,生意是件很簡單的事:或者做得成,或者做不成。對拉芙娜來說,眼下車手和萊恩德爾的生意經實在是平生未見的大怪事。

    「其實呀,他們談得挺順利……我是這麼想來著。我們到的時候,那伙骨頭腿拿走了藍莢的貨樣。到現在,咱們手裡有什麼貨他們知道得很清楚。很明顯,這些貨色中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是嗎?」

    「保險沒錯。不然的話,聖人萊恩德爾吃飽了撐的,沒事貶低我們的貨玩兒嗎?」

    「唉,這種可能性還是有的:咱們船上壓根兒沒有什麼貨色他們用得上。本來這一趟就沒打算做生意。」那些所謂「貨樣」是藍莢和綠莖從飛船補給品裡隨便翻騰出來的,都是些沒有也能對付的玩意兒,比如中樞傳感系統、飛躍底層用的電腦元件。有些東西如果賣掉,他們今後會很不方便,但只好咬咬牙了,飛船不能不修啊。

    范嘿嘿一笑:「你錯了,貨樣中有聖人萊恩德爾想要的東西,不然他不會跟車手們閒磕牙……看到了嗎?還不斷詐我們,盡說什麼他還有其他主顧之類的話。這個聖人萊恩德爾呀,性子倒挺像咱們人類。」

    與車手聯繫的通訊鏈接上傳來一陣很像人類音樂的聲音。拉芙娜調節綠莖攜帶的鏡頭,對準聲音傳來的方向。藍莢所在的另一頭,就在花花草草的「地面」上,出現了三隻新的生物。

    「哎呀……好漂亮,是蝴蝶耶。」拉芙娜說。

    「啊?」

    「我是說他們的樣子真像蝴蝶。你知道蝴蝶嗎?嗯,是一種昆蟲,長著五顏六色的翅膀。」

    準確地說,巨形蝴蝶。新來者的身體形態很接近靈長人屬,高度大約一米五,身體表面覆著一層看上去很柔軟的絨毛。翅膀長在肩腳處,完全展開時寬度接近兩米,藍黃相間,輕輕軟軟,有的成員花紋樣式比同伴更精緻複雜。肯定是人造的,或是基因工程改造的結果。這麼輕巧的翅膀,只要稍稍有點重力,一點用處都沒有。可在這種零重力的地方……轉眼間,這三個己經輕輕飄過門口,抬起又大又柔和的眼睛望著車手們。接著,翅膀輕揚,只精確地扇動幾下,三隻蝴蝶便姿態優美地飛上樹梢。這一幕像煞了兒童動畫裡的景象。他們的鼻子長得挺俏皮,扁扁的,像紐扣,大眼睛動畫角色一般忽閃忽閃,羞羞答答。他們的聲音像兒童嬌美的歌聲。

    聖人萊恩德爾和他的手下不安地繞著自己攀附的樹枝爬來爬去。最高的那位客人唱了起來,翅膀輕輕扇動著。過了一會兒,拉芙娜才反應過來,這個美麗的生物說的是一口流利的特裡斯克韋蘭語,只不過尾音稍稍變了一下,變得和蝴蝶一族的母語一樣富於音樂性。

    「聖人萊恩德爾,向你致敬!我方船隻已經就位,請立即修理。我們付款很大方,行程很緊張。開始工作!1」聖人萊恩德爾的特裡斯克韋蘭語專家立即替老闆翻譯出來。

    【1蝴蝶的話也很彆扭,還有一種發號施令的口氣。】

    拉芙娜緊挨著范·紐文:「看樣子,咱們這些友好的修理工說不定當真忙得很哩。」

    「……唔。」

    聖人萊恩德爾繞著樹幹轉了一圈,又兜回樹梢,那排小胳膊掐著樹葉,回答道:「尊敬的顧客們,你提出付款,不完全接受。你的要求我方很短缺,難……做到。」

    漂漂亮亮的大蝴蝶發出一個尖音,很像人類孩童清脆的笑聲。但可愛的聲音表達出來的意思卻一點兒也不可愛。「時代變了,名叫萊恩德爾的東西!你的人必須學會與時俱進。不得阻撓我們的行動。你知道我們的艦隊肩負的神聖使命,必須靠你趕上時間。想想這支艦隊,如果你缺乏合作為我們所知,甚至所懷疑。」藍黃相間的翅膀一揚,蝴蝶一轉身,黑黑的、羞答答的大眼睛注視著兩個車手,「這些斑斑點點的植物,他們是顧客?趕走。直到我們離開,你沒有其他顧客。」

    拉芙娜倒抽了一口冷氣。蝴蝶身上看不出有什麼武器,但她突然之間擔心起藍莢和綠莖的生命安全來。

    「真是開眼界長見識呀。」范說,「腳踏軍靴、殺氣騰騰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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