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沒有把自己和兩腿人的會面告訴任何人。當然,維恩戴西歐斯派來的警衛什麼都聽見了。那傢伙雖然會不了幾句薩姆諾什克語,但肯定明自爭吵的大概意思。這件事準會傳出去的。
他在城堡裡愁眉不展好幾天,花了許多個小時盡力修復殘存的筆記,重繪燒燬的草圖。數據機的研討會只好過幾天再參加了,現在去肯定會碰上約翰娜。寫寫畫畫知道,在別人看來,他是個莽撞大膽的人,其實他鼓了好久的勇氣才敢像那樣跟約翰娜接觸。他的點子充滿天才的創見,對此他堅信不疑,但在他的一生中,其他那些毫無想像力的傢伙總是持不同看法。
從很多方面來說,寫寫畫畫是個非常幸運的人。他出生在共和國東界的朗加迪爾,裂變誕生他的父母共生體是個富裕的商人。賈奎拉瑪弗安有點繼承了上一輩的頭腦,但處理日常生意所必需的耐心他卻一點兒也沒有繼承到。這方面的特點由他的同系血親繼承下來,並且發揚光大。家族的生意越來越興隆,這份產業也有寫寫畫畫一份。最初幾年,同系血親對這一點並沒有什麼怨言。從共生體形成後沒多久,寫寫畫畫就是個讀書人。自然史、生物學、訓育學,他什麼都讀。最後,他擁有了整個朗加迪爾地方最大的藏書樓,藏書超過兩百冊。
即便在那時,寫寫畫畫也有許多傑出的創意,只要付諸實施,一定會讓他家成為東部各省中最富有的商人。可歎的是,他的同系血親毫無想像力,寫寫畫兩早年的創意於是化為泡影。後來,同系血親從他手裡買下了他那份家產,寫寫畫畫移居共和國首都。這樣對大家都好。當時寫寫畫畫已經聚合了六個成員體,他希望出門看看世界,再說,首都有超過五千冊圖書哩,世界的歷史、全球的知識囊括其中!他自己的筆記這時也已發展成為一批藏書,可恨學院裡的共生體竟然不屑一顧。他概論整個自然史的巨著遭到所有書商回絕,寫寫畫畫只好自己出錢,將這部巨著的一小部分付梓發行。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要讓自己的創見引起世人重視,他必須首先取得成功。這便是他間諜使命的由來。一旦他將剜刀秘島的機密打探清楚,連議會都將對他感激涕零。
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後來發生了什麼?會飛的房子、約翰娜、數據機,這些東西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夢想已經夠大膽的了,這一點寫寫畫畫很有把握。)數據機裡保存的書籍足有數百萬冊。只要約翰娜肯幫他完善自己的創見,他們就能將剔割運動來個一掃光,還將奪回她的會飛的房子。到那時,連天空也擋不住他們前進的腳步。
結果卻被她轟了出來……他不由得對自己產生了一絲懷疑,也許,他為行腳辯護把她惹火了?只要她與行腳接觸接觸,肯定會喜歡上他。但還有另一種可能……也許他的創見其實並不那麼出色?至少,與人類相比算不上出色。
這些想法讓他心情沮喪。但他還是把燒燬的草圖重新畫好,還琢磨出不少新想法。他得多弄點絲紙才行。
行腳來他的房間,勸他進城走一趟。
至於為什麼不再參加有約翰娜在場的數據機研討會,賈奎拉瑪弗安已經編好十多個理由。和行腳走下從城堡通往港口的大街時他絮絮叨叨說了其中幾個。
過了一兩分鐘,他的朋友轉過一隻頭來,「沒關係的,寫寫畫畫。你什麼時候願來再來好了,有你參加我們都很高興。」
寫寫畫畫對別人的語氣一向很敏感,特別是別人對他屈尊俯就,他立即就能聽出來。他的臉色准有點不好看,行腳於是接著道:「我是說真的。連女王都時常問起你。她挺喜歡你的點子。」
不管別人是不是撤個謊安慰他,寫寫畫畫還是喜笑顏開:「真的?」現在的木女王雖然情形很槽,但歷史書裡記載的那位木王卻是賈奎拉瑪弗安心目中的大英雄。「沒有誰生我的氣吧?」
「這個,維恩戴西歐斯有點不高興。兩腿人的安全由他負責.弄得他有點緊張。不過話說回來,你做的事其實我們都想試試。」
「是啊。」就算沒有數據機,就算約翰娜·奧爾森多不是從星星上來的,她仍然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生靈:一個相當於共生體的單體!你可以走到她身旁,甚至碰到她,意識卻不會產生絲毫混淆。這種事一開始相當嚇人,但大家不久就發現其中具有神奇的魅力。對於共生體來說,接近總是意味著喪失自我意識,不管這種接近是做愛還是搏鬥。現在卻能緊挨著一位朋友坐在火塘邊,進行高智力水平的對話。想想看!木女王有一個理論,兩腿人的文明也許天生就比共生體文明更加高效。人類成員彼此合作起來非常容易,有了這種合作,無論是學習還是建設,他們都比共生體快得多。這個理論只有一處說不通的地方,那便是約翰娜·奧爾森多。如果人類其他成員都像約翰娜一樣,很難想像這個種族能在任何事情上同心協力。有時她比較友善,比如和女王在一起時。她好像認識到女王身體不好,正慢慢步入死亡。更多的時候她非常傲慢,出口傷人,好像共生體最傑出的成就對她來說只是嘲弄的靶子……還有的時候她就像那天晚上那個樣子。「數據機研究得怎麼樣了?」過了一會兒,寫寫畫畫問道。
行腳聳聳肩:「跟從前差不多吧。我和女王閱讀薩姆諾什克文字已經很流暢了,約翰娜教我們——呃,應該說她教女王,女王再轉教我——怎麼進一步利用數據機的威力。裡面的知識太多了,可以改變整個世界。現在我們主要研究怎麼製造火藥和大炮。就是這兩個詞兒。實際動手做起來,進展很慢。」
寫寫畫畫點點頭,表示明白。他這輩子最大的問題就是這個,實際動手做起來。
「這麼說吧,如果夏天過去一半時能造好,也許我們就可以對抗剜刀的部隊,在冬季前奪回飛行房子。」行腳咧嘴一笑,笑容從一張臉擴展到另一張臉,「到那時,我的朋友,約翰娜就能向她的同胞呼叫求援……我們就會把自己的一生用來研究天外來客。我這個行腳也許還會浪遊星際哩,從一個世界漫遊到另一個世界。」
這個想法兩人以前談過,行腳居然比寫寫畫畫還先想到。
兩人從城堡大街一拐彎,走進支巷。寫寫畫畫比剛才更急於拜訪文具商了。行腳說的是大事,他寫寫畫畫一定要出一把力才行。一段時間以來低落的情緒高漲了,他帶著新的興趣四處張望。木城相當大,幾乎趕得上朗加迪爾,城牆之內和近郊地方的居民說不定足有兩萬個共生體。今天比前兩天稍冷些,但沒有下雨。寒冷清新的風吹過市場街,風中有淡淡的霉味兒、污水味兒,還有香料味兒、新鋸下的木頭味兒。烏雲垂得很低,港口附近的山頭都籠罩在霧中。空氣中春天的氣息已經清晰可辨。寫寫畫畫興高采烈一路踢著路邊的爛泥玩兒。
行腳領著他拐進一條小街。這地方擁擠不堪,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擠得緊緊的,相距只有七八碼。文具商的鋪子裡更糟糕,木城人對文藝的愛好好像比寫寫畫畫從前去過的任何地方強烈得多。使大家彼此不接觸的分隔牆又不夠厚,跟店主討價還價時寫寫畫畫幾乎連自己的思想聲都聽不清楚。店主坐在一個鋪著厚墊子的高台上,四周喧囂的聲音好像對他沒什麼影響似的。寫寫畫畫的幾個腦袋緊緊湊在一起,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貨品和價格上。他畢竟是生意人家長大的,對這種事相當在行。
他終於買到了紙,價錢也算公道。
「咱們去共生體日用品市場吧。」他說。這段路可不算近,得從大市場中央穿過去。情緒不錯時寫寫畫畫很喜歡人群,很喜歡研究人。和長湖共和國的某些城市不同,木城不是大都會,但同樣有來自天南海北的生意人。他發現幾個共生體頭戴熱帶地區的無邊帽,路口上還有個身穿紅衣服的東部人,正和一個傭工經紀談得熱火朝天。
這麼多共生體,靠得這麼近,這個世界彷彿隨時會化為一片混響。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組件緊緊收攏,極力使自己的思維不至於混亂。這種情況下走動十分困難,時時踩在自己腳上,有時外界的思想聲會忽然湧進腦海,一瞬間幾個共生體思維合一,在這個整體中你自己的思維搖搖晃晃,覺得自己成了某個超級共生體的一部分,好像成了上帝一樣。賈奎拉瑪弗安哆嗦了一下。熱帶地區就是這種事最吸引人,那兒的人群結成一夥伙亂眾,無數人思維合一,其蠢無比,卻又癡癡呆呆地無比興奮。如果傳言是真的話,南方有些城市終日縱慾狂歡,從無間斷。
兩人在大市場逛了一個多小時,寫寫畫畫驀地產生一個想法。突然間,他使勁搖晃著腦袋,掉轉身體,邁著僵硬的步伐走出日用品市場,走進一條小巷。行腳趕上他,「怎麼?人太多受不了了?」
「我剛才突然有了個想法。」寫寫畫畫道。那麼擠的地方,這種事毫不希奇,各種想法總會不請自來鑽進你的腦袋。問題是,這個想法非常值得認真思考……幾分鐘裡他一聲不吭。這條小巷很陡,彎彎曲曲繞過城堡所在的小山。山坡一側是一排排市民的家宅,另一側是海港,沿山坡向下是曲曲折折一排排屋頂。這裡的房屋都很好,屋頂牆壁上有不少雕飾。面朝街道的房屋中還有幾間開著鋪子。
寫寫畫畫放慢腳步,把成員散開些,免得自己踩著自己。他現在已經清楚了,用不著再向約翰娜提供獨創性的見解,數據機裡的發明已經夠多的了。但他們還是需要他,尤其是約翰娜。麻煩的是他們自己還沒有認清這種需要。最後,他開口對行腳道:「有一件事你覺不覺得奇怪?剔割分子居然沒有進攻這裡。你我那一場大鬧,秘島的大人物從來沒有出過這麼大的醜。更不用說我們手裡還掌握著可以徹底打垮他們的關鍵。」約翰娜和數據機。
行腳猶豫片刻,「嗯,我想可能是他們的部隊還沒作好準備。我覺得,如果有這個本事,他們早就會來攻克木城了。」
「也許他們有這個本事,只不過要付出巨大代價。可是現在,完全值得付出這麼大代價。」他嚴肅地望著行腳,「不對,我覺得另有原因……飛行房子在他們手裡,但他們不知道怎麼利用。他們是想活捉約翰娜,就跟想把我們其他人殺個精光一樣。」
行腳恨恨地說:「要不是鐵大人緊趕慢趕把兩腿人殺得一個不剩,他現在壓根兒不會找不到人咨詢。」
「這話不錯,剔割分子現在肯定明白過來了。我敢說,木城人裡一直有剜刀的間諜,但現在的數量比過去多得多。剛才市場裡那麼多東部人你也看見了。」東部地區一直是剜刀同情者的溫床。東部人向來冷酷無情,即使在剔割運動之前,他們就經常殺死達不到育種標準的幼崽。
「我只看見一個,跟傭工經紀談話那個。」
「對,但你怎麼知道還有多少喬裝打扮肩負特別使命的共生體?我敢拿性命打賭,他們肯定計劃綁架約翰娜。要是他們猜出我們跟約翰娜磋商的是什麼事,說不定還會殺死她呢。你還不明自?我們必須提醒女王和維恩戴西歐斯,把人民組織起來,嚴防間諜。」
「共生體日用品市場走一趟就冒出這麼多靈感?」語氣可能是驚歎,也可能是不敢相信。寫寫畫畫說不清。
「這個嘛,嗯,也不是這樣。靈感這種事總是隱隱約約的,但我的想法經得起分析,你以為如何?」
倆人默不作聲走了幾分鐘。山坡上風更大些,景色也更加壯觀。或者是大海,或者是一望無際的灰色綠色的森林。一切是那麼平和……因為角鬥雙方玩的是一場暗中動手腳的把戲。幸好寫寫畫畫對這種事有一種特別的敏感。畢竟,派遣他刺探秘島機密的正是共和國政治警察。雖然他花了好多個十天才勸說人家派遺他,但最後他們不還是挺熱心的?無論你發現了什麼,我們都樂於參考。這是共和國政治警察的原話。
行腳一路聊著無關緊要的閒天,好像被寫寫畫畫剛才的話嚇了一跳。過了很久他才開口道:「……有些事,也許應該讓你知道。這些事一定要絕對保密。」
「我死也不會說出去!行腳,我不是隨便亂說話的人。」寫寫畫畫有點委屈——對方竟然不是百分之百信任他,還有,他還擔心行腳發現了什麼被他自己忽略的情況。後一種情況他其實不應該有太多顧慮。他也看出行腳和女王成了情侶。什麼內部信息,或者他無意間聽說了什麼情況也許她對他透露了什麼內部信息,或者他無意間聽說了什麼情況。
「好吧……你剛才說的事其實屬於內部機密,不應該到處嚷嚷。你也知道,木城的安全機關由維恩戴西歐斯負責。」
「當然知道。」這本來就是內務大臣的職責所在。「不過有這麼多外來人口到處逛蕩,我可不敢說他的工作成績有多麼出色。」
「其實,他的工作成效突出。秘島高層人物中就有維恩戴西歐斯的間諜,地位非常高,只比鐵大人低一級。」
寫寫畫畫眼睛都瞪圓了。
「沒錯。看來你也知道這有多重要。通過維恩戴西歐斯的特工,女王幾乎可以知道秘島內閣會議所討論的一切。只要好好安排,散佈些假情報,咱們就能牽著剔割分子的鼻子走。除了約翰娜,這件事可能要算女王的最大優勢了。」
「我——」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這麼說,這裡反間諜工作的鬆懈只是個假象?」
「不完全是這樣。我們應該讓木城看上去固若金湯,牢不可破,只有幾處薄弱環節。這樣一來,剔割分子就會推遲正面進攻,覺得搞間諜活動對他們更有利。」他笑了起來,「我敢說,維恩戴西歐斯聽了你的批評意見一定大為惱火。」
寫寫畫畫也勉強笑了一聲。他有點不知所措,但另一方面,別人重視他的批評意見,又使他覺得挺高興。維恩戴西歐斯可真狡猾,肯定算得上這個時代裡最出色的間諜大師——可是他,寫寫畫畫,卻幾乎看透了他的底細。回去的路上寫寫畫畫沒怎麼說話,只在飛快地動腦筋。行腳做得對,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多麼明智:嚴守機密至關重要。絕不能隨隨便便談論這種事,連老朋友之間都不應當。就該這麼辦!他的意見要直接向維恩戴西歐斯反映。從今以後他將扮演一個全新的角色,這個角色不能拋頭露面,卻會發揮巨大的作用。到最後,連約翰娜也會明白,他寫寫畫畫究竟有多麼重要。
潛入黑暗,像潛入深井。用不著看顯示窗,這就是出現在拉芙娜腦海中的形象。銀河就像一個大圓盤,中轉系統己經遠在圓盤邊緣,縱橫二號在圓盤中央直插下去,直插向爬行界深處。
他們逃出來了。縱橫二號身負重創,但他們已經逃離中轉系統,正以接近五十光年的時速逃逸。每過一個小時,他們便更加接近飛躍下界,電腦計算躍遷所花的時間也更長,飛船的相對速度也越來越慢。但不管怎樣,他們總是越飛越遠,現在已經深處中界底部了。感謝上帝,還沒有出現追兵。不知瘟疫派遣什麼力量擊垮中轉系統,它的手下至今還不清楚縱橫二號的情況。
希望。拉芙娜覺得自己內心深處出現了希望。飛船的醫療系統宣佈范·紐文可以獲救,病人的大腦已經有了活動跡象。他背上那道可怕的傷口裡從前是老頭子的嵌入裝置,這是一種有機體設備,使范與中轉系統的本地網絡緊密銜接,通過中轉系統又與高高在上的天人聯通。天人死亡時,范體內的裝置不知怎麼回事開始壞死。這樣一來,范作為人類的一個成員仍然會生存下去,但願他能活下去。外科程序認為,三天之後,他的後背就會恢復到可以接受肌體再造手術的地步。
與此同時,拉芙娜對自己親身經歷的這場大災難有了進一步瞭解。每隔二十個小時,綠莖和藍莢便會駕著飛船拐一個幾光年的彎,插進文明網的某個主幹線路,切入新聞組。航行時間超過幾天的飛船都會這麼做,商人和旅行者可以通過這種手段輕鬆獲得信息,追蹤可能在旅行結束時影響其生意成敗的事件進展情況。
根據新聞組裡的消息(也就是說,根據大多數帖子的看法),中轉系統已經徹底毀滅。啊,格隆多,啊,依格拉萬和薩拉爾。都死了嗎?或者成了變種手中供其驅使的行屍走肉?
文明網絡的某些部分暫時脫網,銀河系之間的有些鏈接可能許多年都無法恢復。一千年來,人們首次確知一位天人遇害。關於這次襲擊的動機,猜測之詞數以萬計,關於下一步會發生什麼的推斷也不下此數。拉芙娜指令飛船過濾猶如雪崩般湧來的信息,盡量做到去蕪存精。
也有來自斯特勞姆文明圈的信息。變種的奴僕們洋洋得意,一本正經地宣佈新紀元的到來,從此以後超限界的這位天人將與飛躍界的種族結合起來。中轉系統不是被摧毀了嗎?連天人都被殺害了,還有什麼力量能阻擋變種的勝利呢?
有些發帖人認為,中轉系統遠在上古時代便與斯特勞姆變種(不管它原本是哪個種族)的遠祖結下深仇,這一次打擊便是很久以前某場戰爭的尾聲。現已為人遺忘的種族為自己的後裔鑄成了這場災難。如果這一判斷屬實,那麼,斯特勞姆文明圈中受控於變種的人就將漸漸凋零,原始的人類文明也將再一次重生。
還有許多帖子認為,這次攻擊的目的在於盜取中轉系統的巨庫。其中少數帖子宣稱,瘟疫其實是想奪取某件東西,或者阻止中轉系統的人得到這件東西。這種判斷來自滯後分析族,新聞組的自動化系統會對這種文明形式徵收網絡使用附加費。雖然系統認定這種消息是垃圾信息,但拉芙娜仍然認真瀏覽,不輕易放過。沒有一張帖子提出變種所搜尋的物品遠在飛躍底層,只有極少數消息宣稱變種正在搜索飛躍上界和超限下界。
網上也有直接來自瘟疫的信息流,各地都拒收此類上界協議包,只有存心找死的人除外,再說,轉發這種信息得不到任何報酬。但是,在恐怖和好奇心的馭使下,這種信息的流傳範圍也相當廣。其中有一份瘟疫的錄像資料,未經壓縮,長達四百秒,可供各種類型的感覺器官接收。在文明網的歷史上,這份昂貴得不可思議的信息可能是轉發次數最多的。藍莢將縱二號插入主幹鏈接,花了兩天時間才把這條消息完整地接收下來。
被變種控制的行屍走肉都是人類成員。從斯特勞姆文明圈傳出的信息大約半數是錄像資料,其中的發言人都是人類,但沒有一條有這麼長。這條長長的信息拉芙娜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個發言人她還記得。沃溫·尼爾森多曾經是斯特勞姆文明圈中的飛行冠軍,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頭銜了,可能也沒有了姓名。尼爾森多講話的辦公室以前可能是個花園,拉芙娜只要走到影像側面,還能從他肩後望見辦公室樓下的情形。從外表上看,那座城市仍然與資料記載中的斯特勞姆主城沒什麼區別。多年以前,拉芙娜和姐姐做夢都想去那座城市,那裡是人類向超限界飛昇的動力源泉啊。市中心廣場是按尼喬拉星球上的公主廣場複製的,移民廣告曾經聲稱,無論斯特勞姆人飛昇到多麼遙遠的地方,廣場上的清泉將永遠流淌不息,代表他們將永遠忠於人類的發祥地。
廣場上已經沒有清泉了,拉芙娜感到隱藏在尼爾森多目光背後的是死亡。「本人為拯救萬物的那位天人代言。」過去的英雄說,「希望所有種族都能看到,即使對這樣一個第三等的種族,我作出了多麼偉大的貢獻,我拯救了他們……」視角轉向天空,落日夕照中是一排排依靠反重力墊浮在空中的建築物,百萬平米的反重力墊,重重疊疊。如此糜費反重力材料,拉芙娜平生未睹,連塢站都遠遠沒有這樣鋪張。飛躍中界沒有哪個世界有能力如此大批量進口反重力材料。「你們看到的僅僅是建築工棚,為不久便將在斯特勞姆開始的工程所作的初步準備。工程結束之後,五個星系將整合為一個定居地,其中的行星和星際物質將用來支持定居地中的生命,開發出飛躍界見所未見的技術,甚至在超限界,這樣發達的技術也是十分罕見的。」視角轉回尼爾森多,從前的人類成員,現在成了一位天神的發音器官。「把你們的生命奉獻給我,有些人可能會反抗,但從長遠觀點來看,這些反抗無關宏旨。我的威力已經與飛躍界的各個種族合為一體,這種力覺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擋。但我還是要作這一番講話,以消除你們的恐俱。你們在斯特勞姆所看到的一切是極樂境界,也是神奇之境。從此以後,飛躍界內的種族將不會被超限界隔離在外,加人我的人——這是你們所有人的最終歸宿——將成為天人的一部分,超限上界至下界的一切將任憑你們享用,各種族都將繁榮興旺,超出你們現有技術所能想像的極限。反抗我的人的一切都將歸你們所有,我將帶領你們進入新的太平盛世。」
看到第三四遍時,拉芙娜不再理睬其中的話,只專心研究尼爾森多的表情,與儲存在數據機裡的他從前的演說作比較。有區別,不是出於她的想像。她現在看到的這個人的靈魂已經死了。這是明顯的事實。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瘟疫竟然毫不在乎,不怕大家發現……或許在人類之外的其他智慧生物看來,這種區別並沒有那麼明顯?而人類僅僅是觀眾中正在迅速消亡的極小部分。鏡頭來了個特寫,推近尼爾森多的深色臉龐和紫色眼睛:
「你們有些人也許會懷疑,這一切怎麼可能?混沌無序已經有億萬年歷史,卻從沒有一位天人伸出援手。答案是……複雜的。任何大規模發展都存在一個門檻,門檻之外,這種發展是不可能的,而在門檻之內,這種發展卻是不可避免的。要與拯救萬物的天人合為一體,天人與被拯救對像之間必須存在高效的寬帶通訊聯結。和這個正將我的思想宣之於口的生物一樣,你們必須具備迅速可靠的反應,就像我的手,我的嘴。你們的眼睛和耳朵將成為光年距離之外的我的耳目。做到這一點是十分困難的,系統必須在運轉之前做到各就各位。但是現在,我與飛躍界種族的融合已經初具規模,以後的發展將更加迅速。幾乎任何種族都可以作出調整,以接受我的拯救。」
幾乎任何種族都可以作出調整。這些話出自一個熟悉的人,是拉芙娜的母語……但這些話的源頭卻生疏得可怕。
新聞組對這些信息作了大量分析。從危機新聞組、靈長人屬興趣組和無縫聯結自動化系統組分離出了一個專門的瘟疫威脅組。這段時間以來該組信息量之大,超過了其他任何五個新聞組的總和。在銀河的這一區域,全部信息流中有相當一部分屬於這一組。億萬兆比特專門分析可憐的尼爾森多的嘴巴的動作,數量之大超過了對信息源頭的分析。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片喧囂之中,真知灼見只佔極小的比例。
密級:0
當前接收方:縱橫二號飛船,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阿奎勒隆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庫瓦克大學[該大學自稱位於飛躍中界一定居點]
主題:瘟疫錄像
摘要:該信息是一場騙局
發往:追蹤戰爭興趣組
飛昇之後興趣組
瘟疫威脅組
日期:中轉系統毀滅之後7。06天
信息內文:
現在已經很清楚了,這個所謂「拯救者」只是一場騙局。我們對這一事件作了認真研究。儘管錄像中沒有提及發言者的姓名,我們還是查出該發言人為前斯特勞姆文明圈一位地位很高的知名人士。如果「拯救者」只是把人類當成供它遠程操縱的機器人,為什麼它還要著意保存該文明形式過去的社會結構?最愚昧的人也應該看出答案:那位拯救者沒有能力遠程操縱大量具備知覺力的生命形式,只能控制高層人士,再由高層人士控制下級。所以,斯特勞姆文明圈的崩潰實際只是該文明權力結構中的上層人物被控制,對那個種族的絕大多數人來說,生活照常,一如往昔。我們的結論:所謂的與天人合為一體只不過是又一種救世主降臨的宗教形式,某個不正常的帝國為自己的擴張尋找借口,試圖以這種手段誘編不能直接攻打的對象,使它們入其彀中而不自知。別當傻瓜!
密級:0
當前接收方:縱橫二號飛船,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奧普迪馬語—阿奎勒隆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理性調查組織[估計為飛躍中界一個單星系文明,位於斯堅德拉凱逆氣旋方向5,700光年]
主題:瘟疫錄像的威脅,庫瓦克大學
關健詞:這些該死的[估計為猥褻語]浪費了我們寶貴的時間
發往:
理性社會支網管理組
瘟疫威脅組
日期:中轉系統毀滅之後7。91天
信息內文:
誰他媽是傻瓜?[估計為猥褻語][估計為猥褻語]沒看過危機新聞組各消息進程的傢伙少他媽瞎扯,竟然用他們[明顯為猥褻語]的垃圾污染老子的耳朵。這麼說你覺得「與天人合為一體」是斯特勞姆文明圈弄出來的騙局?那以你的高見,是誰消滅了中轉系統?只要你的腦袋還沒全部塞在[估計為侮辱語],你就該知道,中轉系統背後有個天人撐腰,而那個天人現在已經掛了。你可能覺得那個天人自殺了吧?好好看看,扁腦殼[估計為侮辱語]。從來沒有哪個天人死在飛躍界種族手裡。瘟疫是實實在在的新東西,需要認真研究。我認為庫瓦克大學這樣的[猥褻語]混蛋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垃圾信息組裡,讓我們其他人能進行有腦子的討論。
還有些帖子乾脆是地地道道的胡言亂語。寰宇文明網絡有個特點:有了自動化多向譯解系統,網上各方有時很難察覺彼此之間存在的根本差異。頗具口語色彩的帖子背後的發帖人其實分屬相距無比遙遠的文明體系,距離再加上溝通方式的不同使真正意義上的交流極難實現,連最明顯的事實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為各方察覺。比如下面這張帖子。
密級:0
當前接收方:縱橫二號飛船,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阿布韋斯語—貿易24語—切爾古倫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迷霧旋轉體[估計為雲中飛人的一個組織,位於一個單獨星系。此前極少發帖。]
主題:瘟疫錄像威脅
關健詞:六足生物及其他
發往:
瘟疫威脅組
日期:中轉系統毀滅之後8。68天
信息內文:
我還沒有機會看到那段源自斯特勞姆文明圈的著名錄像,只有一點轉發片段。(我只能通過一個網關接入文明網,價格十分昂貴。)人類是不是真的有六條腿?從片段當中我看不清楚。假如人類果真有三雙腿的話,那麼,有一種分析,可以解釋——
六足生物?六條腿?這些翻譯可能與迷霧旋轉體上那位困惑不解的生物腦子裡所想的事壓根兒不沾邊。拉芙娜沒看這張帖子下面的內容。
密級:0
當前接收方:縱橫二號飛船,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漢斯[中轉系統毀滅之前未見此人資料,無法查出來源,這是一位非常謹鎮的發帖者]
主題:瘟疫錄像威脅,庫瓦克大學
發往:
追蹤戰爭興趣組
瘟疫威脅組
日期:中轉系統毀滅之後8。68天
信息內文:
庫瓦克大學認為瘟疫只是一場騙局,因為斯特勞姆的前知名人士還活著。這種事其實還有另外一種解釋。先假定瘟疫確實是一位天人,它所說的與天人合為一體的事是真實的。這就意味著,那些接受其「拯救」的生物已經成了接受遠程遙控的設備,其大腦只是一個支撐通訊聯繫的本地處理器。誰想被這樣「拯救」?這個問題不僅僅是修辭問句,讀帖子的什麼人都有,你們中有些人說不定真會回答「是的」。可通過自然進化而來的絕大多數智慧生命都會對這種拯救方式感到無比厭惡。這一點瘟疫當然同樣知道。據我想來,瘟疫不是一場騙局,斯特勞姆文明圈仍然存在活人的表面現象才真是騙局。我估計瘟疫希望通過錄像,讓人們得到這種印象:只有極少數人才遭到直接奴役,作為一個整體的種族文明仍將繼續存在。再加上瘟疫聲稱不是所有種族都能夠接受遠程控制,其潛台詞實際上是想告訴我們:把自己與這個天人合為一體的種族將得到巨大的好處,同時仍將繼續保有生物與智力意義上的獨立性。
即使這樣,這個問題依然存在。瘟疾時於被征服種族的控制究竟徹底到什麼程度?我不知道。也許被瘟疫控制的飛躍世界裡已經根本不存在任何自我意識,只有數以億計的接受遠程控制的設備。我清楚的只有一點:瘟疫想從我們這裡得到某些東西,這些東西它至今仍未到手。
就是這樣,帖子數以萬計,看法數以百計。難怪大家把文明網稱為百萬謠言網。拉芙娜每天都和藍莢綠莖討論這個問題,竭力理出個頭緒,弄明白應該相信哪種觀點。
兩個車手熟知人類,但就連他們也看不出沃溫·尼爾森多臉上的死亡跡象。不過,以綠莖對人類的瞭解,她明白現在無論說什麼也無法安慰拉芙娜。她在新聞顯示窗前滾來滾去,最後伸出一根枝條碰碰拉芙娜,「也許等范·紐文先生好了以後,他可以看出來。」
藍莢枝葉簌簌響動,作出他的客觀分析。「如果你是對的,那就是說,瘟疫不知怎麼根本不在乎人類和接近人類的種族會從錄像中看出什麼。這一點從某些方面說得通,但……」他的語音合成器發出心不在焉的嗡嗡低鳴,過了一會兒,「我不相信這條消息。四百秒的寬頻廣播啊。容量好大的,居然可以向不同的種族提供全部感官輸入。信息量太大了,竟然一點都不壓縮……也許這是一個誘餌,是由留在家裡沒來得及走,落入瘟疫魔爪的飛躍界種族成員轉發的?只要接收這條信息,最後就會被它控制。」新聞組裡也有類似懷疑,但從信息裡找不出什麼暗樁,網絡自動傳播系統裡也沒有這種東西。這一類無比高明的暗藏武器也許可以在飛躍上界發揮作用,可到了下面這裡卻不會起任何作用。這樣一來,就只剩下一種可能的解釋:這是一種手段,即使在尼喬拉或古老地球也能發揮作用——錄像暗藏著某種指令,通知瘟疫已經分佈各地的爪牙。
木城人全都很熟悉維恩戴西歐斯,但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他真正的工作是什麼。他大約有一百歲,是木王與自己的兩名戰略家繁殖裂變的產物。早年間,維恩戴西歐斯負責管理木城的鋸木廠,這期間他對水車作了很大改進。維恩戴西歐斯的羅曼史不少,時常與政治家和官方發言人糾纏不清。隨著他的組件不斷替換,維恩戴西歐斯漸漸走上了政治家的道路。近三十年時間,他是女王內閣中一名強硬的鷹派人物,最近十年裡又當上了內務大臣。在這兩個職位上,他都充當著行會的代言人,鼓吹公平貿易。有傳言說,一旦女王退位或去世,維恩戴西歐斯就將成為內閣的下一任主席。許多人覺得如果發生女王不在的悲劇,維恩戴西歐斯接任應該是最佳的選擇。當然,他誇誇其談的演講一直是內閣的一大不幸。
這就是公眾對維恩戴西歐斯的看法。瞭解政府安全工作的人可能猜得出女王的諜報工作也由維恩戴西歐斯負責。他在木廠和碼頭上有十多個眼線,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直到現在,寫寫畫畫才明自,連這些也僅僅是他的又一層偽裝。想想看——剔割運動最高層次上居然有他的人,剔割分子的一切計劃、恐俱和薄弱環節都逃不過他的耳目,還能設法操縱對方!維恩戴西歐斯簡直神了。寫寫畫畫即使心有不甘,仍然不得不承認此人無與倫比的天才。
但是……知道高層內情不一定就能確保勝利。剔割分子的計劃安排不見得完全由最高層直接指揮。敵人的許多低層次行動仍然可能不為己方所知,仍然可能取得相當大的成功……絕殺約翰娜也許不必大動干戈,只需一箭就行。
而這裡,正是寫寫畫畫可以大顯身手、證明自己價值的領域。
他要求將自己的寢室換個地方,搬進城堡內層二樓。沒費什麼事便獲得批准。他的新套房比過去那套小些,牆上的隔音被也簡陋得多。牆上有個箭孔,城堡地面一覽無餘。對於寫寫畫畫的新目的而言,這套房子真是再合適沒有了。接下來幾天,他四處勘查來往通道。主牆上有不少孔道,十五英吋寬,三十英吋高,寫寫畫畫可以通過這些孔道在城堡內層四下遊走,不用擔心被外面的人發現。他將自己的組件排成一長溜,從一個孔道鑽進另一個孔道,不時從某個壁壘中冒出來,一閃即逝,一會兒又從另一個雉堞鑽了出來。幾個腦袋東瞅瞅,西看看。
有的時候,他會撞見警衛,但人家知道賈奎拉瑪弗安獲准留在城堡內層……再說,寫寫畫畫還研究過警衛的巡視規律。他們知道他在四周轉悠,但寫寫畫畫相信,沒有人知道他的偵察工作進行到了何等詳盡的程度。工作是艱苦的,但大見成效。寫寫畫畫一生的最大心願就是做出點驚天動地的大事。問題在於,他的見解太深奧了,其他共生體無法理解,就連他非常敬重的人物也一樣。比如約翰娜。現在,再過幾天,他會面見維恩戴西歐斯,到那時……
從陰暗的牆角,從高高的箭孔,寫寫畫畫認真工作著。四個組件觀察,兩個組件縮成一團,拚命記錄。十天之後,他已經有了足夠的材料,連維恩戴西歐斯也會對他刮目相看。
為了防備刺客和心懷不軌的警衛,維恩戴西歐斯的住房被一圈圈其他房子拱衛著。要向他提供機密建議,這個地方不合適。另外,寫寫畫畫直截了當提出意見時一向運氣不好。等待召見就要花上無數天時間,你越是耐住性子,遵守各項規定,官僚們便越不把你當回事。
幸好維恩戴西歐斯也有獨自一人的時候。城堡老牆上有個塔樓,就在面對森林那一側……偵察工作進行到第十一天時,寫寫畫畫登上塔樓,等著。一個小時過去,風停了,從港口方向湧來濃重的霧氣,沿著老牆緩緩上升,像移動得很慢的海潮。四周鴉雀無聲,靜極了,只有大霧天才會這麼寂靜。寫寫畫畫心神不寧地嗅著塔樓頂端的小小平台。日久失修,灰泥不斷在他腳爪下剝落,好像只要一使勁就能把石塊從牆上扳下來。倒霉。維恩戴西歐斯會不會不依平日的慣例,今天不上這兒來了?
寫寫畫畫又等了半個小時……他的耐心終於有了回報。鐵質螺旋梯上傳來腳步聲。沒有思想的聲音,霧太大了,聲音傳不上來。又過了一分鐘,翻板門打開,一個腦袋探了進來。
維恩戴西歐斯大吃一驚,思想驚恐的絲絲聲竟然穿透了濃霧。
「請放心,先生。是我,你忠誠的賈奎拉瑪弗安。」
腦袋伸進了些,「忠誠的公民到這裡來幹什麼?」
「來見你呀。」寫寫畫畫笑道,「到你這個秘密辦公室來拜見你。上來吧先生,這麼大的霧,這地方容下我們倆不成問題。」
維恩戴西歐斯的成員一個挨一個爬進翻板門。有些組件的佩刀珠寶卡在門框上,維恩戴西歐斯又不是個身材苗條的共生體,很費了些勁才擠進來。間諜頭子在塔樓另一邊一字排開,這個姿勢顯出他戒心重重。現在他一點兒也不像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那個誇誇其談、自高自大的人了。寫寫畫畫暗自得意,這回他可真的引起對方注意了。
「有什麼事?」維恩戴西歐斯死板板地發問。
「先生,我希望能為你效勞。就憑我出現在這裡,我想已經足以說明我可以為女王的安全工作略效綿薄之力。除了才華橫溢的職業行家,還有誰能發現你把這個地方當成了自己的秘密據點呢?」
維恩戴西歐斯好像略有點放心了,他冷笑一聲,「說得對,還有誰能發現?我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正是因為老牆這裡城堡各處都看不見。我在這裡可以……和大自然交流,擺脫繁雜的公務。」
賈奎拉瑪弗安點點頭,「我能理解。不過有一點你想錯了。」他指指間諜頭子身後,「這種大霧天你看不見,但城堡朝向港口那一面有一處地方正好可以望見你這座塔樓。」
「又怎麼樣?那麼遠,誰能——噢,你從共和國帶來的那個眼睛工具!」
「一點不錯。」寫寫畫畫從口袋裡掏出望遠鏡。「即使隔著城堡大院,我一樣認得出是你。」眼睛工具本來可以使寫寫畫畫聲名大振。女王和行腳簡直被這東西給迷住了。不幸的是,他的誠實不允許他背離事實,寫寫畫畫不得不承認,這個設備是他從朗加迪爾一位發明家手裡買來的。當然,認識到這一發明的價值的是他寫寫畫畫,他也正是借助這種工具才救出了約翰娜。發現他其實不大清楚這種透鏡到底是怎麼回事後,大家只接受了他贈送的一副眼睛工具,轉而找這裡的玻璃工匠去了。但不管怎麼說,他仍然是世界這個地區最擅長使用眼睛工具的人。
「我觀察的不僅僅是你,大人。這只是我調查工作的一小部分。最近十天來,我在城堡各處通道中花了大量時間。」
維恩戴西歐斯的嘴唇一撇,「這倒不假。」
「不是我誇口,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我的活動。我使用眼睛工具時非常小心,沒讓任何人發現。」他從另一隻口袋裡掏出筆記本,「我作了詳細記錄。誰做了什麼、什麼時候做的,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試想,等夏天過去,我這一套方法將會取得多大成果。」他將筆記本放在地下,朝維恩戴西歐斯一推。過了一會兒,對方的一個組件上前兒步,把本子拖了過去。他的樣子好像並不怎麼熱心。
「請理解我的用意,先生。我知道你可以把剜刀內閣會議的情況通報給女王,沒有你掌握的內部情報我們將無法對抗秘島,但——」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寫寫畫畫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只好厚著臉皮上了。他擠出一個笑容:「沒有誰告訴我。和你一樣,我也是行家裡手,而且知道保守秘密。但請你想想,城堡裡也許還有別人具備我這種才幹,這些人中有的可能是叛徒。你的內線地位太高,可能並不清楚他們的情況。這些人是可以作出重大破壞的。你需要我來助你一臂之力。用我的方法,你可以掌握每個人的行蹤。我很樂意為你訓練一批偵察員,我們兩人聯手,可以把偵察工作擴展到整個木城,從市場塔樓向下觀察,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間諜頭子緊靠胸牆來回走動,踢著剝落下來的灰泥塊。「這個建議值得考慮。不過告訴你,剜刀的間諜是哪些人我們心裡有數,我們向他們提供了不少假情報。這些假情報又從我們安插在秘島的間諜那裡傳回來,這種事挺有意思的。」他短促地笑了一聲,抬頭望望胸牆外,考慮著,「你說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有哪個間諜我們沒有發現,而他又可以接近兩腿人或者數據機……那就壞了大事。」又有幾個頭轉向寫寫畫畫,「好,成交。我會調給你四五個人,訓練他們使用你的方法。」
寫寫畫畫簡直無法控制自己,他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全部眼睛都望著維恩戴西歐斯:「先生,這個決定你絕不會後悔的。」
維恩戴西歐斯聳聳肩:「也許吧。還有一件事.你對誰提起過你的調查工作?這些人我們都要請他們來一趟,宣誓保守秘密。」
寫寫畫畫一頓,「大人!我告訴你我是個行家。這件事我對誰都沒提,只是現在才告訴了你。」
維恩戴西歐斯笑了,差不多徹底放鬆下來:「太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著手了。」
也許是維恩戴西歐斯的聲音——稍微大了一點,也許是他自己身後有什麼動靜,不管是哪種原因,寫寫畫畫轉過一隻腦袋,瞥見朝向森林的胸牆邊有個影子閃了過來。他聽見了襲擊者思想的聲音,但是已經太遲了。
飛箭嗖嗖,組件弗的喉頭一陣燒灼般的劇痛。他硬咽一聲,竭力保持頭腦清醒,奔向維恩戴西歐斯,「救命!」這一聲尖叫沒有必要。寫寫畫畫明白了,不等對方從自己身上拔出利刃抽身後退便明白了。
維恩戴西歐斯站開一點,看著他的殺手躍進寫寫畫畫組件叢中。一陣狂亂的雜音,劇烈的疼痛,清醒意識漸漸黯淡。告訴行腳!告訴約翰娜!屠殺繼續著,彷彿持續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然後——
他的一部分倒在黏稠的血泊中,一部分喪失了視力。賈奎拉瑪弗安的意識散為碎片,至少一個成員已經死了,弗身首分離,鮮血狂噴,鮮血的熱氣在冷風中飄散。疼痛、冷,還有……窒息,喘不過氣來……告訴約翰娜。
殺手和他的老闆退後幾步。維恩戴西歐斯。間諜頭子。內奸。告訴約翰娜。他們靜靜地站著……看著他流血至死。他們很小心,惟恐自己的思想與他的思想混雜起來。他們會等著。等著……等到他的思想聲漸漸消失,再來收尾。
真靜,太靜了。兩個殺人者的思想聲隔得很遠。窒息聲、呻吟。不會有人知道真相……
快結束了。賈說不出話來,望著面前那兩個陌生的共同體。其中一個朝他走來,腳爪上扣著鐵爪尖,嘴裡銜著刀。不!賈猛地跳起來,在一大攤濕漉漉的東西上滑了一下。那個共生體撲了過來,但賈已經上了胸牆。他向後一躍,掉了下去,掉下去……
……從高處落下,摔在岩石上。賈掙扎著從牆邊逃開。後背真疼啊,不久又麻木了。我這是在哪兒?這是什麼地方?到處是霧,高處有說話聲,聽不清楚。他的微不足道的意識中出現了些許記憶,有刀,爪尖,混在一起。告訴約翰娜!他想起來了……想起了什麼……以前的什麼事。叢林中一條若隱若現的小徑。循著小徑,循著小徑,小徑的盡頭就是約翰娜,走下去,他就會找到約翰娜。
賈拖著自己的身體,掙扎著爬上小徑。後腿有點不對勁,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後腿。告訴約翰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