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周過得出乎意料地順利。儘管跟范·紐文的談判沒有成功,藍莢和綠莖還是願意冒險飛行,實施救援。弗林尼米集團進一步動用了大批資源以裝備縱橫二號。拉芙娜每天都要對船廠裡的縱橫二號作一番遠程考察。雖然得不到超限界支持,但改裝工作完成後,縱橫二號還是會成為一艘非凡的飛船。上億個微型機器人像金色的煙霧一樣包圍著它,重新組裝船殼,把它轉變為一艘典型的深潛船。有時候,拉芙娜覺得它像一隻翩躚的飛蛾,有時又覺得它像一條深海裡的大魚。改裝後的飛船可以經受各種不同環境的考驗。它和超能驅動飛船一樣擁有動力脊,船身卻又是流線型、蜂腰狀,像典型的吸氣沖壓動力飛船。深潛船將游弋在危險地接近爬行界的地帶,界區分界線很難在遠距離測定,分界線還會不時波動,改變位置。深潛船陷進爬行界一兩光年之內的地方不是沒有可能,到那時你就會為船上裝備了沖壓推進器和冬眠設備感謝上蒼了。當然,重回文明世界後,你會大大落後於時代,但至少總算回來了。
拉芙娜調整視角,遠程觀察船身上延伸的動力脊。它們比來往於中轉系統的大多數飛船上的同類設備要寬一些。這種設計在中界或上界不太合適,但是到了底層,只要與適當的計算機(即下界計算機)配合,裝備這種動力脊的飛船便能發揮出最佳性能。
格隆多允許她把自己的一半時間用於這個項目。幾天後,拉芙娜便認識到,格隆多這樣做並不純粹為了遷就她。她的確是處理這個項目的最佳人選。既瞭解人類,又精通巨庫管理。還有,傑弗裡告訴她的情況也實在是十萬火急。就算事態發展與計劃完全吻合,就算變種完全不加阻撓,這一次援救任務也相當棘手。那孩子和他的飛船看來正好落進一場血腥戰爭中間。要把他們救出來,就必須迅速作出正確決定,並立即執行。他們需要在飛船上安裝一個高效率數據庫和戰略方針選擇程序。但真要到了底層,這些東西可能大多指望不上,記憶體的容量也將受到極大限制。要選擇從巨庫中把什麼材料遷移到飛船上,還要在本地查詢的易用性與遠程查詢中轉巨庫的資料豐富性之間作出權衡,這些.工作全都落到拉芙娜肩上。
可以通過本地網絡找到格隆多,很多時候還能跟他適時對話。他真心希望這次行動能夠取得成功:「別擔心,拉芙娜,我們會把零號接收站的部分資源專用於這次行動。只要集束天線運轉正常,就可以保證兩位車手以每秒三萬兆的通訊流量與中轉系統聯繫。我們這方面主要由你與他們保持接觸,你可以使用我們最好的戰略程序。如果沒有……別的因素干擾,你指揮這次救援不會有多大問題。」
即使四個星期以前,拉芙娜都不會有膽量提出更多要求,現在不同了:「先生,我有個更好的想法。派我跟車行樹們一起去。」
格隆多的所有嘴巴部件同時發出辟辟叭叭的聲音。這麼吃驚的表情她從前在依格拉萬臉上見過,但沉著鎮定的格隆多從來沒有。他靜了片刻,道:「不行。我們這裡也需要你。涉及到人類問題,你是我們最優秀的分析師。」新聞組裡有關斯特勞姆變種的信息每天有十萬條,十分之一涉及人類。這些信息中數千條只是老觀念的改頭換面,或者是明明白白的胡說八道,甚而至於謊言。市場部的自動化設備過濾冗余信息和胡說八道還行,但只要涉及人類天性,沒有什麼比得上拉芙娜。她的一半時間用於引導分析系統、處理巨庫中對人類的查詢項目。如果她跟車行樹走了,這一切都不可能繼續下去。
此後幾天,拉芙娜一直在這個問題上緊逼老闆不放。救援行動的實施者必須跟人類——人類小孩——建立起親和關係。傑弗裡·奧爾森多可能從來沒見過車行樹。這個理由站得住腳,她越想越覺得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但單憑這個理由說不動老格隆多。幸好出現了有利於她的外部條件。隨著時間一周周過去,瘟疫的擴張速度放慢了。普遍認為(通過范·紐文,老頭子也持同樣看法),變種的擴張有其極限,過了這個極限,它就會喪失興趣。上界通訊流中爆發的恐慌情緒漸漸消失,來自被毀滅地區的流言和難民逐漸下降到零。居於疫區的人是完了,但這種滅亡現在就像長眠在墓地中的死者,而不再像傳播疾病的腐肉。瘟疫相關的新聞組繼續喋喋不休高談災難,但信息中傳達的新材料越來越少,老話重提的比例越來越高。原因很簡單,沒有出現什麼新情況。未來十年間,疫區將進入物理死滅狀態,繼而出現新的殖民地,人們會謹慎地探測一片片廢墟、信息陷阱和殘存的活人。這些都是以後的事,至於眼下,中轉系統因為瘟疫而發的「橫財」正逐步減少。
……市場部對斯特勞姆失事飛船的興趣越來越大。沒有哪個戰略程序相信飛船攜帶著什麼能夠打擊瘟疫的秘密,格隆多更是絕不相信。但是,等變種的超限界遊戲玩膩了,中轉系統也許可以通過這艘飛船獲得某種商業上的好處。這種可能性很大。另外,大家也對尖爪族的共生體思維模式很感興趣。從目前的情況看,應該為這次行動作出最大努力,拉芙娜可以暫時中斷塢站的工作,實地參加救援行動。
這樣一來,拉芙娜童年時代拯救探索的歷險夢想成了現實。更讓人驚喜的是,瞻望前途,我並不十分害怕!
聯絡對像[56]:我很抱前,好長時間沒有回答你。我身體不太好,鐵先生說我應該跟你說話。他說多幾個朋友我會覺得好些。阿姆迪也這麼說,他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他就像一群小狗狗,但是比狗狗聰明多了,也好玩多了。真想給你們發點圖片過去。鐵先生會想辦法回答你們所有的問題。為了幫助我,他做了很多很多四,可是壞共生體還是會打回來。你說的辦法我和阿姆迪在飛船上用過了,真抱前,還是修不好……我真恨透了這個呆頭呆腦的笨健盤……
集團[57]:你好,傑弗裡。阿姆迪和鐵先生說得對,我非常樂意多跟你談談,多談談你會感覺好些……這裡有些設計,也許會對鐵先生有幫助,我們想到一些辦法,可以改進他的弓箭和噴火器。我還給你發去一些有關城堡設計的信息。請轉告鐵先生,我們無法向他說明如何操縱飛船,即使是有經驗的飛行員,操縱飛船也是十分危險的事情……
聯絡對像[57]:是呀,連爸爸都費了好大勁兒才著陸。8kocxljikersw89iou43e51我覺得鐵先生就是搞不東,他有點失望。……我們能不能造出別的東西,就是古時候的東西,知道吧,炸彈呀飛機呀什麼的?……
集團[58]:別的設計是有的,但鐵先生卻需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能製造出來。傑弗裡,我們的飛船馬上就會啟程,不等鐵先生製造出其他東西,我們就會到了。
聯絡對像[58]:你要來了?你中於要來了!!!你什麼時後出發?什麼時後到?
拉芙娜通常在鍵盤上打出發給傑弗裡的信息,讓自己對那個孩子的處境有點體會。看樣子他還挺得住,但有時候他一連幾天不寫信。(把「精神抑鬱」這個詞與八歲的孩子聯繫在一起顯得非常不自然。)還有的時候他沖鍵盤使性子發脾氣,她似乎可以越過兩萬一千光年的距離,親眼看見一雙小拳頭使勁捶打著鍵盤。
【1通訊中出現的亂碼。】
拉芙娜看著顯示屏,微笑起來。今天她總算可以不作模模糊糊的許諾,給他點兒明確的東西了。信息[59]傑弗裡一定喜歡。她敲擊鍵盤,打出一段話:「傑弗裡,我們計劃七天後出發。途中耗時約三十天。」該不該說得這麼肯定?界區分界線新聞組最近一批帖子顯示,底層波動異乎尋常地頻繁。尖爪族的世界太接近爬行界了……如果「風暴」加劇,旅途所費時間肯定遠不止三十天,甚至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時間會超過六十天。她從鍵盤前往後一靠,這些情況該不該說?咳,最好還是實話實說,這些數據會影響那些幫助傑弗裡的當地人。她向傑弗裡說明了種種「如果」、「但是」,接著對那艘飛船大加描繪,說他們會帶去如何如何神奇的東西。那孩子一般不會寫太長(除非轉述來自鐵先生的信息),但他好像很喜歡從她這裡收到長信。
縱橫二號正在作最後的調試。超能驅動器已經安裝完畢,調試成功。車行樹們還駕著它飛出去幾千光年,測試它的集束天線。天線運行也非常穩定,大半個航程中她都能與傑弗裡保持聯繫。就在昨天,飛船裝上了補給品(聽上去就像中世紀的探險準備,可他們畢竟要飛出去很遠,實時描繪的分界圖又不能完全相信)。明天某個時候,格隆多的手下將把非常適用於救援行動的種種設備載入貨艙。這些她該不該提?其中有些裝備傑弗裡的當地人朋友聽了或許會覺得有點害怕。
當天傍晚,她和車行樹們開了個海灘派對。他們就是這麼叫的,其實算不上真正的車手派對,更像人類版本的小聚。藍莢和綠莖從水裡滾出來,在海灘上找了塊沙子又暖又干的地方。拉芙娜把飲料放在藍莢的蒙布上,大家坐在沙灘上欣賞落日景色。
派對成了歡慶會,慶賀拉芙娜獲准隨船出發,慶賀縱橫二號己經基本上作好準備,不久便可以啟航。但是,「你真的想去嗎,女士?」藍莢問道,「我們倆會賺一大筆錢,可你——」
拉芙娜笑起來,「我會得到出差津貼。」她百般請求才獲得批准,再沒什麼為報酬討價還價的空間了。「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真的想去。」
「我很高興。」綠莖說。
「我高興得笑起來。」藍莢說,「乘客愉快心情,我和伴侶最高興不過了。上次和承包商旅行之後,我們幾乎對兩足生物徹底喪失了好感。現在沒有好擔心什麼的了,危機新聞組過去十五小時的帖子你看了嗎?瘟疫已經停止擴張,疫區邊界已經明確下來。變種進入了中年階段,穩定了。我大可以動身馬上。」
藍莢滿腦子全是對尖爪族「共生體」的揣測、救出傑弗裡和其他倖存者的計劃。綠莖時不時補充點想法。她不像以前那麼害羞了,但看上去還是柔和得多,不像她的伴侶那樣大膽果斷信心十足。她的信心是以事實為基礎的。一個星期之後才出發,她對這一點很滿意。縱橫二號仍在進行最後的調試,格隆多還說服了集團,派出一支牽制艦隊,其中五十艘飛船已經作好出發準備,本周結束時艦隊飛船數量就將達到一百艘。
塢站緩緩移動,進入夜晚。由於外層籠罩著薄薄一圈大氣,這裡的晚霞出現時間很短,但霞光燦爛,美不勝收。海灘和樹林在地平線射來的夕照中熠熠生輝,傍晚的花香混合著海水的鹹味。海岸對面,天光明亮,襯出一重重黑色剪影:可能是弗林尼米集團的奇異建築,也可能是運行中的塢站,究竟是什麼,拉芙娜一直沒弄明自。太陽滑入海平面下,天低處被霞光照成橘紅,天頂卻是更寬闊的一道青綠,可能是含氧電離層。
兩個車手沒有轉動小車,尋找更好的觀景處——就拉芙娜所知,他們一直在朝那個方向極目觀望。但兩人已經不說話了。太陽落下去,細碎的浪花把陽光折射成上千種光影圖案,自色浪花間跳動著綠色、黃色。她想,兩個車手現在一定希望置身其間吧。她常常在日落時分看見他們,故意坐在浪頭最大的地方。海水退下去時便能望見兩人的樹枝,像呼籲陳情者的手臂一樣伸向天空。每當這種時候,她幾乎可以理解止樹們:用盡一生時間,將這種反覆出現的時分銘記心頭。她在綠色的微光中笑了。焦慮、計劃,隨它們去吧,以後有的是時間。
他們一定像這樣靜靜坐了二十分鐘。在彎彎曲曲的海岸線上,她望見一簇簇小小的火頭出現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那是辦公室的人們出來歡聚。很近的地方傳來嚓嚓嚓的腳步聲,她轉過身來,發現是范·紐文。「這邊來。」她喊道。
范朝他們慢步走來。自從兩人上次交鋒,他很少露面。拉芙娜猜想她的有些話真的刺傷了他。就這一次,我真的希望老頭子能讓他忘記。范·紐文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不應該因為夠不到他的上級便轉而傷害他。
「找個地方坐坐,銀河半小時後就會升起來了。」車行樹沙沙作響。他們完全沉浸在落日夕照中,到現在才發現來了客人。
范·紐文走過拉芙娜一兩步,雙手叉腰,佇立著遙望大海。他轉身看了她一眼,綠色晚照中,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熾烈表情。過去那種歪歪斜斜的笑容又出現了,「我想我應該向你道歉。」
老頭子總算同意你加入人類的行列、具有人類的感情了?但拉芙娜還是被打動了,她垂下眼睛,「我想我也該道個歉。老頭子不打算幫忙是他的事,我不該朝你發火。」
范·紐文輕聲笑了,「你的錯誤肯定比我的小些。我還在琢磨上次什麼地方說錯了話,冒犯了你,但……我想我的時間不多了,來不及改正錯誤了。」
他的目光又轉向大海。過了一會兒,拉芙娜站起身朝他走去。從近處看,他的目光有點呆滯。「出什麼事了?」老頭子,你真該死!打算拋棄他就一下子拋棄好了,別慢吞吞地折磨人!
「你是超限界天人的大行家,對不對?」
又開始取笑了。「這個嘛——」
「老大們也有戰爭嗎?」
拉芙娜聳聳肩:「什麼事都有流言。我們認為天人之間也會有衝突,但這些衝突非常微妙,不足以稱之為戰爭。」
「你基本上是對的。有衝突,但衝突方式比下面這兒多得多。通常情況下,彼此合作帶來的好處更大……我沒把變種當回事,這也是原因之一。再說,那東西可悲至極,嘰嘰歪歪的混帳,把自己窩裡都搞得烏七八糟。就算它有心殺害其他天人,這種事兒也絕不會發生,一億年內都不會……」
藍莢滾了過來:「這一位是誰?女士?」
車手這種冒冒失失插進談話的毛病她現在還沒完全適應過來,先查查小車裡的記憶裝置不就知道了?接著,這個問題猛然間撞擊在她的腦海:這一位是誰?她朝自己的數據機掃了一眼,自從范來了以後,上面一直顯示著收發站的使用情況……天人在上,單獨一個用戶壟斷了整整三台收發站!
她突地後退一步:「你!」
「是我!又一次跟你對面晤談,拉芙娜。」那種歪著嘴巴的笑容是模仿出來的,拙劣地模仿范自信的微笑,「抱歉今晚我不夠迷人。」他笨拙地拍拍胸口,「我正在運用這個裝置的潛在本能……我正拚命掙扎著活下去哩。」
一溜涎水從他嘴角邊淌下來。范的目光凝視著她,接著,目光散亂了。
「你對范做了什麼!?」
特使裝置朝她邁了一步,絆了一下,「讓開。」這是范的聲音。
拉芙娜發出指令,接通格隆多的電話。沒有反應。
特使搖著頭:「弗林尼米集團目前非常忙碌,正極力勸說我放開他們的設備,鼓起勇氣想逼我走。他們不相信我正告訴他們的話。」他笑起來,發出一串硬咽的聲音,「沒關係。我現在明白了,對這裡的攻擊只是一種牽制手段,一個致命的陷阱……你以為如何?小拉芙娜?明白嗎,瘟疫並不是一個二級變種。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只能猜測它的來歷……非常古老,非常大。不管它是什麼,我正被它活活吃掉。」
藍莢和綠莖滾近拉芙娜,枝葉搖動,簌簌作響。幾千光年以外,在超限界深處,一位天人正力戰求生。而他們見到的,只是一個人,變成了一個淌口水的白癡。
「這就是我的道歉,小拉芙娜。幫助你很可能並不能挽救我。」聲音突然硬住了,他斷斷續續喘了口氣,「但現在幫助你,是一種——你只能理解為復仇,我的動機你只能理解這麼多。我把你們的飛船召喚下來,動作要快,不要用反重力墊,你也許能挺過下一個小時不死。」
藍莢的聲音既膽怯又喧囂,兩種矛盾的聲音同時發出,「不死?這是飛躍中界,只有傳統攻擊才會奏效,可我們沒有發現任何跡象。」
寧靜、溫暖的夜色籠罩下的瘋狂。除了被老頭子佔用的帶寬,拉芙娜的數據機上沒有顯示出任何反常跡象。
范·紐文發出一聲咳嗽一樣的笑聲:「是啊,是傳統攻擊沒錯,做得非常聰明。不多幾處複製錯誤,幾個星期時間慢慢滲入。現在時機成熟了,和你們眼前看到的攻擊同步觸發……幾小時內,這裡的生物就會全部死亡,在它消滅中轉系統視同珍寶的上界自動化設備之後……拉芙娜!上飛船,不然一千秒內就會送命。上飛船.如果熬過這一劫不死,去底層,拿到……」特使裝置還沒說完便窒息了,它掙扎著直起身子,在綠光中最後一次露出微笑,「這裡是我給你的禮物,眼下我能給予你的最佳助手。」
微笑消失了,呆滯的神情變成一片迷茫……接著化為恐懼,越來越深的懼意。范·紐文劇烈喘息著,一聲狂叫,癱倒在地。他臉朝下倒在沙灘上,抽搐著,咬著沙礫。
拉芙娜再一次大聲喊叫格隆多的號碼,朝范·紐文奔去。她將他翻了個身,盡力把他嘴裡的沙弄掉。痙攣持續了幾秒鐘,范的四肢胡亂踢打著,接連不斷打在拚命按住他的拉芙娜身上。接著,范癱軟下來,呼吸微弱,她幾乎察覺不出。
藍莢道:「他不知怎麼控制了縱橫二號,飛船正從四千公里以外朝塢站直飛過來。我慘叫一聲,完蛋了我們。」未經批准接近塢站,飛船必遭沒收。
拉芙娜已經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了,「有遭到攻擊的跡像嗎?」她扭頭問道,一面扶正范的頭,讓他不至於憋住。
兩株車行樹一陣嘩啦嘩啦對話,綠莖開口道:「奇怪呀,主幹收發站提供的信息服務推遲了。」難道老頭子還在繼續發射信號?「本地網絡堵塞很嚴重,許多自動化設備,還有許多僱員已經接到緊急通知,執行特別勤務。」
拉芙娜仰頭一看,天空已經黑下來了,只有十幾處星星點點,那是接受引導進入塢站的飛船。一切再正常不過了。但她自己的數據機證實了綠莖的話。
「拉芙娜,我現在無法和你對話。」格隆多卡嗒卡嗒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肯定是他的助理程序,「老頭子控制了中轉系統的大部分資源,好好看住那個特使裝置。」這個,有點太晚了。「我們與收發站外圍的監視警戒圈失去了聯繫,出現軟硬件故障。老頭子說我們正遭到攻擊。」停頓了五秒鐘,「發現內層防禦圈有艦隊活動。」距離只有半光年。
「哎呀!」這是藍莢的驚呼,「進了內層防禦圈!這麼近,怎麼事先沒發現?」小車前後滾動,焦灼地兜著圈子。
格隆多的助理程序沒理睬他的問題:「至少三千艘飛船。收發站即將被擊毀——」
「拉芙娜,你和車行樹在一塊兒嗎?」還是格隆多的聲音,斷斷續續,更加關切。這是真人到了。
「是、是的。」
「本地網正在喪失功能,生命支持系統馬上就完,塢站也快倒了。我們的實力原本比來襲艦隊更強,可內部已經被對方破壞了……中轉系統快完蛋了。」聲音突然激昂起來,卡嗒作響,「可是弗林尼米集團不會滅亡,合同就是合同!告訴兩位車手,我們會付款的……總有一天,總會想出辦法付給他們報酬。我們要求……懇求……他們,執行合同規定的任務。拉芙娜?」
「我在,他們也在聽著。」
「快走!」聲音中斷了。
藍莢道:「縱橫二號兩百秒內就到。」
范·紐文平靜下來,呼吸也輕鬆了些。兩位車手互相嘰嘰喳喳,拉芙娜望望四周,突然意識到所有死亡與毀滅都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消息,眼前的海灘幾乎和過去一樣寧靜。太陽的最後一縷餘暉已經從浪花間消失了。低處的綠光中,一排排浪頭只是一道隱約可見的帶子。樹叢間、遠處的高塔上,處處是一點點黃色的燈光。
可是警訊顯然已經傳開。她可以聽到數據機突然開機的聲音,沙灘上的篝火有些已經漸漸熄滅,篝火邊的人群有的衝向樹林,有的乘反重力墊升空而起,朝遠處的辦公室飛去。海對面的飛船泊地方向,大批飛船紛紛升空,越飛越高,在高空閃閃爍爍。
這是中轉系統最後的和平時分。
一塊陰影掠過天空。光被扭曲到這種地步,這塊陰影肉眼本來應該看不見才是。拉芙娜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陰影好像並未經過她的雙眼,直接在大腦中生成。事後她仍然弄不清楚:黑暗的天空中怎麼還會出現一塊陰影?
「又來一個!」藍莢道。這一塊更靠近塢站的地平線,一大團黑影,距地平線的角度不到一度,邊緣有點模糊,融入四周黑色的背景中。
「什麼東西?」拉芙娜不是個戰爭狂,但讀過不少探險故事,知道反物質炸彈和相對動能彈。從遠處看,這些武器發射後像明亮的光斑,有時疊加在一起,成為一片顫動的光暈。接近之後,星球毀滅級的炸彈會沿星球表面弧線覆蓋一層白熾光,炸得粉碎的星球像水花一樣四面濺射,但濺射速度比水花慢,慢得多。這些就是她從書裡讀到的畫面。但她現在親眼目睹的卻大不一樣,不像戰爭景象,更像她的視力出了毛病。
只有天人才知道車行樹眼裡看到的是什麼景象,但,「好像,你們的主幹收發站全都被……氣化了。」藍莢道。
「可收發站在多少光年之外呀!我們怎麼可能看見——」又一塊黑斑出現了,卻根本沒有經過她的視覺。黑色浮動,沒有固定位置。范·紐文又抽搐起來,力量很虛弱,她沒費什麼勁就穩住了他,可是……血從他嘴角淌下來,襯衣後背不知什麼東西濕漉漉的,發出一股腐臭。
「縱橫二號一百秒後抵達,時間還多,我們還夠時間。」藍莢繞著大家來回滾動,一迭連聲安慰眾人,充分說明他有多麼緊張。「說得對,女士,離我們許多光年。許多年以後,如果這裡活著還有人,就會看見這些收發站爆炸發出的閃光。被氣化的收發站只有一小部分零件會產生閃光,其他完全變成了超強輻射,太強了,會影響……餘波所及,你的視神經會受到它的刺激……身體的神經系統暫時成了輻射信號的接收器,所以你才感到……」他急速兜著圈子,「不用擔心,從前也走過鋼絲我們,眨眼間衝出窄縫,逃出生天。」聽一個完全沒有短期記憶的傢伙吹噓自己多麼機變靈動,真是荒唐。盼只盼他的小車有這個本事。
綠莖的聲音嗡嗡響起,大得直扎耳朵。「快看!」
海岸線收縮了,朝海裡越退越遠。她從來沒見過海水退得那麼遠。
「海平面下降了!」綠莖大喊。水線後退了一百多米,兩百米。暗綠色的地平線正在傾斜。
「飛船五十秒後到。我們飛上去,迎上它。快來,拉芙娜!」
一時間拉芙娜心裡一片冰涼。格隆多說過塢站會倒!天空中到處是奔竄逃命的人群。一百米外的沙灘已經開始下滑,墜向深淵的大雪崩開始了。她想起老頭子說過的話,突然間明白了,飛走的逃難人群正在犯一個致命錯誤。這個念頭像一把刀,筆直切過充滿內心的恐怖:「不!不能飛,向高處走。」
夜晚失去了它的寧靜。海裡響起一陣長長的號角似的哀鳴,聲音傳向四面八方。傍晚的微風化為狂風,捲起樹木,刮向海中。一陣陣亂木飛沙從他們四周呼嘯而過。
拉芙娜這時仍跪在地上,雙手按住范軟軟的臂膀。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雙眼圓睜卻視而不見。這就是老頭子留給她的禮物。去你媽的天人,全是該死的東西!她樓著范·紐文腋下,把他拽起來,一使勁把他扯上自己後背。
大吃一驚,差點鬆手。范襯衫下本來應該是結實的肌肉,現在卻是空洞。又濕又臭的東西淌到她身上。她雙膝一用力,掙扎著站起身,半扛半拖著那具沉甸甸的身體。
藍莢在叫嚷:「——不管朝什麼地方滾,得花幾個小時至少。」他騰空而起,驅動反重力裝置頂風飛行,小車和車手喝醉了似的搖晃著……猛地被甩回地面,被大風吹得亂滾一氣,吹向原來的大海,現在成了一個發出巨響的大洞。綠莖衝向他前頭堵住他通往毀滅的去路。藍莢總算穩住了,兩個車手掉頭駛向拉芙娜。大風把他的聲音吹得斷斷續續,「……反重力……完了!」和反重力裝置一樣完蛋的還有各個塢站。
他們走啊滾啊,從海邊向高處走。「找個地方讓飛船著陸。」
原來的樹林不見了,成了一道鋸齒形的小丘。地貌就在他們眼前腳下改變著。四處都是那種號角似的哀鳴,有的地方聲音響極了,連拉芙娜的鞋子都被聲音震得抖動起來。他們避開下陷的地帶,避開四處裂開的深坑。夜晚已經不再黑暗,不知是應急燈還是反重力裝置失效的後果,各處深坑附近藍光閃爍。透過這些深坑,望穿下面的雲層繚繞,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塢站與行星之間的空間再不是空無一物,好像蒸騰著海市蜃樓:億萬噸水和泥土……數以百計垂死掙扎的飛行者。弗林尼米集團的塢站全靠反重力裝置支撐,不是建立在慣性軌道上,現在他們正在為這種策略付出代價。
三人拚死努力之下,居然前進了一點。范·紐文身體太重,連扛帶拽都很難挪動。她前進著,被范的重量拖得東倒西歪。可是,他比她原來估計的輕得多。這一點非常可怕:重力失效了?
大多數反重力裝置已經停止運行,還有些則失控了:山頂上,一叢叢樹木、一堆堆土石拔地而起,向天上飛去,速度越來越快。狂風呼嘯,來回掃蕩,上下翻騰……但現在風勢弱下去了,聲音遠些了。包裹著塢站的人造大氣層不久便會化為烏有,一絲不剩。拉芙娜的便攜式增壓服已經撐了好幾分鐘,功能正迅速衰竭,幾分鐘後就會同她的反重力裝置一樣完蛋……和她一樣徹底完蛋。她模模糊糊地想,不知瘟疫用的是什麼辦法。她很可能落得跟老頭子同樣的下場,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到處是飛船點火發出的光芒,大多數飛船或是逃向慣性軌道,或是徑直進入超能驅動狀態,還有少數飛船懸浮在分崩離析的地面之上。兩株車行樹領先開路,他們又放下了一組車輪,連撐帶推,爬上一道道陡坡。拉芙娜以前從來沒想到車輪還能這麼用,扛著范·紐文,那種陡坡連她都很難爬上去。
他們爬上一處山頭,但待不了多久。這裡原本是辦公林的一部分,現在樹木東翻西倒,像患了疥癬的狗身上的亂毛。她感到腳下的地面悸動不已。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兩個車手從山頭這邊駛到那邊,來回巡視。或者滅亡,或者在這裡登上飛船獲救。她跪了下來,把范的大部分重量移到地上。從這裡可以望出去很遠,眼前的塢站就像一面緩緩上下翻飛的大旗,這面其大無比的大旗每一次抽動,都會有無數線頭繃斷,散落下去。只要反重力裝置大多還能協調一致地發揮作用,地表便會保持平整。現在協調性已經不復存在,他們四周樹林中到處都是深坑大洞。遙望天邊,拉芙娜發現遠端塢站已經脫離斷開,緩緩倒向一側:一百公里長、十公里寬的龐然大物,砸在可能前來援救的一群群飛船上。
藍莢嘩啦嘩啦靠近她的左側,綠莖在她的右側。拉芙娜扭動身軀,把范的重量挪一部分靠在小車上。四個人將各自的壓力服聯合起來,還能保持一會兒清醒意識。「縱橫二號!我把它飛下來。」
什麼東西從天而降。飛船火箭的尾焰將地面照成一片藍白色,強光之外,漆黑的陰影搖晃著、移動著。飛船依靠火箭的動力懸停在一個標準重力的地表上方,跟它如此接近大有害於健康。一個小時以前飛船做出這種動作是不可思議的,即使完成也是犯了塢站大忌。但現在已經不是什麼大事了,即使火箭把塢站鑽穿,或者燒焦某件來自半個銀河之外的貨箱,全都無所謂了。
可是……藍莢到底打算讓這東西在哪裡著陸呢?到處是窟窿,山壁晃來晃去。光越來越強,越來越燙,拉芙娜緊閉雙眼……暗下去了,大家共享的小小大氣圈中藍莢的聲音顯得十分單薄,「大家一起走啊!」
她緊緊抓住車手,大家爬著、滾著,從這個小小山頭向下走。縱橫二號懸停在一個大洞中間,從上面看不見它的火箭,但火光將洞壁照得雪亮,飛船自身凸顯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它的動力脊好像輕軟的幾道白弧,一隻巨大的飛蛾張開火光閃閃的雙翼……他們卻可望而不可即。
只要增壓服能挺住,他們就能接近洞口。然後怎麼辦?飛船的動力脊張開,不可能接近他們一百米以內。一個身強體壯(而且瘋瘋癲癲)的人類成員也許會盡力抓住一根動力脊攀緣而上。
車行樹們自有其樹族版本的瘋狂:接近到光——反射在洞壁上的光——讓人再也無法忍受的距離時,火箭停機了。強光一閃即滅,縱橫二號在洞中直墜下去,兩株車行樹毫不停步,「快!"藍莢大吼道。拉芙娜現在明白了兩人的打算。幾人拿出大堆肢體枝葉車輪糾纏之下的最快速度,趕向暗下來的洞口。拉芙娜只覺得腳下泥土一滑,幾人突然墜下。
塢站的厚度是數百米,有的地方厚達數千米。幾人現在直直穿過這段距離。隨著塢站內部結構被破壞,幾人飛掠而過的洞壁不斷濺射出星星點點火光。
他們穿了出來,還在下墜。一瞬間,驚恐的情緒消失了,只不過自由墜落而已,眼前的景色比崩解中的塢站平和得多。現在揪住車手與范·紐文容易多了,就連他們共享的大氣似乎也不那麼稀薄了。在真空中,除了失控反重力墊亂飛亂撞,其他各種物體下落速度是完全一樣的,崩解的塢站碎片跟著幾人以相同速度下墜,一派寧靜氣氛,全不像剛才那麼可怕。四五分鐘後大家便將進入行星大氣層,繼續墜落……進入大氣後速度將降到每秒三、四公里,他們會起火燃燒嗎?也許吧。成為刺穿雲層的幾點火光。
他們周圍一起墜落的大塊大塊塢站碎片基本上是黑沉沉的,被上面的天空一襯,成了黑乎乎的陰影。但正下方那一塊卻不同,很大,輪廓分明——縱橫二號,船首朝上!飛船正與他們一起下墜,每隔幾秒便有一個調整噴射裝置點火,微弱的紅光一閃,飛船便減慢一分。他們正迅速接近飛船。如果它有個艦首艙門的話,幾個人便會端端正正落在上面。
飛船著陸燈打開了,把他們籠罩在強光下。十米間距,五米。真的有個艙門,敞開的!她還能望見裡面有個很常見的氣密門……
有什麼大傢伙撞了他們一下,拉芙娜瞥見一大塊反重力墊從她肩頭向上飛起,只稍稍擦了他們一下——已經足夠了。范·紐文被猛地扯離她的手中,身體飛進暗影,又被跟蹤射來的飛船探照燈照得雪亮。同一時間,空氣從拉芙娜的肺中猛擠出來。這個小團體的大氣場本來由四個便攜式增壓服生成,現在陡降為三個。氣場迅速失效,壓力驟減。拉芙娜感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模糊,視域迅速收縮。離安全地只有一步之遙啊。
兩個車手打開各自的小車搭扣,小車靠了過來。拉芙娜一把抓住車身,幾人拉成一線,在艙門上方飄蕩著。藍莢一把抓住艙門,小車一震,撞了一下拉芙娜,撞得她轉了個圈,帶得綠莖飄向上方。此後發生的一切就像在夢中,暈暈乎乎。正需要恐慌來刺激一下,這東西卻跑哪兒去了?抓牢,抓牢,抓牢。細細的聲音唱歌一樣哼唱著,一切動作全都是模模糊糊的本能反應。砰的一撞,一拽。車手們對她連推帶拉,或者是飛船拽著他們大家?他們是一群木偶,隨著繩子的牽引蕩來蕩去。
……在她大大收縮的視野裡,一個車手抓住了翻來滾去的范·紐文的身體。
拉芙娜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知覺,只發現自己大口喘息著、硬嚥著、嘔吐著——在氣密門內。四面綠牆真讓人無比寬慰。范·紐文躺在對面牆上一個急救袋裡,臉上罩著一個淺藍色石膏模。
她笨拙地雙手一撐,從氣密門飄向范·紐文所在那堵牆。這個地方亂七八糟,一點兒也不像她以前搭乘過的客輪或快艇。再說,飛船是為樹族設計的,艙壁到處是一塊塊吸墊。綠莖正伸出一叢樹枝,爬上小車。
他們在加速,可能只有二十分之一個標準重力。「我們還在向下飛?」
「對,懸停或者向上,都會被撞毀。」撞在雨點也似向下墜落的碎片堆裡。「藍莢正在設法把我們飛出去。」他們正與殘片一起墜落,希望能夠從下面溜走——在撞上行星地表之前。船殼不時發出砰砰叭叭的碰撞聲。有時飛船停止加速,有時又偏向另一方向:藍英正使出全身解數避免飛船撞上較大的殘片。
……並不完全成功。長長一陣吱吱啦啦的刺耳聲音,最後光噹一聲巨響,拉芙娜眼裡的房間轉了起來。「我叫一聲哎呀!損失一根動力脊。」這是藍莢的聲音。「還有兩根已經損壞了。女士,請繫好安全帶。」
一百秒後,他們插入行星大氣層。船殼外嗡嗡作響,聲音只勉強能夠分辨。對這樣一艘飛船來說,這是死神的聲音。它不能在大氣層裡作空中制動,就像一隻狗不可能跳上月亮一樣。聲音越來越響。藍英現在已經是在俯衝了,極力想甩掉飛船四周的大堆殘片。又斷了兩根動力脊。接著,飛船主軸爆發出一股強勁的動力,縱橫二號畫了一道弧線,掠過塢站的死亡陰影,飛了出來,飛向慣性軌道。
拉芙娜從藍莢的枝葉上方看著顯示船外情況的顯示窗。他們剛剛飛過行星的明暗界線,正繞著慣性軌道飛行。他們又一次進入了慣性運動狀態,但這一次,軌道前方沒有什麼又大又硬的東西——比如行星——擋道,不用擔心碰撞失事。
雖然拉芙娜經常旅行,又是個歷險迷,對太空飛行卻所知不多。就算這樣她也看得出來,藍莢剛剛完成的這一切已經近於奇跡。她謝謝他時,車手卻只在艙壁吸墊上來回滾動,自顧自輕輕哼哼著。不好意思?或者只是車手表示不在意的方式?
綠莖說話了,有點羞怯,也有點自豪。「你知道,我們的生活就是長途貿易。只要謹慎些,一般情況下都會太平無事,但也會有驚險的時候。藍莢從來沒有中斷過練習,不斷給小車編製新程序,什麼點子都想盡了。他是個了不起的飛行員。」車手們處理日常生活瑣事總是遲遲疑疑拿不定主意,但到了危急關頭,他們卻能毫不猶豫便將身家性命一把賭出去。拉芙娜心想,會不會到了這種時候便由小車接手,替它的車手作出決定?
「我哼一聲。」藍莢道,「只不過把困難向後推遲了些而已。弄斷好幾根動力脊,如果它們自修復不成功怎麼辦?我們有什麼辦法到那時?行星附近所有東西全毀了,飛船一百公里以內到處是碎片,雖然不像塢站周圍那麼密集,但速度快得多。」飛行軌道上充斥著億萬噸垃圾,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指望飛行安全。「還有,變種的手下隨時會到,吞掉活著的無論什麼東西。」
「喔。」綠莖的枝條僵住了.定格成一個滑稽姿勢。她嘰嘰喳喳自言自語了幾秒鐘,「你說得對,……我忘了,還以為咱們已經到了開闊空間,但……」
是開闊空間沒錯,同時也是個彈片橫飛的靶場。拉芙娜又回頭看看控制台上的顯示窗。他們現在已經飛進了自晝,可能在行星大洋上空五百公里處。模模糊糊的藍色天際之上,太空中既無閃光,也沒有火光。「沒有戰鬥跡象呀。」拉芙娜滿懷希望地說。
「對不起。」藍莢將顯示窗調到分析模式。多數視窗顯示的是航行數據、軌道信息,對拉芙娜來說毫無意義。她的視線落在一個醫療信息視窗上:范·紐文重新開始呼吸了。飛船的醫療程序認為自己有能力救活他。還有個通訊情況顯示窗,上面清清楚楚顯示出攻擊情況是多麼可怕。本地網已經分裂為數百個互不關聯的小部分,每一個都在狂叫呼救。從行星表面傳來的只有程序發出的聲音,呼叫緊急醫療援助。格隆多就在行星上。她心想,他手下的市場部恐怕很難有人倖存。攻擊行星的武器不知是什麼,比對塢站的破壞可怕得多。近地空間還有些飛船和太空站上有活人,大多身處絕對無法逃生的軌道上。如果沒有協調一致的大規模援救,幾分鐘後他們就將死亡——軌道距行星較遠的可能會撐一兩個小時。弗林尼米集團的指導者已經完了,沒等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便已大難臨頭。
快走。格隆多是這麼說的,快走。
系統之外,戰鬥仍在繼續。大量信息發自弗林尼米防禦部隊。雖然沒有協調一致的指揮,有些部隊仍然堅持抵抗著變種的艦隊。在他們被消滅很久很久以後,在敵人攻佔這裡很久很久以後,這場戰鬥的閃光才會到達。我們還有多長時間?幾分鐘?
「我說哎呀。看看這些掃瞄。」藍莢道,「變種有將近四千艘飛船,正在迂迴防禦部隊。」
「可現在上面已經沒什麼人了。」綠莖道,「希望他們沒有全死。」
「不會全死。我看見幾千艘船飛走了,有交通工具、有點腦子的人全撤走了。」藍莢前後滾動著,「我們的腦子還管用……不過還是先看看飛船修復報告吧。」一個顯示窗擴大了,現出各種顏色的圖表,拉芙娜一點兒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兩根動力脊斷裂,無法修復。三根已經部分修復。修不好的話,我們肯定會困在這兒動彈不得。這怎麼行!」他的語音合成器一聲尖嘯。綠莖駛近他身旁,兩株車行樹枝葉交接,彼此一陣嘩啦嘩啦。
幾分鐘過去了,藍莢停下樹語,用薩姆諾什克語說話了,他的聲音平靜了些。「又一根動力脊修復。也許,也許,也許……」他把一個顯示窗調到自然模式,縱橫二號正滑過行星南極,進入黑夜。他們的軌道比最危險的塢站碎片更高一些,但飛船還是必須不斷拐彎躲避。系統外戰場傳來的呼救聲小下去了。弗林尼米集團現在成了一具無比巨大、抽搐不已的屍體……用不了多久,殺害它的兇手便會湊過來,在屍身上嗅來嗅去。
「修復了兩根。」藍莢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三根!修復三根!十五秒重新校準,之後實施空間躍遷馬上!」
感覺比十五秒長得多……一下子,所有顯示窗全部轉為自然模式。地面及其太陽消失了,四周是閃爍的群星、無邊的黑暗。
三小時後,中轉系統已在一百五十光年之外。縱橫一二號進入大群逃難飛船的行列。為了運載巨庫的信息和來觀光的遊客,中轉系統擁有大批星際飛船。縱橫二號周圍散佈著上萬艘逃難的飛船,相距只有幾光年。但在銀河的這個區域,恆星與恆星之間的距離連幾光年都不到。如果他們想靠攏最接近的難民船,只能脫離躍遷,至少需要飛行上百個小時。
對拉芙娜來說,現在是一場新的戰鬥的開始。她兩眼直視甲板另一頭的藍莢。那位車行樹哆嗦了一下,枝條以她從沒見過的方式卷在一起。「瞧,拉芙娜女士,高點是一個非常可愛的文明,也有一些兩足生命。很安全那裡,離我們也很近。你會非常適應的。」他停了下來,捉摸我的表情?「但是——如果你不願意,我們非常樂意送你去更遠的地方。稍停一停我們,找機會簽一份適當的合同,然後——然後我們把你送回斯堅德拉凱,一直。怎麼樣?」
「不行。藍莢,你們手裡已經有了一份合同。你們和弗林尼米集團簽了約。我們三個——」再加上范·紐文,不管他現在成了個什麼。「——去飛躍下界底層。」
「我搖著頭,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話!我們草簽了合同,接受了聘用。事實這是。但現在弗林尼米集團不存在了已經,簽約一方沒有人履行合同。因此,我們不再受合同約束了。」
「弗林尼米沒有死,格隆多的話你也聽見了。飛躍界曾經到處是——現在也到處是——集團的分公司。合同仍然有約束力。」
「從純技術角度說是這樣。但我們大家都知道,那些分公司是付不起錢的。」
這話拉芙娜一時難以回答。「你們有履行合同的義務。」語氣沒什麼強制力,她從來不會恫嚇別人。
「女士,你的話是從維護集團道義的角度出發呢,還是單純出於人道的原因?」
「我——」說實話,拉芙娜從來覺得集團道義很難為人類所理解。她打算實習結束後便返回故鄉斯堅德拉凱,這也是原因之一。集團一遇到涉及人類的問題便萬分小心,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出發角度不重要!這是一份合同,事情順利時你們很樂意遵守。好,現在形勢不利——但不利形勢本身就是合同的一部分。」拉芙娜看了綠莖一眼,到現在為止她一聲不吭,枝條緊緊貼在主幹上,甚至沒有對她的伴侶沙沙作響。也許——「聽我說,除了合同規定的責任之外,還存在其他責任。變種比大家想像的更加可怕,它今天剛剛殺害了另一位天人。現在它已經開始在中界活動了……藍莢,你們車手有很長的歷史,大多數文明的整個種族生存期都沒有那麼長。但是,變種也許有這種能力,能把你們的悠久歷史畫上句號。」
綠莖朝她滾近幾步,微微張開枝葉:「你——你真的覺得我們可能在底層那艘飛船上發現什麼東西,能夠打擊那個天人中最有威力的天人?」
拉芙娜頓了頓:「是的。還有,連老頭子自己都是這種看法,就在他臨死前。」
藍莢的枝條在主幹上捲得更緊了,枝蔓纏繞。苦惱?「女士,我們是買賣人。活了很長時間,去過很遠的地方……因為我們只管自己的事,不干涉別人。不管傳奇故事裡怎麼說,可我們買賣人從不搞探險那一套。是不可能的……你要求我們做的事,飛躍界的人怎麼可能打倒天人?」
問題是,你簽下的合同就是這個目的。但拉芙娜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也許綠莖對藍莢說了這句話?她的枝葉搖動,但藍莢的樹枝捲得更緊了。綠莖靜了一會兒,接著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小車一躍,從樹枝叢中飛了起來,車輪懸空,在空中緩緩飛了一道弧線。綠莖來了個頭下腳上,枝蔓向下伸展,撫弄著藍莢的枝葉。兩人嘩啦嘩啦交流了大約五分鐘。藍莢漸漸舒展身體,枝條張開,輕輕拍打著他的伴侶。
他終於開口了:「好吧……冒一次險。但請你注意,僅此一次,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