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剔割運動之前,木城是冰牙西部地區最有名的城邦。它的創建者已經生活了長達六個多世紀。六個世紀前,北方的環境比現在嚴酷得多,連低窪地帶都終年積雪。木王那時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共生體,家業不過是伸進內陸海灣邊的一座小木屋,完全白手起家。他這個共生體既是獵手,又是個思想家,還是一位藝術家。木王當時居住的地方方圓百英里內沒有別的人家,那時他做的木刻雕像只賣出去十來個,但就是這十來個奠定了他最初的名聲。一直保存到現在的雕像只剩下三個,其中之一由長湖共和國的一個城市收藏,那個城市甚至以這個雕像命名。
與名聲接踵而至的是學徒。最初的一座小木屋變成了十座,散佈在木王的海峽邊。一兩個世紀過去了,木王當然也隨著時間逐漸變化。他害怕這種改變,覺得靈魂正慢慢離開自己的身體。他極力要保持自我。這種事情並不稀奇,人人如此,或是變化或是保持,不是走這個極端就是走那個極端。最壞的情況下,整個共生體會變得瘋瘋癲癲,或是徹底喪失自我,喪失靈魂。可是對木王來說,保持自我和改變是一而二、二而一。他認真研究組成共生體的每個成員如何形成一個整體自我,他研究幼崽和它們的成長過程,研究新的方法,以推測一個新成員會為共生體帶來哪些新的因素,研究如何通過訓練各成員以形成人格。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什麼新鮮東西。它早就是大多數宗教的基礎,每個城鎮都有自己的設計師和訓育師。對任何一種文化而言,無論這類知識是否可靠,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木王所做的是對這類知識進行全盤審視,事先不帶任何傳統偏見。他在自己和自己那塊小小殖民地的藝術家們身上做了大量實驗,審察結果,以此為根據重新開始新的實驗。他只相信親眼看見的實驗結果,完全不受自己主觀願望的左右。
在他生活的不同階段存在不同的標準,以這些標準來看,他的所作所為有的是異端,有的是變態,還有的純粹是瘋狂。早期的木王大受憎恨,其程度與三個世紀之後的剜刀不相上下。那個時候,極北地區還是長年冰封雪擁,南方諸國想派出軍隊討伐木王的地盤不大容易。有時他們的確派出了遠征軍,卻被木王打得大敗而歸。另一方面,木王也非常明智地不去以自己的意志轉化南部地區的傳統習俗,至少不直接硬幹。隨著地盤日益擴大,木王聲名日隆。和其他方面的名氣相比,他在藝術與木作方面的聲譽已經不值一提了。飽經滄桑的旅人來到這個城邦,回去時不僅變得更加年輕,還更加機智、更為幸福。新技術新觀念不斷從這裡傳向遠方:織布機、傳動箱、風磨、工廠位置安排,等等。這裡發生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不僅僅是新發明,更重要的是這個城邦的人民,木王催生助產的全新的人民;還有它的前景,木王為它繪製藍圖的輝煌前景。
下午晚些時候,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和賈奎拉瑪弗安來到木城。這天下了很長時間的雨,但現在雲開霧散,碧空萬里,被早先沉雲漠漠的景像一襯,更增明艷。
在行腳看來,木王的領地簡直是個人間天堂。他已經厭倦了舉目見不到一個共生體的荒野,也厭倦了成天為外星異形提心吊膽。
最後幾英里水路,時時有戒心重重的雙體船跟上他們,那些船隻都備有武裝。畢竟,他們來的方向不對,是從死對頭剜刀那邊過來的。還好他們只有一艘船,一望可知沒什麼惡意。來船呼喊著,接力賽似的把他們的事跡向岸上傳遞。到泊岸時,兩人已經是大名鼎鼎的兩個從北方的壞蛋手中盜來奇珍的英雄。前面是一道防波堤,行腳上次來時還沒有呢。他們的船沿著防波堤航行一段,在泊舟處繫好。
碼頭上擠滿士兵和大車,一條大路向上通往城牆,現在這條路上滿滿的全是城裡出來的人。擁擠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極限了,再進一步就會成為意識互相混淆的亂眾,無法頭腦清醒地思考任何問題。寫寫畫畫一躍下船,大搖大擺昂首挺胸,山坡上的歡呼聲顯然讓他非常得意。「快點,咱們還得見木王去呢。」
威克烏阿拉克疤痢提起盛著外星人畫匣子的帆布口袋,小心翼翼爬下船來。外星人那一頓把疤瘌的前震膜打破了,他現在還有點暈暈乎乎。一時間他的意識又有點散亂:碼頭看上去真奇怪,初看是石頭,可還墊著一層厚厚的黑東西,自從離開南海就再沒見過這種黑東西,怎麼會是軟的,應該是硬的才對呀……我這是在哪兒?我應該高興,為某件事高興,好像是什麼勝利。他停下腳步,重新聚合自己的意識。片刻之後思想清晰了,身上的傷痛也隨之清晰起來。至少還會疼上好幾天。得找人替異形治傷,先把它弄上岸再說。
木王的內務大臣是個大胖子,大多數組件都大大超重。好修飾,愛打扮。行腳沒想到還能在木城裡找到這麼一位角色。此人一見異形,立即對行腳的要求百依百順。找來一位醫生看護那個兩腿異形,順便也看看行腳的傷勢。過去兩天時間,外星人的體力恢復了不少,不過再沒有什麼暴力舉止,大家沒費多少勁就把它抬到岸上。兩隻眼睛從它那張扁扁的臉上瞪著行腳,這種表情他現在已經明白了,表示怒火中燒。他不由得心有餘悸地摸摸疤瘌的頭——兩腿異形等著他呢,一有機會便會對他下毒手。
沒過多久,兩位旅人便已坐進馱豬拉的客車,碾過鵝卵石鋪砌的路面,向山坡上的城牆進發。士兵在前開道,分開人群,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頻頻揮手致意。好一位瀟灑的大英雄。經過這麼長時間接觸,行腳已經知道,寫寫畫畫從本質上說是個靦腆膽怯的人,缺乏安全感。眼下也許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至於威克烏阿拉克疤瘌自己,即使他有這個心,現在也做不出同伴那種誇張舉止。疤痢的一個震膜受了傷,亂動一氣很容易導致自我迷失。他蜷在車廂座位裡,幾個腦袋向外四面張望。
除了外港的輪廓沒變之外,這個地方已經和他記憶中五十年前的樣子大不相同了。五十年時間,世上大多數地方不會有什麼變化。一位浪游者出門五十年後再回來,說不定還會對完全沒有變化的老樣子心生厭倦哩。可是眼前……變得簡直嚇人。
巨大的防波堤是新建的,泊位比從前擴大了一倍,泊在港口裡的雙體船上什麼旗號都有,有些他從來沒在世界的這個區域見過。向上的這條路倒是以前就有,但那時的路窄得多,岔路口也少得多,還不到現在的三分之一。過去的城牆只是做個樣子,主要功能是防止馱豬和雞蛙1跑出去,而不是抵禦外敵入侵。可現在,城牆足有十英尺高,巨大的黑石砌成,一直延伸開去,超出了行腳的視線……還有,上一次來時這裡幾乎沒有什麼兵,這一次卻到處都是。這種改變可不大妙。他察覺到疤瘌心裡一沉:戰士、戰鬥,不是好事。
他們駛進城門,穿過一個佔地極大、迷宮似的大市場。兩旁的小巷極窄,寬度不到五十英尺,有的地方還有商販把一卷卷衣料、一箱箱新鮮水果外加傢俱擺設敞放在外,街道於是更加狹窄。空氣裡瀰漫著水果味、香料味、漆味。這地方真是擠得要命,討價還價簡直像在搞性行為。行腳本就昏頭漲腦,這時險些暈了過去。總算穿出市場,駛上一條窄街。街道彎來拐去,兩邊是一排排木石混合結構的房屋,從屋頂上方可以望見城堡厚重的碟牆。十分鐘後,他們進了城堡大院。
【1作者臆造的當地動物。】
幾個人下車,內務大臣讓人把兩腿異形抬上一副擔架。
「木王現在能接見我們嗎?」寫寫畫畫問道。
大臣笑道:「木女王。陛下改變性別已經十多年了。」
行腳幾個腦袋吃驚地一擰。這究竟意味著什麼?絕大多數共生體都會隨時間改變,但行腳知道,木王無論怎麼變都是個「他」。一驚之下,他差點漏聽了內務大臣下面的話:
「當然見。不僅如此,女王的全體內閣成員都執意要看看……你們帶來的東西。請進。」他揮揮手,讓警衛走開。
他們走進一條極其寬敞的長廊,寬得幾乎能讓兩個共生體並排通過。大臣走在前頭,後面是兩位旅人、醫生和擔架上的異形。天花板很高,牆壁覆著鑲銀的吸音被。比過去豪華多了……也更讓人不安。幾乎看不到什麼木作工藝品,即使有的話,也是幾個世紀以前的古董。
但長廊裡有畫。一見之下,他差點絆了一跤。身後的寫寫畫畫也同樣吃驚,倒吸一口氣。行腳周遊世界,見識過各種各樣的藝術品:熱帶地方那夥人喜歡比較抽像的壁畫,無非是讓人眼花繚亂的顏色胡亂堆砌而己;南海島民則根本沒有透視法,在他們的水彩畫中.遠處的東西只好安放在圖畫上端;而長湖共和國目前正流行表現主義,尤其是可以讓一個共生體的所有組件同時進行多視角欣賞的疊畫更受歡迎。
可眼前這種圖畫,行腳卻見所未見。這是由無數四分之一英吋見方的小瓷片組成的鑲嵌畫。圖畫是黑白的,沒有彩色,只有四種不同灰度。只要後退數英尺便再也看不見鑲嵌的痕跡,剩下的只是一片風景,行腳平生所見的最美的風景。畫的是木城四周山頭上遙望四野所見的景色,真是栩栩如生,簡直像推窗所見的景象,只是沒有顏色。每幅畫的下半截有個長方形的框子框住,上半截則無拘無束,鑲嵌瓷片伸向遠方,中斷,不見了。按圖畫說來,本該是天的地方,立著覆蓋吸音被的長廊牆壁。
「這邊來,夥計!我還當你是來朝見女王的呢。」這句話是對寫寫畫畫說的。賈奎拉瑪弗安已經被那些畫牢牢吸住了,每個組件各蹲在一幅畫前。他朝內務大臣轉過一隻腦袋,聲音裡一片茫然:「老天哪!跟成了上帝似的。好像我的每個組件各坐一個山頭,一眼之下可以看盡一切。」可他到底還是爬了起來,緊走幾步趕上了其他人。
長廊通向一間行腳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室內會議廳。
「就算長湖共和國也不過如此了。」寫寫畫畫抬頭看著室內高高在上的三層席位,讚歎不已。他們與異形待的地方是會議廳最底層。
「唔。」除了內務大臣和大夫,大廳裡已經有五個五生體了。就在他們觀望時,其他人不斷走進來。多數人打扮得像共和國的貴族,鑲金戴銀,一身貴重毛皮。只有幾個仍舊和他上次來時一樣穿著家常衣服。唉,木王的小塊殖民地長成了城市,現在又成了一個城邦。行腳心想,不知真正掌權的還是不是木王——女王?他把一個頭轉到正對寫寫畫畫的方向,用高頻語音道:「先別提畫匣子的事。」
賈奎拉瑪弗安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同時又擺出一副陰謀小圈子內部成員的神情:「啊……對的……手裡多張牌,是這個口意思嗎?」
「差不多吧。」行腳的眼睛掃視著上面的席位,入席的大多數共生體一副平白無故受到打擾的大人物的表情。他不覺暗自好笑:只要朝下面這兒一瞥,便足以粉碎他們那股子傲慢勁兒。上面一片嗡嗡嗡的交談聲,可是沒有哪個共生體樣子像木女王。當然囉,她從前的組件現在肯定剩不下多少了,只有通過言談舉止才能把她分辨出來。沒什麼大不了的。說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十年時間裡就會大為改觀——觀點變了,友情轉為敵意。但還是存在一種友誼,延續的時間大大超過任何一個組件的生命週期。在這一點上,他一直對木王有信心,可是現在……
傳來一陣短促的號角聲,像要求眾人肅靜。通向低層席位的大門敞開,走進一個五位一體。行腳只覺得一股懼意,寒噤一樣掠過全身。是木王不假,可實在……組合得太糟糕了。一個組件年歲大得只能靠其他組件攙扶才能行動,還有兩個組件只比幼崽大不了多少,其中一個還不斷往下淌涎水。體積最大的一個組件眼睛上蒙著一層白翳。這種事只可能在海邊貧民窟裡見到,或者是長期近親通婚的結果。
她向下望著行腳,微微一笑,好像真的認出了他似的。她說話了,開口的是那個瞎子組件,聲音清晰堅定:「請開始吧,維恩戴西歐斯。」
內務大臣一點頭:「遵命,陛下。」他向下一伸手,指著異形:「這就是本次會議倉促舉行的原因所在。」
「維恩戴西歐斯,如果我們想看怪物的話,到馬戲團裡去就行了。」聲音發自上層席位一個穿得過於臃腫的共生體之口。從四面八方發出的噓聲來看,大多數人並不同意他的觀點。底層席位一個共生體耐不住性子,乾脆跳過欄杆,想把擔架旁的醫生轟開。
內務大臣抬起一隻腦袋,要求肅靜,又朝下怒視剛才那個急性子:「請耐心一點,斯庫魯皮羅。異形大家都有機會看。」
斯庫魯皮羅哼哼卿卿地咕噥著,到底退了回去。
「謝謝。」維恩戴西歐斯把全部組件的注意力都轉到行腳和寫寫畫畫身上,「朋友們,你們的船來得很快,來自北方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傳過來。這裡在座的人中只有我知道你們的事跡,而且就算是我,也只知道警戒船用暗語接力呼叫傳遞過來的一點點消息。據你們說,這個東西是從天上飛下來的?」
實際上是一個邀請,請他們從頭道來。行腳把高談闊論的機會讓給寫寫畫畫。寫寫畫畫正巴不得呢,他講了那座會飛的房子,講了伏擊戰和大屠殺,講了他們如何救出異形。他把自己的眼睛工具拿給大家看,宣佈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長湖共和國的秘密特工。真正的間諜會做這種事嗎?大廳裡每個共生體的眼睛都盯著異形不放,有的充滿懼意,有的——比如斯庫魯皮羅——則好奇得要命。女王只用一兩個頭瞧了瞧異形,其他的組件沒準兒已經睡著了。她的模樣真是疲倦透了,和行腳一樣疲倦。行腳把自己的頭倚在腳爪上,疤瘌身上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也許讓這個組件睡過去更好些,可這樣一來,大廳裡說的話他就不大明白了——嘿!這不是正好嗎?這個主意不賴。疤瘌迷迷糊糊進人了夢鄉,疼痛隨之減輕了。
大廳裡的談論又進行了好多分鐘,疤瘌入睡後,威克烏阿拉克這個三體對大家說了些什麼聽不大明白,只能聽出語氣。斯庫魯皮羅——跳到底層的那個共生體——抱怨了好幾回,顯得很不耐煩。維恩戴西歐斯說了些什麼,好像是贊同他的話。於是醫生走了,斯庫魯皮羅走近威克烏阿拉克的那位異形。
行腳一驚,全部成員都清醒過來:「小心點,那東西凶得很。」
斯庫魯皮羅叭地一句話頂回來:「得了,你的朋友已經警告過我了。」他繞著擔架轉了一圈,盯著外星人那張無毛的淺褐色的臉。異形無動於衷地反瞪著他。斯庫魯皮羅輕手輕腳走上前去,揭起異形身上的被子。還是沒反應。「瞧見沒有?」斯庫魯皮羅道,「它知道我沒有惡意。」行腳沒費心指出他的錯誤。
「它只靠那兩隻後腿行走,這是真的嗎?」另一位閣員問道,「請各位想想,這樣一來,它豈不是比我們高出許多?稍稍磕絆一下就能把它打倒。」一片大笑。行腳想的卻是,異形直立起來時多麼像獵食的螳螂。
斯庫魯皮羅皺了皺鼻子:「這東西真髒死了。」他把它圍在中間。行腳知道,這種舉動最容易激怒兩腿異形。「要知道,得把箭頭拔出來。雖說已經不怎麼流血了,可要讓它平平安安活下去,還得醫生好好看護才行。」他責備地掃了行腳與寫寫畫畫一眼,好像怪他們沒在雙體船上當場為它施行外科手術。突然他又發現了什麼,語氣頓時大變:「超越一切共生體的神靈喲,瞧它的前爪。」他解開綁在異形兩條前腿上的繩子,「像這樣的爪子,兩隻足足比得上五對上下頜。想想看,這種成員組成的共生體是多麼了不起!」他朝那只長著五根觸鬚的爪子湊近了些。
「小——」,行腳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外星人已經倏地收回觸鬚,爪子立即變成一柄大錘,前腿飛也似的一擺,角度刁鑽古怪到極點,錘狀爪子砸在斯庫魯皮羅腦袋上。這一擊不可能太重,但實在太準確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震膜上。
「嗷!喲!喔!喔!」斯庫魯皮羅踉踉蹌蹌直向後跌。
異形也大嚷起來,全是嘴巴發出的聲音,頻率很低,音質單薄。一聽這怪異可怕的聲音,所有腦袋全豎立起來,連女王也不例外。這種聲音行腳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他早已認定,這肯定是一個共生體內部組件與組件之間的對話形式,決然無疑!幾秒鐘之後,這種聲音轉化為一種連續的干噎聲,漸漸低下去,聽不見了。
很長一段時間,大廳裡沒有一個人開口。接著,女王的一個組件站起來,望著斯庫魯皮羅:「你沒事吧?」自從宣佈會議開始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說話。
斯庫魯皮羅舔著自己的前額:「有點疼,沒什麼大問題。」
「總有一天,你的好奇心會連累你送命的。」
斯庫魯皮羅氣哼哼地喘著氣,同時又對女王的預言頗為自得。
木女王看著她的臣下:「我看這兒有一個重要問題。斯庫魯皮羅認為外星人的一個組件就能與我們一整個共生體同樣機敏靈活,是這樣嗎?」這個問題更多是對行腳而非寫寫畫畫提出的。
「是這樣,陛下。那些綁它的繩子,只要它的爪子夠得著,它就能很輕鬆地解開。」他知道女王問話的用意何在。他已經有三天認真研究的時間,早已得出結論,「而且,據我看來,它發出的聲音是有條理的語言。」
其他人反應過來了,頓時一片嘈雜。如果把一個共生體中有語言能力的個體隔離出來,很多情況下,它也能夠說些半通不通的話,代價卻是完全喪失了身體的靈活性。
「是啊……一個我們世界.卜從未見過的生物,它的船從天堂之上飛下來。如果單單一個個體就同我們任何一個組合加起來同樣聰明,它的組合會擁有什麼樣的頭腦?我真是難以想像。」她的瞎眼成員一面說,一面環顧四周,好像它也能看見似的,另外兩個組件替淌涎水那個擦拭嘴巴。這幅景象可不怎麼鼓舞人心。
斯庫魯皮羅一顆腦袋向上一伸:「可是,我從異形身上沒聽到一點思想的聲音。而且,它也沒有頭部震膜。」他指指外星人胸前傷口處撕破的衣服,「肩膀上也找不到任何震膜的跡象。也許,異形即使落單成了單體,它還是擁有整個共生體的智力……說不定外星人向來如此呢?」行腳不由暗笑:這個斯庫魯皮羅雖說是個討人嫌的混球,倒不是個死抱老觀念不撒手的老頑固。幾個世紀以來,學院裡一直對人與動物的區別何在爭執不休。有些動物腦容量比人還大,有些動物的爪子和上下頜比一個單體靈活得多,在東部的未開化草原甚至還有長相與人相近的動物,同樣慣於成群跑動,卻說不上有什麼思想可言。除了狼巢和鯨,只有人才結成共生體。正是因為共生體內部成員的思維協調一致,人才擁有高於動物的地位。斯庫魯皮羅的理論完全是一種異端邪說。
賈奎拉瑪弗安道:「可是在伏擊過程中,我們的確聽到了外星人的思想聲,聲音很響亮。也許這一個就像咱們沒斷奶的幼崽,還不具備思想的能力——」
「卻已經具備接近共生體的智力。」木女王陰鬱地接過話頭,「假如這些生物的智力不是大大超過我們,我們還有可能學習它們的設備——無論這些設備是多麼複雜。總有一天,我們可以接近它們,和它們擁有相等的地位。但是,假如這個生物僅僅是一個超級組合中的一名成員……」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人開口,只有閣員們被吸音被弱化了的模模糊糊的思想聲。假如外星人的確是超級共生體,而它們的使節又遭到謀殺——那樣的話,命運便已注定,大家能做的事就不多了。
「所以,我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挽救這個外星人的生命,善待它,掌握它的性質。」她的幾個頭垂下來,好像一時想不起該說什麼才好——或許只是太疲勞了。突然間,幾個頭朝內務大臣一轉,「把這個生物移送我的房間隔壁。」
維恩戴西歐斯吃了一驚:「不能這樣,陛下!我們大家全都看見了,這個異形凶得很。再說,它還需要醫療看護。」
女王笑了,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行腳記得從前的木王說話就是這種語氣:「我的醫術也不錯,你忘了?難道你忘了我是……木女王?」
維恩戴西歐斯幾隻舌頭一齊舔起嘴唇來,望望其他大臣,道:「當然沒有,女王陛下。謹遵您的旨意。」行腳真想歡呼出聲。看樣子,這裡管事的還是木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