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娜在船裡躺了很長時間。天上總有太陽,從不落下去,時而在她身後很低的地方,時而又高高懸在前面的天空中。還有的時候雲霧彌漫,雨水嘩啦啦打著遮擋著她身上毯子的防水布。這段痛苦的時間裡發生了很多事,模模糊糊的,可能是她做噩夢了吧。有些東西替她脫下凝血粘連的衣服,輕柔的手和像老鼠一樣的長嘴巴替她包扎傷口,把冰冷的清水灌下她的喉頭。當她亂翻亂滾時,媽媽會替她掖好毯子,用一種最奇怪不過的聲音安慰她。好幾個小時裡,她身邊總偎著個暖烘烘的東西,有時是傑弗裡,更多的時候是一只大狗,像貓一樣發出呼嚕呼嚕聲音的大狗。
雨停了,太陽現在在船的左舷,被一面冷冰冰、忽悠忽悠的暗影擋住了。她漸漸可以分辨出身上的痛楚。一部分來自胸口和肩膀,船身每一晃動便是一陣鑽心的疼痛。還有一部分來自腹部,空蕩蕩的,又不像是暈船……她餓極了,也渴極了。
越來越清醒。她想起來了,自己不是在做夢。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些噩夢一般的事的的確確發生了,而且現在正在發生。
一片片雲朵遮擋下,陽光時隱時現,角度越來越低,最後幾乎完全從船後射來。約翰娜竭力回想爸爸當時是怎麼說的……就在出事前。他們是在這個行星的北極圈裡,現在這裡正是夏季。這麼說,太陽距地面最低處一定是北方,這艘有兩個船身的船大致是在向南方航行。不管船行的方向如何,她都在一點一點遠離飛船,也一點一點遠離任何重新找到傑弗裡的希望。
航行的水面有時很開闊,像大海,遙遙可見陸地的山丘,這些山丘常常被天盡頭低垂的雲層遮隱。有時他們穿行在狹窄水道中,緊貼兩面壁立的巖石。她從沒想到帆船的速度有這麼快,也沒想過會這麼危險。四只像大耗子似的動物正使盡渾身解數,使小船不至於撞上巖壁。它們跳來跳去,靈活極了,一會兒躥上主桅,一會兒爬上橫桅,為了登上高處,有時還來個疊羅漢。狹道中水流湍急,雙體船在急流中搖來晃去,吱呀作響。總算穿出來了,山丘被安全地甩在後面,漸行漸遠。
很長時間裡,約翰娜繼續裝出神智不清的樣子,呻吟著、扭動著、觀察著。兩個船體又長又窄,幾乎像兩只獨木舟,船帆就豎在兩個船體之間。她夢裡那面暗影原來就是船帆,在寒冷清新的風中忽閃忽閃著。天空中到處是灰暗的影子,那是成群結隊的飛鳥,俯沖過船桅,盤旋回來再次俯沖,一次又一次。她周圍是一片嘰嘰聲、嘶嘶聲,但聲音並非來自頭頂的鳥群。
是那些怪物的聲音。她透過低垂的眼睫毛偷偷觀察它們。正是同樣的怪物殺害了媽媽爸爸,連衣服都一樣,灰綠色的外套,到處是扣件和口袋。她原來覺得像狗或者狼,其實不像。四條長腿,小耳朵支稜著,這些跟狗差不多,但加上那條長脖子和偶爾發紅的眼睛,說它們像大老鼠也成。
她越看它們,便越覺得它們猙獰可怖。那種恐怖之感根本不是一幅靜止圖像所能傳達出來的,只有親眼目睹它們的行動才能體會。她看著和她在同一側的四只怪物擺弄起她的數據機來。粉紅象本來系在船尾附近一只網狀口袋裡,現在這些畜生想看個究竟。幾只腦袋伸來探去,初看時像一場馬戲表演,但它們的每一個動作都精確無比,和其它畜生的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這些東西沒有手,卻能夠解開繩結,每一張嘴裡叼著一截繩頭,幾條脖子繞來繞去,還有一只用爪子把解開的繩頭在船桅上按住。看上去就像被同一個人操縱的幾個木偶的動作。
幾秒鍾內,系在網袋裡的數據機便被解開了。狗會任由它滑在船板上,再用鼻子推著數據機走。這些東西不是這樣:其中兩只把粉紅象放在一把椅子上,第三只用爪子扶住。幾個東西接下來沿著數據機邊角捅來捅去,研究粉紅象長毛絨做的花邊和它的兩只大耳朵,又是推又是拱,所有動作都有一個明確目的:它們想打開數據機。
另一個船身裡探出兩只腦袋,發出咕嚕咕嚕和嘶嘶嘶的聲音,類似鳥叫和嘔吐聲的綜合。她這邊船身裡有一只回頭看了一眼,發出差不多的聲音,其他.三只則繼續擺弄數據機的搭扣。
最後,在粉紅象的兩只又大又軟的耳朵上同時一扯,數據機打開了,開機視窗和平時一樣,是她自己的圖像,道:“傑弗裡,不害躁!別碰我的東西!”四只動物驚呆了,眼珠子瞪得滾圓。
約翰娜這邊的四只動物轉動數據機,讓別的動物也能看見。一只把數據機放低一點,另一只從上面窺探,第三只則笨手笨腳擺弄著上層視窗下的鍵盤窗。另一只船身裡那幾只激動得發瘋,卻沒有一個過來湊近點瞧瞧。胡亂鼓搗之下,啟動視窗突然中止。一只動物抬起頭,與對面船身裡的幾只大眼瞪小眼,另外兩只則瞅著約翰娜。約翰娜繼續躺著不動,眼睛幾乎全閉上了。
“傑弗裡,不害噪!別碰我的東西!”約翰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卻是出自一只動物之口。完全是剛才聲音的重放,毫不走樣。接著是一個女孩在呻吟、哭泣:“媽媽,爸爸。”還是她自己的聲音,那麼驚恐、那麼孩子氣,她竟然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那些東西仿佛等著數據機作出反應,可等來等去還是什麼都沒有。於是,其中一只走上前去,鼻子挨著視窗又頂又碰。她的數據機裡所有重要數據和比較危險的程序都有密碼保護,各種各樣漫罵抱怨的聲音從盒子裡傳了出來——都是她為自己那個喜歡東瞅西探的小弟弟准備的驚喜。傑弗裡呀傑弗裡,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怪物們對這些聲音和圖像大感驚奇。它們這樣漫無目的東敲西打幾分鍾後,數據機終於明白了:這回打開它的必定是個非常非常小的小孩子,於是它轉人低幼模式。
這些東西知道她在偷看,擺弄數據機那四只動物中總有一只——不一定是同一只——不間斷地觀察著她。在跟她斗心眼兒哩。她假裝昏睡,它們假裝不知道。
約翰娜猛地睜大雙眼,怒視著那些東西:“你們這些該死的混蛋!”她掉轉目光,放聲尖叫起來。對面船身裡那一群動物糾結成一團,靈活的脖子頂著幾只腦袋從船舷邊露出來。太陽現在的方位很低,陽光下,它們的眼睛閃著紅光:一堆大耗子,或者是一窩毒蛇。它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鬼知道看了多長時間。
聽見她的叫聲,那幾只腦袋朝這邊一探,她只聽得一聲尖叫,正是自己剛剛發出的叫聲:“你們這些該死的混蛋!”其他地方也傳來她自己的聲音:“媽媽”、“爸爸”。約翰娜又一次尖叫起來,只引起一片回音似的重放聲。她強壓懼意,不做聲了。那些怪物繼續叫喚了半分鍾左右,模仿她的聲音,還把她睡夢中說出的字眼混雜在一起叫嚷出來。不過它們發現這種手段嚇不倒她,便不再發出人類的嗓音。一陣咕嚕咕嚕聲,來來回回,看樣子好像兩群動物在商量什麼。最後,她這邊的四只動物關上她的數據機,重新在網袋裡系好。
對面六只動物不再糾纏在一起,三只跳到船體外舷,爪子緊緊摳住船板,身體探出船外。有一會兒工夫它們看上去當真跟狗一模一樣,活像坐在車裡的大狗把腦袋探出車窗,嗅著撲面而來的風。幾條長脖子前後轉動著,每過幾秒鍾,其中一只便會把頭向下一扎,扎進水裡不見了。喝水?捕魚?
捕魚。一只腦袋向後一擺,把一個小小的綠色東西甩進船裡。船裡的三只用鼻子嗅嗅,抓住。約翰娜只來得及瞥見幾只很小的腿和一個小甲殼。一只大耗子嘴邊叼著那個東西,另外兩只左右一撕,動作配合之利落准確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這一群東西行動起來宛如一體,每一條脖子就是一根又粗又長的觸手,頂端是一張大嘴。這麼一想,她的胃裡好一陣翻江倒海,卻沒什麼東西可以吐出來。
捕撈活動持續了十幾分鍾,至少抓到七條那種綠色東西。那些動物卻並不吃,至少沒有全部吃掉,撕裂的東西還剩了不少,裝在一只小木碗裡。
兩只船體之間又來了一場咕嚕咕咯。一群六只中有一只嘴巴銜起木碗,爬過聯結兩個船體、豎立主桅的平台。約翰娜這邊的四只蜷成一團,好像對來訪的客人有點害怕。只在來者放下木碗、退回它那邊以後,約翰娜船體裡的四只才又探出頭來。
其中一只大老鼠叼起木碗,與另一只一塊兒向她走過來。約翰娜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它們想怎麼折磨她?胃又抽動起來……真餓呀。她再次瞧瞧那只木碗,明白了。原來它們是想喂她吃的。
太陽剛剛從北方的雲層中升上來,光照的角度很低,像某個明亮的秋日午後,剛剛下過雨,高處的天色還有點暗,可近處的東西全都明亮耀眼。兩個鬼東西的深色皮毛厚墩墩的,一只把木碗朝她送過來,另一只的鼻子伸過來又縮回去。碗裡的綠東西滑溜溜的。大耗子銜起一小塊,小心翼翼地,只用長嘴巴尖頭叼著個邊。它偏偏頭,把那種綠東西塞給她。
約翰娜向後一抽身:“不!”
那只畜生不動了。一時間她還當它又要學她,可它沒有,只把那塊綠東西放回碗裡。第一只動物把碗放在她身邊的長椅上,看看她,張開嘴巴放開碗,銳利的撩牙一閃即逝。
約翰娜盯著那只木碗,惡心和饑餓劇烈交鋒。最後,她從毯子底下探出一只手,伸進碗裡。在她周圍,好幾只腦袋豎了起來,兩只船體之間又是一陣咕嚕咕嚕的討論。
她的手指捏住了什麼軟軟的、涼涼的東西。她抬起手,在陽光下細細端詳。這東西呈灰綠色,邊緣映著陽光,亮晶晶的。對面那幾只動物已經扯掉了這東西的腿,把頭也咬掉了,剩下的只有兩三厘米長,像切成片的貝類。以前她挺喜歡貝類食品,不過那是經過烹調的熟食。那片東西在手裡還抖了一下,她差點撒手扔在地上。
她把那東西放到嘴邊,舌頭舔了舔。鹹的。斯特勞姆主星上的大多數貝類不能生食,可是在這兒,孤零零一個人,沒有父母,也沒有一個本地通訊網絡以獲取資訊,她怎麼知道能不能吃?她覺得眼淚又湧了上來。約翰娜恨恨地罵一聲,把這種東西塞進嘴裡,試著咀嚼。沒什麼怪味,口感有點類似板油與軟骨的混合。一陣作嘔,她把那東西吐了出來……又盡力再吃一塊。總共吃了兩塊,也許這樣最好,可以看看自己會不會嘔吐。她重新躺下,看見好幾雙眼睛觀察著她。和那邊船體對話的咕嚕聲又響了起來。又一只動物側著身子靠近她,嘴裡叼著一個帶塞子的皮袋。是個水壺。
這一只是所有動物中最大的。是頭目?它的頭靠近她的頭,把壺嘴湊近她的嘴。這個大家伙的動作鬼鬼祟祟,接近她時比其他動物更加謹慎。約翰娜的眼睛掃過它的側腹,它的外衣下緣身體後部的毛皮幾乎全是白色……還有一道很深的Y形傷疤——殺死爸爸的就是它!
約翰娜的打擊突如其來,事先完全沒有預料。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這一擊才大收奇效。她可以活動的那只胳膊越過水壺,猛地一揮,正打中那東西的脖子。她一翻身,騎在它身上,把它的腦袋死死壓在船板上。一個對一個,它的體積比她小些,力氣也不夠把她推開。她感覺到它的牙齒戳進毯子,不知怎麼卻沒有咬傷她。她用自己的全部重量壓住這東西的脊梁骨,抓住它喉頭與下巴相結處,一下一下,把它的頭向木質船板上猛撞。
其他動物一擁而上,鼻子在她身體下面頂著,嘴巴扯著她的衣袖。她感到一排排針尖般鋒利的牙齒扎進衣料,卻沒有進一步深入。這些東西身體內部發出嗡嗡的震動音,正是她夢中聽到的聲音。震動音透過衣服,鑽進身體,她的骨頭好像都震動起來。
它們把她的手從那一只脖子上拉開,扭住她。約翰娜只覺得扎在體內的那只箭頭攪動著,撕裂般疼痛。她還可以做一件事:約翰娜雙腳一蹬,頭猛地頂在那一只動物下巴底下。那東西頭向後一仰,正撞上船壁。圍在她周圍的幾只動物一震之下松了口,她撲通一聲仰面朝天摔在船板上。疼啊。疼痛是她現在惟一的感覺,連憤怒和恐懼都感受不到了。
可是,她的一部分知覺還是注意到了身邊那四只動物。她傷了它們。她傷了它們全體。三只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嘴裡發出吹哨一樣的尖聲——總算有一種聲音是從它們的嘴裡發出的。身上帶疤痢的那一只側躺在地下,抽搐著,頭上被她撞出一個星狀傷口,鮮血滴滴答答淌過它的眼睛,像殷紅的眼淚。
幾分鍾後,哨聲停了下來。四只動物重又蜷成一團,響起熟悉的嘶嘶聲。她胸前的傷口迸裂了,又開始流血。
雙方對視片刻,她向自己的敵人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它們是可以打傷的,她有能力重創它們。自從著陸以來,她從有沒像現在這樣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