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行腳正背靠背坐在自己房間梯級上,女王來看他了。一個人來,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的綠色外套。這件外套他還記得,上次來時見她穿過。
他沒有鞠躬致敬,也沒有迎候。她冷淡地看了他一會兒,在離他幾碼外坐下。
「兩腿異形怎麼樣了?」他問道。
「我把箭頭拔出來了,傷口也縫好了。我想它會沒事的,大臣們都很高興。那東西不像是個有理性的生物,捆上之後還不停掙扎,好像根本沒有外科手術的概念……你的頭怎麼樣?」
「還好,只要不亂動就沒事。」受傷的頭下面的身體——疤瘌——躺在門背後的暗角里,「我覺得震膜己經好了,幾天後就沒事了。」
「那就好。」震膜要是不能復原,意味著大腦會不斷出問題,也許不得不換個新組件,還有一件痛苦的事:替那個進入思想寂然無聲的動物狀態的單體找個歸宿,「我沒忘記你,浪游者。成員全都不同了,可你還是從前那個浪游者。肯定有不少奇遇吧。你來了,我很高興。」
「過去我跟那位了不起的木王相處很愉快,所以我才會回來。」
她一個腦袋一偏,用嘲弄的語氣道:「過去那位了不起的木王,就是說,現在這個廢物組合不怎麼樣囉?」他聳聳肩:「出什麼事了?」
她沒有立即回答。好長時間,兩人就這樣坐著,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這個下午烏雲密佈,隨時可能下雨。峽灣裡吹來的涼風吹在他的嘴唇眼睛上,有點針刺的感覺。木女王哆嗦一下,身上的毛聳起來一點。她終於開口了:「我始終保持著自己的自我意識,六百多年了——這還只是前爪的算法。這麼長時間,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我想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以前怎麼沒見你變成這副糟糕模樣?」行腳平常說話不這麼沖,可對方身上有什麼東西激起了他的魯莽性子。
「你說得對。一般人要是像我這樣幾個世紀長期血親婚配,早成白癡了。我的方法高明得多。我知道自己應該和誰交配,之後會產下什麼樣的後代,出生的幼崽哪些應當作為組件留在我的共生休內,哪些應當送出去,融入別的共生體。所以,我的一代代組件都是我自己的骨肉,我的記憶也總是由我自己的骨肉承載。我始終保持著完全的自我意識。可惜,我高明得還不夠——也許我想實現的目標從根本上說是不可能的。選擇越來越難了,最後不得不在大腦缺陷和身體缺陷之間作出選擇。」她擦了擦淌涎水的組件的嘴,除了那個瞎子,所有成員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的城市,「知道嗎,這幾天的天氣是整個夏季最好的。萬物蔥蘢,拚命汲取這個季節的暖意。」確實,綠色正向四面鋪展,城裡山上羽樹綠茸茸的一片,附近山坡上所見皆是蕨類,灌木叢竭力向海峽邊連綿不斷的山頭衝刺。「我愛這個地方。」
他早就知道,身為木城之王絕非易事。「你在這裡創造的是一項奇跡,我在全世界各個地方不斷聽到別人談起木城……而且,我敢說,這裡的一半共生體都跟你有血緣關係。」
「是啊。隨便哪個尋花問柳的人,做夢也不敢跟我比。我從來沒少過情人,即使我自己用不著再添組件,不需要幼崽。有時候,我覺得生的那麼多幼崽才是我最成功的實驗項目,像斯庫魯皮羅和維恩戴西歐斯的成員體絕大多數都是我的後裔……但是話說回來,剜刀也是。」
喔!最後這一位的組件居然大多也是女王的後裔,行腳還真不知道。
「最後幾十年裡,我多多少少有點認命了。到底還是勝不過永恆啊。不久我就會放手了,散掉自我意識。我正讓內閣逐漸接手——等我已經不再是我時,我還怎麼統治?我把越來越多的時間放在藝術上,那些鑲嵌畫你也看見了。」
「是啊。畫得太美了!」
「哪天讓你看看我怎麼嵌畫的。弄起來很繁瑣,不過我是越來越熟練了。還能保持自我的最後幾年搞搞這個倒不錯。可是現在——你跟你那位異形改變了一切。真該死!這種事要是發生在哪怕一百年前也好啊。有了這個切入點,我會創造出什麼樣的前景呀!你知道,我們正在研究你那個『畫匣子』。裡頭的畫真是太精細了,我們這個世界上沒什麼比得上。有點像我的鑲嵌畫——每幅圖畫都是數百萬個彩色小點拼成的,那些小點真是太小了,要是沒有寫寫畫畫的透鏡,我們簡直分辨不出來。這種畫,那個畫匣子眨眼工夫就能變出幾千個,快極了,看上去是活動的。唉,都怪你那個外星人,我的畫比起來還不如沒斷奶的幼崽在搖籃裡的亂塗亂抹。」
木城的女王抽泣起來,聲音卻充滿怨懟:「看吧,整個世界就要天翻地覆,我這種廢物組合卻趕不上了!」
行腳想都沒想,一個組件朝女王挪近了些。太近了,非常不得體:八碼,五碼。腦海裡一陣模糊,兩人的意識混雜在一起。但他仍能覺察到,她的情緒漸漸緩和下來。
她的意識也有些恍惚了,女王遲鈍地笑起來:「謝謝你……你居然會同情我。我生活裡隨便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浪游者看來都是小事一樁。對嗎?」
「這種話挺傷人的。」他只想得出這一句反駁的話。
「我說的是事實,你們浪游者總是變來變去、變來變去——」她的一隻成員湊了過來。兩人現在已經幾乎靠在一起,動腦子想問題更困難了。
行腳的話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向外吐,只盼別忘了自己想說的是什麼:「但我還是保住了自我意識,我是個浪游者,可我仍舊是我。」一個靈感閃過,戰鬥或親密接觸所產生的一片嘈雜中有時也會有靈感閃現,「還有——現在兩腿異形從天而降,我想這個世界肯定會發生改變,木女王這個時候不再理會舊有世界的那一套,放眼向前看,這不是正好嗎?」
她笑了。頭腦的混淆模糊更厲害了,不過這是一種甜蜜的混淆。「我……還……真沒這麼想過。是作出改變的時候了……」
行腳走進她之中,兩個共生體混雜著,頸背廝磨,思維融成一片甜蜜的混響。他們最後一個清醒念頭是跌跌撞撞走上梯級,走進他的房間。
下午將盡時,木女工帶著那個畫匣子來到斯庫魯皮羅的實驗室。斯庫魯皮羅和維恩戴西歐斯已經到了,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也在,站的地方離其他人很遠,比禮儀要求的更遠些。女王進來時,屋裡正在爭執不下。放在幾天前,這種爭吵會讓她很惱火,但現在不同了。她攙扶著自己行動不便的成員,用涎水成員的眼睛打量房間,微笑著。幾年來,女王從沒感覺像今天這麼好。她已經拿定主意,正付諸實行,前面是全新的歷程。
一見女王進來,寫寫畫畫笑逐顏開:「您看過行腳的情況了嗎?他還好嗎?」
「他很好,很好,非常好。」哎呀。用不著告訴他們行腳的情況好到什麼程度!「我是說,他馬上就會徹底復原。」
「陛下,我對您和您的大夫們感激不盡,威克烏阿拉克疤瘌是一個非常好的共生體。可他的身體……我——我是說,雖說他是個浪游者,可也不能像換衣服一樣天天更換組件呀。」
女王揮揮手,表示自己全都明自,不用他多說。她走到屋子中央,把畫匣子放在桌上。那個畫匣子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粉紅色的大枕頭,加上兩隻聾拉下來的大耳朵,枕頭面上還繡著個怪裡怪氣的動物圖案。她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擺弄它,已經是個老手了——在打開這東西的方面。還是老樣子,出現的是那個兩腿異形的臉,發著出自口腔的聲音。女王也和此前無數次一樣,目睹上面會動的鑲嵌畫,只覺得一股敬畏之情湧上心頭。必須完全在同一時間內安排、移動上百萬片彩色「瓷片」,才能創造出眼前的景象。還有,每一次打開,出現的景象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樣,毫無差別。她把屏幕轉了一下,讓斯庫魯皮羅和維恩戴西歐斯也能看見。
賈奎拉瑪弗安挪近了些,伸長兩根脖子朝屏幕上看:「還說畫匣子是個動物嗎?」他對維恩戴西歐斯道,「要不你餵它點糖吃,看它會不會把自個兒的秘密告訴你?嗯?」女王不由暗笑:寫寫畫畫不是個浪游者,四下遊歷的浪游者有求於人的事很多,不會像這樣隨隨便便對大人物出言不遜。
維恩戴西歐斯壓根兒不理睬他,所有眼睛都望著女王:「陛下,怒我冒昧。我——我們全體內閣成員不得不再次向您陳情:畫匣子太寶貴了,不能把它完全托付在任何一個共生體嘴裡,即使是陛下您。請您把它交給內閣保管,至少在您睡覺的時候。」
「你沒有冒犯我。如果你堅持的話,你可以參與我的研究,此外的要求我不答應。」她看了他一眼,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維恩戴西歐斯雖是諜報工作的大師,卻是個平庸的行政官員、蹩腳的科學家。一個世紀以前,像他這種人如果想留在木城,只會被她打發去種莊稼。一個世紀以前根本用不著諜報高手,行政官員也只需要一個就足夠了。變化真大呀。她心不在焉地用鼻子拱了拱畫匣子。也許更大的變化即將來臨。
斯庫魯皮羅卻鄭重其事地回答寫寫畫畫的問題:「依我看,存在三種可能性:首先,這是一種魔法。」維恩戴西歐斯不由得後退兩步,「事實就是,畫匣子遠遠超出我們的理解範圍,它的確可能是魔法。但女王陛下向來不相信魔法,所以我暫時擱置這種可能性。」他向木女王投去不滿的一瞥,「其次,這是一種動物。寫寫畫畫第一次讓畫匣子開口說話時,不少閣員持這種看法。但它的樣子完全像個填充枕頭,就連上面縫的這個怪動物都像枕頭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對外界刺激的反應,具有高度的重複性——我懂重複性,這是機械設備的特徵。」
「你的第三種可能性就是這個?」寫寫畫畫道,「要說它是個機器,它就必須有活動部件,此外還有——」
木女王朝他們一甩尾巴。這種討論斯庫魯皮羅可以翻來覆去搞上好幾個小時,看來寫寫畫畫也是同一種類型。「我看,我們還是先多瞭解一些,再作推測不遲。」她照寫寫畫畫首次演示時的做法敲了敲畫匣子一角,外星人的臉從畫面上消失了,換成各種顏色組成的圖案,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傳出一連串聲音,然後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種調門不高不低的嗡嗡聲,只要畫匣子蓋敞開著,總會有這種聲音。大家現在知道,它聽得見頻率很低的聲音,畫匣子下面有一塊方方正正的墊子,碰一碰,畫匣子就能感應到。那塊墊子本身也是一種有圖畫的屏幕,只要發出某些指令,上面一片供人觸摸的小方格就變成完全不一樣的其他圖案。有一次他們發指令時,畫匣子完全沒有反應,維恩戴西歐斯斷言,他們「把這個小個子外星動物殺死了」。後來大家關上匣子再重新打開——畫匣子又跟原來一樣活動起來。現在女王幾乎相信,不管他們對它說什麼、怎麼碰它,都傷不了這個東西。
木女王按照從前的觸摸順序再一次試了試屏幕上畫著的符號,結果和原來一模一樣,讓人看得目不轉睛。但只要觸摸順序稍稍不同,結果便完全兩樣了。她不知道斯庫魯皮羅的推斷對不對,畫匣子的行為方式確實具有重複性——但它的反應方式太多,這一點又很像動物。
她身後的寫寫畫畫和斯庫魯皮羅各自伸出一個組件穿過房間,脖子伸得高高的,竭力窺視屏幕上的情景。兩人思想發出的嗡嗡聲越來越響,女王必須集中注意力才能想起自己下一步打算做什麼。最後,聲音實在響得太過分了。「兩位向後面靠靠行不行!吵得我連自己的思想聲都聽不見了。」現在又沒打算搞性生活。
「對不起,對不起……這樣行了嗎?」兩人後退十五英尺,女王點點頭。斯庫魯皮羅和寫寫畫畫靠前的兩個成員相距還不到二十英尺,兩人準是太想看屏幕上的圖畫了。維恩戴西歐斯站的距離倒是挺合適,但臉上的神情也很急切。
「我有個建議。」寫寫畫畫道,他必須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免受斯庫魯皮羅思想的干擾,連聲音都有些含糊不清了,「您觸動第三排第四列的小方格,同時說出——」他模仿出外星人的聲音,這種事人人會做,「屏幕上出現的幾幅圖案好像與下面的小方格對應。我覺得……覺得,它是讓我們作出選擇。」
有道理。「到頭來反而是畫匣子訓練我們。」如果這東西真的是機器,我們就需要重新給機器下定義了。「……很好,我們就讓它帶著走。」
三個小時過去了。到最後,連維恩戴西歐斯都忍不住派出一個組件靠近屏幕,房間裡一片聲音,攪成讓人意識散亂的混響。每個人都在指手畫腳:「說這種聲音。」「按一下那個。」「上次它發出這種聲音,我們做了那個,然後出現那個。」屏幕上出現的五彩繽紛的圖案簡直讓人難以索解,點綴著許多符號,肯定是書寫文字。小小的兩腿異形的圖像在屏幕上蹦來蹦去,符號不斷變化,一個個小窗口打開……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的意見是對的,出現的頭一組圖畫的確是選項,其中一些又引發了別的選項。選擇項目一層層鋪開——像樹一樣,寫寫畫畫評論說。這話說得不完全對,有時候選擇某個項目又把他們帶回上一幅圖畫。其實它更像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有四回他們走進了死胡同,只好關上畫匣子,重新開始。維恩戴西歐斯狂熱地塗塗抹抹,畫出一幅幅標示路徑的地圖。這種做法很有好處,許多地方大家還想回頭再看一次。但就算是畫圖的維恩戴西歐斯也明白,畫匣子裡還有數不清的路徑、無數地方,光靠亂碰運氣永遠也不會發現。
而木女王呢,為了她已經見識過的那些圖畫,她情願放棄自己的一部分自我意識。圖畫中有的是遼遠的群星,有的是閃爍著藍綠光芒的月亮,有的是奇幻的顏色組合。有的活動圖畫展示出外星人的城市,數以千計的外星人簇擁在一起,靠得近極了,幾乎可以互相碰到。如果這些只是一個組合,那麼便是這個世界上前所未聞的最龐大的共生體,比熱帶地區的共生體還大得多……不過這些問題已經不重要了。外星人的城市啊,遠遠超出了她六百多年時間裡所能想像的一切。
賈奎拉瑪弗安終於垮了。他緊緊蜷縮在一起,聲音顫抖著:「那——那裡面有整整一個宇宙。我們可以無休無止跟著它走一生一世,還是不會真正瞭解……」
她望望另外兩個人。維恩戴西歐斯總算有一次不那麼不可一世了,他完全蔫了,幾副嘴唇上全是斑斑點點的墨跡,周圍一圈小書案上撒著幾十張草圖,有些清楚,有些無法分辨。他扔下筆,喘著粗氣:「要我說,我們還是心別太大,先研究手頭已經有的材料。」他撿起草圖,理成整整齊齊的一大攘,「等明天,好好睡過一覺,頭腦清醒了,再——」
斯庫魯皮羅向後退了幾步,舒展舒展筋骨,幾雙眼睛周圍滿是緊張興奮引起的紅圈:「行。不過維恩戴西歐斯好朋友,先把圖放下。」他在草圖上戳戳打打,「看看這張,還有這張,看見了嗎?顯而易見,我們這樣瞎撞一氣,得到的結果很多是空的,沒內容。有時候畫匣子乾脆鎖死了,把咱們關在外頭。可是更經常出現的是這一幅:沒有選項,只有幾個外星異形在樹林裡跳舞,發出有節拍有調子的聲音。這時候,如果我們發出這個音——」他發出一長串外星人的聲音,「——出現的就是一堆小棒棒。第一個音,一根小棒棒;第二個音,兩根小棒棒,以此類推。」
木女王也看出了竅門:「對呀。這種時候就出現一個符號,指向小棒,每一個符號都伴隨剛才那個短音。」她和斯庫魯皮羅對視著,彼此看見對方的眸子閃閃發亮:這是頓悟的狂喜,從一片混沌中發現了規律。上一次體會到這種狂喜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這東西到底是動物還是機器……它正在教我們兩腿異形的語言。」
之後一段時間裡,約翰娜·奧爾森多有很多時間供她思考。胸口和肩頭的疼痛漸漸緩和下去,只要活動的時候小心些,她就只感覺得到隱隱約約一點跳疼。它們把箭頭取了出來,傷口也縫合好了。當時它們把她捆起來,嘴裡銜著刀子,爪間利器隱現,她還以為最可怕的折磨降臨了。它們動手割起她的皮肉來。她以前從來不知道,世間居然會有這般疼痛。
一想起當時的劇痛,她仍舊忍不住直打哆嗦。但她沒做過有關手術的噩夢,不像以前那件事……
媽媽爸爸死了。她親眼看見了。可傑弗裡呢?傑弗裡可能還活著。有時候,約翰娜可以連續一下午充滿希望地憧憬著。她看見搬到外面的冬眠箱在船下熊熊燃燒,可船裡的也許可以僥倖生還。但接下來她又想起攻擊者不加區別大肆屠戮的景象:縱火焚燒,大殺大砍,殺盡飛船周圍所有的人。
她是個囚徒。但是現在,那幫殺人犯希望她好好活著。警衛沒帶武器——除了它們的尖牙利爪。只要辦得到,它們總是離她遠遠的。它們知道她有能力打傷它們。
它們把她關在一間又大又黑的房間裡。自己一個人時,她度量過房間。這些狗一般的東西全是些蠻子。動手術不打麻藥,說不定它們根本沒有折磨她的意思。她沒看見任何形式的飛行器,也沒發現電力設備。大理石上挖出一道槽子,這就是廁所。那個洞深極了,幾乎聽不見排泄物墜地的聲音。深是深,照樣難聞。這些東西,跟尼喬拉星球上黑暗時代的人一樣不開化。它們或者從來沒有過什麼發達技術,或者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約翰娜幾乎笑了起來:媽媽最喜歡看有關失事飛船的小說,女主人公流落到被文明遺忘的殖民地,孤立無援,等等。小說高潮總是重新發明技術,修好飛船。媽媽熱愛科學史——曾經熱愛,對小說這方面的細節總是愛不釋手。
這下可好,約翰娜現在過的就是這種日子,但跟小說相比有一個大區別:她渴望獲救,同樣渴望復仇。這些東西跟人類毫無相似之處,說實話,她想不起讀過的書中描寫過任何類似它們的智慧生物。本來可以在粉紅象裡查查,可它們把數據機拿走了。哈。隨它們玩好了,立即會掉進她設下的陷阱,被徹底鎖死在系統之外。
最初只有幾條毯子,後來它們比照她的飛行服替她做了幾身衣服。衣料是鼓鼓囊囊的被褥一樣的東西,又暖和又結實,針腳細密,不用機器也能縫得這麼好,她可真沒想到。現在她可以邁出房間四下走動了。屋外的花園非常漂亮——算得上這個爛地方最美的東西,大約一百平米,從山坡漸漸向下傾斜。花團錦簇,還有樹,樹葉長長的,像羽毛,苔鮮地上有石板路繞來繞去。如果她願意,大可以把這裡看作一個祥和的所在,像他們在斯特勞姆的家的後院。
也有牆。不過站在花園的高處,她可以望出牆外。院牆拐來拐去,從有些地方望得見外面的景色。窄長的窗戶有點像她在歷史課本裡讀到的樣子,人可以從窗口向外放槍,或者射箭,不會暴露自己。
太陽落山後,約翰娜喜歡坐在羽狀樹葉的芬芳氣息最濃烈的地方,視線越過院牆低矮處,望向海灣。她不太清楚自己看見的都是什麼東西,船桅林立,真像斯特勞姆的海港。城市街道很寬,卻拐來拐去,街邊的房屋也歪歪斜斜。有些地方看上去像石砌建築組成的迷宮,不過她住的地方地勢很高,看得清清楚楚。遠處還有一道牆,延伸開去,望不見盡頭。上面的山頭是一片灰色的岩石,點綴著一片片積雪。
她可以望見城裡來來往往的像狗似的東西。一個個單看,很容易把它們誤認為狗(脖子像蛇,腦袋像耗子的狗)。從遠處看,其實更容易弄明白。它們總是一小群一小群活動,每群極少超過六隻。小群內部,這些東西互相觸碰,彼此協作,動作協調自如。但她從來沒發現一個小群距另一小群少於十米過。從這麼遠的地方望去,一個小群的內部成員幾乎融為一體——她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長著許多條腿的動物,逛來逛去,非常注意不讓自己靠近另一隻相似的怪物。到了這個時候,結論已經不可避免:一小群,一個思想。如此邪惡的思想,無法容忍接近相似的同類。
她第五次來到花園。這是最愉快的一次,雖然她不願意承認,但已經接近心曠神怡了。怒放的鮮花把自己毛茸茸的種子撒向空中。太陽接近地面,低低射來的陽光照在花種上,它們乘著輕風飄蕩,在看不見的水波中載浮載沉。她想像如果傑弗裡在這兒會做什麼:先像個小大人一樣一本正經,不久就繃不住了,撒著歡兒亂蹦亂跳。最後他會沿著山坡猛衝下去,盡可能抓住更多的結成一團團的花種,笑呀叫呀——
「一二三,玩不玩?」從她身後傳來的是個小孩子的聲音。
約翰娜驚跳起來,動作猛得差點撕裂縫合的傷口。沒錯,背後有一個小群。就是它們——它——為她拔出了箭頭。髒兮兮的一堆畜生。五隻狗低伏著身子,準備隨時拔腿便逃。看上去它們吃驚的程度幾乎跟約翰娜一樣。
「一二三,玩不玩?」又是一聲,和剛才一模一樣。其中一隻動物肩頭、腰臀和頭上的幾塊皮膚震動著,模擬出這個聲音,效果與錄音完全沒有區別。這些鸚鵡學舌的把戲她見得多了,可這一次……這句話用得很是地方,聲音不是她的,可這個調子她以前在什麼地方聽過。她雙手撐在後腰上,瞪著那一群動物。其中兩隻也瞪著她,其他的好像僅僅在觀賞這一幕,還有一隻緊張地舔著腳爪。
後面那兩隻抬著她的數據機!她一下子明白它們是從哪兒學到這個唱和調子的了,它們期待著什麼反應她也一清二楚。「我在玩,你玩嗎?」她說。
一群動物的眼睛瞪得滾圓,樣子滑稽到極點。「我也玩,大家玩!」對答完成,遊戲結束。它咕嚕咕嚕說了一大串,山坡下傳來回答聲。那裡還有一群,藏在樹叢中。約翰娜知道,只要她好好和上面這一群待著,另外那一群是不會過來的。
看來這些爪怪——一想到它們,她就會想起它們前爪上扣著的鋼鐵爪尖:這些,她將永誌不忘——看來它們一直在擺弄粉紅象,沒被陷阱擋住。比傑弗裡強,這種事她的小弟弟從來辦不到。事情很清楚,它們進入了低幼模式的語言學習程序。這一點她本該早就想到的:如果數據機發現有人笨手笨腳擺弄它,它便會搜集這些行為信息,這種蠢動作達到一定數量時,數據機會作出自我調整,適應小孩子,如果還不行,就再次調整,以適應還不會講薩姆諾什克語的低幼兒。只要約翰娜稍稍幫它們一把,這些東西便能學會她的語言。問題是,她真的願意這樣做嗎?
那一群走近一點點,至少有兩隻始終密切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它們不像原先那樣隨時準備逃開了。最靠近的一隻肚皮貼地趴下,抬頭望著她。挺乖的,可憐兮兮的——如果你不看它的利爪的話。「我的名字叫——」名字叫一短串嘰裡咕咯,聲波好像直鑽進她的腦門,「你的名字叫什麼?」
約翰娜知道這些都是語言學習程序的練習。這東西本來絕不會知道它自己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是,程序中的人物不斷重複「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再笨的人最後也能明白過來。不過,爪怪的發音真是太漂亮了,一點兒毛病都挑不出來……
「我的名字叫約翰娜。」她說。
「茲喔翰娜。」那群動物用約翰娜的聲音說,音節分割有點不准。
「約翰娜。」約翰娜糾正道。爪怪的名字太難了,她連試都不打算試一下。
「哈囉,約翰娜,讓我們再玩一遍姓名遊戲!」這也是程序中的話,爪怪說得興致勃勃,真傻。約翰娜坐了下來。沒錯,學會薩姆諾什克語之後,爪怪就能控制她……但話又說回來,只有通過這種途徑,她才能瞭解它們,才能打聽傑弗裡的消息。如果到時候知道它們殺害了傑弗裡怎麼辦?這樣的話,她就要學習怎麼才能傷害它們,傷得越重越好。它們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