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轉」是個普普通通的常見詞,任何環境裡都有意義,好像新鎮、新集這種名字一樣隨處叮見。人們遷移到新的地方、開發新的殖民地,就會用新鎮、新集這種名字為自己的新城鎮命名。同樣,只要涉及通訊網絡,就會出現中轉這個詞。哪怕你旅行十億光年,或者旅行十億個年頭,只要是在具有正常智力的種族中,你都可以發現這種詞彙。
但在目前這段歷史中,只有一個「中轉」眾所周知。文明網絡上傳遞的信息中,百分之二都會出現這一個「中轉」。中轉系統位於飛躍中界,距下界兩萬光年。飛躍界百分之三十的地區,中轉系統的信號均可以不受任何阻礙直接送達。其中還包括飛躍下界邊緣的許多星系,那種地方飛船一天只能飛行一光年。有些含金屬的太陽系所處位置也很好,與中轉系統的業務競爭很激烈。但那些文明體系一段時間後便對這種業務喪失了興趣,或者實現飛昇,進入超限界。弗林尼米集團則恆久不變。五萬年過去了,集團裡仍有一些老種族,從創立之初一直延續到現在,始終沒有消亡。它們當然不再是集團的領袖,但集團的理念和經營方針卻延續下來,始終沒有改變。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長期穩定的經營方針,使中轉系統成為麥哲倫星雲中最重要的通訊與傳播媒介,也是少數幾個能將信息延伸至玉夫星系的網絡節點。
在斯堅德拉凱,中轉系統可謂大名鼎鼎,聲譽極佳。經過兩年實習,拉芙娜認識到中轉系統的名聲其實還遠遠比不上它的實力。該系統位於飛躍中界,其真正的出口項目只有兩個:信息轉發功能、本地資料巨庫的信息輸出。他們從超限界進口的卻是最先進的生物技術和信息處理設備。中轉塢站之奢華,只有富裕到極點才敢這麼一擲萬金。這些塢站延伸開去足有上千公里,分隔區、修理艙、航運中心、公園、娛樂設施,應有盡有。當然,連斯堅德拉凱也有太空生活區,比這裡的大得多,但這裡的塢站並不是沿軌道運行,它們飄浮在距地面一千公里處,完全依賴反重力墊支撐——拉芙娜平生所見最大的反重力墊。斯堅德拉凱的一位學者一年的平均收入只夠支付一平方米的反重力材料,還是撐不過一年的劣等貨色。而在這裡,反重力材料多達數百萬公頃,足以支撐數十億噸的重量。為了替換壞死的材料,每年從飛躍上界購買新材料的費用就超過了很多星團貿易金額的總和。
而現在,我在這裡擁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或者說辦公林。直接為大老闆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爾打工的確頗有好處。拉芙娜往椅子裡一躺,眺望著中海。塢站的位置雖高,仍然保持著四分之三個標準重力。空氣噴泉形成一層大氣,平台中部可以自由呼吸。前一天,她乘著一葉小舟橫穿清澈見底的中海。那種體驗實在奇特:行星上空的雲朵在你的膝蓋以下,頭頂是群星和靛藍色的天空。
今天早晨她把海浪調高了些,把海底重力降低一點就行,不費吹灰之力。陣陣海浪拍打著她辦公林前的海灘。離海水三十米,空氣中仍然瀰漫著濃濃的鹽味。一道道白浪在遠處漲漲落落。
她望著那個人拖著腳步從海灘向她緩緩走來。眼下的情形她幾周前做夢也想像不到。幾周以前她還在資料巨庫裡呢,全副精力都用在改善資料結構上,慶幸自己有機會參與文明網絡中最大的資料巨庫的工作。而現在……好像她轉了一整圈,又回到了童年時代追求冒險的美夢之中。惟一的問題是,有時她覺得自己扮演的是壞蛋的角色。范·紐文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件供買賣的商品。
她站起身來,迎向自己的紅頭髮客人。
他沒有披掛格隆多富於幻想的腦袋創造出來的寶劍火銃,但衣服還是用古代歷險故事中的編織料子製成的。他懶洋洋的,一股信心十足、毫不在乎的勁頭。和格隆多會面之後,拉芙娜查閱了大量古老地球的人類學資料,那裡有他這種紅頭髮和紅色睫毛。不過即使在地球,這兩種東西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情形也很少見,他的煙灰色皮膚在地球人中更是罕見。這些情況表明,和她一樣,這個人也是後地球時代進化的產物。
他在一臂之外停下腳步,半邊臉一歪,向她露出一個笑臉:「你看上去非常像人類嘛。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小姐嗎?」
她笑著點點頭:「范·紐文先生?」
「一點兒沒錯。看來咱們倆都是猜謎的好手。」他大搖大擺從她身邊走過,踱進暗一些的辦公林深處。真是個傲慢自大的傢伙。
她跟在他身後,不知用什麼方式跟他談。她原以為和人類同胞打交道沒什麼問題呢……
結果談話進行得挺順利。范·紐文重獲新生已經三十天了,這段時間大多用在速成語言課上。這傢伙一定聰明得要命,已經能用特裡斯克韋蘭語談論生意方面的事了,用詞很簡單,但說得挺流利。這人其實蠻可愛的。拉芙娜離開斯堅德拉凱已經兩年了,實習期還剩下一年。她幹得相當不錯,結交了很多好朋友:依格拉萬、莎拉爾……但光跟這個人說說話,一股思鄉之情便湧上拉芙娜心頭。其實從某些方面說,他比中轉系統的絕大多數人更像外星人……有時她真想一把抓住他,把他臉上懶洋洋的自信微笑統統吻掉。
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爾所說的有關他的情況都是真的。他竟然對集團的安排躍躍欲試!從理論上說,這樣一來,她就能安安心心從事自己的工作,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負擔,可事實上……
「紐文先生,我的職責是引導你適應這個新世界。我知道,過去幾天裡你接受過許多強化訓練。但要真正消化這些知識,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紅頭髮笑了:「叫我范好了。你說的沒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塞得太滿的口袋。連睡覺時都不斷有聲音嘰嘰咕咕。學到的東西多得不得了,實際經驗卻等於零。比這更糟的是,我只是所有這些『教育』的對象。弗林尼米集團如果想整我的話,這種安排再方便不過了。所以我才學習了如何使用本地資料庫,而且堅持要他們替我找個像你這樣的人。」他發現了她臉上吃驚的表情,「哈!你還不知道。你瞧,跟一個真正的人說話,我就有機會觀察到點什麼,不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東西。還有,我一向很會看人,我覺得你這個人我能捉摸透。」他綻開笑容,說明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話多麼讓人惱火。
拉芙娜抬頭望望海灘大樹的綠色花瓣。這個笨蛋,不管他會遇上什麼事,活該。「這麼說,你挺會跟人打交道鑼?」
「在爬行界的限制條件下,我也算見過不少世面,拉芙娜。雖說模樣不像,但我已經是個六十七歲的老傢伙了。還得謝謝你們集團呢,替我解凍的活兒幹得不賴。」他假裝朝她斜了斜一頂不存在的帽子,「我的最後一趟旅行航行了一千多年。我是青河艦隊一艘遠程飛船上的火控程序員——」他的眼睛突地睜大了,咕噥了幾句聽不懂的話。有一會兒工夫,他看上去幾乎顯得非常脆弱。
拉芙娜伸過一隻手:「想起什麼了?」
范·紐文點了點頭:「媽的。我謝謝你們不假,但這種事兒除外。」
范·紐文的死亡是暴斃,冷凍保存並非事先的計劃安排。弗林尼米集團竟然能把他弄回來,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奇跡,至少按飛躍中界的技術水平來說是個奇跡。但記憶卻是個非常棘手的難題。它以生化為基礎,匆匆忙忙一凍可搞不好。
哪怕是范·紐文這麼傲慢自大的人物,碰上這種問題,照樣蔫下去一兩圈。拉芙娜忽然覺得他挺可憐:「記憶不會被全部抹掉,只不過得換個進入角度。慢慢會好的。」
「……是啊。別人也反覆這麼跟我說過。先想想別的,好多事直接硬想想不起來,得從旁邊溜過去。……唉,這種事,比死了還慘。」他洋洋得意的勁頭又有點緩過來了,但沒高漲到剛才那種討人嫌的地步,顯得挺有魅力。兩人談談說說好半天,紅頭髮盡量試著從側面接近「直接硬想想不起來」的事。
慢慢地,拉芙娜的感覺變了。面對爬行界的人物,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感覺:敬畏。在一生的時間裡,范·紐文所成就的一切在爬行界中簡直是不可能的。拉芙娜從小到大都對深陷爬行界的智慧生物充滿憐憫:這些生物永遠不會知道偉大輝煌為何物,可能永遠不能領會真理。但是,憑著一點運氣,憑著技巧,憑著一股純粹的剛勇,眼前這個人跨過了一重又一重障礙。格隆多為這位紅頭髮披掛上寶劍火銃時知道這些嗎?其實他做得對,范·紐文是個不折不扣的蠻族勇士,出生在一個遺忘了自己早先發達文明的殖民星球,他稱之為堪培拉。那個地方聽上去很像中世紀時的尼喬拉,只不過不是尼喬拉那樣的女性主導社會。他是一位國王的小兒子,住在冰冷的海邊一座石頭城堡裡,成長過程中始終與劍、毒藥和權謀為伴。如果中世紀的生活一直延續下去,小王子(或者以後的國王)到頭來準會死於謀殺。但他十三歲那年,舊時代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這個對於飛機和無線電只有些遠古傳說的世界突然之間面對來自太空的星際商人,堪培拉的封建體制於是土崩瓦解。
「青河派遣了三艘飛船遠赴堪培拉。他們原以為我們的技術文明很發達,結果大失所望。我們無法為飛船提供補給,其中兩艘只好留下,估計把我那個可憐的世界攪了個底朝天。我成了人質,被第三艘飛船帶走了。這樁交易是我老爹幹的好事,他還以為自個兒這一招把人家糊弄過去了。我挺走運,他們沒把我直接扔進太空。」
青河的艦隊由幾百艘配備吸氣式沖壓推進器的飛船組成,活動範圍有幾百光年。他們的飛船速度可以達到光速的三分之一。這些人大多數時候是貿易商人,有時也做做救援遇難者的事,更少見的情況下還扮演征服者的角色。范·紐文最後一次和他們在一起時,這支艦隊已經有將近三千年的歷史,累計開發了三十個世界。在爬行界裡,這已經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文明了……自然,在范·紐文復活之前,飛躍界聽都沒聽說過這個文明成就。和上百萬個注定滅亡的文明體系一樣,青河的成就也被深深埋葬在爬行界裡數千光年的深處。只有撞上天大的好運,他們才有可能爬上速度可以超過光速的飛躍界。
但對於一個習慣了寶劍和鎖子甲的十三歲男孩來說,青河帶來的變化之大,極少有人體會得到。短短幾周,他由一個中世紀的王子變成了飛船上的小聽差。「最初他們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覺得應該把我甩進冬眠箱,下一次停船時扔掉。你看,這麼個孩子,認為只有一個世界,而且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從小到大學的都是拿著把劍東劈西砍,你把他怎麼辦?」像幾分鐘之前一樣,記憶的潮水突然間衝進殘缺不全的頭腦,他陡地停住話頭。范抬頭掃了拉芙娜一眼,臉上還掛著剛才自高自大的笑容,「當時人家只當我是只凶巴巴的小動物,其實我也有些長處。從小到大,叔叔嬸嬸一門心思想幹掉你,你學的就是先下手為強。這些事,我想文明人是不會懂的。在文明世界裡,我見過更厲害的壞蛋,把整個星球炸成一片焦黑,只輕描淡寫地稱之為『調解手段』。但要說到貼身肉搏的出賣背叛,我的童年時代已經登峰造極了。」
聽范·紐文說來,只是因為運氣好,船員們才沒把對他的安排付諸實行。以後的幾年裡,他學會了適應新環境,懂得了文明社會裡的種種竅門。只要經過適當訓練,他完全可以成為青河艦隊裡一名出色的船長。他真的當了多年船長。青河活動區域裡包括幾個種族,還有好些人類殖民星球。有的時候,航行速度還不到光速的十分之三,從一個太陽系到另一個太陽系的航程中,范一直睡在冬眠箱裡,長達數十年時間。每到一個港口,他便復活過來,用一兩年時間盡力憑借手中的貨物和信息牟利——這些東西大有可能早就過時了,尤其是過時信息,有時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青河的名聲為他提供了某種程度的保護。艦隊的座右銘是「政權不斷交替,貪婪之心永存」,而且,他們的活動比大多數主顧長壽得多。即使是最極端的宗教狂熱分子,一想起青河的報復手段,也要收斂幾分。但是,大多數時間裡,達成交易依靠的仍然是船長的技巧和詭計。這方面,幾乎無人比得上那個在詭計叢中長大的小男孩范·紐文。
「我差不多要算最理想的船長。差不多,還差一點。我總是想瞧瞧我們做過生意的地區之外的空間。有時候賺了一大筆,足夠自己支付一支分艦隊的開支,我便會亂撞一氣,落個一文不剩。我在艦隊裡是個忽上忽下的角色。這一趟我指揮五條船,下一趟沒準就只能給一些該死的常規儀器編編維護程序。要知道,亞光速商貿旅行太耗時間,這麼一來,有好幾代人認為我是個傳奇式的天才,另外幾代人則把我的名字當成愚不可及的同義詞。」
一陣興奮,他的眼睛忽地睜大了:「哈!我想起來了,你們把我弄回來這一次,正趕上我轉到『愚不可及』這個週期,你還別說,有個指揮二十條船的船長比我還瘋……記不起她的名字了。是女的?不太像呀,我怎麼會在女船長手下當差呢。」他差不多在自言自語,「不管了。反正,這傢伙,別人多喝兩杯瞎吹一氣的事兒,他敢真的做出來,把身家性命全搭進去都不在乎。他管自個兒的船叫,唔,翻譯過來,叫……『瘋鳥』。聽名字就知道是什麼人了。他尋思,宇宙中肯定存在真正技術發達的文明形式,問題是怎麼找。這個人,瞎蒙亂撞,差不多猜出了『界區』這個概念。剩下的只有一個難題,他瘋得還不夠厲害,出了點兒小差錯。猜得出是什麼差錯嗎?」
拉芙娜點點頭。想想范的船是在什麼地方發現的,答案很明顯。
「猜得不錯。我敢說,這種想法比太空飛行的歷史還長:『古老的文明種族』一定在銀河的核心處,那種地方星星更密集,還有許多具有奇特能量的黑洞。那位船長決心帶上自己的全部二十條船,他們要一直往前走,直到發現什麼,或者不得不停留下來,開發殖民地。船長也知道,我們這一生中很難取得最後成功。但只要組織得當,飛不動時還可能抵達哪個人口稠密的殖民地,就地組織一隻新的青河艦隊,繼續遠征。
「至於我,好話沒傳到船長那兒去,壞話倒是聽了滿耳朵。最後居然還讓我上船,雖說只是當個程序員,也是天大的運氣了。」
遠征持續了一千多年,飛進銀河內核深達二百五十光年。青河艦隊的活動區域本來就接近爬行下界,比古老的地球更靠近底部,他們從這裡啟程,大大深入。即使這樣,二百五十光年之外便碰上了零意識深淵邊緣,不能不說時乖命蹇。瘋鳥與這條船的聯繫中斷,與另一條又中斷。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有時候全無徵兆,一下就沒有了。還有的時候,計算機失靈、或是運行極其緩慢。倖存者們發現了一種模式,猜出有什麼方面出了大錯。當然,沒有一個人把這些問題與宇宙界分聯繫起來。
「我們放慢速度,找了個太陽系,裡面有一顆行星勉強可以居住。當時除了我們一條船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所終了……其實我當時已經糊塗了,鬧不清楚究竟做了些什麼。」他一聲乾笑,「我們準是正好挨著零意識深淵,於是智商降到60,胡搞瞎搞。記得我拿生命支撐系統鬧著玩,說不定就這樣送掉了大夥兒的性命。」有一會兒工夫,他一臉傷感困惑。紐文聳聳肩,「等我醒來時,已經在弗林尼米集團溫柔的掌握之中,來到了這個可以超光速旅行的地方……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天堂的邊緣。」
拉芙娜一時無語,她的視線越過海灘,落在海浪上。兩人聊了很長時間,太陽已經隱入樹上的花瓣後面。陽光透過花叢,晃過她的辦公林。格隆多明不明白此人有多麼可貴?從爬行界帶回來的幾乎任何東西全都有收藏價值,一個活生生的人更是價值連城,而范·紐文呢,他是……獨一無二的。他一個人所體驗的,超過了某些文明體系的全部經驗,連零意識深淵都踏進過一隻腳。他看著超限界,把它稱作「天堂」。這個,拉芙娜現在理解了。這種感受不是出於無知,集團的教育程序也沒有出問題。范·紐文已經有了兩次脫胎換骨的飛昇體驗,從技術文明之前的蠻族到星際旅人,從旅行星際到飛躍界。每一次都是幾乎難以想像的飛昇。現在,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另一次機會。為了抓住這個機會,出售自己也心甘情願。
所以,我有什麼必要胃丟掉工作的危險,來改變他的心意呢?但她的嘴卻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大腦控制:「范,要不然還是先把飛昇的事往後推一推,好嗎?花點時間,把這裡飛躍界的事弄明白再說。到了任何文明形式,你都會大受歡迎的。在人類世界裡,你更會成為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奇跡。」一個不源於尼喬拉的人類成員。在斯堅德拉凱的本地新聞組裡,連拉芙娜這樣的經歷都被人們看作歷險:到離家兩萬光年以外的地方實習。學成回鄉後,十幾個星球的學院高級教職她可以隨便挑。但跟范·紐文相比,這些算得了什麼?只要他答應留下來,很多富豪甚至可能乾脆送給他一個星球。「錢不成問題,你可以隨便開價。」
懶洋洋的笑意更重了:「哦,你瞧,我已經開了價,弗林尼米也應了價。」
那種笑容啊,我真想……一位天人突然之間對斯特勞姆變種產生了興趣,范·紐文於是到手一張前往超限界的飛昇機票。這個天真無知的人到頭來也許會被人家製成百萬個標本,供天人模擬檢驗人類本性之用。
范·紐文離開不到五分鐘,格隆多便打來電話。她早料到集團會監聽她與范·紐文的談話,事先也告訴過格隆多自己的良心負疚。但真的見到他時,她還是有點忐忑不安。
「他什麼時候前往超限界?」
格隆多揉著眼點,樣子好像並不生氣,「十到二十天內還不會走。想要他的那位天人目前更感興趣的是查看我們的資料巨庫,觀察通過中轉系統的信息流。還有,那個人類成員,雖然很熱衷,但也相當謹慎。」
「哦?」
「是的。他堅持要在資料庫中查閱信息,要我們同意他在系統裡任意瀏覽。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在塢站裡四處找我們的僱員談話,他還特別提出,一定要跟你談。」格隆多的嘴巴部件咯嗒一聲,表示微笑:「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跟他說,沒關係。大致說來,他的行動就是四下舔舔,看有沒有暗藏的毒藥。從你嘴裡聽到最壞的情況,這樣很好,可以讓他更信任我們。」
她慢慢明白了,格隆多實在是信心十足。范·紐文真是個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真該死!「您說得對。他還要我今晚陪他去觀光區轉轉呢。」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好呀。唉,這樁交易的其餘部分也這麼順利就好了。」格隆多的頭轉動一下,只有外圈眼點注視著她的方向。他周圍全是狀態顯示器,顯示著集團的通訊與數據庫運行情況。就她所見,業務極其繁忙。「有件事也許我不該提,但說不定你能幫上忙……我們的生意很忙啊。」說這個好消息時格隆多好像一點兒也不高興,「飛躍上界目前有九個文明體系向我們提出要求,要我們提供寬帶信息供給。這些我們應付得了,可這位駕著飛船光臨的天人……」
拉芙娜想都沒怎麼想便開口插話,這種大不敬行為幾天前非把她嚇死不可。「這個天人到底是誰?會不會是斯特勞姆變種戲弄我們?」一想到那個東西帶走紅頭髮,她只覺得身上一陣冰涼。「不會,除非所有天人全都上了當。市場部稱我們這位客人『老頭子』。」他微微一笑,「當然是個玩笑,但說得也不錯。我們知道它1已經有十一年了。」沒有人確切地知道超限界天人到底活多久,但極少有天人五到十年後仍然同外界保持聯繫。一段時間後它們就不感興趣了,或者成長為另一種不同的事物——也許就是死了。解釋起來至少有一百萬種說法,其中幾千種還是來自天人的第一手材料。拉芙娜推測,真正的原因可能再簡單不過。如果說發展變化是主子,智力就是它的女僕。智力低下的動物只能隨自然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其變化速度不會超過動作遲緩的自然;人類,或與人類鉀力相當的種族,隨著其技術不斷發展進步,幾千年間便達到了它們的發展上限。而在超限界,超級智力發展變化的速度之快,大大超過了它的載體的演進速度,載體於是毀滅。所以,天人也會凋落,這完全不足為奇。
稱一位十一年的天人「老頭子」,實在合情合理。
【1天人與斯特勞姆變種的人稱代詞.本書均譯為「它」。】
「我們相信,老頭子是天人73型的變體,這種類型的天人很少是惡意的。而且我們還知道它飛昇之前是哪個種族。可現在,它引起了我們的極大不安。自從它的飛船到來,老頭子便佔用了我們的資料巨庫和本地網。我們向它提出要求,希望非關鍵數據能改用飛船直接訪問,但它拒絕了。今天下午的情況是最糟糕的,中轉系統將近五分之一的數據處理能力都用在替它提供服務上。它不光接受上傳鏈,還發給我們數量相當的下行鏈。」
奇怪呀。但是,「它還是照常付費,對不對?只要老頭子肯付大價錢,您還著什麼急?」
「拉芙娜,我們希望自己的集團能夠長期經營,老頭子大去之後仍然有客戶,能開張營業。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老頭子出的價再高,以後沒有了客戶,這個損失他的錢彌補不了呀。」拉芙娜點點頭。這裡暫時還能採取一些應急手段,但不可能長期維持。眼下是真正的現實生意,不是應用天人理論課上的練習。「老頭子隨便出個價就比飛躍中界任何一位客戶高,但如果他要什麼服務我們就提供什麼服務,能提供給其他客戶的就剩不下什麼了——後者才是我們未來必須依靠的對象。」
他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庫統計報告。拉芙娜對報告格式稔熟之極,一眼便看出格隆多的怨言正說到點子上。寰宇文明網絡是一個龐然大物,無所不包,分成無數層次,將數以億計個世界聯繫在一起。但它的帶寬並不大,甚至主幹鏈接的帶寬也只相當於地球文明破曉期的水平,如果查詢本地網,連一隻手腕式數據機都比它強。正因為如此,對巨庫的大宗查詢大多僅限於本地,信息運載飛船必須到港載貨,通過本地網直接訪問。但是現在……過去一百小時內,對巨庫的遠程查詢,無論在數量還是查詢額上,都已經高於本地訪問!這些訪問中,百分之九十來自同一個賬戶——老頭子的戶頭。
格隆多的聲音繼續從圖表後面傳來:「我們已經抽調出一台主幹收發站,專供天人使用。坦白地說,這樣下去我們撐不了幾天,未來的損失太沉重了。」
格隆多的臉重新出現在顯示器上:「我想你也清楚了,在目前形勢下,那個野蠻人簡直算不上什麼麻煩。過去二十天,我們的收入超過了過去兩年。這麼多收入,我們根本無法校驗吸收。你看,成功已經危及我們的生存。」他做了一個表情——相當於嘲諷的苦笑。
他們說了幾分鐘范·紐文的事,格隆多隨即切斷通訊。之後,拉芙娜在屋外的海灘散了會兒步。太陽已經落到背後的地平線下,腳下的沙暖烘烘的。塢站每二十個小時環繞行星一周,以大約四十度的夾角繞過北極。她走近海浪,這裡的沙灘被沖刷得很平,濕流渡的。潮濕的霧氣拂著她的肌膚。頂棚之上的天空暗得很快,變成靛青色,轉成黑色。空中移動著點.點銀星,那是飄浮的反重力墊,載著飛船進入塢站。這一切都驚人地昂貴,昂貴得毫無必要。拉芙娜曾經大致估算過這些花費,結果驚得她目瞪口呆。在這裡
工作兩年之後,她開始明自了這種奢華的意義。弗林尼米集團希望借此向飛躍界宣佈,自己資金雄厚,無論什麼通訊或資料需求它都可以滿足。他們還希望暗示自己擁有超限界贈送的秘密武器,讓可能的入侵者不敢輕舉妄動。
她呆呆地凝視著飛濺的浪花,睫毛被水沫打濕了。這樣一來,格隆多的麻煩就大了:他怎麼好開口讓一位天人滾蛋呢?拉芙娜只需要操心一個過分自信、一心找死的白癡。她沿著海岸漫步,不時便有一股潮水湧來,沒到她的足踝。
她歎了口氣。毫無疑問,范·紐文是個白癡……但卻是個多麼令人敬佩的自癡啊。她早就知道,從智力上說,飛躍界的人並不高於爬行界比較落後的種族。大多數自動化裝置在飛躍界運行狀態更佳,飛躍界可以以超光速旅行,這是爬行界辦不到的。這些不假,但飛躍界並不擁有超級智力,真正的超人頭腦只有超限界才能生成。所以毫不奇怪,范·紐文很有能力。極其突出的能力。他輕而易舉便學會了特裡斯克韋蘭語。他聲稱自己是個出色的船長,她對此毫不懷疑。在爬行界進行星際貿易,數百年冒險穿梭,很可能由此徹底脫離任何文明體系,或者落人對外來者抱有敵意的種族之手……這種事情需要常人難以想像的勇氣。她能理解,在他看來,飛昇至超限界只不過是另一個挑戰。只剩下二十天了,二十天內吸收一個全新宇宙的知識。這點時間太少了,不能讓他真正悟到:玩家已經變成了大大超越人類的對象,遊戲的規則也必然隨之改變。
還剩下幾天轉圜時間,她一定要讓他同心轉意。經過剛才的談話,她覺得自己沒什麼對不起格隆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