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二十天之後
「阿夫塞!」
阿夫塞躺在石柱區的大石頭上。高克在他身旁耐心地來回踱步。
「阿夫塞!」迪博又叫了一聲,穿過古代的石陣。他斷肢的末端變成了兩隻亮黃色的圓環——首個表明再生的跡象。
瞎子顧問醒了過來,從石頭上抬起頭。高克也隨著主人做出了反應,跑上前去迎接迪博,開叉的舌頭在它嘴裡滑進滑出。迪博彎下腰,想拍拍它,隨後意識到他沒有能用來拍它的手,不禁歎了口氣。高克似乎並不在意,它用鼻子蹭著迪博的腿。
阿夫塞從石頭上站起身,靠在尾巴上。「什麼事?」
「他們找到了麥裡登。」
阿夫塞大大地打了個哈欠,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誰?」
「皇家血祭司!我出生時的血祭司。他們發現了他。他被衛兵從楚圖勒爾省的最北部帶到了這兒。」
「你和他談過了嗎?」
「沒有,」迪博說道,「我想讓你和我一起去。」
阿夫塞伸手抓住高克身上的皮帶,和迪博一起向首都走去。溫暖的午後陽光從紫紅色的天空中照在他們的背上。
「麥裡登傷得很重,」迪博在途中開口說道,「他,嗯,試圖拒捕。」
「你的特工反應得過於熱烈了?」
「恐怕差點就形成了地盤挑戰。對像他這麼老的人來說,他的傷勢實在太重了。他們說他活不了多久了。」
「對他來說,這肯定是一段艱難的旅程。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要被從楚圖勒爾省一直押到這兒來。」
迪博點點頭。「的確很艱難。」
因為很少有人被指控,所以這裡沒有專門關押犯人的地方。他們進入了新皇宮的辦公室,迪博走在前面,高克幫助阿夫塞躲避著障礙物。踏上通往地下室的扶梯時,阿夫塞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怎麼了?」迪博問道。
「沒什麼。」
「你的鼻口變藍了,我的朋友。」
「我——我很抱歉。只是回憶起當年我自己被當作異端關在地下室的日子。請原諒,我並不想提起這段往事。」
迪博什麼都沒說。沒什麼好說的。他們沿著樓梯繼續向下,來到石頭地板上。在石頭地板上前進時,他們和高克的腳爪發出輕微的刮擦聲。
兩名皇家衛兵站在一扇木門前。迪博解散了他們——狹小空間內擠的人太多。他、阿夫塞和高克走進散發著霉味的屋子,迪博很快走到屋子遠端,盡量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屋子裡放著兩隻柳條箱,這裡明顯只是個儲物間。皇家血祭司麥裡登俯臥在地板中央,看上去又蒼老又憔悴。
「麥裡登。」迪博道。
老人微微抬起鼻口。「陛下,」他說道,「還有阿夫塞,哈哈特丹。」
「你沒有權力准許別人進入地盤,」迪博說道,「你是個囚犯。」
麥裡登喘息著說:「我沒有犯罪。」
阿夫塞搖晃著尾巴。「不,你有罪。」
麥裡登看了看阿夫塞,開始呻吟,彷彿僅僅將鼻口稍稍抬起都痛苦異常。「你錯了,阿夫塞。」
「錯了?」阿夫塞雙臂環抱於胸前,「你拒絕承認你在甄選王位繼承人的時候做了手腳?」
麥裡登輕聲喘息著。「我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他說道。
「你在逃避問題,」阿夫塞說道,「告訴我——」
麥裡登的呼吸聽上去像撕裂紙片時發出的聲音。「當著迪博,我什麼都不會說。」
「我是國王,」迪博說道,「你理應對此做出解釋。」
麥裡登搖了搖頭,隨後又開始呻吟。搖頭也令他痛苦。「我不懷疑你的權威,迪博。事實上,我非常尊敬你。但我很快就要死了——也就是一分天的工夫。我保證,離開我,我會向阿夫塞說出我的臨終懺悔。你要是留下,我什麼都不會說。」他停了一會兒,使勁地喘了幾口氣,「你不能強迫我,我相信,任何形式的逼供都會令我立刻死去。」一陣長長的喘息之後,他接著說道,「請離開吧,迪博。」
迪博看著阿夫塞,阿夫塞當然不可能對此做出任何回應。終於,國王用十分惱怒的口氣道:「很好。」他大步離開了房間。缺了胳膊的他當然不可能狠狠摔上房門,但他死死地盯著那扇門,彷彿要用目光把它摔上。
阿夫塞溫柔地按下高克的頭,爬行寵物聽話地趴在地上,四肢攤在身體兩側。隨後,他鬆開皮帶,走近麥裡登,俯下身子。
「現在,」阿夫塞輕聲說道,「向我坦白你的罪行吧。」
「罪行?」麥裡登磕了磕牙,動作很輕微,「阿夫塞,你和別人說的一樣,你相信你們這些學者和我們宗教人士之間有根本性的衝突。」麥裡登喘息著,這句話中斷了好幾次,「但是你錯了。看看迪博!我們有過的最棒的領袖。他很堅強,必要時能展現他的權威,但同時又平和到足以讓其他人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就說你自己吧,阿夫塞,你的那個想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計劃,倫—倫茨會聽你的嗎?不,肯定不會。她太強硬了,太注重於保護自己的地盤了。不管發生了什麼,她都會以自己的方式來統治。」
「所以你選擇了一個可塑性更強的候選人,一個你可以施加影響的人?」
「我們選擇了一個可能更加溫和的人,阿夫塞,就這麼簡單。有人跟我說過我走了之後發生在這兒大街上的事。暴力、死亡,到處是鮮血。這是個永遠無法停止的輪迴。你,阿夫塞,就連你當時都殺了人。」
「達加蒙特中的鬥殺不能視為殺人。」
「它們是同義詞,只不過,這種想法能使我們在殺人之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別跟我說這些廢話了。在我的年代,我吞下了超過一千個昆特格利歐嬰兒,我甚至驚恐地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麼幼小、這麼嫩的肉。我們用委婉的說法來描述這一切,假裝我們不是殺手,但事實上,在內心深處,我們就是殺手,不但會為了食物而殺死動物,甚至會殺死我們自己。謀殺犯!」
「我不明白。」阿夫塞說道。
麥裡登的呼吸變得更為急促,彷彿說了這麼多話奪去了他最後僅存的能量。「你是不願意去弄明白。信使們正在傳遞著托雷卡的進化理論:適者生存,還有進化過程如何改變了物種,等等。托雷卡認為這是個新觀點。他錯了。我的教派從古代開始就瞭解這一點,因為我們一直都在實踐這種理論。我們是選擇過程的代理人。在每一代人中,我們只讓最強壯的人生存下來。這種做法改變了我們,改變了我們整個種族。隨著一代又一代的人生老病死,我們的地盤爭鬥本能變得越來越強,而不是變弱。我們變得越來越暴力。是的,但我們同時變得更強壯了,我們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價。我們是一群殘廢的人,無法協同工作。在迪博母親統治的年代,我們都清醒地意識到我們正在被拖入一場戰爭,戰爭的發生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拖入戰爭,阿夫塞!殺、殺、殺,不斷地殺,直到沒人剩下為止。」
「一個昆特格利歐不會殺死其他昆特格利歐。」阿夫塞道。
麥裡登乾咳了幾聲。「《聖卷》上是這麼說的。但我們是殺手,這兒發生的事會波及整個世界:達加蒙特,大街上血流成河。我們正站在懸崖邊上,阿夫塞,正處於全世界範圍內地盤瘋狂大發作的邊緣,永不停息的地盤瘋狂。」他停頓了一會兒,喘息了幾下,「攻擊性本能統治著我們;這是我們培育出來的特性。作為一個領袖,倫茨的攻擊性過於強烈了。」他再次停頓了一下,「你見過她,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阿夫塞回想起以前那次——也是惟一一次——與倫茨見面時的場景。他前去徵求她的意見,讓年輕的王子迪博陪伴他一起參加成人儀式,包括首次狩獵典禮和朝聖之旅。在倫茨的辦公室內,她舉起她的左手,手上的三個金屬手鐲「叮噹」作響。「我允許他和你一起去,但是——」她伸出第一根指爪——「你要——」第二根指爪——「對——」第三根指爪——「他的安全——」第四根指爪——「負責——」第五根指爪。
重新蜷起手指前,她讓屋內的燈光在修剪得很光滑的爪子上照射了好幾次心跳的時間。一種威脅。一種肢體暴力的威脅。人民的領袖竟然故意將恐俱注入一個孩子心中。
「是的。」阿夫塞終於說道,「她太好鬥了。」
麥裡登吸了一口氣,發出長長的顫音——「當她產下第一窩蛋——新的國王將從這些蛋中產生——之後,我看到了改變世界的機會。我挑出了最強壯的男性——的確是羅德羅克斯——把他送得遠遠的。其餘的嬰兒則按照強壯程度排序,被依次由遠及近地送往外圍各省。他們中個子最小、體力最虛弱的迪博被留在了這兒。」
「為什麼你對皇族的孩子這麼做?為什麼不對其他人家的孩子這麼做?」
麥裡登縮起身子,他在忍受劇烈的疼痛。「如果這種方法奏效,我們或許會推廣運用。但是請記住,儘管我是首席血祭司,我也有反對者,即使在我自己的教派內也存在。我很難對公眾隱瞞這種變化。但在皇族內,這麼做相對簡單些,儘管是個嚴加看守的秘密——自從拉斯克以來,皇家的八個孩子都會存活下來。我沒有改變這一點。如果我改變這種做法,我就不能確定我的——我的試驗,用你的專業詞彙來說——會有結果。」
「一個繁殖試驗。」
「是的。」
「你成功了。」
「從很多方面來講,是的。」麥裡登說道。他現在的聲音比剛開始說話時輕多了,「迪博是我們有過的最好的統治者,你知道這是真的。如果不是有一個像他這麼公正的領袖坐在御用板床上,你的出逃計劃永遠不會啟動。確切地說,你自己早就死了——被處決了。」他停了下來。
長時間趴在地上令阿夫塞覺得很不舒服,他站起來,坐在自己的尾巴上。「難以想像。」
「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阿夫塞。」麥裡登微弱的聲音消失在房間中。
「難以想像。」阿夫塞再次說道。
「你把宗教看成你的敵人,科學的對頭。我能理解。我猜是因為你的眼睛是被一個祭司,德特—耶納爾博,用刀子捅瞎的。但那只代表耶納爾博一個人,即使是他,也認為自己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阿夫塞緩緩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而且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我們的人民。」麥裡登說道。
「謝謝。」
「但是,你現在必須承認,我做的同樣也是為了我們的人民。」
阿夫塞沉默了一會兒。「我承認。」
麥裡登呼出一口氣。呼氣的時間很長,彷彿他的肺被堵住了,空氣在尋找出口時遇到了麻煩。「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阿夫塞。」麥裡登終於開口說道,「我一直是個祭司,我告訴別人應信仰上帝,告訴別人死後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很快,我就能知道我的話是不是真的。」
阿夫塞點點頭。「是的,我們都想知道。」
「但我理應知道。而現在,到了這最重要的時刻,我發現自己竟然並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麥裡登。」簡短的停頓之後,「你害怕嗎?」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是的。」
「你想讓我留下陪你嗎?」
「這個要求太過分了。」
「我的導師薩理德去世時,我陪伴在他身旁。我的兒子德羅圖德死時,我也在他身邊。」
「他們有什麼表現?」
「當然,我看不見德羅圖德,但薩理德顯得……很平靜,他似乎已經準備好了。」
「我不知道我準備好了沒有。」
「我也不確定我這一生是否能準備好。」
「但是,是的,阿夫塞,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我會的。」
「我死了之後,你會告訴迪博他是最弱小的一個嗎?」
「他是我的朋友。」
麥裡登歎了口氣。「當然。」
「我決不會傷害我的朋友。」
「謝謝。」麥裡登說道。
他們一起安靜地等待著。
觀察者的冥想
我安靜地等待著,等待了好幾百萬年。
我思念傑佳齊。我播種過的那些星球上,還沒有哪個產生了智慧生命,儘管我對它們中的一些仍抱有希望。我相信它們中最有希望的是哺乳動物行星和恐龍月亮。我焦急地注視著它們,不知不覺中,它們所在的星系完成了四分之一圈的自轉。我非常擔心我的計算有誤,擔心由於我的干涉,這兩個世界都不會出現智慧生物。
在爬行動物的新家,經歷了初期的移植衝擊後,緩慢但又穩定的大腦與身體比例的上升通道重新啟動了。同樣地,現在已經遍佈熔爐生態圈各個角落的哺乳動物也沿著一條相同的曲線向上攀升。
終於,智慧生命幾乎同時出現在這兩個世界上。
統治著熔爐的陸地生命將他們自己稱為人類,把他們居住的行星稱為地球。在一個叫作加拿大的地方,人類地質學家發現了布爾吉斯頁岩——光滑的、富含大量化石的岩石,岩石的年齡可以一直追溯到他們稱之為寒武紀大爆炸的時代。那是一次生命多樣化的爆發,十幾種嶄新的、有本質不同的身體形態幾乎同時出現。
但是很快,在熔爐上,這些身體形態幾乎全都滅絕了,好在我已經把這些物種移植到了很多個世界。其中的一個物種,長著五隻眼睛和一個長鼻子的歐帕畢尼亞蟲,是傑佳齊的祖先。人類永遠沒機會認識這些早已離家的表親了。
還有生活在這個月亮上的他們。他們是地球上的恐龍——確切地說,是一種矮個子暴龍——的智慧後代,他們稱自己為昆特格利歐,意思是「陸地上的人」。
我以為我成功了。我以為我讓兩種智慧形式都得到了發揚。但我終於清醒地意識到,我忽略了一個重要因素。
這個宇宙和我出生的那個不同。這個宇宙內,混沌支配著一切:任何系統的發展都與它的初始狀態有關。我以為我做得很好,挑選了一個氣體行星的第三個月亮。但它還有其他十三顆月亮,我只能大致估算它們的質量和軌道位置。我甚至無法精確地畫出未來幾千年內的軌道變化情況,也無法保證在對它們的軌道進行微調時,不會影響到其他行星的運行。
這些質量體之間的相互作用編導了一曲狂亂之舞,即使舞者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個動作會是什麼。月亮的軌道一直在隨時間變化,終於,本是第三個的變成了第一個,而它還在不斷地向它所圍繞的行星靠近、再靠近,最後變得過分接近。昆特格利歐的世界——現在是最裡面的一個月亮——仍然將固定的一面對準行星,因而它一天的長度和它公轉一圈的時間相等,但是它現在一天的長度只是熔爐上長度的一半。還有,它已經支持不了多少天了。
我能推動一個輕微的彗星,條件有利的話還能引來氫氣,甚至能將暗物質做螺旋型旋轉,但是我無法移動一顆星球。
昆特格利歐有一個斷臂上帝的傳說。沒有了傑佳齊,我失去了我的雙臂。
但是我注視著。
我抱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