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文明三部曲·化石獵人 正文 第44章
    競技場

    首都競技場中的包廂被設計成每個只能容納一位觀眾,但其中一個包廂的日間板床被卸走了,好讓它能同時裝下阿夫塞和他的助手鮑爾—坎杜爾。他們倆都坐在小板凳上。坎杜爾的地盤本能不會被阿夫塞誘發,對他來說,這個瞎子昆特格利歐一直是一位特殊人物。

    “請向我描述一下現場的一切吧。”阿夫塞道。

    坎杜爾伸長脖子,向包廂的開口外望去。“天空有幾朵雲,呈扭曲的管子形,像從肚子裡流出的腸子。”坎杜爾停了一下,磕了磕牙,“怎麼樣?我這個比喻很恰當吧?”他的聲音拉得很長,聲音仿佛沿著他瘦長的骨架緩慢前進。“今天的天空是一片鮮亮的紫色。當然,太陽還在上升,現在躲在一朵雲後面。天空中能看到三個,不,是四個月亮,其中兩個是新月,其余兩個是凸月。”

    阿夫塞點了點頭。“那是大個子、灰球、舞者和緩行者。”

    “對。”

    “觀眾怎麼樣?”

    “包廂像這樣排列,我在這兒看不到其他人。但有人告訴過我,今天所有的包廂都滿了。”

    “好。即將發生的事肯定會廣為流傳。”

    “這一點不用擔心。我知道首都省所有的信使都來了,其他省份的信使也來了不少。”

    “場地看起來怎麼樣?”阿夫塞說道。

    “場地上的草坪由棕色和綠色兩種草混合而成,非常平整。他們為這次格斗做了不少准備。草坪上沒有一點禿斑。你知道場地是菱形的嗎?用橘黃色粉末標出了東西向和南北向的軸線,把菱形分成了四個三角形。”坎杜爾安靜了一陣子,隨後開口問道,“阿夫塞,迪博會贏嗎?”

    “我已經不是占星家了,坎杜爾,從來不算是個真正的占星家。我的導師在教我如何解讀預兆之前就死了。”

    “你制定了一套作戰計劃?”

    “再好的計劃也需要運氣,大量的運氣。”

    下面的場地上傳來一陣鼓聲。“哈,”坎杜爾說道,“格斗者進場了。”

    “請描述一下他們。”

    “他們幾乎從我們的正下方進入了場地——那地方的底層有一扇通向競技場地的大門。迪博領頭。他系著一根很厚實的紅腰帶,但沒有掛飾帶。我猜飾帶可能會礙事,風險太大。不管怎樣,有了那根皮帶,他很容易辨認。其余七個人跟在他後面,每個人離前頭一個都有五步的距離。每個人都扎著類似的腰帶,腰帶的顏色代表他或她來自哪個省份。”

    場內響起歡呼聲。來自不同省份的觀眾支持著各自心目中的勝利者。迪博獲得的歡呼最為響亮。

    “我已經有很多個千日不用操心記住省份代表色之類的事了,”阿夫塞在觀眾們的喧囂中說道,“省份的顏色配置我已經忘了。”

    “沒問題,”坎杜爾說道,“迪博系著皇家紅腰帶。科洛爾,來自阿傑圖勒爾省,系著白色腰帶。斯班瑞斯,來自楚圖勒爾省,腰帶是淺綠色的。來自弗拉圖勒爾省的溫德斯特系的是黑色——或者深藍色,很難分辨。代普洛德,來自克夫圖勒爾省,系著淺藍色。艾木特姆——他來自詹姆圖勒爾省——系著金色腰帶。來自瑪爾圖勒爾省的內斯特系著粉紅色腰帶。還有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羅德羅克斯,來自愛茲圖勒爾省,他系著棕色腰帶。”坎杜爾手中拿著一個娜娃托制作的最好的望遠器。他把望遠器舉到眼前。“迪博看上去很緊張,阿夫塞。”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阿夫塞說道,“一位偉大的獵手曾經跟我說過,‘恐懼是最好的助手。’驕傲最後會害了他。他還算明智,知道恐懼。”

    “黑死獸處於饑餓狀態,”坎杜爾說道,“他們已經餓了它二十天了。它很可能把他們全部吃掉。”

    “也許吧。”阿夫塞輕聲說道。

    底下傳來一聲鑼響。所有人都將頭轉向場地北端的入口,除了阿夫塞。他把頭扭成與聲音成垂直角度,以便更清楚地聽到底下的動靜。

    “他們正在開啟關著野獸的大門。”坎杜爾說道。這扇門聯著關押那頭黑死獸的石頭圍欄,它已經在裡頭關了好幾百天,等待著挑戰者。

    阿夫塞點了點頭。“我能聽到棘輪轉動的聲音。”

    “黑死獸出來了——”

    整個競技場安靜下來,只有幾只在競技場上空盤旋的翼指不知道下面發生了什麼,時不時地發出幾聲叫喊。它們看到了那頭巨型食肉獸從大門中緩步走出,不禁又尖叫了幾聲。

    雖說坎杜爾被它的模樣嚇了一跳,但他不得不承認,黑死獸的樣子還是挺優雅的。一位了不起的獵手,長著鋒利的牙齒和爪子,身體比只有一兩個月亮的罕見的暗夜更黑。

    從望遠器中可以看到,那生物吃了不少苦頭。鼻口處有很多地方的皮膚呈淺灰色,而不是黑色。取出那只巨大的樹脂球時不太順利,取出過程中撕下了鼻口上的很多皮肉。還有,野獸的肚子明顯凹了進去——它肯定餓到了極點。

    突然間,格斗開始了。黑死獸沖向前去,邁開巨大的步伐,越過草坪。八名挑戰者立刻分散開來。

    這頭魔鬼已然盯住了一個目標:系著藍色皮帶,來自克夫圖勒爾省的代普洛德。代普洛德跑向左邊,但黑死獸的步伐比她的不知大了多少倍,她根本沒有擺脫它的希望。

    黑死獸向前狂奔,後背繃得很直,與地面保持平行,尾巴飛揚在它身後。除了細小的上肢和愚蠢的方腦袋之外,它現在這個樣子看上去活像一個昆特格利歐……一個烏黑的昆特格利歐,一個被煤煙熏黑的昆特格利歐。

    代普洛德以驚人的速度頑強地向前奔跑,但早在黑死獸那黑寶石般的眼睛盯住她的一刻,她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野獸迅速縮短他倆之間的距離。它向前探著身子,巨大的腦袋壓了下來,嘴巴張得大大的,位於紅色口腔角落中的藍色隔膜繃得緊緊的,就像鼓上的蒙皮。黑死獸趕上了她,一口咬在她的背上。在阿夫塞和坎杜爾的包廂中都能清晰地聽到脊椎斷裂的聲音。代普洛德發出一聲慘叫。她的軀干在黑死獸大嘴的咬合之下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用來支持慘叫的空氣從她軀體上那個血淋淋的破口中找到了更為方便的出口,慘叫只發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場內還有七個人需要對付,但這只黑死獸都快餓死了。它迫不及待地把代普洛德的屍體扔到地上,用一只三趾蹄子踩住她,然後低下頭,猛地一扯,撕下了代普洛德屍體上的一條腿。坐在場地上方安全處的觀眾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對黑死獸來說,昆特格利歐的身體太小、太瘦,完全算不上一頓美餐,但這只黑死獸已經餓瘋了。它把代普洛德的腿整個吞在嘴裡,巨大的牙齒啃食著骨骼上的肌肉。黑死獸用它細小的上肢調整斷肢在嘴裡的位置,像嬰兒在玩弄咀嚼棒一樣,最後,它吐出剩下的東西——沾滿鮮血的骨頭,骨頭上牽連著幾根筋,筋上還吊著幾片肉。它們掉到地上,仍然保持著原先骨架的形狀。

    野獸繼續啃食著屍體,從屍體的腹腔中扯出了內髒。

    場地上,來自詹姆圖勒爾省的男性艾木特姆嚇得腿都軟了。他哀嚎著,祈求人們將他放出去。他的爪子使勁刨著競技場的石牆,想找到立足點,從這裡爬出去。但人群對他發出嘲罵,罵他是個懦夫,說他的存在是一種恥辱。坎杜爾向阿夫塞描繪了這一場景。

    “我同情他。”阿夫塞輕聲道。

    尖叫加上徒勞的掙扎,反而加速了艾木特姆的死亡。剛吃完代普洛德的黑死獸抬起頭,觀察著整個場地。有七份可口的食物可供選擇,他們全都盡可能地遠離它所在的位置。最終,黑死獸的注意力鎖定在艾木特姆身上,顯然被他的尖叫聲吵煩了,決定就此了結他。

    巨大的步伐,僅僅邁了二十步,黑死獸便從代普洛德的殘骸——所剩無幾了——來到艾木特姆跟前。艾木特姆竟然愚蠢地背靠一面石牆站著。黑死獸的腦袋向前一探,仍在狂叫的艾木特姆向右一閃,躲過了攻擊。黑死獸再次彈出了腦袋,這次碰到了他,嘴巴咬住了艾木特姆的頭,也就是發出惱人尖叫的地方。它的嘴使勁一閃,強有力的咀嚼肌鼓了起來,把艾木特姆的頭從他身體上撕扯下來。過了一小會兒之後,它吐出一個已經變形的昆特格利歐的頭顱。

    黑死獸顯然覺得先前的吃法更便當,於是又從四肢開始,大嚼艾木特姆的屍體。一條接一條地吃完,然後把血淋淋的鼻口湊到軀干上,享用著作為甜點的內髒和腸子。

    兩個倒下了,還有六個。

    有這種可能:所有兄弟姐妹被吃掉之前,野獸的胃口就得到了滿足。但這種可能性很小——相對於黑死獸通常的食物如雷獸和成年鏟嘴來說,即使八個昆特格利歐加在一起,也只能算一頓小吃。

    黑死獸剔著艾木特姆骨頭上的肉,與此同時,來自阿傑圖勒爾省、系著白色腰帶的科洛爾決定偷偷繞到野獸身後去,自以為一旦離開它的視野范圍,她就能獲得安全。

    她的策略失敗了。沒有任何活動物體能逃離那兩只巨大的黑色眼睛。一打掃完艾木特姆的屍體,黑死獸馬上轉過身體,徑直朝她沖去。阿傑圖勒爾省的省長繼承人頗有智謀。她先嘗試著忽左忽右蛇行前進,但很快意識到這只能讓黑死獸更快地追上她,於是開始筆直地朝競技場北端的大門跑去。黑死獸剛才就是從這扇大門中出來的,現在,這扇門緊緊關著。

    獵食者很快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科洛爾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逃。但她不是那種輕言放棄的人。她轉過身,朝著黑死獸沖了過去。魔鬼被嚇了一跳,放慢了腳步。科洛爾縱起身,彈出爪子,伸長手臂,猛地攀爬在那家伙的左大腿上。她的爪子刺穿了黑色的表皮,破口處湧出幾股鮮血,順著大腿蜿蜒而下。隨後,她張開大嘴,狠狠咬了它一口。黑死獸發出一聲雷鳴般的怒吼,徒勞地想用瘦弱的上肢把科洛爾打下身去。科洛爾又咬下了一塊肉,她沒有把肉吞下,而是吐在地上。接著,她又咬下了第三塊。黑死獸想扭過頭來咬她,但身體卻無法扭到那種程度。最終,它歎息似的吐了一口氣,側身朝地上一躺,把科洛爾壓在身下。隨即,它又翻滾了一下,肚子著地,用兩只小爪子支撐著,不讓自己向前滑跌,後腿一用力,又站了起來。科洛爾四肢癱軟,擺出一種很不自然的姿勢。但她還沒有死,只是暈了過去。黑死獸的一只腳狠狠跺在這個阿傑圖勒爾省人身上,大大的三趾蹄子覆蓋了她的整個胸部,腳爪撕開了她的皮肉。科洛爾就這麼死去了。

    黑死獸再次享用了一頓美餐。吃完科洛爾之後,它又站直身體,打量著整個場地。它現在又回到了菱形的北端頂點,剩下的五個昆特格利歐則設法到了南端那個頂點。野獸可能認為這兩個頂點之間的距離太長了,而且昆特格利歐的肉太少,不值得它追獵。它轉過身,仿佛打算離去,但馬上又停下了,巨大的腦袋左右甩來甩去。吃了些東西之後,它才意識到自己仍然在一個陷阱之中,看不出有什麼通道能離開這個競技場。

    野獸扭過它那顆烏黑的腦袋,發出了一聲震天的吼聲。它轉身面對觀眾席——兩座高高在上、彼此呈鈍角的看台。它夠不著,但顯然能看到昆特格利歐們,一個包廂裡一個,活像一個個糖果禮盒。好幾百份小點心,每塊都夠它嚼上三四口,但就是夠不到,真是令人心焦。它又叫了一聲,腦袋還同時在空中劃了個半圓,仿佛要讓昆特格利歐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是它發洩憤怒的對象。

    緊接著,它又看到了那五個剩下的挑戰者,惶恐地擠在場地的另一頭。至少這些人能直接嘗嘗它發怒的滋味。它開始向他們沖去。

    野獸選擇了最短的路徑,巨大的腳掌准確地拍打在標明場地軸線的橘黃色粉末上。粉末飄散在它每次抬腳帶起的草皮旁。

    隨著黑死獸與挑戰者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坎杜爾對阿夫塞的解說也越來越快,想盡可能地在阿夫塞腦中重現眼前殘忍的一幕。“還剩下內斯特、斯班瑞斯、溫德斯特、羅德羅克斯和迪博。”他說,“現在還很難說清黑死獸的下一個目標是誰。我猜可能是內斯特——是的。內斯特,來自瑪爾圖勒爾省。他的腰帶是粉紅色的。上帝,那家伙真能跑啊!內斯特在逃跑,我相信他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但還是跑不過黑死獸——他被絆了一下!他倒下了,鼻口沖下,扎在草地中。黑死獸就要追上他了,它嘴巴已經張大了。黑死獸的頭伸過來了,內斯特在地上發瘋似的向前爬。黑死獸咬到他了——不,等等!它咬住了內斯特的尾巴,就在尾巴根部。哦,尾巴被整個咬斷了。內斯特又在向前猛爬,他站起來了,但沒了尾巴他無法保持平衡。唉,往前跑時身子前傾得太過了,再直點就好了。黑死獸的喉嚨張大了,它吞下了整條尾巴。它又開始追趕了。該死的!我早就料到了。內斯特又一頭摔在地上。黑死獸——黑死獸追上他了。嘴巴咬住了他的肩膀,一只大蹄子踩住他下半段,然後——然後——阿夫塞,它用嘴往後撅,彎起內斯特的背。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脊背能往後彎得這麼厲害。它在用力撕扯,上帝——那東西把內斯特折成了兩半。現在,上半段身體——頭和肩膀——已經被它吃到了嘴裡。”

    整個競技場沉寂了。阿夫塞能聽到肉被撕扯下來時發出的滑膩膩的聲音。終於,他開口道:“還剩下四個人,迪博已經成功了一半。”

    “也許吧,”坎杜爾說道,“也許不是。黑死獸在內斯特殘骸上沒有浪費多少時間。它在尋找下一個目標,而且我擔心——是的,是迪博。它向迪博沖過去了。”坎杜爾情不自禁地叫喊道,“快啊,迪博!快跑!”

    “他不會跑的。”阿夫塞說道。

    “但他確實在跑,”坎杜爾說道,“他在拼命逃生。不,等等,他——他停下了,阿夫塞。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離黑死獸只有大約二十步遠。”

    阿夫塞發出了滿意的“絲絲”聲,仿佛在說“好”。

    迪博完全靜止了,甚至屏住了呼吸。黑死獸停止了追趕,來回晃動著它的大腦袋,仿佛突然間迷了路。

    “我看不明白。”坎杜爾說道。

    “你當過牧人,”阿夫塞說道,“我還以為你明白呢。”

    “我不明白——我明白了!但這不可能!黑死獸看不見他,除非他重新開始移動!它的小腦袋意識不到靜止的物體。”

    “完全正確。”

    “迪博知道這一點有多久了?”

    “任何必要的有關黑死獸的知識,他都知道。我讓他研究了所有的資料、所有的學術報告和所有的民間傳說。我還讓他花了好幾天時間,就坐在圍欄上,觀察那只黑死獸的一舉一動。”

    “但他無法一直就這麼靜止下去,即使他能做到,黑死獸也能聞到他,聽到他的——”

    “其他人會轉移黑死獸的注意力——”

    “你說對了!溫德斯特犯傻了,她想溜到北邊的頂點那兒。這個傻瓜,黑死獸看到她了。它離開迪博,朝她追過去了!”

    黑死獸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溫德斯特。它扯下她的四肢,啃光上面的肉,接著吃掉了軀干裡的內髒。現在已經有五具血淋淋的遺骸散落在寬敞的菱形場地內,只剩下三名挑戰者了——斯班瑞斯、羅德羅克斯和迪博。

    羅德羅克斯,來自偏僻省份愛茲圖勒爾省的省長——那個向迪博發起挑戰,挑起這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是黑死獸的下一個目標。他的腰帶是棕色的,代表著他的省份,也與他省內隨處可見的貧瘠土壤的顏色一樣。黑死獸低頭向他沖去。羅德羅克斯非常強壯,是所有挑戰者中最強壯的一位。他沒有轉身逃走,而是准備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對它。他邁動著強有力的雙腿,朝黑死獸沖了過去。他們倆越沖越近,越沖越近,大地在他們腳下顫動,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了……

    突然間,羅德羅克斯向右一閃,開始繞著黑死獸兜圈子,一圈接著一圈。龐大的食肉動物無法像羅德羅克斯那樣靈巧地轉身,盡管它好幾次把大嘴湊近了對方的身體,羅德羅克斯都設法躲避了過去。他繼續圍繞著黑死獸轉圈,一圈、兩圈,觀眾們看得頭都暈了。

    黑死獸也在跟著他轉圈。它太笨了,不知道只要停下來等著,羅德羅克斯就會自己送上門來。

    這策略真是太棒了——轉暈這個魔鬼。這將是個多麼具有決定性的勝利啊!不只是從黑死獸的篩選過程中存活下來,更為厲害的是,竟然打敗了黑死獸。國王的寶座將牢牢掌握在羅德羅克斯手裡。

    黑死獸的身體在打晃,轉圈的步履開始蹣跚,它快轉暈了。羅德羅克斯的體力和毅力真是驚人,能一直將這個轉圈游戲持續到現在。終於,龐大的黑色野獸踉蹌著跪了下來。羅德羅克斯抓住這個機會,一躍而起,躍上那野獸的後背,然後手腳並用,越爬越高。他的腳爪在黑色皮膚上留下了道道血痕,魔鬼脊椎骨上的一節節突起剛好形成了一架扶梯。

    黑死獸嚎叫一聲。羅德羅克斯牢牢站在野獸的雙肩之間,張開大嘴,准備朝它的脖子咬過去——

    但黑死獸又掙扎著站了起來,身體越抬越高。現在暫時迷失方向的成了羅德羅克斯自己。

    隨後,它做了一個人們以前從未見過的動作——

    它將身子往前傾斜,傾得十分厲害,鼻口的上唇都碰到了地面。然後,它的兩條後腿使勁一蹬,弓起後背,朝前翻了個跟頭。它的肩膀受力,在黑死獸的肩膀和堅硬地面的雙重夾擊之下,羅德羅克斯變成了一塊血淋淋的平板。黑死獸翻完跟頭,重又站了起來,還聳了聳肩膀,仿佛要把羅德羅克斯的遺骸抖下身去。但那塊扁平的血肉就是不肯下來。幾次無效的聳肩之後,黑死獸似乎放棄了,滿不在乎地粘著羅德羅克斯的遺骸走來走去。或許它今後會讓翼指來清洗它的後背,清除它身上羅德羅克斯的殘余物。

    只剩下迪博和斯班瑞斯兩個人了。斯班瑞斯被剛才的一幕驚呆了,失魂落魄中,她犯了一個錯誤,可能是一個致命錯誤。她退回到菱形的一個角,落入了陷阱,再也沒有退路可走,成了一個相對容易的目標。

    太容易了,反而引不起黑死獸的興趣。它放過了她,將興趣轉移到了迪博身上。它向他猛沖過去。但迪博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黑死獸發出了它特有的吼聲,從胸腔深處傳來的低沉的隆隆聲,就像暴風雨前夕的雷鳴。

    迪博也做出了相同的反應,完完全全相同的反應。他像一頭黑死獸那樣吼叫著,模仿著它離奇的地盤挑戰聲。

    野獸停止了前進,把它的大腦袋偏向左方。過了一會兒,它又叫了一聲。迪博也回應了一聲。

    “迪博轉身了,把他的後背暴露在黑死獸面前!”坎杜爾叫喊道,他似乎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激動情緒,“阿夫塞,他會被吃掉的——”

    “他面對著觀眾?”阿夫塞問道。

    “是的。”

    “太好了。”

    “他在——哦,我的上帝,阿夫塞!迪博在——他在——”

    “怎麼了?”

    “他在咬自己的左胳膊!他——他的嘴巴咬在胳膊上——”

    “哪兒?他到底咬在哪兒?”

    “在——上帝,肯定疼得要命!——在他的肩膀和肘部之間。他直接咬碎了骨頭……咬斷了……胳膊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黑死獸又發出了一聲雷鳴般的吼聲,撕裂了空氣。迪博再一次予以回應,但坎杜爾無法判斷這回應到底是代表他的憤怒,還是純粹的模仿。“你聽到他的吼叫了?”他對阿夫塞說道。

    “痛苦能被堅強的意志所控制,”阿夫塞說道,“至少能控制一小段時間。”

    “可能吧,但是——哦,上帝,他又開始了!上帝,疼啊!他在咬他的右胳膊!胳膊斷了……那條胳膊也掉到地上。血染紅了周圍的地面。他現在只有兩條殘肢了,兩條胳膊在肩膀以下的部分都不見了。他看上去像——像——”

    “像上帝。”阿夫塞道。

    坎杜爾吃了一驚。“對!《聖卷》之一!上帝犧牲了她的胳膊,創造了最初的五個獵手和五個配偶!真的像上帝!”

    看台上響起一片低語,其他觀眾也注意到了這種相似之處。一個化身為上帝的國王!他們怎麼能懷疑他呢?

    現在已是後半晌了。迪博小心翼翼地移動著。他站在黑死獸的西面,太陽在他身後。他轉過身,彎下腰,兩條殘肢垂在他的胸前。他繼續向下彎腰,把身體壓得低低的,並從地面上抬起尾巴,擺出黑死獸的架勢。迪博又一次吼叫一聲,把黑死獸的叫聲模仿得惟妙惟肖。黑死獸回應了一聲。隨後,不可思議的奇跡發生了。黑死獸後退了一步,開始離迪博而去。

    迪博又叫了一聲,向前踏上一步。他把身體壓得很低,不斷地上下跳動,發出地盤挑戰。這是昆特格利歐和黑死獸的通用姿勢,場上的觀眾和場內的黑色魔鬼不可能不知道它意味著什麼。迪博在向黑死獸發出挑戰……黑死獸則在退卻。

    “我看不明白。”坎杜爾說道。

    “在我們看來,他可能像個上帝。”阿夫塞說道,“但背對陽光形成的黑色身休輪廓,再加上他短小的殘肢,以及恰當的姿勢……在他強大的對手眼裡,他就像是另一頭黑死獸——一頭年幼的黑死獸。”

    黑死獸應付似的沖迪博吼叫著,它一直在退卻,一步接著一步,向看台的方向越退越遠,慢慢接近了剛才挑戰者們進入的那扇大門……

    “為什麼,阿夫塞?它為什麼會後退?”

    “黑死獸和其他動物沒什麼區別,坎杜爾。或者說,在這個方面,它們和我們是一樣的。一個成年男性通常會被少年挑戰,成年男性會容忍這種挑戰——這是少年走向成熟的必經之路,是一種積累經驗的方法。在動物中間,真正的地盤爭戰只會發生在體型相仿的對手之間。一個那麼大的成年雄性決不會真的去跟迪博這麼幼小的對手戰斗。”

    黑死獸繼續後退。退到場地一半距離時,它轉過身,低下頭,身子往前探著,走過競技場短軸的剩余距離,從迪博跟前徹底退卻了。

    惟一的幸存者斯班瑞斯顯然被眼前這一切驚呆了——並且很高興這一切似乎已然結束了。她向迪博行了個讓步禮。

    人群先是愣了一陣,隨後,一個因為距離和由東向西的信風的干擾而略顯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迪博國王萬歲!

    迪博又取得了統治地位,他下令開門。皇家衛兵連忙服從了命令。木頭大門被拉開時,棘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撕裂了周圍的空氣。這是挑戰者用的大門,對黑死獸來說顯得有些小,但是這只退卻中的野獸一見到門後射入的日光,便使勁擠了出去。野獸被放走了。它今天顯示了偉大的捕獵技能,充分展示了獵食者的榮譽。來到競技場外,正如首都居民所希望的那樣,它似乎迫切想離開這座城市,回到齊馬爾火山腳下。

    坎杜爾攙住阿夫塞的胳膊肘,兩個人離開包廂,下去尋找迪博。來到場地上時,迪博的醫生——他一直按計劃等在附近——已經為他處理過傷處,清理了他的殘肢,好讓上肢能正常再生,免遭感染或變形。迪博靠著尾巴以支持身體,顯得有些暈暈乎乎。有一點很重要,國王必須自己走出競技場,但看到阿夫塞和坎杜爾走過來時,迪博顯然認出了他們,並點了點頭以示招呼。

    “他看到我們了。”坎杜爾說道。

    阿夫塞向迪博鞠了一躬,安靜地等待著醫生完成他的工作,他為自己的朋友感到深深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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