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
戴西特爾號從船側放下了兩艘登陸艇,人們奮力划著小艇朝著冰原前進。其中一艘艇上載著戴爾帕拉絲、比爾托格和體型龐大的克尼爾,另一艘艇上乘坐的是巴布諾、斯拜爾頓和托雷卡。儘管托雷卡並不打算真的參加狩獵,他還是決定跟著看看他們能打到什麼樣的動物。
在第一次前往冰帽的遠足和這次行動之前的間隔期間,船員們設計出了能錨定登陸艇的特殊的鐵錨:長長的鐵鏈上拴著鐵鉤,鐵鉤能深入冰層下方。一旦登陸艇拋下鐵錨,六個昆特格利歐將走下小艇。
根據克尼爾的報告,此時的溫度大約為零下十四度。覆蓋著冰面的雪地又硬又脆。沒人真正瞭解雪是怎麼形成的。放在手裡,它似乎會融化成普通的水,但它的質地與被它覆蓋的冰層有很大的不同,在某些地方,它的結構非常鬆散,足以被風刮得飄蕩在空中。
六個人都穿著有夾層的皮外套和雪褲,腳上還穿著底子特大的鞋子。克尼爾船長本人親自領導此次狩獵。在獵手的肢體語言中,每個手指代表獵隊內不同的成員,他用這種方式與獵隊成員溝通。克尼爾脫下左手上的手套,丟進了一艘登陸艇中,登陸艇在冰冷的灰色水面上下浮動著。
他們一直等到下午過了一大半才出發來到這裡。此時太陽低垂在天際,雪地上反射的光線已經不那麼耀眼了。
克尼爾用裸手做了個手勢,六個人從岸邊向內陸進發。在白雪覆蓋的陸地上,追蹤相對來說簡單得多,但他們的推進速度很慢,腳時不時會陷入雪中。在結了冰的路面上行走比較危險,托雷卡好幾次差點滑倒。
白色的地面還是能看出高低起伏,但沒有明顯到足以根據地形判斷出前方到底是山包還是山谷,大家只能對近在眼前的地形做出大致判斷。獵隊經過冰面上的一個大洞,洞的周圍懶洋洋地擠著好幾百隻潛水者。看到了冰洞,又看到冰洞裡的水,托雷卡不禁停了下來。他們腳底下不是堅實的陸地,而是一塊浮冰,各地方的厚度千差萬別。這兒的厚度可能足以支撐那麼多潛水者,但其他地方也許不會結實到足以支撐幾個昆特格利歐的體重。空氣本身還沒有冷得足以致命,但是冰冷的水的確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兩天之前,斯拜爾頓走出登陸艇時不慎滑倒,跌入水中。他從頭到尾都凍白了,托雷卡甚至以為他會就此死去。
潛水者顯然從上次與昆特格利歐的遭遇中吸取了教訓。它們立即滑入水中。水溫對它們來說顯然不算很低,潛水者的圓形銀色軀體看上去就像滴滴水銀,被衝入了排水溝。
風刮在臉上,寒意刺骨。他們繼續向前走著。托雷卡發現克尼爾的動作有點衝動,顯得很不耐煩。他的肢體語言彷彿在咆哮:那兒有值得獵殺的獵物。前方肯定有大東西。
他們在一個小谷地中突然撞見了它:一頭在冰面上笨拙移動的巨大生物。它與托雷卡曾經見過的任何動物都不一樣,它的體型是一個成年昆特格利歐的三到四倍,白色毛皮覆蓋著巨大的圓形軀幹。短短的雙腿叉開在身後,身體靠兩側的兩隻長長的、精巧的上肢支撐。它的腦袋圓圓的,腦袋前端那肉乎乎的鼻口躺在冰面上。
呼嘯的風聲妨礙了那個生物聽到他們漸進的腳步聲。托雷卡覺得,自己的嗅覺彷彿已經在寒冷的空氣中喪失了功能,鼻孔中的隔膜似乎被冷空氣凍結了。或許那頭生物也遭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儘管它所處的位置在他們的下風處,它看上去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不斷接近的獵手。
事實上,有那麼一小會兒,托雷卡還以為那是具屍體;但緊接著,在刺眼的反射陽光下,他注意到它的軀體在一起一伏,而且頻率很快;這是個明顯的標誌,表明它是個活著的溫血動物。
克尼爾舉起左手,手上的五根手指叉得很開,以此喚起獵隊成員注意。隨後,他以另一個手勢指揮獵手們沿著一條小小的冰脊邊緣散佈開來:巴布諾和斯拜爾頓在他的左面,比爾托格和戴爾帕拉絲在他右面。托雷卡尾隨在後,眼睛緊緊盯著那個生物。
克尼爾的手迅速做了兩下下劈的動作,示意獵手開始攻擊。所有五個獵手一下子躍了起來,開始進攻。那生物剛才顯然在睡覺,反應很遲鈍,但它很快從地上抬起頭,眼瞼內翻,肉乎乎的鼻口上方出現了兩個面對前方的金色眼窩。
生物張開了它的嘴。它鋒利的牙齒上有些很不尋常的東西,但在現在這個距離上,托雷卡無法分辨那是什麼。巴布諾趔趄了一下,仰面朝天摔倒在冰面上,冰面稍稍有點傾斜,那生物又剛好站在坡底的位置。她徒勞地揮動四肢,竭力避免自己滑向那個生物。其他人正在沿著冰坡小心地前進,得花上比她長得多的時間才能接近那個生物。
克尼爾看到了眼前這危險的一幕,他立刻肚子著地,頭衝下滑下冰坡。一轉眼間,斯拜爾頓也跟著他做了同樣的動作,他們三個——體型巨大的克尼爾、年輕很多的斯拜爾頓和四腳亂蹬的巴布諾——向那頭生物俯衝而去。克尼爾解開雪衫上的鼻口罩,嘴巴張得大大的,顯然已經準備好了接觸時的咬合攻擊。
但緊接著,那只生物的兩條腿站了起來,它的軀幹比克尼爾木桶般的身軀還要大,隨後——
出於驚愕,托雷卡的瞬膜不斷眨動著,把接下來的整個場景剪輯成了一幅幅照片。
那個生物瘦長的前臂正在打開,先是打開了一長截,然後又是一截。這兩截前臂原先是折疊在一起的,就像建築師用的折疊尺——
細長的上肢看上去像是昆蟲的節肢,現在的長度已經三倍於它的軀幹了——
克尼爾、巴布諾和斯拜爾頓仍然在滑向它,與它的距離只有十來步遠——
長長的上肢以橫掃一切的態勢向下掃去,接觸到了地面。上肢末端本應長爪子的地方長著一個寬大平整的肉墊,看上去肉墊只是微微地陷入雪地之中——
接著,那生物的軀幹升了起來,不斷升高、升高,最後升在空中。它的腿離開了地面,自由地懸掛在它的軀幹下,多節的上肢將它的身體越撐越高。
幾個獵手中體重最重的克尼爾率先到達,他用兩隻手臂關節撐著冰面充當剎車,但還是滑過了那生物原來所處的位置。老水手現在就像巴布諾一樣忙亂地揮舞著四肢,想讓自己停下來。
第二個滑到的是巴布諾,看上去像要撞到那兩根多節上肢中的一根。上肢看上去那麼纖細,托雷卡預計在撞擊之下,它會像屋簷下的垂冰一樣被撞得粉碎。但那生物抬起上肢,躲開了巴布諾,並用另一根上肢保持住身體的平衡。同樣地,巴布諾也採取了剎車措施,但沒有效果。她和克尼爾一起撞在一條雪堤上。
這時,其餘獵手也來到了坡底,滑行中的斯拜爾頓設法停住大頭朝前的猛衝,比爾托格和戴爾帕拉絲也站住了。他們抬頭盯著這只雪地怪獸,嘴巴張得大大的——不是要攻擊,而是因為實在太吃驚了!
生物懸掛在身體下的雙腿伸直了,分別抓住兩隻長長上肢的中點,形成了短短的對角支撐。它雙腳的末端長著五個適於抓握的腳趾,腳趾握住纖細的上肢,隨後——
那生物開始行走,它的短腿控制著伸長的上肢,上肢則充當兩副高蹺。它邁開大步,在狂風肆虐的白色地面上越行越遠。
克尼爾顯然為自己撞上了雪堤而羞愧萬分。他立刻站了起來,開始追趕那生物,包裹在雪衫錐形附屬筒中的尾巴在他身後上下翻飛。腳踩在雪地裡,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沿途激起一陣白色的雪霧。
過了幾下心跳的時間,其他人才反應過來,隨後也開始了對上肢行走者的追趕。
這場追逐似乎看不到希望。昆特格利歐習慣於在堅硬的地面或是岩石上奔跑,卻不習慣柔軟的雪地或是滑溜溜的冰面。他們很快便碰到了一條冰縫。那生物——高蹺,托雷卡已經在腦海中給它取好了名字——輕易跨了過去,但是克尼爾——他的長腿使他遙遙領先於其他獵手——直到跟前才看見這條冰縫。他趕緊剎車,竭力避免掉進去。摔在裂縫底下堅硬幽藍的冰面上,肯定會折斷他的脖子。
克尼爾滑向冰縫,尾巴和右腿已經挨著縫隙邊緣。高蹺停止了奔跑。意識到現在已經安全了之後,它反而轉過身來,興味盎然地看著克尼爾。船長繼續向前滑行,穿著鞋子的腳找不到任何支撐。
托雷卡和其他人趕到了,但冰縫周圍的冰面太滑,他們不敢在這兒冒險。能拯救克尼爾的東西只有他那只沒戴手套的手,手上的爪子扣住了冰層。但他繼續向著冰縫開口無情地滑過去,爪子後留下了幾道劃痕,白色的冰粒在劃痕上飛舞著。
托雷卡緊跟在巴布諾身旁。「把手伸給我。」他要求道,但聲音消失在狂風之中。她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隨後用另一隻手使勁推搡她的肩膀,把她推倒在冰面上。現在他們倆都躺了下來,他這才伸出手去夠克尼爾。
巴布諾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發瘋般向戴爾帕拉絲做起手勢,要她抓住自己的另一隻手。托雷卡回頭看著戴爾帕拉絲。她愣愣地站在那兒,那被詛咒過成千次的地盤爭鬥本能再一次成了她的負擔,愚蠢的本能阻止她伸手與其他人接觸,即使眼前一個生命正受到威脅……
「抓住巴布諾的手,你這棵蔬菜!」他叫喊道,侮辱性的語言把她從迷茫中喚醒了。她扔掉手套,牢牢地抓住巴布諾的手,隨後自己也倒在冰面上。比爾托格和斯拜爾頓緊隨其後,連成了一條生命之鏈。
托雷卡的尾巴離克尼爾很近,如果克尼爾能夠從冰面上抬起他那只裸手,他完全能抓到它。但這麼做無異於自殺。如果拉力太大,尾巴會與身體斷開,克尼爾也就會抓著斷尾,滑人他的死亡之淵。
托雷卡在冰面上轉動著身子,使勁伸出他那只自由的胳膊。他以相同的速度與老水手一起滑向冰縫。巴布諾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奮起全身之力,把自己也拉到了懸崖邊上,並拖著身後的四個昆特格利歐和她一起滑行。
近了,非常近了。
抓住了!
托雷卡的手掌和克尼爾的抓在一起。六個人組成的鏈條把他們拖離了懸崖。
冰縫另一邊的高蹺肯定以為自己仍然可以高枕無憂,它就站在那兒,軀幹位於瘦長胳膊的高處,向下看著因為成功拯救了克尼爾而歡呼雀躍的昆特格利歐們。
隨後,克尼爾發現冰縫源頭離他差點掉進去的地方只有十來步距離,他又啟動了,沿著冰縫前進,到達了不費力就能跨過冰縫的地方,隨後跳了過去,繼續朝高蹺奔去。高蹺意識到自己再次陷入了麻煩。它立即開始逃跑,長長的步伐是它通往安全的門票——
但它前面大約三十步遠的地方有另一道冰縫,這條冰縫太寬了,即使它長著長長的胳膊,也無法跨越過去。
終於,克尼爾趕上了它。一小會兒之後,巴布諾、戴爾帕拉絲和斯拜爾頓也趕到了。托雷卡閉上眼睛,避免看這一幕殺戮場景,避免看到嘴巴的撕咬,避免看到深紅色的鮮血流淌在冰面上……
高蹺死了之後,托雷卡走上前去,其他人正從屍體上扯下大塊的肉。屍體已經在寒氣中變得有點僵硬了。
戴爾帕拉絲停止撕扯,昂起頭,嚥下一塊剛扯下的肉。她衝著托雷卡大喊一聲,聲音響到足以蓋過呼嘯的風聲。「還是拒絕不了新鮮肉食吧,嗯?」
「我不想吃,」托雷卡回喊道,「我想看看它的胳膊。」
克尼爾吞下一塊肉之後,喊道:「胳膊上沒多少肉,托雷卡。你今天表現得最出色,有權選擇最好的肉。快吃吧!」
托雷卡沒有理會他,而是從雪衫兜中取出手術刀,剖開了高蹺的整只左臂,露出裡面的骨頭。
這並不是一條手臂,真正的手臂部分在第一個關節處就結束了。剩餘的那極長的、用於行走的附屬肢其實是由四根加長的指骨組成的。
托雷卡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指骨!
他試著用手掰斷其中的一根指骨,但沒有成功。最後他把那根骨頭踩在腳下,用盡全身力氣向上彎折。骨頭斷了。它幾乎是實心的,但中間有個小小的洞孔,裡面填滿稠密的棕色肉質或是骨髓,進一步增加了骨頭的強度。
頭在哪兒呢?還有那肉乎乎的鼻口?巴布諾正在劈開那野獸的腦殼,想尋找裡面可口的腦漿。鼻口只是一層包裹著角質鞘的覆蓋物,牙齒也不是真正的牙齒,而是鞘的鋸齒狀延伸:一種本來沒有牙齒的動物所採用的變通方法。
托雷卡的舉動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克尼爾的神情卻非常高興——帶著厭惡的表情,托雷卡把自己的鼻口埋在那東西的軀幹中,扯下了一小塊肉。
不出所料。
它吃起來像是塊翼指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