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的冥想
我對時間的感知有可塑性。如果我把自己分散得很開,信號在我身體不同部位之間傳遞,便需要更多的時間。當然,我本人完全感覺不到這種延遲,只不過覺得外部宇宙突然加速了,因為我的感知對它的採樣次數在減少。同樣地,如果我把自己壓縮在一個較小的區域內,我的想法就會以更快的速度來傳遞,這時的外部宇宙便好像放慢了運行速度。
我將自己的部分感知延伸到了熔爐系統外部的小行星帶中,小行星帶離熔爐太陽的距離大約為五分之一個光熔爐年。利用我的引力調節,我輕輕推動一個彗星核。它開始向太陽系內部飛去。
進程很是緩慢。過了350,000個熔爐年之後,彗星才完成了到達第九顆行星軌道的航程(本來是第八顆行星的月亮,但正如我的預料,它的確掙脫了它的引力)。我將自己擴張得很薄,好讓時間快點流走。
漫長等待的過程中發生了短暫的插曲,一件令人心痛但又不完全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在這個巨大而又空曠的宇宙中,我惟一的夥伴傑佳齊發現了他們從未夢想過的能量來源。戰爭爆發了。我和他們通話,乞求他們停下來,但主要語言區內的某個狂人向那些說不同語言的人發起了猛烈攻擊。不顧我在空中發出的乞求,在極短的時間內,傑佳齊自我毀滅了,他們的家園和殖民地被夷為平地。我至今仍在懷念他們。
從第九顆行星的軌道上,彗星只需二十六年的時間就能到達熔爐。到如今,彗星移動的速度已達到每秒五公里。我收縮了我自己,放慢了時間的腳步。
離撞擊只有一年的百分之四十的時間了,彗星——現在以每秒十八公里的速度呼嘯而去——穿過了這個恆星系的小行星帶。
它穿過第四顆行星的軌道。離撞擊只有百分之九年的時間了。熔爐上的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無疑在夜空中看到了它,因為烤星的頭部現在閃閃發光,身後還拖著一道透明發光的尾巴。
我再次收縮,部分原因是想觀察到每一個細節,另外也想集中我的引力影響,進行必要的航線修正。彗星穿過熔爐月亮的軌道。它的速度達到了每秒三十公里。撞擊時間:八分之一天。
隨後,隨後,隨後……
以每秒六十七公里的速度,不到兩秒的時間內,它便穿透熔爐的大氣層,在它身後留下了一個真空洞孔。
撞擊發生了。從撞擊點發出的致命衝擊波波及了半徑一千二百公里的巨大範圍;彗星和撞擊點的大多數物質一下子蒸發了,它們的電子殼層被破壞,形成了超熱的等離子氣體。大部分等離子氣體被吹出大氣中的空洞,隨後,在幾分之一天的時間裡,在同溫層上方封住了整個世界。行星陷入了黑暗。
大氣中的氮氣被點燃了,產生了強酸雨水。
陸地上的所有森林都燃起了大火。
陸地上的植物死去了。海面上需要光合作用的浮游生物都斷了氣。
食物鏈斷了。
而且,就像我所計劃的那樣,在很短的時間內,陸地上所有體重超過二十五公斤的動物都死了,其中包括所有的恐龍。
熔爐上,哺乳動物的金光大道已經鋪好了。
首都:殯儀員的辦公室
蓋索爾習慣於孤獨。他畢竟是個殯儀員。
人們並不害怕死亡——不是真正的害怕——但人們也不會經常思考它。殯儀員是個不錯的工作。整個首都省總共只有七千個昆特格利歐,其中一半在首都居住。需要蓋索爾服務的機會很少,儘管他必須察看每一處死亡現場。死亡通常發生在狩獵的過程中——一支獵隊愚蠢地跟蹤了一隻食肉動物,而不是食草動物;或者從前方、而不是後方攻擊了——一隻角面。在這些事件裡,如果倖存者最終打到了獵物,在收拾起屍體送到帕拉斯1之前,蓋索爾還能吃到獵隊捕獲的新鮮肉食。
但這些天裡,蓋索爾一點也不孤獨。自從哈爾丹被謀殺以來,他在這個位於城市神聖區域的小建築物內接見了許多訪客。今天,薩爾—阿夫塞本人來了,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助手,瘦長的鮑爾—坎杜爾。
「我相信,我們可以確定犯下謀殺罪行的這個人的幾個特徵。」阿夫塞沒有任何客套,開門見山地說。他摸索著想找一隻凳子。「例如,根據他或她割開哈爾丹脖子的角度,就可以斷定他或她的高度。對嗎,蓋索爾?」
沒有回答。
「蓋索爾,你在嗎?」
殯儀員終於開口了。「請原諒,薩爾—阿夫塞。是的,我在這兒。對不起,像您這樣的大學者會來問我問題,我吃了一驚。」
1昆特格利歐悼念死者的地方。
阿夫塞朝蓋索爾聲音的方向揮了揮手。「你是死亡事件方面的專家,蓋索爾。我不是這個領域的大學者。」
「是的。噢,不,我是說……」
阿夫塞抬起手掌。「儘管回答問題,就當它是由一個小孩、一個學徒提出的。還有,請稱我為『阿夫塞』。我相信,使用正規的全名只會增加你的不安。」
「『阿夫塞』,只有您的密友才能這麼稱呼您。」
「他們中有些人乾脆稱我為『傻瓜』。」阿夫塞說道,鼻口處出現了一道意在消除疑慮的皺紋。「但喜歡我的人直接稱我『阿夫塞』。」
「阿夫塞。」蓋索爾說道,似乎在掂量這個名字的份量。隨後,他又叫了一聲「阿夫塞」。蓋索爾的聲音頗為驚詫。殯儀員顯然沒料到這次見面會這麼非正式。
「是的,蓋索爾。現在,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對不起,當然。沒人能踮著腳尖這麼做。假設玻璃是這樣拿在手裡的——」
「我看不見你,蓋索爾。請描述你的看法。」
「對不起。我假設玻璃同時拿在兩隻手裡,手臂是張開的。謀殺者握住的無疑是仍然保留著木框的那一端,每隻手各抓住木框的一端——鏡子很重,一隻手可能不足以使它保持平衡。謀殺者肯定把它舉過了哈爾丹的頭頂,讓破碎、鋒利的那一側對著她,隨後割在她鼻口的下方,切開了她的脖子。為了這麼做,為了能達到這個切口的角度,謀殺者的身高必須至少有一百八十個厘步。」
「也就是說,他的年齡至少有十六個千日。」
「是的,如果殺人者是女性,她的年紀還得再加上一個千日。但請不要太過於相信這些判斷——這只是粗淺的估計。」
「十六個千日,很年輕啊。」
「這個年紀死去也夠早的。」蓋索爾說,但馬上為把這個想法說出口後悔不已,「對不起,請原諒。這也是哈爾丹的年紀,是嗎?」
「是的。」
「年輕人,」蓋索爾說道,「甚至還沒有參加過朝聖。」
「這個年紀的人,手臂會長到足以把玻璃舉過哈爾丹的頭頂嗎?」阿夫塞問道。
「當然,每個人的手臂長度都不一樣。嗯,如果你能原諒我的無禮,坎杜爾,我想以你為例。照我看,你的臂長比你這個年齡段的正常水平要長得多。你的四肢非常長。一個身高一百八十厘步的人能做到嗎?假設殺手的臂長屬於平均水平,是的,但餘地不會太大。另外,我發現哈爾丹鼻口上部沒有傷口,因此謀殺過程肯定乾脆利落。當然,殺手也可能比一百八十厘步更高些,年齡也相應地更大些。一百八隻是一個範圍的底線。」
「哈爾丹看到了玻璃在她眼前劃過嗎?」
「當然,」蓋索爾說道,「她可能還扭過頭去看了看謀殺者。事實上、她的扭頭動作,和謀殺者的揮動一樣,都可能造成脖子上的開口。但在哈爾丹臨死之前,她很可能看到了殺害她的兇手。」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玻璃是怎麼回事?」
「我以前說過的,那是一面鏡子。不是很好——光學質量不怎麼樣,從碎片上看,金屬背面也不平整。不過首都並不產鏡子,這地方的玄武岩太多,石英沙卻很少。那麼大的一面鏡子可能是在楚圖勒爾省製造的,但商人們每個千日都會把很多鏡子販賣到世界各地。」
「沒辦法進一步判斷它的產地?」
「倒也不是。」蓋索爾說道,「至少,我能想到一種方法。鏡框沒有裝飾,只是塊平常的木頭。」
「什麼木頭?」
「我認為是哈馬達佳。」
「雷獸的飼料,」阿夫塞指出,「八個省份都有這種樹。」
「是的。」
「有沒有生產者的標記?」
「如果鏡子上印有標記,肯定沒印在我們這兒剩下的碎片上。」
「或許娜娃托會有些想法。」坎杜爾提議道。他轉身看著蓋索爾,補充道,「她過去做望遠器時經常與玻璃工打交道。」
「當然,」蓋索爾說道,「這鏡子是不完整的。一大片鏡子,用於殺人,完事後被摔在桌面上,碎了。但兇手帶到哈爾丹公寓的並不是整面鏡子。」
「沒人聽到玻璃摔碎的聲音嗎?」阿夫塞問道。
「哈爾丹公寓的牆壁很厚,」蓋索爾說道,「聲音不會透過隔壁。不然的話,肯定會引起地盤爭鬥本能。請原諒我這麼說,可要不是敞開著大門,您自己呼救的聲音都不可能被人聽到。還有,犯罪發生在一天的正午時分,那時很少會有人在家。」
阿夫塞點點頭。「你知道這鏡子缺失了多大一片?」
「嗯,如果它是正方形的,那麼缺失的並不多。但大多數家庭用的鏡子的長度是寬度的兩倍。我懷疑缺失的部分,至少和我們在現場收集的部分一樣多。木質的鏡框是被鋸子鋸開的,但鏡子卻是用蠻力弄碎的。」
「那麼,我們要做的就是去尋找一個人,這個人記得那天看到有人舉著大鏡子走在大街上。」坎杜爾說道,「或者,更簡單,半面鏡子。」
「事情能這麼簡單就好了。」蓋索爾說道,「但我們在哈爾丹的公寓內還找到了一張皮子,從它的折痕和破損情況來看,兇手顯然是拿它包著鏡子到了這裡。一個扛著包在黑色皮子裡的東西的人,這種人大街上恐怕並不少見。我懷疑是否會有人留意到他。」
「真不幸。」阿夫塞說道。
他們又沉默了一陣子。
「阿夫塞。」最終,蓋索爾開口了,他仍然覺得用簡稱有點彆扭。
「什麼?」
「請原諒,找出誰是兇手,最有效的辦法是判斷誰想殺害哈爾丹。」
「的確如此。」阿夫塞說道,「但為什麼竟會有人想去殺死其他人呢?」
「你真的不知道,是嗎?」蓋索爾問道。
「是的,我不懂。」
「過去也發生過謀殺。」蓋索爾說道,「這種事不常見,一點也不,可還是會發生。兇手總有他的理由。」
「什麼樣的理由?」
「嗯,從過去那些案例來看,理由通常是一樣的。一個人殺死另一個人,是為了霸佔另一個人的財物,或是防止另一個人揭露第一個人竭力維護的秘密,或者純粹出於恐懼。」
「恐懼?」
「是的,」蓋索爾說道,「一個人殺死另一個人,是因為這個人怕那個人;怕那個人殺死或傷害自己。」
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搖晃著。「誰會害怕我的女兒?」
「會是誰呢?」蓋索爾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