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文明三部曲·化石獵人 正文 第25章
    魯巴爾神廟

    據說,首都的獵手是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殺手。但他們自己知道,這種說法並不準確。真的不對。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殺手是黑死獸。從它的嘴到尾巴末梢,長度相當於六個中年昆特格利歐長度之和。它奔跑時如同石柱般砸在地上的後腿,比最老的昆特格利歐還要高。兩條後腿的下端各長著一隻三趾腳,腳上的爪子能輕鬆地劃開世上最厚的皮,如同石子落入水中一樣輕快。

    它臉上突起的是一束束咀嚼肌——黑死獸甚至能咬斷鐵棒。牙齒的構造和昆特格利歐的一樣,但體積大了好幾倍。最長的一些從牙齦到牙尖有昆特格利歐的一隻手那麼長,還長著鋸齒狀的邊緣。它脫落的牙齒,通常是皮匠們最寶貴的工具。

    如名所示,黑死獸的皮的確是一片黑色,比最黑的夜晚還黑,爪子的白色反光和嘴巴內部的深紅色,與它的黑皮形成了強烈對比。它的皮很粗糙,上面有很多卵形花紋。它的後背有一排小突起,一直長到尾巴的末梢,從側面看上去,它的脊背像一截破樓梯。

    它的眼睛和昆特格利歐的一樣,也是黑色的,像在黑檀木般的腦袋上長出了兩灘墨水池,只有眼睛反射著太陽光時才能看到。它的脖子既靈巧又強壯,雄性黑死獸的脖子上還垂著一塊像煤一樣黑的贅肉。黑死獸的呼吸令人作嘔,酸酸的,如同腐爛的肉。

    如果黑死獸身上還有什麼可以稱之為小的話,那就是它的上肢,看上去又小又脆弱,末端還長著兩隻蜷曲的爪子。黑死獸一般不怎麼用它們。它喜歡用牙齒殺生,用嘴巴把肉從骨頭上扯下來。

    一句話,它是人們避之惟恐不及的那種動物。但是今天,在皇家獵隊隊長魯巴—加爾普克率領下,一支狩獵小隊離開了首都,專門去捕獵一頭黑死獸。這次行動不允許新手參加,加爾普克只帶上了幾個最有經驗的老手,而她本人,作為阿夫塞的女兒——仍有人稱他為「那個人」——繼承了她父親大名鼎鼎的狩獵技能。

    黑死獸很少見,比昆特格利歐更具有地盤性。在首都附近,可能好幾百人也碰不上一隻。加爾普克在幾十天前就選定了小隊成員,隨後一直堅持定期訓練,等待機會。

    終於,一支商隊轟隆轟隆進了城,他們聲稱在途經齊馬爾火山那一側的魯巴爾神廟廢墟時,曾經近距離接觸過一頭黑死獸。

    加爾普克立刻召集起她的小隊。黑死獸這種大型動物,一天之內可以行進好幾個千步。他們只能希望這個傢伙最近剛捕過獵,填飽了肚子,正處於蟄伏期。(事實上,加爾普克的一個隊員就因為處於大吃一頓後的蟄伏期而不得不退出了這次行動。)

    前往魯巴爾神廟最快的方式是乘奔跑獸騎行,但小隊的東西太多,奔跑獸帶不了。這樣的狩獵是極其罕見的,不僅僅是因為它有個愚不可及的目的:對付一頭黑死獸;還因為沒有哪個昆特格利歐能夠不借助工具而捕獲它,而《聖卷》又禁止食用依賴工具獲得的獵物,也禁止非食用目的的獵殺。兩種限制加在一起,此次黑死獸狩獵似乎成了無法完成的命題。

    但今天的狩獵與往日不同。加爾普克想活捉一頭黑死獸。

    小隊的裝備裝在長車上,由大鼻子角面拖拽。這種角面其實不應該稱為角面,雖說這種四足獸與那一類動物長得很像,但它們的臉上並沒有長角,只在嘴的前端長著一個碩大的突起物,一個像門把手的瘤子。它們腦袋後面同樣長著巨大的盾形骨頭,保護著脖子;它們鋒利的喙可以重創對手,但由於沒有角,它們決無可能殺死黑死獸。不過,只要能捕獲一頭巨型獵食者,加爾普克情願犧牲幾頭家畜。事實上,出發前的最後一項準備工作就是——宰殺一頭小鏟嘴。

    被殺死的鏟嘴還處於它的青年期,比加爾普克本人大不了多少。小隊把它從圍欄裡放出來,它笨乎乎地四足著地緩緩走了出來,隨後直起身子,向後靠在肥厚平坦的尾巴上,嗅著周圍的空氣。它的頭上長著一個半圓形的骨質冠。它的臉很長,往前縮成一隻扁平的、沒有牙齒的嘴。跟許多草食動物一樣,這東西總在放屁,濃重的甲烷味道熏得加爾普克暈頭脹腦。

    她向著這頭動物走去,拍拍它粗糙的灰色皮膚,隨後,以十分流暢的動作,她閃身鑽進它的肚子底下,一口咬住它的脖子下方。

    瀕死的鏟嘴發出一聲尖叫。叫聲在場地上空迴盪著,幾乎震聾了加爾普克的耳朵。與此同時,鮮血從開口處噴湧而出。鮮血的滋味刺激了加爾普克的感官。她不禁想到,以後可以將這種殺戮作為狩獵儀式的序幕。

    隨後,她和助手開始演練她從父親的朋友坎杜爾那兒學來的一項技能:屠宰。她們用鋒利的長刀剝下了這畜生的皮,從脖子底部開始,直到尾巴末梢,剝下一張平整的、厚厚的、帶著一層脂肪的皮。皮的外表面是灰色的,內表面是藍色、白色、紅色和黃色的隔膜、結締組織、血和脂肪。地面浸透了鮮血,血和泥土在她們腳下被踩成了一團爛泥漿。皮子很快拿到了裝載著設備的車上。其他車輛早已裝滿了,其中一輛還裝著一個巨大的球形物體,上面覆蓋著皮子。

    育嬰堂的老師領著嬰兒前來觀看這次偉大狩獵的開拔過程。最近的孵化沒有進行篩選,孩子們一共有五六十個。加爾普克示意他們走上前來吃鏟嘴的肉。他們羞怯地接受了邀請,蹣跚著接近無皮的鏟嘴屍體。「別等了,」加爾普克說道,「吃吧。」先是一個嬰兒,接著是另一個,最終,所有人都圍著屍體吃了起來。加爾普克一直覺得這種場面非常可愛,看著小孩子抓著、咬著、撕扯著大骨頭上的肉,鼻口轉來轉去,想繞開礙事的骨頭。她滿意地磕了磕牙,向車隊走去。她踩著鞍子上的腳套——用來防止她的腳爪刺穿大鼻子牲畜的皮膚——爬上自己的座位,發出了一聲響亮地吆喝:「駕!」命令坐騎起步。

    一隻角面可以輕而易舉地馱起四位大個子乘客,但加爾普克主力小隊中的十隻馱獸每隻身上只馱了一個人。他們排成單行隊列,向西方的進。太陽掛在紫色天空的半高處,發出耀眼的白光。天上還能看到一朵朵白雲和三個蒼白的日間月,其中兩個是新月,第三個幾乎是滿月。

    天際處,加爾普克覺得自己看到了一隻巨大的翼指,在空中忽上忽下。這麼大的翼指通常以魚或是水生蜘蠍為食,但也有少數會一連好幾天跟著一頭黑死獸,等著它獵殺動物。它知道,這些黑色龐然大物中,即使是最飢餓的那些也會在動物屍體上留下大量的肉。或許遠處這只翼指,正跟蹤著那只加爾普克和她的小組想捕獲的黑死獸。

    笨拙的角面也跟鏟嘴一樣愛放臭屁。加爾普克在前頭帶路,承受了所有十隻動物的廢氣衝擊,因為白天的風向一直是從她的身後向前刮。加爾普克之所以被任命為獵隊隊長,因為她屬於很少見的那類女人,總是處於發情期。而現在,她的體味被吹到了隊伍前方,而不是其他獵手身旁。真是太浪費了:這種氣味本來可以提高獵手的敏感性。

    從這兒看過去,齊馬爾山各座山峰排成了一條參差不齊的線,彷彿是張撕得不好的紙。加爾普克回想起火山十六個千日前那場大噴發之前的樣子。它現在的模樣有時仍然會讓她害怕,最左面那座山峰的一側已經完全坍塌了,中間有一座山峰的高度只是它原來的一半,還有一座由於劇烈噴發留下了一個滿是褶皺的傷口。

    加爾普克真的不喜歡騎行。角面的背總在一起一伏,弄得她很不舒服。但她得為接下來的工作存儲體力。她扭過頭去看了看後面,另外九頭角面笨拙地跟在她身後,每頭上面都騎著一個昆特格利歐,其中四頭還同時拉著一輛車。它們身後是步行前進的二線小隊。

    太陽在以不易察覺的速度緩緩上升。昆蟲嗡嗡地叫著。小隊繼續前進。齊馬爾群峰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聳立在小隊眼前,彷彿一塊塊黑色和灰色的大積木。它們的表面是純粹的全石構造,偶爾出現一簇植被。崖壁的斷層處,小型瀑布順著曲折的巖壁蜿蜒而下,山腳下聚積著黑色的沙石。角面的圓形蹄子踢起了灰色的巖塵。加爾普克剛才看到的大翼指仍然在空中盤旋,從容不迫地劃著一個個大圈,偶爾號叫兩聲——一種高頻率的哀號,叫聲彷彿漂浮在空氣的熱流之上。

    夜幕降臨了。她們繼續前進。第二天一早,經過丘陵地帶時,二線小隊的成員停了下來,原地待命,但加爾普克的主力小隊成員仍在繼續前進。最後,她們來到了紀念五獵手之一魯巴爾的神廟廢墟。

    十六個千日之前發生的那場大地震破壞了神廟。迪博的母親倫茨死前不久曾企圖挖掘這個地方,但那次火山噴發冒出的岩漿結結實實地封住了廢墟,任何挖掘都只能是紙上談兵,繼任的國王迪博只好放棄了這個奢望。這地方整個是由岩石構成的灰色光滑平面,看上去就像拂曉時分的平靜水面,在她們面前伸展開來。建築物的頂部戳了出來,就像一半沉在水裡的船,但頂部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扭曲著,似乎在岩漿噴發時的高熱中,它們的一部分熔化了,最後冷卻成奇怪的形狀。五獵人殿的尖頂是張開的上帝之手的手指——魯巴爾、梅克特、卡圖、霍格和貝爾巴就是由這五根手指生成的——可現在只有兩根手指保持完好,像從玄武岩地面上戳出的標槍。另外三根手指折倒在地,碎成了錐形的石頭柱子。看上去,這三根手指彷彿是一半埋入火山岩的脊柱。

    一切都靜止不動,被凝結的岩漿牢牢鎖住,成為那次差點摧毀首都的火山大噴發的遺跡。三天之前,就在這兒,有人見過一頭黑死獸。可那野獸現在在什麼地方?它在哪兒?

    加爾普克抬頭看去。冀指在空中盤旋所圍繞的中點幾乎正在她頭頂上方。如果它真的在跟蹤那隻野獸,那麼,黑死獸可能就在離此不遠的地方。但這只巨大的飛行動物也可能早就放棄了追蹤黑死獸,轉而選擇了獵隊本身,作為它下一頓食物的來源。加爾普克懶懶地想,如果翼指突然向她猛撲下來,她應該採取哪種方式自衛。翼指毛茸茸的大翅膀拍打著,尖尖的喙一張一合。

    加爾普克慢慢地從她的大鼻子駝獸的肩部下到地面。腳爪踩在灰色的玄武岩上,「咯咯」作響,長著老繭的尾巴的下表面在平整乾燥的岩石表面順暢地拖動著,她往回走到拉車駝獸中的第一頭那兒,示意騎在它上面的助手福斯下來幫幫她。福斯滑到地面,與加爾普克會合。兩人一起爬上車子,揭開罩在宮廷首席工程師甘—普拉達克特意為此次狩獵製造的機器上的防護罩。機器的正中央是一副長著管狀頭冠的鏟嘴骨架,在太陽下反射著白光。太陽此時早已越過了最高點,開始往下滑落。這副骨架,加上那個巨大的向後長的冠,比加爾普克的雙臂伸展開的長度還要長。工程師用黏土封住了頭骨的耳孔和眼窩,並連上了一隻巨大的風箱,由位於頭顱後的一根木頭棍子支撐著。

    加爾普克和福斯抓住風箱的上臂,借助他們兩人的重量,把它拉下來。風箱把空氣輸進頭冠,骨架鼻孔中傳出一聲如雷的轟鳴。加爾普克和福斯接連不斷用風箱打氣,其他獵手紛紛摀住耳朵,角面則發出痛苦的叫聲。重複十次之後,他們終於累了,停了下來,但人造的鏟嘴叫聲仍然在群山之間迴盪了好幾下。加爾普克抬起尾巴以驅除炎熱,福斯脖子上的贅肉在微風中晃動。

    詭計至少騙到了翼指。它的飛行高度大大下降了,顯然認為剛才那重複的吹氣聲表明——一頭鏟嘴正處於極度的困境之中。

    緩過些勁之後,加爾普克和福斯又開始操作風箱,把空氣泵入鏟嘴的頭顱,強行擠出頭顱的主人生前曾經發出過的最強音。一次接著一次,直到——

    它終於來了。

    笨拙地從南面來了。

    黑死獸。

    它站在那兒,正好位於那兩根完好的上帝手指中間。它的整個身體真是太黑了,在明亮的紫色天空下,看上去像是個剪影。

    加爾普克聽到福斯倒吸了一口涼氣。

    魔鬼站立著,高昂著頭,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這幅場景似乎讓它有點迷惑,它原本可能真的希望能看到一隻鏟嘴。但這些小不丁點的昆特格利歐也不錯,看上去像美味的小點心,大鼻子角面則是唾手可得的美味。或許大鼻子角面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它們立刻開始互相推撞。加爾普克衝著騎手做了個手勢,騎手們輕拍這些動物脖子後的肉褶子,希望以此使它們平靜下來。

    當然,上述一切假設有個前提:黑死獸正處於飢餓期。但它現在看上去並不餓。魔鬼的頭左右轉了轉,彷彿在估量獵隊的每個成員。幾下心跳之後,它半轉身子,準備離開。看來昆特格利歐和他們的坐騎並沒有引起它足夠的興趣。

    加爾普克靠在自己的尾巴上,大叫起來。

    她發出的是又響又長的尖叫聲,音頻極高,比鏟嘴頭顱發出的聲音更加刺耳。叫聲起了作用:黑死獸轉過身面對著加爾普克,緊盯著她不放。加爾普克沒有回身向後看,直接舉起雙手,每隻手上豎起兩根手指,以獵手的肢體語言命令小隊的一半人員進入戰鬥崗位。隨後她張開雙臂,豎起四根手指發出命令,讓手指所代表的四名獵手散開成一條散兵線,加爾普克位於散兵線的中央。

    這個黑魔鬼長得真像昆特格利歐。加爾普克為此驚奇萬分。噢,當然,它的膚色不一樣,而且鼻口與頭之間形成了一個斜面,額頭部位並沒有向外突起,以增大腦容量。還有,和它的身體相比,它的上肢小得可憐(儘管以絕對體積來說,它的一隻上肢幾乎與加爾普克本人差不多大),上肢末端只長著兩根手爪,而不是五根。它的眼睛位於頭部前方,雙眼能形成交叉的立體視野,但就身體比例而言,那雙無法從黑色皮膚中分辨出來的眼睛比昆特格利歐的小得多。除了這些不同之處以外,它總體的樣子和身體各部位的比例與加爾普克自己的分別不大。加爾普克認為它這種模樣倒也合情合理,上帝不正是把它和昆特格利歐都設計成了高效的獵手嗎?

    黑死獸仍然顯得興趣不大,看樣子它並不餓。但是,它為什麼會被人為的鏟嘴叫聲吸引過來?或許它對鏟嘴特別感興趣。一個如此強壯的獵手,對吃什麼食物當然會有所挑剔。

    魔鬼仍然在五十步以外。加爾普克可以聽到,身後的獵手正用溫柔的低語撫慰著他們的角面坐騎。她轉過身來,示意他們開始準備誘餌。獵手們匆忙登上一輛車子,鑽入車上的皮質覆蓋物下,消失在視野之外。毫無疑問,在那底下待著肯定會呼吸不暢。

    加爾普克開始慢慢地、毅然地向黑死獸走去。通過手勢,她命令她左右的兩對獵手與自己一同前進。這頭愚蠢的野獸會不會始終都不感興趣?

    昆特格利歐和黑死獸之間的距離只有三十來步了。黑死獸那麼傲慢地看著他們接近,似乎認為他們不值得它做出反應。加爾普克被深深地激怒了。她繼續接近,但這野獸似乎對她的存在毫不在意。事實上,它的眼睛——很難從它黑檀木般的皮膚中分辨出來——或許壓根兒沒有看著她。她現在離它已經足夠近了,能看到它的腹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太陽已經落在這頭野獸身後,很難把它黑色的身軀和它投在身前平整的玄武岩地面的陰影區別開來。

    加爾普克惱怒地擊了一下掌,但聲音馬上消失在微風中。她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至於到底是一塊火山熔岩還是神廟廢墟的一角,她無法辨認。她把它扔向黑死獸。石頭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打在它肚子上,彈了回來。黑死獸低下鼻口,似乎吃了一驚,隨後用它細小的左上肢輕輕撓了撓被石頭擊中的地方。

    她離這隻巨獸只有二十步了。它矗立在她眼前,黑色的身軀像一座休眠火山。問題在於,它什麼時候會爆發?

    另一個陰影劃過眼前這一幕。加爾普克抬起頭。頭頂正上方的低空處,出現了那只巨大的翼指。滑翔著經過此地時,它長長的蛇一般的脖子微微晃動著。

    加爾普克稍稍轉過身,張開雙臂,惡狠狠地做了個手勢。剩下的五名主力小隊成員又出現在視野中,意味著那張皮子底下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她決定再向前邁出一步,讓黑死獸看清楚,它的地盤已經被侵入了。她放下腳,腳爪輕輕扣在玄武岩上,隨後——

    野獸被激怒了——

    大地在震動——

    它肩膀向前,衝向那兩根完好的上帝手指。巨大的臀部擦過時,右邊的那根手指搖晃了幾下,沿著幾千個千日前的拼接處斷裂了。它掉在地上,摔成了幾塊,成群的碎石塊飛了起來,一大團灰色的塵土浮在空中。加爾普克最左面和最右面的兩個獵手以半圓形的路徑奔向猛獸,加爾普克本人則面對著它,倒退著向後跑去,奔跑的同時小心地避免被自己的尾巴絆倒,並不時擊掌,以吸引野獸的注意力。

    一剎那間,野獸便幾乎追上了她。長腿只邁了兩個大步,便跨越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加爾普克轉過身,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向車隊奔去。其他獵手已經準備好了。兩個之前鑽入車子上的皮蒙布底下的獵手現在拉開了皮子,現出蒙布下隱藏的誘餌:整張被剝下的鏟嘴皮,皮子被翻了個面,皮裡子暴露在外。皮子上仍然帶著鮮血,在炎熱的天氣下散發著誘人的香味。皮子裡包了一個大圓球,從皮子的接縫處能看見構成圓球的黃白色物質。球的大小幾乎和站在它旁邊的昆特格利歐差不多,鏟嘴皮子上的爪子和尾巴打成結,把皮子牢牢綁在球上,看上去像是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

    看到高速奔來的黑死獸,大鼻子角面害怕了——它們應該害怕。它們的韁繩已經卸下,獵手們讓它們自由行動。其他的昆特格利歐重複著加爾普克的動作,上下跳動著,吶喊著,拍擊手掌,以保持黑色殺手的注意力。他們都移動到裝著大球的車身之後,將大球塞在他們與飛奔而來的獵食者之間。

    黑死獸彎下腰,它的頭剛好能碰到地面,巨大的嘴迅速地咬合了一下,發出雷鳴般的巨響。加爾普克勉強逃離了它的咬合範圍。

    它的嘴又咬合了一次。

    加爾普克設法在廢墟裡穿行,那個巨大的動物必須繞來繞去地避開障礙物。這樣,她又奪回了領先的地位。

    裝著大球的木頭車子離她只有幾個身長那麼遠了。加爾普克跳上車子,車底的木板發出了「吱呀」聲,抗議她的衝擊。鏟嘴皮發出的氣味非常強烈,木頭底板浸染了鮮血,變得有點粘腳。加爾普克想用腳爪扣住底板以保持平衡,但衝力帶著她向前摔去,重重地砸在木板上。

    疼痛撕扯著她的身體,耳內隆隆作響。她沒敢停頓,甚至沒往後看一眼,她清楚黑死獸的嘴已經接近了她的尾巴,一下子咬掉了它的最後一截,大概有兩隻手掌加起來那麼長。幾乎在摔倒的同時,她就爬了起來,跳下車子,跑向車子的另一面。多數昆特格利歐都站在那個地方。

    大鼻子已經被驅散了。其中兩頭跑進一片參差不齊的死樹林中,其餘的則畏縮在廢墟建築物後面,那些建築物仍然屹立在玄武岩平地上。

    黑死獸發出一陣響亮的、令人膽寒的吼聲,隨後,在極度的屈辱中,加爾普克看到它吐掉了剛從她尾巴上撕扯下的那塊肉,彷彿根本不屑於把它吞下去。他們之間隔著一輛車子,車子上的大球包裹在反射著陽光的皮子裡。黑死獸的嘴裡,紅色的肉和白色的牙齒時隱時現,在巨大黑色身軀的襯托下,它的嘴彷彿是一個飄浮在夜空中的沒有身軀的怪物,加爾普克用雙手急速做了個手勢,其他人立即靜止不動——除了福斯之外,他的尾巴來回搖動,暴露了內心的恐懼。

    黑死獸離加爾普克太近了,幾乎能感覺到它呼出的熱氣。它的頭歪向一邊,顯然聞到了鏟嘴皮發出的氣味。

    這情形不會維持很久。即使像黑死獸這麼笨的生物也能很快意識到它能繞過車隊,直接向獵手發起攻擊——甚至徑直向車隊前進,在前進過程中把車子踩得粉碎。它低下鼻口,嗅著那個球,隨後輕輕碰了碰皮子。抬起頭時,它臉上沾滿了黏稠的血跡。

    加爾普克衝著右面的一個獵手微微點了點頭。他立即用自己的嘴咬住一根粗粗的繩索。繩索「啪」的一聲拉直了。底下裝著彈簧的木頭車子底板對準黑死獸,「嗖」的一聲彈了起來,把大球彈到空中,正中黑死獸的喉嚨。但球隨即被反彈出來,掉在地上。

    黑死獸被激怒了。它把咽喉張得大到了極限,露出咽喉底部的藍色隔膜和巨大的白色鋸齒狀牙齒。一般的匕首比起這種牙齒來,就像小鵝卵石放在大石頭旁邊。這生物的大嘴呼出惡臭,瀰漫在每個人周圍。接著,接著,接著——

    黑死獸低下頭來,咬住那個血乎乎的巨大圓球,牙齒輕易地劃開皮子,越咬越深,越咬越深,直到碰到球體內部柔軟的材料,那是從好幾百棵樹和植物上採集的樹脂、樹液、橡膠等類似膠水的黏性物質。大怪物想咆哮,但它的牙齒被牢牢地粘在球上。它小小的雙爪瘋狂地在嘴裡亂掏,但無法抓牢那個球,不能把它從嘴裡驅逐出去。它巨大的顎越是用力,牙齒在球上粘得越牢。

    「動手!」加爾普克叫道,同時在車子之間蜿蜓前進。她剛才召喚的獵手們猛地衝向黑死獸後方,迅速跳上野獸的背部。加爾普克也開始行動了。現在有六個、七個、八個,不,總共是十個昆特格利歐跳上了野獸的脊背,握緊拳頭連續敲擊著,想迫使野獸跪在地上。大怪物拱起脊背,想把昆特格利歐甩下來。有一個昆特格利歐真的被拋在空中,摔在遠處,暈了過去。但是一會兒之後,她又站了起來,再次跳上黑死獸的背部。大怪物在十個昆特格利歐的重壓下,顯得有點步履蹣跚。它開始轉起大圈,腰部以上的身體彎了下來。獵手們仍舊牢牢地騎在它身上,野獸每轉一圈,陽光便在他們的黑眼睛內反射一次。黑死獸蹣跚著,東倒西歪,腹部急促地起伏著。

    它的頭在左右甩動,嘴裡黏乎乎的大球比獵隊成員更令它惱怒,因為大球干擾了它的呼吸,而且剝奪了它最有力的武器。最後,它向前伸著頭,抬起右腳,希望用腳爪挖出那個黏乎乎的大球。加爾普克和她的隊友一起摔倒在黑死獸身上,最後,它的右腳又踩回地面,掀起一陣灰塵,嗆得大家受不了。

    二線小隊從山腳下的藏身處蜂擁而來,其中有大約五十個昆特格利歐工程師和建築工匠,彷彿是一道綠色波浪,湧過神廟的廢墟。他們扔出一張大網,網由許多互鎖的鐵鉤子連接而成,半蓋住大怪物。

    一個昆特格利歐一時疏忽,忘了黑死獸的上肢只是相對於它自己的身體才顯得有些瘦小。加爾普克驚恐地看著上肢揮舞而出,撕開了一位男性工程師的肚子。內臟傾瀉而出,像獻給魯巴爾神廟的祭品。

    但剩餘的昆特格利歐的重量足以使黑死獸無法再次站立起來。昆特格利歐們冒著觸發地盤性狂暴的風險——但面對大怪物赤裸裸的恐懼暫時克制了他們的本能。很快,黑死獸被捆了起來,腿上被綁了幾道,皮繩子綁住了它的上肢和尾巴。

    加爾普克站在這頭野獸的鼻口前:一個短粗的黑色形狀,在這麼近的地方看過去,甚至能看清它臉上的疣子。光是鼻口本身就和她的身體一樣大。她發出信號,命令其他人帶給她一副手套。她戴上手套,手套的尖端有挖開的小洞,好讓她的爪子伸出來。

    帶著恐懼,她偷偷朝著黑死獸的臉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黏黏的樹液的底部,樹液是從它鼻口的邊緣處滲漏出來的。她弄掉黑死獸那巨大的、引人注目的鼻孔處的樹液,以保證它在回到首都的漫長旅途中可以自由呼吸。那東西的大眼睛盯著加爾普克,含著大圓球,噴出一股長長的鼻息。

    已經到了深夜,天空被五個月亮點亮了。黑死獸終於被裝入一隻巨大的籠子。加爾普克的人找回了三隻大鼻子來拉車,另兩隻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任務完成之後,第二小組的大多數成員必須盡快解散。近距離接觸的時間如此之長,每個人都到了爆發的邊緣。許多人跟著加爾普克的幾位獵手,前去試試夜晚狩獵的手氣。其他人則各自順著自己挑選的道路回到首都。

    在五個月亮的照耀下,加爾普克緩慢地步行在被捕獲的獵食者旁邊。隨著呼吸,它那山一般的外表皮時起時伏。

    她一點兒也不羨慕迪博和其他人的處境,一點兒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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