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圖勒爾省
托雷卡早就學會了如何裝出應有的反應。旁人期待著這種行為。他很快就發現,如果他做出別人期望的行為,生活會變得容易很多。他已經忘了他的爪子最後一次主動伸出是什麼時候,但是如果受形勢所迫,他能迫使自己的爪子從鞘中伸出,迫使錐形的黃白色爪尖伸展在陽光之下,迫使自己看上去像一個獵手,一個殺戮者。
但是,上述兩者,他哪一種都不是。是的,他參加過自己的首次狩獵儀式,但卻被儀式的血腥和部落中其他人的凶狠所震驚。他被迫參與了那次狩獵,只是因為一個左耳洞上沒有獵手圖騰的成年人會被社會所遺棄,最後只能淪為乞丐。
他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但是,他同樣不想再次品嚐仍有餘溫的鮮血。一次狩獵已經足夠了。
前不久,他們剛到這地方時,托雷卡就在高聳的棕色懸崖頂部邊緣發現了這幾間被遺棄的石屋;當暴風雨使他的小隊無法在沙灘安營紮寨時,他們還一路爬上來,利用它們充當庇護所。但今天的天氣不錯,托雷卡和巴布諾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取回放在這兒的設備。他們已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與將帶他們前往南極的船隻會合。
屋子是由石塊搭建而成的,牆壁在建成之初無疑是直的,但經過這麼多千日的地震或其他力量的作用之後,牆壁不是這兒凸了一塊,就是那兒凹了一塊。幾堵牆上有模糊的壁畫,形式很原始,只是大致勾勒出昆特格利歐側面的輪廓,身體與地面保持著四十五度角,兩隻胳膊晃蕩著,看上去好像一隻胳膊安裝在另一隻胳膊的上面——這是最原始的透視法,「上邊」那隻手臂總是與「下邊」那只的姿態保持完全一致。尾巴很長,而且直得不太真實,臉上畫著一隻昆特格利歐的黑色眼睛——從頭的側面往外看,而不是往前。托雷卡注意到壁畫上的昆特格利歐繫著寬寬的皮帶,但沒有掛飾帶。他無法想像這幅壁畫的歷史究竟有多麼古老。
一聲發自喉部的尖叫撕裂了空氣。
托雷卡和巴布諾奔向門口,來到陽光下。托雷卡觀察著四周,想確定聲音的來源,但是——
「那兒!」巴布諾叫了起來。
托雷卡轉過身子。北面不遠處,一夥昆特格利歐正在攻擊一隻角面。那只四足獸的頭拱著地,頭顱背後的大片裝飾性骨頭威風凜凜地撐著,像是面盾牌。眼睛上方戳出來兩隻角,像兩根長矛。鼻子上那只相對較短的角帶著點弧度,驕傲地挺立在空中。
一個中等體型的女性跳到角面背上,抓著脖子邊的褶皺以保持平衡。她的嘴深深咬入它的肩部肌肉中。野獸又發出了一聲悲嚎,地上淌滿了鮮血。
獵手們很快便解決了角面。它先蹣跚了幾步,然後,隨著一聲巨大的拍擊聲,向左側倒下。一會兒之後,它死了。
明智的做法是等獵手們吃飽之後再接近他們。托雷卡和巴布諾正是這麼做的,他們遠遠地看著一條條長長的鼻口撕扯下大塊鮮肉。一群翼指在殺戮現場上方盤旋著,它們也在等待。獵手們填飽肚子之後,托雷卡走出門廊,緩慢地向他們走去。「我能進入你們的地盤嗎?」他問道。
一個老年女性抬起頭。「哈哈特丹,」她回答道,「但你說得沒錯——這兒的確是我們的地盤。你們在這兒幹嗎?」
托雷卡在離殺戮現場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是科—托雷卡,」他說道,「陸地地質勘探隊的隊長。」
女子向她的獵人同伴們點頭示意。「起來,朋友。我們這兒來了一位皇家使者。」其他人紛紛站了起來,倚靠在各自的尾巴上保持平衡。「我是法斯—喬多,」她說道,「這些是德裡奧部落裡最棒的獵手。」
「你們好。」托雷卡說道。他指著巴布諾介紹說,「這位是瓦博—巴布諾,她是個化石商。」
「你們走的時候,別忘了帶上喬多這塊老化石。」一位獵手道,其餘人都為這句俏皮話磕了磕牙齒。巴布諾友善地點了點頭。
「德裡奧部落不久就要回到這個區域了。」喬多說道。
「這兒是你們的地盤?」托雷卡問道。
「是的,也屬於霍布部落和魁北莫部落。霍布部落在大約五個千日之前離開了這兒,沿著梅克特角的底部向西走了。我們從北方沿著東邊的河岸過來。」部落總是在遷移,從這兒到那兒,避免某個地方被過度獵殺。類似的為多個部落交替提供食物的古老居留地並不少見,部落間的交替會留出相當長的空閒時間。
「霍布部落剛離開時,這兒的獵物非常罕見。」喬多說道,「但是,你也看到了,修整之後,情況好轉了許多。」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托雷卡點點頭。通常,在載著部落其餘的人和物的商隊到來之前,先頭部隊會舉行一次獵殺儀式,以傳統方式殺死獵物,以此表示他們對閒置土地的所有權。
「我們正要離開這兒,」托雷卡說道,「坐船走。」
「請一定等到我們部落其餘的人都到了再走,」喬多說道,「他們喜歡看到從首都來的人。」
「我們樂於聽從你的安排,但是時間恐怕來不及。我們已經確定了會合的日期。」
喬多點了點頭。「真是不巧。但現在你得跟我走,托雷卡。我們還有一個儀式要完成。巴布諾,你可以加入我們,或者分享這頭獵物,隨你選。」
巴布諾看著角面的屍體。「不了,謝謝!這種肉不適合我的口味。我跟你走。」
喬多開步上路,巴布諾和托雷卡跟在她身後,三個人相互之間隔著五步的距離。
「地質勘探,」喬多說道,「到底是什麼意思?」
「地質是用來研究我們這個世界的歷史和結構的一門學科。」托雷卡說道。
「嗯,」喬多說道,「聽上去不像是什麼重要工作,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我還以為所有科研力量都用在出逃項目上了。」
「哦,這項工作能夠為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提供支持。」托雷卡說道,「我直接向瓦博—娜娃托負責,她是出逃項目的總指揮。我們的目標是尋找、記錄大地能提供的所有資源——整個世界的資源。我們必須知道手頭有什麼能派上用場的東西。」
「噢,」喬多說道,「聽上去很有道理。那麼,你只是在找礦藏——煤炭、金屬,諸如此類的東西?」
他們來到懸崖邊。「這麼說吧,這是最主要的任務。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會放縱一下自己,滿足我們在其他方面的好奇心。我本人對化石特別感興趣。」
「化石?」
「古代生物的遺骸。石化的骨頭、貝殼等。」
「噢,伽特保剛才說的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喬多說道,「真是個有趣的傢伙。」
他們面前是一棵古老的薩拉巴加樹,樹幹的直徑與托雷卡的身高差不多。它的枝幹很粗,上面長著很多樹疙瘩;樹皮呈深棕色,皺巴巴的。喬多伸出爪子,逕直朝樹走去。她在樹皮上雕刻起來,隨著指尖移動,碎屑不斷掉落下來。樹皮上原來就雕著幾個圖案。
托雷卡把手撐在屁股上,眺望著懸崖外面。樹就長在懸崖的緊邊上,部分根系已暴露在懸崖外。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只有波濤洶湧的水面。但他知道,在南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兒有一個極地冰帽。
他探頭向懸崖下方看去,差點因為暈眩而摔倒。巨大的懸崖表面在他面前鋪開,有點兒稍稍往外凸出,從這兒能看到幾層白堊層,包括書籤層,它們位於懸崖的頂部附近。從白堊層接著往下看,一直向下,直到沙灘,中間都是一層層貧膺的棕色沙巖。在沙灘上,他能看到斯拜爾頓和特倫正在拆帳篷——只是因為他派他倆幹這個活,他才知道那是他們兩個。從這個令人目眩的高度看下去,他倆只不過是兩個綠色的小斑點。
托雷卡轉過身來,面對喬多。巴布諾正專心地望著她。「你在幹什麼?」她終於問道。
樹皮上的複雜圖案已經快完成了,它與樹皮上現有的其他圖案差不多。湊近了看,托雷卡發現樹上共有三種圖案,每種圖案都在不同的地方出現了許多次。
「這是我們部落的族徽。」喬多說道,「每次回到這個地方,我總是在這棵老薩拉巴加樹上留下我們的標記。另兩種標記,分別是霍布部落和魁北莫部落的族徽。」
托雷卡數了數,每種圖案差不多都出現了十次。「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得另找一棵樹了,」托雷卡心不在焉地說,「這棵樹都快掉下懸崖了。」
喬多抬起頭:「但它一直就是這樣的。」
「可懸崖的表面會被侵蝕……」托雷卡說道。
「侵蝕?」
「碎成沙子。沙灘就是由從懸崖岩石上侵蝕下來的沙子構成的。」
喬多看上去吃了一驚。「真的?」
「所以,這棵樹原來離懸崖邊肯定比現在遠得多。」巴布諾說道。
「我記得它一直是這個樣子的。」喬多說道。
「噢,侵蝕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托雷卡說道。
喬多搖了搖頭。「看到那根樹枝嗎?看到它伸出懸崖的樣子了?」
托雷卡點點頭。
「我還是個年輕人時,那是我們表演絕技的地方:爬上樹,沿著樹枝往外爬。到最後,除了樹枝之外,你和絕壁下的沙灘之間沒有別的任何東西。」
托雷卡的內眼瞼眨了眨。「你還是個孩子時,它就離崖邊上這麼近了?」
「嗯。省得你再問,我直接跟你說了吧:是的,我和我看上去一樣老,我是四十七個千日之前孵化的。」
「你還是個小孩子時,那根樹枝就已經伸出懸崖了?你確定嗎?」
「噢,是的,的確如此。」喬多說道,為能震住一個來自大城市的傢伙而感到非常高興,「有一次,我育嬰堂的老師發現我爬上了那根樹枝。他痛斥了我一頓,但是後來,他也承認他自己小時候也這麼做過。當時他的年紀幾乎跟我現在一樣老,說明它伸出懸崖至少已經有一百個千日了。」
「一百個千日。」托雷卡道。他伸出一隻手,扶住粗大古老的樹幹。
巴布諾看上去也很吃驚。「可《聖卷》之一說,世界的年齡只有五千個千日。如果一百個千日過去了,而懸崖邊緣的後退卻幾乎無法察覺;那麼,需要多長時間才能風化足夠多的岩石以形成沙灘上的沙子呢?」
托雷卡眺望著懸崖之外,似乎覺得這裡頭有什麼鬼把戲,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這段時間裡,我們在沙灘上挖得很深,」他說道,「肯定挖了有十步那麼深,但仍然看不到沙灘的底層。」
他又看了看那棵偉岸多瘤的老樹。「一百個千日,看不出明顯的變化。」他轉身看著喬多,「根據《聖卷》,」他說,「一百個千日大約是世界年齡的百分之二。」
喬多看上去似乎不感興趣。她在剛雕刻完的族徽下刻上今天的日子。「那又怎樣?」
「那就意味著,如果侵蝕的進程這麼慢,積累這麼多沙子所花費的時間遠大於五千個千日。」
喬多磕了磕牙。「我知道你錯在哪兒。」她說,「《聖卷》之一是在兩千多個千日之前寫成的。也就是說,自創世之日起,已經過了七千多個千日了,而不只是五千。」
托雷卡搖搖頭。「那也不夠。這個差距是——是數量級的。」
「『數量級』?什麼意思?」喬多問。
「我的意思是,七千個千日不夠,七十千個千日也不夠。」
喬多仍然毫不在意。「如果這地方不是風暴肆虐的弗拉圖勒爾省,我會說你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了,托雷卡。我們知道世界的年齡是七千個千日,所以,無論你關心的是什麼,它的進程不可能超過七千個千日。」
托雷卡低下頭。「我相信你是對的。」他說道。隨後轉過了頭,注視著懸崖外的全景。這個動作很快,喬多沒有看到他的鼻口變成騙子之色——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