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昆特格利歐的日記
我對與我的兄弟姐妹們待在一起厭煩透了。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和其他人在一起時,我的地盤爭鬥本能似乎能正常運轉。我無需思考便知道何時該離別人遠一點,別人什麼情況下會衝我大喊大叫。但是和我的兄弟姐妹待在一起時,感覺卻完全不一樣。有時我覺得,只要是他們中的某一個,那無論離我多近,我都一點不會擔心。還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毫無原因地侵入了他們的地盤。他們的年齡與我一樣,既不小,也不大,體型也與我差不多——這使得所有基於年齡和體型的禮節顯得毫無意義。
為什麼會這樣?真讓我迷惑,百思不得其解。我要是知道該怎麼做就好了。
石柱區,首都附近
這是個可怕的地方,屬於死者的地方。
古代的神廟、古代的墓地、古代的日曆。它們究竟是什麼,學術界爭論得如火如荼。如今所剩下的東西只是九十四塊花崗岩石,乍看上去,似乎毫無規律地散佈在長滿篙草的坡地上。坡地的盡頭是一處陡崖,崖邊是風化的泥土。陡崖壁立,千仞之下便是世界在其中載浮載沉的大河。
但只要把花崗岩石聯繫起來看,人們便會清楚地看到,岩石並不是隨意散佈的。它們被刻意擺放成了這個樣子,遵循著一定的幾何圖案。它們之間的連線構成了六邊形、五邊形、三角形,還有完美的正方形。
這地方被稱為石柱區:一個小型的旅遊景點,第一次來首都的人肯定會來這裡看一看。這地方證明,遠在現在這個城市建造之前,昆特格利歐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定居了。有些人聲稱,這些岩石是過去的血祭壇,最早的魯巴爾教派便在這些祭壇上吞食同類。這是個很容易被人接受的理論。有時,風呼嘯著刮過這片土地,猶如犧牲品的靈魂發出的嗚咽。很久以前,人們將這些犧牲品奉獻給了使大地震動的上帝。
阿夫塞經常會來到這兒,騎跨在某塊特定的岩石上,就是那塊被不同的歷史學家稱為「太陽」、「奔跑獸」、「4號」的石頭,但其他人只是簡單地稱之為「阿夫塞的岩石」。這是他的地方,一個自省和冥想的地方。
阿夫塞在晚上也能像白天一樣輕易地找到這兒,但是他從來沒這麼做過。事實上,太陽下山之後他很少出門。知道璀璨的群星就掛在頭頂上,這種想法他實在無法忍受。在所有無法再看到的景象之中,阿夫塞最懷念的就是夜空。
發生在第7110千日的大地震,摧毀了首都的絕大多數建築。在此之後,大多數魯巴爾教派的信仰者又藏了起來。沒有官方記錄能表明誰是這個古老教派的成員,即使民間也沒人會過多地留意他們。哦,有人曾建議懲罰他們,但是迪博下達了特赦令。畢竟,他已經當眾宣佈贊同阿夫塞的觀點,即認為拉斯克是個偽先知。作出這種聲明之後,他不可能再懲罰那些原先拒絕崇拜拉斯克的人。傑爾—特特克絲仍舊留任皇家獵隊隊長,但最後她還是死了,是她最喜歡的死法——死在狩獵過程中。瘦長的鮑爾—坎杜爾喜歡待在皇宮裡,他不再擔任屠夫,而是調任阿夫塞的個人助理。自瞎子阿夫塞從獄中被釋放之時起,他早已非正式地擔負起這項工作了。
阿夫塞,某些人稱其為「那個人」,魯巴爾預言中的獵手,將領導昆特格利歐進行最偉大的狩獵。
有些人仍然相信阿夫塞就是「那個人」,他們把出逃項目視為魯巴爾曾經提到過的偉大狩獵。還有些人在當時是相信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懷疑了。畢竟阿夫塞已經有幾個千日不再打獵了。當然,還有些人根本對阿夫塞就是「那個人」的說法嗤之以鼻。
坎杜爾盡可能地使阿夫塞的日子過得更舒服點。阿夫塞經常差遣坎杜爾外出跑跑腿,或是去做些他本人無法做到的事,這就意味著阿夫塞經常會一個人待著。
一個人待著,只有高克陪著他。
「它能照顧你。」坎杜爾這樣說過,當時阿夫塞並不相信。當還是卡羅部落中的一個孩子時,阿夫塞曾養過一隻寵物蜥蜴,但高克的體型比一般寵物大許多。它大約有阿夫塞本人一半那麼大。在他瞎掉以前,他從未見過類似的動物,所以他只能大致猜測高克真正的樣子。據坎杜爾說,它的皮膚呈深灰色,像一塊石板,它經常用顫動分叉的舌頭探測周圍的空氣。高克很是馴服,只要阿夫塞上下輕撫它的皮膚,它便會四肢伸開,趴在地上,像是在做俯臥撐。它的頭又扁又長,尾巴又肥又直,走起路來,尾巴會隨著步伐左右甩動。
高克興致勃勃地佩戴著一個皮質項圈,項圈上連著根皮帶,領著阿夫塞到處走,它總是為主人選擇安全的通路,避免撞上石頭、水溝或是動物的糞便。阿夫塞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愛這只四足獸了。他把這種感覺歸因於高克那許多訓練有素的動作,以及它表現出來的一些初級智力。
他很奇怪這種寵物為什麼不是很常見。與另一種生物——一種會呼吸但不會觸發地盤爭鬥本能的生物——待上一段時間,這是一種人生樂趣。高克是冷血動物,因而不是那麼活躍,但是它的行動仍然快到足以充當阿夫塞的領路人。阿夫塞平常的行動十分遲緩,總是擔心絆倒。
阿夫塞和高克,孤單地待在遠古時期的岩石堆中,風在他們耳邊呼呼地刮過。突然間——
「小子!」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
阿夫塞抬起頭,轉動著腦袋,將空洞的眼窩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不可能吧……
「小子!」聲音再次響了起來,聽上去近了許多。
阿夫塞從岩石上站起來,迎向不斷接近的來訪者。「我已經有幾個千日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他說道,聲音中充滿了驚喜,「瓦爾—克尼爾,是你嗎?」
「沒錯。」
兩人向對方接近,直到地盤爭鬥本能允許的極限才停了下來。「很高興能再次見到你。」克尼爾說道。
阿夫塞磕了磕牙。「我接受你的致敬,克尼爾,真高興聽到你的聲音。」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夥計。」克尼爾說道,粗糙的嗓音如同鵝卵石在相互摩擦,「你仍然是根瘦竹竿。」
「我想,這方面我是變不了啦。」阿夫塞又磕了磕牙。
「沒錯,你肯定天生就這副模樣。我相信,迪博國王的飯桌上食物總是非常豐盛的。」
「的確如此。告訴我你過得怎麼樣?」
老水手的聲音太低沉,即使眼盲之後聽力變得異常敏銳的阿夫塞,也很難在風中聽清楚。「我挺好的。」克尼爾道,「哦,我開始覺得上了年紀。除了我那條再生的尾巴,我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膚出現了很多斑點,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確實如此,阿夫塞想,克尼爾現在已經比他育嬰堂的同伴,塔科—薩理德,多活了十六個千日。「你怎麼來首都了?」
「坐戴西特爾號。」
阿夫塞禮貌地磕了磕牙。「你可真會開玩笑。我問的是,你來這兒幹什麼?」
「有傳言說,馬上要進行的一次重要航行需要船隻,我來試試能不能拿下這項工作。」
「你想航行去南極?」
「沒錯,為什麼不呢?我以前就去過離那兒很近的地方,都看到冰了,可惜我們沒有登陸設備。小子,剛經過全面大修的戴西特爾號,仍然是世界上最棒的船。容我老頭子誇句海口,我告訴你,你不可能找到比我更有經驗的船長了。」
「這一點勿庸置疑。你知道我的兒子托雷卡將領導這次南極探險嗎?」
「不,我不知道。但這更好。他的首次水上旅行就是在戴西特爾號上完成的,那是很多個千日之前的事了,我們把娜娃托和你的孩子們帶到了首都。還有,三個或四個千日之前,托雷卡乘我的船完成了朝聖之旅。」
「我們不再稱它為朝聖了。」
「沒錯。說句老實話,不用再帶著誇誇其談的祭司布裡恩,航行變得愉快多了。」
阿夫塞覺得布裡恩作為祭司來說倒是不壞,但他什麼都沒說。
「托雷卡現在在哪兒?」克尼爾問道。
「根據他最後的報告,他不久就會完成對弗拉圖勒爾省東岸的研究。他希望能有一艘船與他的小組在那兒會合,就在梅克特角的尖端處。」
「非常好,」克尼爾說道,「我得去見誰才能要到這份工作?」
「航行是整個陸地地質勘探工作的一部分,歸出逃項目指揮官管理,是瓦博—娜娃托的職權範圍。」
「娜娃托?這份工作我十拿九穩了。」
阿夫塞磕了磕牙。「毫無疑問,」隨後,一陣突如其來的激動中,他走近老水手。「以上帝牙齒的名義,克尼爾,能再次見到你真的太好了。」
觀察者的冥想
終於,出現了別的智慧生命!終於,這一輪宇宙土生土長的智慧生命誕生了!
它沒有出現在熔爐上,而是出現在那幾個遷入了早期生命的行星中的某一個。我當時的想法是正確的:那些無法在熔爐早期的自然選擇中獲取優勢的生物形態之中,確實存在著發展為智慧生物的可能性。
他們稱自己為傑佳齊。
一個傑佳齊有五隻磷光質的眼睛,每隻都長在一根短短的眼柄上;眼睛分成兩排,上排三隻,下排兩隻。下排眼睛的下方長著一個長而靈活的鼻子。鼻子由成百個硬環構成,環與環之間靠強力的粘性組織連接在一起。鼻子的末端是一對複雜的、相對而立的杯狀操縱手。操縱手可以閉合起來,形成一個大爪鉗,也可以張得很開,暴露出每個杯狀手上附帶的六個小附屬肢。
這種生物的軀幹由十五個盤狀的節組成,軀幹與地面呈四十五度角。這些盤中有複雜的輪輻和橫檔,穿過盤狀節的中點,這些橫檔組成了支持內臟的骨架。除了第一個盤以外,每個盤的兩側都有用於呼吸的孔。
盤的表面有一層乳白色的光澤。當傑佳齊在黑暗中移動時,盤與盤之間會分開,露出裡面的連接組織。這些組織會發出由肌肉化學反應引發的白色閃光。
大約在軀幹一半的地方有一個缺口,缺口裡長著嘴部括約肌。長鼻子的長度和柔韌度足以支持它將食物送進這張嘴中。
包圍著軀幹後半部的是一個U型支架,支架上朝前長出六條腿,U字的每個臂上各長著三條。通常情況下,只有最前頭那一對腿才會接觸到地面。另兩對腿則又短又瘦,只有在交配時才會派上用場,可以挖出洞穴,保存產下的卵;此外,進行某些特定的運動時也會用到它們。
身體形態居然能這麼長時間保持不變,我感到驚奇不已。儘管傑佳齊比熔爐上早期海洋中的遙遠祖先複雜得多,身體也增大了十幾倍,但他們的基本結構和許久以前我帶到這兒來的生物並無二致。哦,當然,那時那些小傢伙是水生的,不是生活在陸地上;眼睛也是複眼,不是單眼,而且長在頭部兩側;長鼻子的底部也只長著一個簡單的鉗子;形狀像翅膀的腮從它的軀幹上突起;它的下體長著六個類似短槳的舵,而不是精巧的腿。但是,傑佳齊的基本結構卻是從這古老的形態上發展而來的。
向他們介紹我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