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門聲響了。關不嚴實的大門門扇,被震得咯塔嗒地響。
夜晚十點多鐘。
這是城鎮盡頭很小的一幢孤家,不怎麼講究。住戶是山田莊造,一個近七十歲的孤老頭。此刻,他正坐在六鋪席房間的屋角的鄙陋桌旁。這是一個破舊的桌子,卻是屋裡唯一的「傢俱」了。
桌上鋪著一張白紙,旁邊放著一瓶廉價的「威士忌」。莊造一邊在觀上磨墨,一邊在苦苦思索。
聽到敲門聲,莊造皺緊眉頭。原來他正聚精會神地構思一首《和歌》,有人突然來訪,豈不破壞了思緒!何況,他現在苦心思索的還是一首絕命詞啊!
山田莊道沒有親人。結過婚而未生兒育女。妻子十年前就死了,如今過著淒涼孤獨的生活。現今只要有錢,就是他那樣的老頭子,也能找到合適的女人。可是,他哪來的錢呢?
莊造是個忠厚人,他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得來的退休金,竟被一個口稱實業家的年輕傢伙以投資為名誆騙了去。人說不義之財不久長,可是連這點用血汗換來的活命錢也沒保住。
他把剩下的一點錢,租了這間小屋,悄悄地仔仔細細地度過五個年頭。眼下,這點錢即將用盡,房主逼他搬家。他將手頭僅有的幾個零錢,全部買了「威士忌」和白紙。如今是一文錢也沒有了,加上常犯神經痛,劇烈地折磨著他,使他產生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好的念頭。
話雖這麼說,但他並不特別想死。難道這個社會裡就沒有我能幹點什麼的地方嗎?他也曾苦心地四處尋找工作,然而哪裡有肯僱用他這樣一個孤老頭子的僱主!
命運總是跟他作對。每當他以絕望的心情躺下時,好像注定似的,總要做一個美滿的金錢夢。而當他在狂喜中睜開眼時,那些成捆的高額鈔票又立刻化為烏有。剩下的,只有一個冷冰冰的房間和一陣陣的神經痛。這一鮮明對比,對他的生存是個無情的嘲弄。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響聲雜亂而粗暴。
「啊,啊!就來,就來,是哪位啊?」
莊造撐著腰站起來,心想:就是討債或催我搬家的,也不該這麼晚才來。
「掛號信,急件。」門外的人說。
沒有人會給我來這樣的信,不是弄錯了吧。他半信半疑地打開了門,只見兩個大漢象衝出閘門的水,一下湧了進來。
倆人都在三十歲左右,眼神發出異樣的凶光,其中一人拿著鐵鍬。他想,有這樣投遞員嗎?山田被推揉著搖搖晃晃地問道:「信在哪兒?」
「信?什麼信?您要發信嗎?我們就是為您服務來了。」
全是胡言亂語。接著,另一個人明白地說:「不那麼說你合開門嗎?我們不想幹那種非法砸門的事,想盡可能光明正大地從前門進來。」
說著,倆人連鞋也不脫,就大步地闖進內室。
「等等,為什麼隨便闖進人家的內室,你們是官員嗎?」
莊造對這種無禮行為,發出了責問。他想,當一個人需要清靜地度過人生的最後一夜時,一般人是沒有權力擾亂的。這時,那兩個人交替開腔了。
「官員?對,我們就是官員。七年前在一個官府幹事,被撤了職。後來又在監獄的機關裡工作。」
「而今在那裡也被撤了職,這樣,我們走到外邊來了。」
聽了這不著邊際的話,莊造沉思起來:他們從監獄出來,可到這裡幹什麼呢?我既沒有告過密,也沒有協助警方逮捕過犯人。我一直是靠變買東西過活,從來也沒有妨礙過別人的買賣。此外,我從來也沒有得罪過人……
看來準是強盜!於是莊造用訓誡的口氣說:
「你們知道這裡住著我一個孤老頭子,就想來撈一把嗎?你們打錯了主意。瞧!我這裡什麼也沒有。請回吧!」
兩個大漢聽了老人的話,不加理睬,對著臉說:
「喂,聽見了嗎?老頭兒還滿有理呢!真可笑,把我們叫做強盜。」
「真是個倔老頭子。是性子急,還是腦子有毛病。哥哥說的一點不錯,這傢伙是塊很好的笑料。」
「喂,老頭兒,不一起來笑一笑嗎?」
莊造有些火了,怎麼能笑,你們無理闖進我的家門;打亂了我的死亡計劃,還要我和你們一起笑,真是豈有此理!他正要奮起反抗,卻被來人狠狠地揍了一下。莊造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完全明白,要抵抗只有吃虧,加上神經痛又發作了。
「老頭兒,不能動了,該不是死了吧?」
「死不了,好像昏過去了。正好,我們趕快動手吧!」
莊造躺在地上,悄悄地觀察著他們的行動。心想,他們是被僱主趕出來的暴力團嗎?他們拿著鐵鍬來幹什麼?說「趕快動手」,又是要幹什麼呢?
兩個大漢開始揭去鋪席。這是莊造每晚鋪被睡覺的地方。揭完鋪席,又撬木板,然後挖起土來。原來目的不明的鐵鍬,這時開始大顯身手。
莊造看在眼裡,心想:這簡直不像精神正常人的作為。他被疑惑不解的心情所驅使,想爬起身來問個究竟。正在猶豫之際,他從兩個大漢的對話中,漸漸明白了一些真象。
「埋在這底下吧?」
「那還有錯!現在還看不出被挖的痕跡,誰會無緣無故來挖這底下。」
「那就好了。其實誰會知道我們把這房子當做秘密窩贓的地方……」
這兩個大漢原來在一個官府幹事,因為接受賄賂,冒領公款,漸漸積攢了一筆巨款。加之兩人狼狽為奸,膽子越來越大,錢也越積越多。
傷天害理的搶劫和欺詐,每時每刻都孕育著危險。即使弄到了錢,也難免被發覺。如果提心吊膽地去幹那種事,莫不如作一個有權有勢的職員要好得多。
他們的勾當一時並沒有被發覺。為什麼?因為他們不大手大腳地亂花錢。再有一個原因,就是倆人巧妙地互相包庇。兩人生活檢樸,一味地攢錢。攢下的現錢,卻又不存入銀行,全部裝進一個大箱子。在他們被逮捕前把箱子埋到了這間屋的地板底下了。
關干隱藏錢箱的地點,無論警察怎樣調查,法院怎樣審問,倆人都一概否定,矢口不說。他倆曾商定:與其現在說,不如當初不做。
一人單獨作案是另一回事,兩人勾結作案,一般通過警察人員的巧妙偵破,是能打開缺口的。但是,這兩個人的情況卻不同一般,因為他倆是親兄弟。
莊造想:可不是嗎,既是親兄弟,就能同心合作,也難有那種因分贓引起的內江。想到自己沒有親人,孤寂中不覺產生了羨慕之情。
挖掘作業順利地進行著。
「還沒挖到嗎?」
「馬上就到了。瞧,看到安全裝置了。這是一個裝滿了舊雜誌的石油罐,萬一有人來挖,挖出這個就死心了。這是我想的萬全之策。」
項刻,石油罐被挖了出來。
「真想早些弄到手!坐牢已經夠抵罪的了。這筆錢理所當然是我倆的啦!不過,今晚上,該不致於有人在跟蹤我們吧?」
「那倒不必擔心。不過這老頭倒是個問題。」
「不管他,反正又沒有害他。就是報告警察,也找不到什麼線索。如果老頭兒咬定是個大案件,警官會認為老頭是受害狂,而無法處理。」
「真是一出上等的喜劇!遺憾的是我們看不到它。」
「等我們離開時,給他噴一點,讓他醒過來。就這樣讓他死去怪可憐的,實際上這幾年他還幫我們看管這錢箱呢!」
挖掘有了進展,一個興奮的聲音喊道:「有了,有了!」
「好,我們來查看查看裡面。」
一個大塑料箱被挖出來。他們挑除箱子上的土,打開蓋子,裡面裝滿了一捆一捆的高額鈔票。
正在豎起耳朵細聽的莊造,雖然那好事與己無關,卻也十分激動,——原來這樣,這可能是時常夢到巨額金錢的原因吧?
那倆兄弟的高興勁就更不用說了。
「真把我樂壞了,嗓子渴得冒煙。」
「你瞧,那不是威士忌!喝點吧!」
「太好了,拿來乾上一杯!」
說著,倆人拿來了放在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看到這一舉動,莊造忍住疼痛,撐起身子,隨口喊道:
「快放下!那是我的……」
座造並不十分吝惜那「威士忌」,而是因為那是為了自殺而下了毒藥的酒,沒來得及喝。自己不能死,倒讓他倆死在這裡,那可怎麼收拾。
可是,兩人不理他,反說:「啊,老頭,你醒了!別小理小氣的,我們給你錢。」
「你知道嗎?明天我們就要按計劃到歐洲去旅行,讓我們乾一杯吧!」
「歐洲,你知道在哪裡嗎?它在很遠很遠的西方!」
倆人由於滿足和期待,得意地笑個不停。莊造移過身去,想極力阻止。可是,他哪是兩個年輕人的對手,又一次被推倒在地。
一開始就幾次被打倒,再加上神經痛,現在已無力爬起來了。儘管他咬著牙費盡全力爬起身來,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倆人不用等到明天,就上西方淨土旅遊去了。罪也抵了,死又死得那樣快活,一定找到了極樂世界。
莊造呆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他拿起酒瓶,可是,酒瓶已經空了。今後怎麼辦呢?剛才那兩個傢伙說了,要去告發,也不知警察會不會相信,說不定還要受牽連甚至把自己當犯人抓起來。就是說我想自殺,這一點也無法證明。
想了一會,莊造不那麼心焦了。一冷靜下來後,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合乎常識的唯一解決辦法。於是就開始行動。
他把二具屍體和空酒瓶一起扔進坑裡,蓋上土,中途又埋上安全裝置石油罐,然後鋪上木板、鋪席。一切都恢復到原來的老樣子。也許是緊張的緣故吧,連神經痛也覺不出來了。
總而言之,一切收拾如故。要說和以前有些什麼不同,那就是以前只在夢中看到的大捆大捆的高額鈔票,現在卻變成了千真萬確的事實。莊造撫摸著那大捆大捆的鈔票,說:
「我幹了一件昧良心的事。不能在這裡呆下去了。說不定哪一天要暴露,要被捕。直到那一天,我在哪兒等待才好呢;是啊,聽說溫泉附設一個豪華的高級療養院,就進那裡去,邊祈禱二人的冥福邊等待吧!不過,被發現屍體和解開這個謎的那一天,我有生之年已經來不及了吧!
(譯自講談社文庫1981年版星新一著《敲門聲》)
羅興典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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