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後,我和栗色小馬商量了一番,便同去了一座尚不算遠的樹林裡。我們砍了幾根比手杖略粗些的橡樹枝,還有一些更粗的樹幹,我的工具是把小刀,它則用一塊尖利的燧石,被極巧妙地綁於一根木柄上。造船的詳情我就不再贅述了,總之,在栗色小馬的幫助下(最苦的那部分活它都包攬了),我花了六星期造出了一隻小船,屬於印第安式,但比那大得多。我把「野胡」皮用親手搓出的麻線縫在一塊兒,鋪在船裡。我還用這種毛皮製成了船帆,不過盡量使年幼「野胡」的皮,上歲數的「野胡」皮太糙也太厚重。同樣,我還做了四個船槳。我儲存了一些熟兔肉和飛禽肉,帶了一罐牛奶、一罐清水。在主人家邊的一個大池塘裡,我試航了一次,改造了一番不妥之處,我用「野胡」油把裂縫補好,直到我發現它結結實實足以裝載我和貨物為止。竭盡全力把小船製造成功後,我把它放上一輛車,栗色小馬和另外一個僕人在一旁照看,「野胡」將它緩緩拖到海邊。
一切就緒後行期即至,我眼淚盈眶、心情沉重,向我的主人、主婦和它們全家道別。但它出於好奇,或者某種程度上也出於對我的友誼(我希望沒自作多情),決定目送我上船,還叫上了附近的幾位朋友一同前往。為等漲潮,我不得不在海邊呆了一個多小時,這時風向正吹向我打算去的那座小島,我便再度向我的主人告別。當我想伏身吻它的蹄子時,它卻輕輕將蹄子舉到了我的嘴邊,這實屬殊榮。我並非不知,因說起這件事我曾受過多方責難。誹謗者說,一位如此高貴的人物對我這樣的卑賤動物賜予如此隆重的恩典,這絕不可能。我也有印象,某些旅行家的確愛誇耀自己所受到的特殊恩典。但這些誹謗者倘若能更瞭解「慧駰」高貴和文雅的本性,就會很快改變自己的觀點。
向與它同來的「慧駰」們表示了敬意後,我便登上了小船,離開了海岸。
第十一章
作者險象環生的航程——他到達新荷蘭,希望在那裡安頓下來——一個當地人用箭刺傷了他——他被捉住強行帶到了一艘葡萄牙船上——船長的熱情款待——作者回到了英國。
這次險象環生的航行始於一七一四(也可能是一七一五)年二月十五日上午九點。起初風很順,剛開始我只划槳,但考慮到這極易疲勞,風向也可能會變,我就冒險扯起了小帆。這樣一來,有海潮相助,我估計自己每小時大概能行駛一里格半。我的主人和它的朋友們一直站在岸邊,直到我消失於他們的視線,我聽到栗色小馬(它向來深愛著我)不斷喊道,「Hnuyillanyhamaiah野胡」,意為「請保重,溫順的野胡」。
我打算尋機會找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島,通過勞動自給自足。我認為這遠比在歐洲最文雅的宮廷裡當首相大臣幸福,我一思及要再回那個社會,在「野胡」們的統治下生活,就心驚膽戰。若能如我所願,過上隱居生活,我至少能天馬行空地思考,愉快地琢磨那些傑出的「慧駰」的種種美德,再無機會墮入我同類的罪惡和腐敗。
讀者也許還有印象,前文中我曾描述過我的那些水手如何造反,將我囚禁於船艙,一連幾個星期我對我們的航線都一無所知,他們押我上長舢板強逼我登陸時,還指天發誓(不管是真是假),他們也不知道我們身居何處。不過根據我當時無意間聽到的談話,我猜測當時位於他們駛向馬達加斯加島的航線的東南方,因而我確信,我們當時是在好望角以東大約十度的地方,即南緯四十五度左右一帶。雖然僅僅是推測,我還是決定向東而行,我希望能在新荷蘭的西南岸登陸,也許在它西邊能找到一個我夢想的那種島。那時西風正起,我估計直至晚上六點,我已向東行駛了至少十八里格,忽然我發現大約半里格外有一座非常小的島嶼,並且很快我就到了那裡。島上岩石叢生,只有一個由暴風雨擊打沖刷出的小港灣。我把小船停在這裡,爬上一塊岩石,我能真切地看到東邊有塊向南北方向延伸的陸地。在船上過了一夜,次日一大早我又啟程了,花了七個小時到達新荷蘭的東南角。這證明我一直堅持的觀點相當正確:在地圖和海圖上,這個國家的方位比它的實際位置至少向東移了三度。多年前,我曾向好友赫爾曼·毛爾1先生提出過這個看法,並一一陳述理由,可他寧肯相信其他作家的說法。
1十八世紀著名的地圖繪製專家。
在登陸之地,我沒發現有居民,但手無寸鐵,我不敢貿然深入內地。我在海灘上弄到了一些蚌蛤,我不敢生火引來當地人,就統統生吃了下去。一連三天,我只吃些牡蠣和海蚌,以節省糧食,幸運的是我找到了一條小溪,這極好的淡水令我很感欣慰。
第四天,我壯著膽子深入了一點境內,發現一個離我不足五百碼的坡地,其上有二三十個土著。他們有男有女也有孩子,全都渾身赤裸一絲不掛,我見那裡正冒著煙,斷定他們正圍在火邊。其中一人發現了我,就通知了其餘的人,有五個人朝我走來,只餘婦女和兒童等在原地。我拚命地跑回岸邊,一上小船就劃離岸邊,野人們見我要逃就追趕而來,我還沒往海面上劃出多遠,他們就朝我射來一箭,深深射人了我的左膝蓋,那個疤痕將被我帶進墳墓。劃出了他們的射程以外後(那天風平浪靜),我怕那箭有毒,就急忙用嘴吮吸傷口,又盡量包紮好。
我不敢回原先登陸地方,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之下只得揚帆北劃,雖然風很小,可是從西北方迎面而來。我正四下尋找一個能安全登陸的地點,忽然發現一艘帆船正從北偏東方向而來,越發清晰,我猶豫著是否等候他們,但最後我對「野胡」種族的憎惡佔了上風,便向南調轉小船,揚帆劃回早上離開的那個港灣。我寧可把自己丟給這些野蠻人,也不願再和歐洲的「野胡」們一同生活。我盡量使船靠近岸邊,在那條小溪旁的一塊石頭後面躲起來,如前所述,這是一條水質極佳的小溪。
那船徑直駛向小溪,已不出半里格了,看來此處的水很出名,因為船上放下來一條長舢板,裝著容器前來取淡水。可惜我起先沒留意,直到舢板快靠岸的時候才發現他們,此時已不及另找一個藏身處了。我的小船,水手們一上岸就發現了,他們仔細檢查了一番,輕易料定主人就在附近。四個全副武裝的水手搜遍了每一個巖洞、可藏身的地方,最後終於在這塊石頭後面發現了臉朝下趴著的我。他們驚異地盯著我那古怪而粗亂的衣服,看了好一會兒,我穿著皮外衣、木底鞋和毛皮襪,可他們斷定我並非當地人,因為土著們都是赤身裸體的。其中一個水手叫我起來,問我是何人,用的是葡萄牙話。
我精通葡萄牙語,便站起身來,說我是一隻被趕出「慧駰」國的可憐「野胡」,懇求他們放過我。我用他們的語言回話,他們聽後很驚奇,看我的面孔定是歐洲人,但我所說的「野胡」和「慧駰」卻讓他們一頭水霧。此外,我說話怪腔怪調、像是馬叫,也惹得他們哈哈大笑起來。我又怕又煩,站在那兒直發抖。我又請他們放我一馬,並慢慢走向我的小船,但他們抓住我,問我是哪國人,從哪兒來,還問了諸多其他問題。我說我生在英國,出來約有五年了,當時貴國和我國還在和平相處,我說我對他們毫無敵意,因此也希望他們不要敵對我,我只是一隻不幸的「野胡」,想找一個偏僻旮旯了此餘生。
他們一開口,我就感到這樣違反自然的事兒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在我看來,這就好比英國的狗、牛或者「慧駰」國的「野胡」會說話那樣荒唐可笑。而我奇怪的說話腔調,就像我的奇異裝束一樣讓那些誠實的葡萄牙人感到同樣吃驚,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聽懂了。他們同我說話,態度十分和藹,說船長肯定會願意免費載我到里斯本,從那兒我就可以回自己的祖國。其中兩名水手先回大船,把他們發現的情況報告船長並請他下令。同時,他們還說除非我發誓決不逃跑,他們就要強行綁住我,我想我最好還是順從他們。他們都相當好奇地打聽我的故事,但我沒能滿足他們,這樣他們都認為是我的悲慘遭遇使我失了理性。過了兩小時,長舢板載滿清水回來了,也帶來了船長的命令,船長命令將我帶回大船。我枉然跪下請他們放了我,但這些人用繩索綁了我抬上長舢板,再抬上大船,最後抬進船長的艙房裡。
彼得羅·德·孟戴斯船長為人客氣而慷慨。他要我談談自己的經歷,還問我想要點什麼食物飲料,他說我將受到和他一個級別的待遇,還說了諸多其他令人感激的話,這叫我不禁納悶兒:一隻「野胡」居然也能如此彬彬有禮。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吱一聲,鬱鬱寡歡。他和水手們身上的那股氣味,熏得我幾欲昏厥。最後我要求拿些自己的小船上的東西來吃,可他卻派人弄來了一隻雞和一些美酒給我,其後又下令將我帶去一間十分整潔的艙房睡覺。我不願脫衣,和衣躺在被子上,躺了半小時,我實在沒法在「野胡」中間呆下去了,琢磨水手們這會兒肯定在吃晚飯,就偷偷從船艙溜去船邊,想跳海泅水逃跑。可我被一名水手攔住了,他向船長報告後,就用鏈子把我鎖進了艙房裡。
彼得羅先生吃過晚飯來看我,問我為何要一味地孤注一擲。他安慰我,說他只是想盡可能地幫助我。他的話很感人,我最後漸漸認為他倒算一種理性尚存的動物。我簡述了自己的經歷,手下人圖謀造反,我被迫登陸的那個國家,以及我在那兒的五年生活。但他認為我的話聽起來像是做夢或幻想,我禁不住大為光火,因為我幾乎忘了在「野胡」統治的國家裡,人人都會撒謊這種特技,因此他們對彼此的實話也充滿懷疑。我問他,他們國家是否慣於說烏有之事。我說,我已幾乎不懂所謂的「虛假」的含義了,即使在「慧駰」國住上一千年,也決不會聽到最下等的僕人撒一個謊,他愛信不信,我毫不在乎。但是,為感謝他的幫助,我將容忍他墮落的天性,解答他提出的反對意見,這樣他就能輕易發現真相。
船長這人很聰明,他絞盡腦汁也無法找出我的故事有任何紕漏,才終於開始相信我所言非虛。但他接著說,既然我宣稱自己對真理絕對忠誠,那我就應當言出必行,既然已答應同他共同完成航行,就決不能再企圖拚命逃走。否則,他將一直把我禁閉起來直到到達里斯本。我答應了這個要求,同時向他申明:我寧可受盡折磨,也不願回去與「野胡」們一同生活。
我們的航行相當順利,沒碰上什麼大事。我有時也接受船長的懇求陪他坐坐,以報答他的恩情。雖然我竭力掩飾對人類的厭惡,可仍會經常爆發出來,對此他卻很寬容地忽略了。但是,大多數時間,我都關自己在艙房內,以免和任何水手碰頭。船長三番五次主動提出要借我他最好的衣服,請求我把那身野人裝束脫了,但我厭惡穿「野胡」穿過的任何衣服,因此不為所動。我只請他借了我兩件乾淨襯衣,因他每次穿後都會清洗,所以我認為不會玷污自己的身體。我每隔一天就換一件襯衣,然後親手洗淨它們。
一七一五年十一月五日我們到達了里斯本。船長硬要我穿上他的外套登陸,以免引起圍觀。我被送到他家中,經我的懇求,他把我帶到了後面頂樓上的房間裡。有關我提過的「慧駰」的事,我求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因為一旦洩露,就會招來眾人來獵奇,也許我還會被宗教裁判所投進監獄或焚死。在船長的說服下,我去訂了一套新衣服,可我受不了裁縫給我量尺寸,好在彼得羅先生身材與我接近,那身衣服穿起來倒還挺合適。他還給我準備了其他一些全新必需品,我曬了它們整整一天才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