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避免意外傷亡,它們最後都會壽終正寢,死後盡量葬在最偏僻的地方。對於它們的離去,它們的親戚朋友無悲無喜。至於生命垂危者自己,也只像剛拜訪完一位鄰居就要回家一樣,不會因為要辭世而去感到半點兒遺憾。印象中,有一次我的主人同一位朋友和它的家人約好,要上門做客談一件重要的事情,約定的日子到了,那家的女主人和它的兩個孩子很晚才來。它表達了兩次歉意,第一次是代替它的丈夫,它說,它丈夫碰巧在當天早晨「lhduwhn」,這個詞在它們的語言裡有豐富的內涵,譯成英語卻很難,它大意是:「回到他的最初的母親那兒去了。」接著她又為自己沒能早來致歉,說她丈夫早晨死時為時已晚,為找一個方便的地方來安葬它的遺體,她和僕人們商量了好半天。在我們家,我發現她和別人一樣精神愉快。過了大約三個月,它也去世了。
它們通常能活到七十到七十五歲,活到八十歲的便鮮見了。臨終前幾個星期,它們並不很痛苦,只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因為它們無法再一如既往的輕鬆外出,朋友們就常常在這段時間前來探望。不過在它們死前十天左右(它們一般不會算錯),它們就坐上由「野胡」拉著的舒適橇車,去回訪那些鄰近的來看望過它的朋友們。它們坐這種橇,也並非只在這種時候,當它們年歲老大、長途旅行或者出意外跌折了腿腳時都要用它。瀕死的「慧駰」回訪它的朋友們時,都要向它們鄭重道別,就如它打算去該國某個遙遠的地方,並將在那兒度過餘生。
我不知這點是否值得一提:「慧駰」的語言中沒有用以表達「罪惡」之概念的詞,那幾個僅存的類似詞語也還是借自「野胡」的醜陋形象和惡劣品性。因此,當它們要抱怨僕人笨拙、小孩馬虎、劃傷了腳的石頭、連續的惡劣天氣等時,都要綴上「野胡」一詞。例如,「Hhnm野胡」,「Whnaholm野胡」,「Ynlhmndwihlma野胡」,一座房子倘若建得很壞,就稱它「Ynholmhnmrohlnw野胡」。
我很高興能深入講述這個優秀民族的美德和風俗,但不久以後,我將出版一本專門討論此問題的書,讀者將來可以參閱那本書。眼下,我則打算講講自己的悲慘結局。
第十章
作者跟「慧駰」在一起,生活節儉、快樂——在同它們的交談中,他的修養得到了極大的提高——作者接到主人的指示,要他必須離開該國——他陷入悲痛的漩渦中,但還是服從了——他在一個僕人的幫助下建造了一隻小船,然後冒險啟程。
我將自己那點日常生活整得極稱心。我的主人曾經吩咐,按照它們房屋的式樣在離家大約六碼的地方為我蓋了一間房。我塗了一層粘土於房子的四壁和地面,然後鋪上我自己設計並編製的蒲席。我打松那兒的野生麻,做成一種類似被套的東西,再填了好幾種鳥的羽毛於其中,我用「野胡」的毛髮製成彈弓,這些鳥就是用那打下來的,鳥肉鮮美可口。我用我的刀子做了兩把椅子,栗色小馬幫我干了好些笨重活。
我衣服被穿破後,就用兔皮和一種名叫「Nnuhnoh」的美麗動物的皮做了件新的,這種動物跟兔子個兒差不多,皮上有一層茸毛,很是細軟。我還用這兩種皮做了兩雙不賴的長統襪。我用砍自樹上的木片做鞋底,用曬乾的「野胡」皮做鞋幫,自己縫製成鞋。從樹洞裡,我常能弄來一些蜂蜜,用水泡開了喝,或者抹在麵包上吃。有這麼兩句俗語:「生理需求極易滿足」,「需求乃發明之母」,沒人能比我更好的證明這兩句話的真實性了。我身體健康、心境平和,沒有會來算計我、背叛我的朋友,也沒有會明傷暗殺我的敵人。
我不必用賄賂、諂媚等不足道的手段去博取某位大人物或他們走狗的歡心,我也全然不用擔心受騙或者受害,這裡沒有醫生來摧殘我的身體,沒有律師來糟蹋我的財產,沒有告密者監視我的言語行動,也沒有人為了酬金而捏造誣陷我的偽證,這裡沒有嘲諷者、刁難者、造謠者、扒手、土匪、小偷、訟棍、鴇母、小丑、賭徒、政客、才子、怪人、呆子、辯論家、強姦犯、殺人犯、搶劫犯和古董販子,沒有政黨派系的頭腦和追隨者,沒有用言行教唆使壞的人,沒有地牢、利斧、絞架、笞刑柱或枷鎖,沒有奸商,沒有驕縱、虛偽和裝腔作勢,沒有花花公子、地痞惡霸、梅毒病人、酒鬼和妓女,沒有誇誇其談、風騷奢侈的闊太太,沒有愚蠢傲慢的書獃子,沒有糾纏不清、趾高氣揚、爭強好勝、喧嘩吵鬧、大吼大叫、無頭無腦、自以為是、賭咒發誓的無聊夥伴,沒有作惡多端、節節高昇的流氓,也沒有因美德而被貶的貴族,沒有大官老爺、琴師、法官和舞蹈教師。
有幾位「慧駰」前來拜訪我的主人或跟它一起進餐,我非常榮幸能會見它們。這時主人就特地讓我侍候一旁,聽它們談話。它和客人經常不恥下問,並聽我作答。有時,我也能有幸陪主人去拜訪朋友。除回答問題外,我從不敢擅自插嘴,而即便是回答問題,我也因失去了不少提高自己的時間而滿心遺憾。不過我十分樂意做忠實聽眾,聽這些談話,它們的交談毫無廢話、言簡意賅,正如我前文所述,富有禮貌而又絲毫不拘泥於形式。這些談話總是讓說者愉快,聽者開心。它們從不在別人說話時打斷,而自己嘮叨個不停。相聚時的短暫沉默極益於談話的進行,這是它們的共識,我發現這確乃真知灼見:因為短暫的沉默中,它們的腦海裡會有新想法湧現,而這些想法能促使談話更為生動。
它們的談論主題常常圍繞友誼和仁德、制度與經濟,有時也談些自然現象,抑或古老的傳統。他們還談美德的底線和範圍,理性的精確規律,或者在下屆全國代表大會上該做點什麼決定,同時詩歌的各種妙處也是它們的熱門話題。並非出於虛榮,我想補充一點,在它們跟前時我也常常提供它們諸多談話資料,這樣我的主人就能藉機向它的朋友們介紹我及其我祖國的歷史,這個話題它們都挺喜歡,可對人類而言並不有利,因此它們的話我就不複述了。但有一點請允許我說出來,對「野胡」的本性,它似乎瞭解得比我要深刻得多,對此我極為欽佩。它歷數我們的邪惡與無知,很多我從未向他提及的東西他也自己發現了,它能推測一旦該國的「野胡」稍具理性後會幹出什麼,結論都基本無誤,它們感慨這種動物將變得多麼卑鄙和悲慘啊。
我坦言,我僅有的那點勉強算有價值的知識,都源於主人的教誨以及它跟朋友們的談話。我聽它們談話的那種自豪,勝過聽歐洲最智慧偉大的人物談話。我欽佩這些居民旺盛的精力、端莊的體態和迅捷的行動,無比崇敬聚集在這些可愛動物身上的無數美德。最初,我確實沒發現「野胡」和別的動物對它們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敬畏,但這種敬畏以一種超乎我相像的迅猛速度與日俱增,其中還混雜著一種愛慕和感激,因為它們竟願對我加以青睞,認為我不同於我的同類。
當想起家人、朋友、同胞乃至全人類,我認為不管形態或性情,他們確實就是「野胡」,只不過略微開化又有語言罷了。然而,他們把理性悉數用於增長罪惡,他們在這個國家的「野胡」兄弟們卻僅具一些天生的罪惡而已。有時在湖邊或噴泉旁,我無意間瞥到自己的倒影,恐懼和憎惡立刻使我別開臉去,我覺得自己醜陋不堪,一隻普通的「野胡」都比我好看。跟「慧駰」交談或僅僅面對它們,都會令我由衷的愉悅,我開始模仿它們的言行舉止,並逐成習慣,我的朋友們會猛然開口:我在像馬一樣疾走,但我以其為榮。說話時,我也情不自禁地採用「慧駰」的腔調和姿態,即使別人嘲笑,我也不以為意。
我生活如此快樂,希望能一輩子留在那兒。可是一天比往常還早,我主人就把我叫去了。我一見它神色就知道它有心事,但對著我又開不了口。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它說,不知我聽了它的話會做何感想:上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談起「野胡」一事時,代表們很反感它家裡養著一隻「野胡」(指我),況且他養「野胡」沒個養畜生的樣子,反倒跟待「慧駰」似地。大家都知道,它常同我聊天,就像與我在一起多快樂多有益一樣,這種做法為違背了理性和自然,在它們那裡也實屬聞所未聞。因此大會向它正式提出,要麼像對待其他「野胡」一樣待我,要麼命令我游回我原來的國家去。關於第一項提議,所有見過我的「慧駰」都一致反對,它們稱我既有基本理性,又脫不了那種動物的劣根性,擔心我會引誘那些「野胡」們逃進該國的深山老林,入夜再率領它們來大舉殘害「慧駰」的家畜,要知道我們生性懶惰而貪婪。
我的主人又說,附近的「慧駰」日日催促它遵行大會的勸告,它沒法再拖了。它擔心我無法靠游泳回國,所以希望我能製造出一輛那種我曾描述過的車子,能載著我漂洋過海。它的僕人和鄰居們的僕人在製造過程中都可以給我幫忙。最後它說,至於它自己,其實只要我活著,它就很高興我留在身邊為它效勞,因為它發現我儘管先天不足,卻一直在盡力學習「慧駰」,並確實也已經改掉了一些壞習慣和秉性。
我應跟讀者提一下,這個國家用「Hnhloayn」一詞來表示全國代表大會的指令,我認為譯為「勸誡」最貼切,因為它們從不知如何強迫理性動物去做某事,只能對其進行勸解或勸告,因為無人會違背理性,否則就等於放棄了做理性動物的權利。
主人一番話說畢,我頓時墜入了悲痛絕望的深淵,心痛無法自拔,倒在它的腳下,就此昏迷不醒。我醒過來時,它對我說它還以為我死了,因為這個民族不像我們那樣感情脆弱。我微弱地答道,要真死了倒是極好,我說雖然我不能抱怨代表大會的勸告,更不能抱怨它朋友們的催促,但依我愚見,稍稍寬待我並不算違背理性吧。連一里格我都游不了,而離它們最近的陸地至少也有一百多里格遠,而要供我離開,在這個國家又找不到製作小船的諸多必備材料,我斷定這事成不了,因此覺得自己恐怕只有死路一條了。儘管如此,為聽從它的意見,也為感激它,我還是願意一試。
我還說,無法善終還僅是我最小的不幸,因為萬一我遇到奇跡保住了性命,就得跟「野胡」在一起混了,沒有可使我在道德之路上前進的榜樣,我難免會再沾染上一些腐敗的老習慣,而思及這些我怎麼能夠安之若素呢?聰明的「慧駰」做出的決定都有充分的理由和道理,我很清楚,它們決不至於因我這麼一隻可憐的「野胡」的論據而動搖,於是,我首先感謝了它,感謝它主動提出讓僕人們來幫我造船,也請求它給我充足的時間來完成這項艱巨的工作;接著我告訴他,我定將竭力保全這條小命,假使能回到英國,或許還能為同類做點貢獻,我將讚頌著名的「慧駰」的美德,建議全人類都向它們學習。
主人回答了我,很是謙和,它給我兩個月的造船時間,同時囑咐我的老夥計(恕我冒昧的在這遙遠的國度如此稱呼它)那匹栗色小馬,要聽從我的指揮。因為我對主人說,有它幫忙就足矣,我也明白它待我很好。
它陪我首先去了海岸邊,找到造反的水手逼我上岸的地方。我爬上一處高地,四面眺望著大海,隱約看到東北方向有一座小島。拿出袖珍望遠鏡後,我清清楚楚地辨認出的確有一座小島在那個方向大約五里格以外,但栗色小馬認定那無非乃一片藍色的雲罷了,它想不到除祖國外還有別的國家存在,所以也就無法熟練地認出大海遠處的東西,對此我們卻諳熟之極。發現這座島後,我就不作他想,當即決定,若有可能那兒就是我的第一個流放地,結果如何也只能聽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