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我一個解釋。」
百王孫之宴上,李淺墨就曾對幻少師說過這句話。
今日,這一句話,他又重新說了一次。只不過,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口氣不同。這一次,是在晉王府中。
幻少師的住所極為變幻不定,且一向隱秘。他身負救國大業,又要躲避仇人追殺,不如此想來不行。只是,旁人怕再想不到他居然會藏身在當今天子李世民的嫡親皇子、晉王府中。
若不是那夜李淺墨無意間撞見了木姊現身晉王府,他此時也找不到幻少師的蹤跡。
今日,他專程找上門來,要的就是這個解釋。
只見幻少師低眉垂目,並不答言。
「看來你與晉王相交頗為親厚。」
晉王因為年紀尚小,在朝廷中仁懦之名久傳,舉朝中人,甚少有人注意於他。他的門下賓客幾近沒有,遠無他兩個哥哥那樣的門庭若市。
李淺墨再沒想到幻少師竟會與晉王交厚,甚至可以借住在晉王家的別院中。
卻聽李淺墨道:「那日,我與大食刀客阿卜對決時,突然間,東宮與魏王府之間衝突陡起,異色門諸女與王子嫿手下的侍女打成一團,她們都道是對方搶先動手。不只她們,連同東宮與魏王府中的侍衛,甚至畸笏叟與李澤底這等高手也都中了算計。如此高明的手段,以我想來,除你之外,再無第二人有力為此——可是你趁眾人不防之際,催用迷心幻術,故意誘發的?」
幻少師還是默然不答。
李淺墨歎了口氣:「你不否認,也就是說承認了?我想,連同最開始的那個吐火羅刺客,於大食刀客突然奔襲於你之際,借眾人矚目,無心他顧之機,突然偷襲魏王,幾近得手,這個刺客也是你主使的。」
幻少師還是默不應聲。
李淺墨望著他,好半晌才道:「枉我曾經把你當做朋友。」
此時,幻少師神色間方顯出一點波動。
卻見他壓抑著自己,淡淡地道:「行將亡國之人,豈敢奢求什麼朋友?」李淺墨凝視著他:「那就沒什麼解釋了嗎?」
幻少師看了一眼李淺墨:「以你的聰明,還需要我解釋?」李淺墨一時不由自嘲:「我聰明?我若聰明,豈會此時才得知實情。若不是前日無意間撞見你身邊護法木姊現身於晉王府,後來又聽索尖兒說起,說那晚押寶,謝大哥代你押上了晉王,我只怕至今還雲裡霧裡,蒙在鼓中呢。」說著,他認真地問道:「看來,你是真的不太看好太子與魏王了。」
「而你看好晉王?」
幻少師良久才緩緩點頭。他想了好一刻,似才終於決定與李淺墨推心置腹。只聽他道:「晉王仁厚,且與我親密,我自然更信賴於他。我不看好太子與魏王,實是因為以我的卜術推演,他們並不具天子之相。何況,即使我看好他們,這兩人無論哪一個登基,都不會認真聽我訴求,為救東西粟特而出兵,掃平西域諸道,存我昭武九姓于大食人鐵騎這下。何況,他們又何須我來看好,我又何須看好於他們?」
「不看好,就要殺了他們嗎?」
幻少師忽又閉口不言。
李淺墨望著他,緩緩道:「而你所圖謀的一切,晉王可曾知道?這兩日我曾暗中觀察於你,你暗中與長孫無忌交往,這些圖謀,長孫無忌可曾知道?」
幻少師抿緊了他的嘴唇,半晌方道:「晉王,自然不會知道。」
——原來還有朝中重臣參與!
李淺墨先只道朝中儲位之爭,只在魏王李泰與太子承乾之間,今日,才猛然驚覺還有個長孫皇后的幼子、晉王。
而他的那個舅舅,最為天子信任的長孫無忌,分明也暗中扶持於他。
卻聽李淺墨道:「所以百王孫之宴那日,你明知大食人必定出現,也必定會刺殺於你,你就不惜犧牲魎魎的性命,也要換得那一霎可乘之機,好讓你派出的那個吐火羅刺殺魏王?」
說到這兒,李淺墨神色間簡直不可理解一般。他又認真地看了幻少師一眼,這個少年,真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嗎?
這麼想著,他哂笑道:「我想,一旦那個吐火羅刺客得手之後,普天下人,多半會認為主使者必是太子。而以你的縝密,想來把吐火羅刺客服從太子指令的證據都早已準備好了,就等朝廷派人來查而已,那時,魏王已死,太子得罪……」
說著一推案,李淺墨面上已忍不住泛起怒意:「……好一招一石雙鳥之計!當今天子敬愛長孫皇后,天下均知。他膝下皇子雖多,但出自長孫皇后的只有三子,長子承乾、次子李泰、與幼子李治。你派刺客先殺李泰,再歸罪名於承乾,那所餘也只剩這個幼子了。而這個晉王,卻早已與你交好。你圖謀既大,此中善惡我姑且不論,只是,魎魎何辜?」
見他提及魎魎的名字,幻少師的臉上猛添肅穆。良久,他才答道:「這一切,魎魎都是知道的。」
「你不能理解,只是因為我們與你不同。我們都是行將亡國之人,也都是死士。」
死士?
李淺墨聽了不由一愣。
他想起麥田戰那日,木姊、魍兒、魎魎,是如何不惜殞命,也要護持住她們的少主幻少師。那種顯現在大食人鐵騎下的勇概,至今思來,仍讓李淺墨動容。
接著,李淺墨忽想起了那日撞見木姊時,晉王李治望向木姊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一念及此,他心中不由悚然一驚,瞠目望向幻少師:怪不得幻少師敢如此倚仗晉王,分明李治已全入了他手下木姊掌控。
這九姓之人,為了家國,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了。
這一刻,他首先想起的就是大虎倀。
他心裡不由歎了口氣。原來幻少師與大虎倀並沒什麼不同,他們同出於「底訶離」一門,同屬泉下一脈,也同樣自視死士。
此時,他心裡唯一感謝幻少師的就是:他始終都還沒有提起柘柘。
他一時心頭感覺頗為奇異,說起來,自己與這個畢國小王子的關聯,竟全是因為一些女子,先是柘柘,後是珀奴。
今日,如不是為心憾魎魎之死,他也不至於一定要來逼問幻少師。
可是想起了柘柘,想起蔥嶺之西、黃沙潮海中,她以一介女子之身,與敵周旋於家山故國,面對著大食人那等強悍的鐵騎,以她之孤弱,竟何所依?
他不由猛地有些同情起面前的這個畢國小王子來了。一時只見他盛怒已收,低聲道:「魎魎姑娘安葬了嗎?」
幻少師一點頭。
李淺墨不由為之神傷,有頃方低聲道:「柘柘想來還不知道,她若是知道了,正不知該會如何傷心。」
幻少師卻莊容道:「即便傷心,事情總還是要做下去。魎魎在天有知,也該知道我們這些活著的——套用一句你們漢人的話,都不過是她的『未亡人』而已。」
望著他臉上堅定的神色,李淺墨不由遲疑地問:「可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幻少師唇角泛起一絲慘笑:「如果,你看到過昭武城舊日的覆滅;如果,你看到過東西粟特在大食鐵騎下的城破之日,你就會覺得,一切都會值得。無論大虎倀,還是柘柘;無論魎魎,還是活下來的木姊、魍兒與我,這一切,無論怎樣,都會值得。」
說著,他忽低下頭來:「十三年前,我六歲,居於畢羅城。那日,我因熏昏之禮,藏於地室昏睡。醒來後,爬出地室,就見,整個城被屠了。」
他低下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只聽他鎮定地繼續道:「我只看到一切都在燒,所有的磚石木材都在火光中變了樣,宮殿傾頹,而我那三歲的弟弟,他的小腿懸掛在木樑上,整個肚子都被剖開了,我當時仰著臉站著,血一滴滴地滴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就知道,無論如何,都是值得。
「那就是城破。次年,我母后為了存我性命,說服父王后就把我送來長安為質。可那日的光景我此生難忘。我也強迫自己去永誌不忘。你說……值不值呢?」
李淺墨一時默然無語,他看著幻少師,心中想起的卻是柘柘。他不敢想像她此時,每一天要面對的,都是那可能的「城破」!
——而珀奴呢?
不知為何,珀奴對這個幻少師似是極為注目。那日,百王孫之宴中,她甚至不惜自家性命,也要把幻少師相救。
只是,她知道幻少師所經歷、所操持的一切嗎?
想到這兒,李淺墨心中忍不住微微一酸。心底想道:到底該不該把這一切告訴珀奴?即使告訴了她,以她的性子,也不會懂得的吧?
也許反而只見到那血光中的瑰麗,反而在她的心中,把這個畢國的王子更加神化,反而會更加地要追尋於他。
連雲第中,此時,珀奴正在與枇杷一起閒話。
枇杷正在與珀奴梳一樣新興的髮辮。
編了有好一晌,只聽枇杷笑道:「這個可真難,編得我手都酸了。這本是你們胡地傳來的式樣,要編好怕不要兩個時辰呢。怎麼,我聽說,最近,龔小三與你不開心了?你們不是生死之交嗎?」
珀奴的傷已漸好了,只聽她道:「什麼叫生死之交?」
枇杷笑道:「還不是龔小三那孩子亂說的。生死之交,就是說,兩個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你們這麼好的交情,最近怎麼鬧翻了似的?」
珀奴一時不由出神,喃喃道:「他怪我不該誇別的王子生得帥。」
枇杷道:「你卻是誇了哪個王子生得帥。」
「不過是畢國小王子,還有那個大食刺客阿卜王子罷了。」
枇杷笑道:「可惜,我都沒有看見。怎麼,他們比咱們硯王子如何,當真比硯王子生得還好看?」
只聽珀奴低聲喃喃道:「那個叫阿卜的也還罷了,長得再有男子氣概,也太愛殺人了。可畢小王子,真的,比硯王子生得還好看啊。你要見了你也會覺得的。」
卻見枇杷放慢了手中的動作,問道:「那硯王子,與那畢國小王子,在你心中,比較下來,究竟如何呢?是誰最讓你拋不開,放不下?」
珀奴像還從沒想過這麼嚴肅的問題,想了好一會兒才答道:「硯王子自然最好了,跟他在一起,我從來沒有不開心。像是有了他在身邊,就有了指望,有了安全似的。他雖不愛說話,但我知道,他心裡頭是對我好的。可是……」
她頓了頓,向枇杷問道:「枇杷姐姐,你說,人是不是真的如我媽媽說的,都生得很賤?」
枇杷不知她怎麼會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不由笑問了一聲:「噢?這話怎麼說?」
卻聽珀奴道:「照說,跟硯王子在一起,我特別開心,我該時時想硯王子才是。可我一見到那畢國小王子,不知怎麼,一看到他,特別是他的眉毛,那麼濃那麼憂鬱的眉毛,心尖兒就忍不住一陣陣地發疼。
「……沒錯,就是發疼。他明明是一副又禮貌又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可我哪怕受了他的冷淡,卻還是忍不住想親近他。因為一想起他,我就忍不住心尖兒上微微地發疼。我怕越靠近他會疼得越厲害,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好像喜歡那樣的感覺,就像媽媽說的,好多女人,最後總忍不住犯賤一次,會去在意那個全不在乎你的人。」
她似乎自己想著也頭疼了,靠在枇杷身上道:「照說,我以前並不這樣。我喜歡快快活活。跟著硯王子,我本來已經夠快活了。為什麼,我偏要掛念那個讓我一想起來,就不快活的人呢?」
枇杷本是想藉機警戒於她,可聽了這話,一時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她明白那種女人心頭又是溫柔、又是疼痛的牽絆。每個人,終究都可能會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天魔星。
卻聽珀奴忽然問:「硯王子現在到哪兒去了?」
枇杷失神道:「適才東宮來人,像有急事,懇請硯王子救太子一命。硯王子就此出去了。」
李淺墨隱身於一口大缸後面。
他這是在伏擊。
這口缸,是寺廟裡專門用來供奉光明菩薩的那種海缸,口徑極大,不知怎麼,被廢棄在這兒的街邊上。
今日,他先收到了太子承乾的求救,說是魏王府羅織了一份極嚴謹的證據,要誣告他是刺殺魏王的吐火羅殺手的幕後主使。那份證據將由李澤底接手護送。
聽到消息後,下午,李淺墨先去找了幻少師。
而此刻,依據幻少師的消息,他就伏擊於此地。
——李澤底號稱天下五姓中第一高手。李淺墨已曾三度看到他出手。知道要從他手底搶到那份證據可不是好玩的,所以才打起了伏擊的主意。
可埋伏在這兒,他自己心頭也禁不住一陣好笑:自己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又有什麼意義?他到底是要幫誰呢?
前日,玄武門城頭謁見天子事畢,回到嗟來堂時,索尖兒還在等他。
眼見有他在,李淺墨也不由一派高興。兩人就著稀微的月光,坐在院子裡的台階上。只聽索尖兒笑道:「本來,大傢伙兒都在這兒等你的。可聽到刺探消息的兄弟回報說,你已安然從玄武門離開,大傢伙兒也就散了。」
所謂大傢伙兒,自是指五義、謝衣、鄧遠公與王子嫿等——都是湖海英雄,哪怕彼此掛心,卻也不願輕易表露出來。李淺墨聽索尖兒這麼說,心頭不由一陣感動。
卻聽索尖兒笑道:「你回來之前,我們卻也玩得痛快。我與眾兄弟好生賭了一賭。」
李淺墨笑問道:「賭的是什麼?」
索尖兒道:「就賭天下權柄,最後會歸落於誰人之手。」說著,他笑吟吟地道:「近日,杜荷那廝還屢屢向我示好,還有魏王府瞿長史也有意招攬我,似乎我一下子也頗入他老人家的眼了。看來,皇位之爭漸熾,他們也需要一些底層聽話的人來聽風報信了。我算計著,是不是我也該適時賭上一把了。」
說完,他轉頭望向李淺墨,問道:「兄弟,若是你也入局,太子、魏王、與晉王,甚至包括吳王,你卻會押誰?」
這句話一時卻把李淺墨問倒——自重入長安以來,他所捲入的是非,多半就與儲君之爭有關。
可若問到他想幫誰,卻讓他說不清。
李淺墨當時皺眉道:「誰都不押可以嗎?」
索尖兒笑道:「人生在世,哪有什麼都不押的?」
李淺墨喃喃道:「可無論押哪個,都是人命。我又如何有權利去押與不押?」
索尖兒一時笑看著他。兩個人雖彼此都笑著,卻也覺得,果然如了那日索尖兒在偷刀時說的話:曾那麼兄弟同心之人,隨著時移事轉,彼此有些觀念,真是越行越遠了。
只聽索尖兒笑道:「你什麼都不去選擇,那怎麼行?最後豈不是會什麼也得不到?」
李淺墨笑道:「可我如果能什麼都不去選擇,那豈非也是一種選擇?何況,什麼都不去選擇,也許最後我什麼也得不到。但得到又如何?也許恰恰相反,什麼都不去選擇,是否也可以說,最後,我什麼也不會失去?」
索尖兒很認真地想了會兒,撫膝一歎:「不跟你說這些繞脖子的話,你是羽門高徒,說這些,我必繞不過你。可說到頭,我還有百來個兄弟,他們不能到頭來全無所得,不是嗎?」
說著他忽然大笑道:「而不管怎麼說,你我都還是兄弟不是?」
李淺墨這時回想起與索尖兒的對話,知道索尖兒既如此說,想來心中已有選擇。
世人都有選擇,連子嫿姐姐,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可要他支持誰呢?
李淺墨一想起這個就不免頭大。太子、魏王、或者如幻少師所選擇的冷門的晉王,他只覺得其實個個都好,也個個都有其弱點,卻個個都與自己不甚相關。自己的無從選擇,是不是也正是因為自己並無所圖呢?
就如今日他要代李承乾出手,不惜冒險犯難,從李澤底手裡去搶回那個可以誣告東宮的證據,只不過是為了,他不忍見李承乾那麼個爽直的少年就此受誣罷了。
所以他沒有選擇,只有底線。
可自己近日纏繞進這個營營爭鬥的長安,卻又是為何?
也許,只是為了好玩罷了。
他自幼孤獨,甚少與人干聯,也許,自己只是獨自行走在自己的人生中,難免寂寞。他情願混入這個雷雨不斷的長安,讓那無數豆大的雨點兒,不停地砸在自己的身上,那讓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所有的少年都喜歡淋雨一樣……
這樣的自解讓李淺墨忍不住都覺得開心起來。
是的,他何須選擇,時間自會做出它的選擇。
他只希望,所有的人,在所有的選擇中,都起碼還可以略存有一條底線。而犯他底線者,絕無赦!
一股俠氣忽然湧入他的心中。對,犯我底線者,絕無赦!
據幻少師說,魏王府所謀求的證據是一沓書信。
那個吐火羅侏儒所屬的殺手組織「貴霜」一脈本與大荒山一脈頗多淵源,而大荒山一脈如今卻把寶押在了東宮身上。所以,要想找出東宮是幕後指使者的證據,只要簡單羅織一下也不難。
那證據都落實在這一沓書信上。
而今夜,李澤底就是要從「貴霜」一脈手中接過這個證據。當然,為此,魏王府也要付出一筆大價錢。
東宮哪怕獲知這個消息,明知對自己不利,也不敢輕易捲入,只恐一旦加以阻攔,反而坐實了那份證據。是故,太子承乾不得不央求李淺墨出手。
這裡是燈市口,本是每年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時整個長安城中最熱鬧的地方,凡是燈盞、燈芯、燈油的作坊大多彙集於此地。
此時已是二更天,宵禁已過,街上全無行人。猛然地,李淺墨聳起了耳朵,他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屋瓦聲響。
接著,卻見街中心裡,行來了一個人。那人昂藏已極,卻也是好一條大漢。
李淺墨直覺地覺得那來人是天下五姓中人。卻見他立身街中,似是在等什麼人。
有一時,才聽得屋瓦上頭又一聲輕響,一個細瘦的影子溜了下來,他伸手在懷中一掏,拿出一疊信札來,卻並不立即遞給那個大漢,而似在等待什麼。
那大漢隨身攜帶著一口箱子,想來是用來交換的財物。
這時那大漢把箱子放下,退後了幾步。
那身材細瘦之人一開箱子,似感滿意,伸手一擲,手中那份信札已向那大漢扔去。
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李淺墨今日一身夜行打扮,因為實在不便暴露身份,連面也蒙了。
這時他從缸後猛一騰身,伸手就向空中那疊信札抓去。
他動手極快,信札才一入手,他心頭大喜,就待遁去。
卻聽得街尾忽傳來一個人的聲音笑道:「覃統領,我說如何?只要放出消息去,刺殺魏王的幕後主使斷不容這份證據落入我們手裡,這不,他終於忍不住現身了。」
李淺墨聞言不由大驚,那說話人的聲音,分明就是魏王府中的瞿長史!
——這是一個套兒!
李淺墨至此才驚覺,自己究竟已捲入多深。
可怕的還不僅是瞿長史露面,他口中的覃統領,不是覃千河,卻又是誰?
而且不只覃千河在此。
李淺墨此時驚覺之下,才覺街頭街尾,殺氣已起。
分明袁天罡、許灞也同在此地。
覃千河、袁天罡、許灞都是當今天子的手下親信。
不知魏王府如何能請得他們出來,分明是有意在他們眼前,落實正是東宮太子手下要謀奪這份事關刺殺魏王一案的機密證據。
李淺墨這一驚,卻也驚得額頭冒汗。怪不得東宮方面,哪怕聽聞了消息,終究不敢出手謀奪,而是拜託自己。
他當即身形一矮,躲過街中兩個人對自己的出手,就勢向街邊一溜,要緣牆上屋,藉著這一塊複雜的地形,溜出這個埋伏圈去。
可他只覺得自己的後背猛地一燙。
——李澤底!
他竟早就埋伏於此,且是埋伏於一戶民舍之內。這時隔窗遙襲,但聽得窗欞破裂的聲音,李淺墨只覺得自己的背心,已被控制在他的「黃流九脈」之術下。
至此險境,李淺墨只有拚力而逃。
——單是一個李澤底,還不足以令他深懼。可覃千河、袁天罡、許灞同時露面。
一旦與他們朝相,李淺墨不知道該如何對他們解釋自己為何要出手謀奪這份關鍵的證據。
李淺墨長吸了一口氣,不肯顯露自己的羽門身法,就地一滾,然後一騰身,直向街的另一頭逃去。
可李澤底埋伏已久,一旦出手,豈是等閒混得過去的?
李淺墨只覺背後似有黃流九道,沛然充裕,那力道直壓身後,稍不小心,怕不要被震得心脈俱斷,就此殞命?
他只覺得,自己此時,除非返身一戰,幾乎再沒有別的選擇。
可如若返身一戰,不說面對李澤底,贏不贏得了他還不論,單是此時還在外圍的覃千河、許灞、袁天罡,自己如何逃得出他們布就的合圍之勢?
這時卻聽得一聲輕叱:「我來幫你!」
屋瓦之上,突然騰起了一個黑衣人影。那人也穿了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單單露出一雙眼睛來。
那人劍勢端地不凡,只見一出手,就攻向李澤底。
李澤底出於不備,攻勢猛地一鬆。
那半路殺出來的人趁機後退,一伸手,已拉住了李淺墨的手,就向那屋後的院內翻去。
李淺墨只覺握著自己的手甚是柔軟,似是一個女子的手。
可一瞥之下,他見到了那蒙面巾上的一雙美目,不由心中一震。
他識得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誰。只見那雙眼睛,純淨清澈,彷彿一隻小鹿也似,那出手相救自己的——分明是……
耿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