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門就在長安城宮城北面。
長安城北是一片開闊地,這裡沒有居民,沒有外廓城,附近十數里內俱屬皇家禁苑,嚴禁閒雜人等出入。
夜寂寂,已近三更,玄武門青黑色的城樓方硬地佇立於天地間,週遭的城堞一垛垛的,威嚴肅穆,城樓上懸掛著一盞紅燈。
「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李淺墨猛地想起兒時聽過的歌謠。小時候他所想像的天子就是這個樣子,被種種神獸環護其中,「何者居中,載德厚土……」那個城樓上的人因為站在城樓上,顯得甚至比整個長安城都來得高大。
他知道他即將見到的會是誰:那是他的叔父李世民。
許灞沒有帶他直赴玄武門,而是先把他帶出了城外,這樣兜了一個圈子後,才來到了城北的所在。所以他現在是站在城外面看這個玄武門。
李淺墨明白許灞為什麼會這麼做:如果從城裡直赴玄武門,許灞勢必要帶他穿越整個宮城。而以自己現在的身份,顯然還沒有資格進入宮城。
可為什麼是玄武門?李淺墨不由好奇地想:也許李世民認為這兒是他們叔侄之間的心結之所在?想到這兒,李淺墨不由暗自哂笑:可為什麼不是雲韶宮?也許,那才是他們真正的心結之所在。
玄武門城樓越來越近了,腳下踩著的,或許正是他生父當年的濺血之地——當日秦王挽弓引箭,於玄武門外連射自己的兄弟李建成與李元吉於馬下,從此一飛沖天,位尊九五。今日,自己又要在玄武門謁見這位叔父了。
李淺墨雙眼直盯著前面,只見此時,三更半夜的,玄武門城下忽傳來一陣詭異的「吱呀」之聲,卻是那扇厚達尺餘的城門竟於這深更時分,被拉開了。
望著那黑黝黝的,似乎深不可測的門中甬道,李淺墨忽然升起一種奇異的宿命感,彷彿那看也看不透的門洞竟像是他有生以來,一直害怕卻不得不面對的宿命。
「解劍!」
城門洞口內,忽閃出了一個人影。那人一身侍衛裝扮,開口即沖李淺墨喝道。李淺墨愣了愣。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人一伸手,已向他臂上扣了過來。
李淺墨不由一怒,解腕手一托一避,已讓開那人攻勢,左手一托,架住那來人胳膊,只要伸手一扭,怕不就要將那人手臂擰得脫臼。
他凝目望向許灞,眼中滿是怒意。卻見許灞沉吟了下,望著自己,靜靜地道:「解劍。」
李淺墨心下一沉,連他也這麼說!
眼見同伴受制,轉眼間,城門內又冒出十餘名侍衛,他們排成個雁陣形,拖著刀,山一般向李淺墨壓來。
李淺墨忽然哈哈大笑,不知怎麼,他忽然想起了羅黑黑,得「親近天顏」者,輕則解劍,重則去勢,天顏果然虎威難犯。可這把劍,是肩胛的!當年,肩胛曾手持此劍,一路飛騰,連過十數道宮牆,直逼李世民於明德堂內,就是為了解救自己。自己再不成材,怎甘於束手解劍,然後屏著雙手,一步一步,朝拜般地踏著台階,去拜會那個曾殺父囚母的仇人?
這麼想著,他身形慢慢地退後。
跟上前來的那十餘名侍衛他並不放在眼裡,可許灞那淵渟嶽峙的氣度卻不能不讓他心驚。當日,兩人於西州募之會上也曾交手,李淺墨對許灞的功力至今猶思之心驚。
果然,許灞的一雙虎目已盯上了自己。李淺墨忽一聲長笑,身子一躍而起。他捨城門而不入,仗著羽門的絕世輕功,竟要在外圍城牆上強渡。許灞哼了一聲,一伸手,已向李淺墨抓來。
可今日之李淺墨,已非當日西州募時初出茅廬的李淺墨。只見吟者劍光芒一閃,許灞大意之下,也不得不收招暫避,只覺抓出的五指俱都在李淺墨吟者劍的鋒芒之下。卻見李淺墨身形騰起,捷如猿猱般向城頭躥去。
宮城城牆雖結構嚴謹,但也做不到平滑如鏡,終有磚石縫隙處可以借力。李淺墨手指如鉤,兼之以足蹬踏,上此城樓,卻也如履平地。那城高數丈,待離城頭不過丈許之地,李淺墨腿上加勁,仗著硬練來的腰腿之勁,身形一彈,已如彈丸般飛躍而起,直上城樓。
城堞裡忽然冒起一片刀光。李淺墨早就有見於此,騰身之時,已抽得吟者劍入手,只聽得一陣叮噹細碎之聲,他已破刀網而出,直向城頭落去。他還未落地,就見城頭上的侍衛們第二波攻擊已經準備好。卻聽得城樓上忽傳來一個聲音:「隨他帶劍吧。」
——「朕也頗想一見那吟者劍的風采。」
李淺墨一揚頭,卻見城樓頂上,那盞紅燈之側,端凝地立著一個身影。夜的黑色更加重了他身形的厚實,這是李淺墨第二次見到李世民,可也是第二次強烈地感到所謂「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並非一般諛聖的虛文。
他身形一彈,再度向城門樓上躍去。
「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城樓上那人望著立在城門樓一角的李淺墨,沉吟道。
只見李淺墨一身長衫,修竹般靜立,氣宇凝寧,風神清朗。
「你不像建成的兒子。」
觀望良久,李世民終於開口評判道。
——不像最好。李淺墨再次感到,自己並不想做什麼皇族李家的人。可不知怎麼,每次面對這個叔父時,他心中都覺得五味雜陳,總忍不住泛起那種又堂皇、又荒唐的感覺:四顧天下,海晏河清,有叔如此,可謂堂皇。可他偏又是自己殺父囚母的仇人,一念及此,卻忍不住深覺荒唐。
卻見李世民俯視城下,喃喃道:「你可還在為朕殺你父恨朕?」說著,他似乎在對自己解釋道,「所有人都會犯錯,那是朕不得不犯的一個錯誤,千百年後……」他笑了笑,「自有天下悠悠之口代爾父復仇。哪怕朕功業彪炳青史,卻再也洗不去這一個污點。」
李淺墨搖了搖頭。
他對自己的生父只存有一個名字式的概念,可以說全沒什麼感情。他時常在想,即使生父活著,他又何嘗一定會在意自己?就算他還活著,到如今,恐怕早已不再在意雲韶。反而倒是張五郎,那個撫養他長大的人,倒時常讓李淺墨心頭掛念,如果真有什麼陰陽兩界的話,他在那一界,終可與談容娘過得安穩幸福了麼?
李世民身為天子,自可以一句「不得不」抹乾自己手上所有的血跡。可哪怕李淺墨並不在意於他是否殺了自己的生父李建成,也忍不住不忿,他低聲道:「那雲韶呢?」
他猛地想起雲韶宮中,折身俯在雲母石地面上的母親,還有……那空相候望一生,卻不免悲痛一生的宗令白。那些生命、那些個體的幸福,在他這個叔父看來,都不過細如草芥吧?因為他心裡始終裝著那個宏大的詞:「天下」。
天下是只算總賬的,歷史也是。沒有人在意那總賬之下,一個個具體生命的虧盈消長。他們都不在「本紀」、「世家」與「列傳」之內,李淺墨橫眼望去,不由略帶鄙視地想:這個「天下」!
李世民低低地歎了口氣:「那也是個錯誤,一個所有男人都會犯的小錯誤吧。」
李淺墨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
——如果生母雲韶並不那麼美麗,也許她連個錯誤都不算。
李世民道:「你笑什麼?」李淺墨笑道:「我在想,多年之後,如果有緣,我會再次在此城樓之上,聽誰來給我講他不得不犯的一個錯誤:是太子承乾?還是魏王李泰?所有的錯誤都不會一錯即止,它是,有報應的。」
李世民絲毫沒有動怒,只是,他眼中的神色沉了下來,靜靜地看著李淺墨,半晌才道:「好,這也是朕今天找你來的目的。你覺得,朕要怎樣,才能免去他們日後手足相殘的慘劇?」
說著他歎了口氣:「直到今日,朕才明白當日太上皇遷居西內後終日鬱鬱不樂的原因。有些事,沒經歷,就不會有所體會。所以,他臨終之前,叫朕萬勿殺你,除非你擾亂國政,罪大惡極;朕也答應了他,不到萬不得已時,必不殺你。
「可朕已令福王承繼建成之嗣,名位之份,朕是無法再給你了。」
李淺墨久已知道李世民已命自己的幼子福王承繼隱太子建成香火,他淡淡地道:「我並沒有朝你要過什麼。」
卻聽李世民微微笑道:「那好。聽說,朕不在長安的日子,你與太子和魏王兩人俱有交遊。那說來聽聽,你對他二人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樣的?覺得,究竟哪個像朕?」
說著,他解釋道:「你既出身羽門,可以說,是長安城中少有的跟他們毫無利益相干的人,所以,朕想聽聽你的評判。」
他分明很鄭重地把李淺墨當做一個可與一言的談者。
李淺墨靜靜地看著他,哪怕眼前之人手握天下權柄,面對自己兩個親生子之間的爭奪,終逃不過這種阿家翁式的猶豫,甚至不惜問道於自己。
想了想,李淺墨道:「太子不合做天子,他並不像你。」
想起李承乾對待自己的情分,李淺墨心中歎了口氣。可他並不想說謊,只聽他淡淡道:「可他又何必一定要像你。他只是很可憐,連不像你的權利都沒有罷了。」
李世民緩緩點頭,淡淡道:「有時候我甚或覺得,他有點兒像建成。」說著,他望向李淺墨,笑道,「也許這就是所謂報應?我時常覺得,他應該是建成的兒子,而你,應該是朕的兒子。」
說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罷一歎:「可惜,皇后死得早,否則他也不至於此。不提他了,那你覺得魏王如何?」
李淺墨沉吟了會兒,方道:「魏王權謀處略似你。」
李世民眼中忍不住喜色一露。
卻聽李淺墨道:「……但大度不似你。他只在意權位之爭,無懷抱天下之量。外表看來,我覺得他事事學你,卻不過是邯鄲學步,終不免有違本心,只恐遺笑天下人。」
李世民的神情不由一黯。
李淺墨腦中卻靈光一閃,忽然道:「不過像你又如何?就算像你,能繼你之位,你覺得他就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嗎?」
李世民只道他在批評自己。他繼位以來,可謂心懷天下,也一向頗以自己千古一帝的志願而自傲,聽李淺墨如此說,面色忍不住一怒。
卻聽李淺墨淡淡道:「我不是說你不是一個好皇帝。我只是想說,所謂時也命也運也,你身邊的文武大臣,在你身後,是不是還想要一個跟你一樣的皇帝?無論是長孫無忌,還是李世績,你們君臣之間,所有的關係、感情、默契,是這麼多年,這麼多事後磨煉出來的。可萬一你一旦撒手而去,你真覺得,朝中那些龍虎重臣,會希望再看到另一個英果類你的年少君王?他性格天賦可以似你,但他如何來得及有你那些經歷?有如同你當初一樣的機緣,來交結、駕馭好這些龍虎重臣?我想,即使他英果類你,無論如何,到時也難免君臣猜忌。」
李世民終於動容。
只聽李淺墨淡淡笑道:「你馭臣之道,如朋如友,自無可說。可朋友之忠,僅及於身。你道百年之後,你身邊重臣還盡可為儲君所用嗎?就算忠直如許灞……」他望了李世民身後的許灞一眼,「……就果然會對儲君忠誠如同待你?」
許灞忍不住神色微微一變。
李淺墨看到了,卻不在意。他只是憑心而論罷了。
這時,他心裡想起的卻又是他童年時常聽到的那首兒歌:「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
想著那首歌,看看眼前的一代英主李世民,他忽覺得:這世上,有很多事,就算強勢如李世民,也終究難以一手把握的。
眼前的這個叔叔,十八歲起兵,不數年平定天下,未及三十而貴為天子,承隋制而設三省六部,養天下精兵以掃平漠北,真所謂垂拱而治,端拱而居,內服中土,外威四夷,看似天下盡入其掌握。可如今看來,他手裡的一切何嘗不是搖搖欲墜?有袁天罡與李淳風這兩大奇門羽士相侍,這皇帝想來也必知道肩胛曾對自己說過的話:「當今天子,功業彪炳,震爍古今,但觀其顏面,恐非壽征。」
他也在擔心自己的不能永壽嗎?如曹孟德所謂「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成土灰」?否則,他為何會中夜立於玄武門的城頭,不憚向自己問起太子與魏王,可是已在憂心自己手中的一切,或許終有一天,會土崩瓦解,崩潰耗散?
那就是這個號稱「天可汗」,貴為一代英主的有力者也無能為力的。
卻聽李世民長歎了一口氣:「那當如何?」
「那也無可如何。」李淺墨歎聲道。
兩人同立於玄武門城樓,眼望著這個長安——興廢數十度,自周以來的歷朝故都……那烽火戲諸侯的余浪,匹夫一怒、可憐焦土的秦末大火;漢季失權柄,董卓亂綱常以致的長安城廢棄,城中生民,百不餘一;乃至隋末以來,哪怕曾那麼煊煊赫赫,號稱萬國之都的長安,在隋煬帝這樣聰明的人手裡終遭破敗的影像……彷彿歷史的餘震,一波波不息,傳至兩人眼前。
這個長安城,其實從來不曾平靜。
那一刻這叔侄二人彼此一望,頭一次感到彼此竟有心意相和之時。忽聽李世民笑道:「盛衰消長,自有其時;參贊造化,不過一盡人力而已。吾又何憂?虯髯客暮年將至,都不免倒行逆施,吾又何憂?李靖托病,魏征已逝,連房、杜子弟都捲入太子與魏王儲位之爭,吾又何憂?秦二世而亡,卻啟炎漢四百年國運;隋亦二世而亡,終不成就不能啟我李唐數百年國運?生能盡歡,死固何憾!何況我此生,已賺得多了。」
說罷,他笑看向李淺墨:「聽說魏王招待你那日,曾有近百王子與會,你卻覺得,朕百年之後,東西萬里之內,何族足為我嗣君之憂?」
李淺墨想了想,這個問題對於他太大,非他這等見識可下判斷的。卻聽李世民大笑道:「是吐蕃?薛延陀?高麗?還是西突厥?嘿嘿,舉朝體統已立,繼朕之後,但無大過,國內可以無事。至於外藩之憂,目下我猶當盛年,難不成不能一一征討平定,與我子嗣一個清朗乾坤?」
說著,他意氣忽盛,那一代雄主的英風朗概,令李淺墨觀之,也覺目炫。
卻見李世民抬眼向東望去,喃喃道:「也許,朕是該再度親征一回,一平外藩之憂,二可消軍將殺氣,待朕百年之後,可留一個承平天下與朕之子。」
忽聽得許灞叫了聲:「聖上小心!」
李淺墨也有感應,不由神經猛地繃緊,身子忍不住向前一趨,樓下侍衛只道他要偷襲皇上,不由齊齊大驚。
就在這時,卻聽得破風之聲刺耳,李淺墨伸手一握,猛地於空中握住了一支箭。
那支箭顯然射自城牆之下——由下射上,距離怕足有數百步,可這一箭之勢,猶未衰竭。
李淺墨只覺得那箭羽雖為自己捉住,可手心卻一陣火辣辣的疼,那箭羽簡直就要脫手飛去。
而這箭桿之上,竟有倒刺,李淺墨不防之下,已被傷手。他大驚之餘,不由望向城下:何人強弓,以至於此!
耳邊只聽得鳴鏑嗖嗖。那箭上有孔,帶著響哨,破空而來。
李淺墨猛地立身於城樓欄杆之上,他衣袂飄飄,自上而下俯視。卻見城影深重,淡淡月華下,一個模糊的影子正在沖城頭開弓。
那弓勢強勁得簡直不可思議。
卻見那人肩後背著箭筒,每發一箭,就側頸回頭,用嘴在箭筒裡叼出一支新的。攬繁弱兮悍忘歸,舉頭向天,叩弦射日。
李淺墨眼睛一掃自己手中之箭,卻見,那支大羽箭,大得簡直駭人聽聞。只見那箭粗如手指,長達兩尺有餘,上面所附之箭羽也不知是何等禽鳥之羽毛,硬韌至極。
只聽得身邊護衛齊聲驚呼道:「有刺客!」
城樓之下,門洞之中,早有十數騎縱馬驅出,去擒那刺客。而城門洞裡,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卻是守門衛士急著要把大門緊閉。
而城下引弓之人猶不停手,揮手連射。
李淺墨立身欄杆之上,拔出吟者劍,衝著那飛襲而至的大羽箭一支支撥去。他使的是巧力,可這數十支箭撥下來,卻也讓他汗出如漿。
那邊許灞聳身上前,已要擁著李世民後退。可李世民擺擺手,反探身望向城頭外,看那城下射他之人,口中笑道:「朕不冒矢石久矣,不料天下居然還有此等強弓硬箭,今日卻也算長了見識!」
卻見城牆之下,奔出的十數騎驍騎已奔至那射箭人之身側,那射箭人伸手一拍,身邊已立起一匹矮馬來,他倒身騎上,隨意兜轉,引得那十餘騎驍騎相追。他的矮馬兜著圈子,卻不離城下數丈之距,倒騎而坐,依舊一箭一箭向城頭射來。
許灞忽哼了一聲:「不是突厥,就是鐵勒!」說著,他忍不住怒起,伸手一把抓住那城下射來之箭,他手中橫練功夫強硬已極,竟不懼那箭上倒刺,反手就向城下擲去。他雖未引弓,那箭去勢也疾。
卻聽城下那人操著駁雜不純的胡語大笑道:「原來是天可汗身邊的忠狗許灞!」
李淺墨聽得許灞之言,忍不住向城下那人注目而望。他久聞突厥與鐵勒十五部之人個個嫻熟弓馬,數代以來,就是漢人強仇,今日,卻才真正見識了他們的厲害。
這長安宮城的玄武門,此時,卻似變成了塞上疆場。李淺墨忍不住心頭振奮,原來,哪怕朝廷聲威至此,天下竟猶有不遜者,也猶有匹敵者。怪不得李世民適才會問自己,到底四夷蠻族,究竟何者足為其子孫憂!
李淺墨盯著城下那矮馬之上的射手,但見他一箭一箭,如長虹貫日,每一發勁力都充沛已極,不由也大是佩服他的韌力。
眼見得許灞已與城下那人對上,連李世民都被牽住全部心思,探身城樓外觀看。
李淺墨忽覺得心頭一驚:來者非僅一人!
他只覺眼角餘光裡,就在距城樓下不遠的城牆上,附著的一塊陰影有異於常。還未待他細察,那塊陰影忽已不見。
李淺墨方才四處縱目尋找,突然,他的眼角里就見到刀光!
那是一道細細長長的刀光,那刀光突然現身於玄武門城樓,險窄至極。那狹長一刃,已直衝李世民剖至。
許灞全神在與城下之敵對陣,未暇顧及,李淺墨彈身一跳,吟者劍芒一漲,已向來敵迎去。
此時,他忽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唐天子,不為別的,只為今日,這玄武門城樓,竟似成了塞上疆場。五胡之亂以來,異族人可謂漢人的噩夢,李淺墨當然不想讓那噩夢重演。
只見那來敵絲巾蒙面,絲巾之上,繡著一朵細小的金花,絲巾上面露出的兩眼卻跟他那刀光一樣的細長。
李淺墨還從沒見過這等偏狹的刀勢,而那人的目光,也鋒利已極。一見可知,那人是來自異域。
可這刀風卻分明與城下那射箭客不同,如同白山皓皓,黑水滋滋,一脈奔流,激如飛矢。
李淺墨一劍挑去,只覺得那刀光立馬如絲一般的,纏絲縛繭,就要把自己裹挾進去。
卻聽那執刀之人厲聲叫道:「唐天子身邊高手盡多,薛矮馬,今日卻是你算計不精了。」
眾侍衛只道他如此大喝,是為黔驢技窮。
可他出聲卻別有目的,只為擾人耳目。
一時,眼見得許灞與城下客互射正疾,李淺墨與那細眼刺客拚殺已烈,黑暗中,忽有一條絆馬索從城牆下直向探身於外的李世民頭頸上飛捲而至。
這一下,突出不意,轉眼之間,那套索已套上了李世民的脖子。
李世民出身弓馬,當年也號稱健者。可縱使是他,也一下著了套,竟不及退步抽身。
李淺墨與許灞齊齊大驚,可此時,援手也已不及!
如不是有一隻手猛地在李世民背後一拉,剛好把李世民從那還未及收緊的套索中拉出,這位大唐天子怕不立時被扯到城下面去?
李淺墨身在戰局中,還是忍不住悚然心驚:卻是什麼人,竟真有干犯唐天子安危的能力!
卻見一劍忽起。
那一劍,雖只一劍,卻如千劍奔騰!彷彿九天之上,銀河瀉地,空中只見一片銀芒閃耀,如同千江鯉騰,萬壑蛇躍。
李世民背後出手之人正是覃千河!他救得李世民後,猶自擔心,所以挽起他的千河劍,以千鯉躍江之勢罩在自己與李世民身前,以防再有敵人掩至。
恰在這時,卻聽得左首不遠處的城牆上,忽響起了一聲重哼。
那重哼細聽下來,卻是兩聲疊加,似有一聲極小的、也極陰冷的哼聲附著於那聲重哼之下。
李淺墨一聞已知,重哼的是袁天罡。
——原來隱身於暗處的袁天罡,也已遇敵!
一時,唐王身邊三大高手,都已各自遇敵。
卻見得一人忽然悄然掩至,那來人卻是李世民身邊最倚重的欽天監李淳風。他悄悄地帶著李世民立時後退。
覃千河挽起千河劍,獨鎮城堞之上,一雙細眼掃視著城下黑影,時刻防範著再有敵手來襲。
這時,許灞卻已與城下客互射出真火來,只聽得空中鳴鏑聲聲,怒喝連連,那來敵當真強悍,在十數驍騎的追襲之下,猶有餘暇與許灞隔空交戰。
而袁天罡那邊,吃虧之下,他祭起罡天印,與那拐角處看不見的敵人正自死拼。
眼見得唐天子退去,只聽得呼哨一聲,城下之人高叫道:「唐天子身邊護衛甚密,今日恐難得手,你我不如各自歸去。」
他一語叫罷,李淺墨只覺手下壓力頓重,那條細長刀鋒,同挾黑白兩色,一時向自己捲至。
李淺墨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刀勢。他謹慎之下,忍不住略避。那敵手得此餘暇,身子登時向後一騰。
然後,只見城牆上三條影子先後向城下落去,卻是那施絆馬索之人,與偷襲袁天罡之人,也在同時逃逸。
——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因為要護衛唐天子,不敢去追。李淺墨不忿之下,一提身形,已向城下追了過去。
那四人雖是同謀,撤退之時,卻各走各的。
卻聽那射箭客哈哈笑道:「有人追來了,身手還不錯!就看哪位倒霉,今晚要被糾纏上大半夜了。」可他並不打算援手。說時,只見他四人各依各的路徑飛馳而去。
李淺墨只管緊咬適才曾與自己對敵之人。
他一邊追,一邊不由心頭驚駭連連——時至今日,李唐立國已久,再沒想到,時至今日,還有人敢對這位唐天子下手。
而觀那四人身手,個個都大非尋常。單論自己所追之人,其偏狹一刃,思之足以令人心驚。四夷之內,竟還有如許之多的好手,而普天之下,竟還有如此之多不臣之人,想到這兒,李淺墨不知怎麼,激怒之餘,忽然感到一絲興奮!
兩個人一追一逃。想來這兩人不免都是心驚,他們都自許身法高卓,可如此追逃之下,竟不能拉開一步。李淺墨偶然得隙,長嘯一聲,空中出劍,直向那人削去。
可敵手想來是故意留出破綻,反手一刀,就向李淺墨劈至!最可怕的並不是這一刀,而他那長刀之外,另藏黑刃。那黑刃就著夜色,隱於無形,李淺墨不察之下,幾乎著了他的道。
可他身形靈便,空中折身,險險避過了這一擊。被追之人眼見一擊未能得手,繼續轉身而逃。
如此一追一逃,他們竟重又追回到了城內。
這一次,他們卻是自西城牆翻入城中的。逃者想來是要借城中的屋宇連排造成的複雜地形,好逃過李淺墨的追蹤。
一時,淡月之下,烏瓦脊上,兩條飛馳的影子電閃星移。前面的黑影遲遲甩不脫李淺墨的身形,想來也已心急。只見,他忽朝著一棟大宅院裡奔了過去。
李淺墨只恐他奔入大宅,就此深庭廣戶,再難尋覓。不由腳下加力,更是疾趕。
轉眼間,那被追之人已經逃入了那片大宅。想來他已打定主意,要驚擾居民,攪亂局勢,好得機逃避。
只見他落身一處屋頂上時,墜落之式猛然加疾,腳下用力,但聽豁然一響,人已破頂而入,直向下墜去。
李淺墨惱他驚擾他人,聳身就向那屋內落去。卻聽得屋內響起了一連兩聲驚呼之聲。
李淺墨才落入屋內,一抬眼,不由一驚——
卻見一個女子,這時正拔出雙刃,護持在一個貴公子身前。那貴公子年紀尚小,樣貌文弱,已是驚嚇得面色蒼白。
本來這也沒什麼,可李淺墨卻一眼認出,那個女子,卻是木姊!
他忍不住一愣,不知木姊此時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可接著,他把眼望向那貴公子身上,只見他年紀頗小,高額隆準,卻似曾相識。
李淺墨想了一下,只覺那孩子形貌間似隱隱有著李世民的影子。他不由望向木姊道:「這位是誰?」
卻見木姊一臉難色,遲疑了下,才不得不答道:「這位是晉王。」
晉王?難道這就是李世民與長孫皇后的幼子,晉王李治?
幻少師的貼身女護法深夜密見晉王卻是為了什麼?
李淺墨疑惑之下,略一耽擱,卻見那異族高手已得機遁去。
嗟來堂中,李淺墨隨許灞去後,座客一時各自悄悄散去。
連太子與魏王李泰因為被覃千河撞見違背宵禁,也各自覺得不好意思,各帶隨從,悄然而退。
一時,覃千河與袁天罡也帶著手下驍騎就此撤去。堂中,只剩下索尖兒一干人等,還有市井五義,及謝衣、鄧遠公、王子嫿、幻少師。
索尖兒本對李淺墨突然被許灞帶走頗為擔心,可他望向謝衣,卻見謝衣容色寧定。索尖兒已知羅卷就在窗外,既然羅卷不動,他的心裡也略覺安穩起來。可他還是忍不住投了一個疑惑的眼神給謝衣。
卻聽謝衣笑道:「放心,唐皇還不至於如此無度量。」
索尖兒哈哈一笑。他本不慣寂寞,今日他本來極為興奮,這時見一干應酬之客已去,剩下的,都是與李淺墨和自己密切相關的人。這時胡鬧之心又起,竟叫人取了骰子來,他要與眾人押寶。
嗟來堂下小混混們豈有不愛鬧的?一時,只見得喧呼聲起,索尖兒跳在桌子上,把賭盅搖得一陣亂響,笑道:「押寶了押寶了,買定離手。大家且賭一賭,到底是魏王,還是太子,最後能得繼大統?」
謝衣與鄧遠公淡笑不語。卻聽得嗟來堂一干小兄弟們歡聲笑語,胡亂猜測著下注。忽然,索尖兒望向幻少師:「你押何人?」
幻少師含笑不語。
忽聽謝衣於眾人喧鬧聲中忽然開口道:「為什麼都押太子與魏王?我代這位畢王子下一注吧。」
他的目光忽望向幻少師,若有意若無意的。
索尖兒沒料到淡定如謝衣也來湊趣,一時笑問道:「卻不知前輩要代畢王子押何人?」謝衣淡淡一笑:「晉王如何?」
幻少師的眼中異芒一閃。王子嫿卻忽然神情一凜,她沉思了下,抬眼望向謝衣。這位江左名門,王謝子弟,如此開口,定非無因。
她看了幻少師一眼,心中頗多疑惑。可謝衣一言,對她有如開導。她斜斜地望向謝衣一眼,卻見謝衣已轉頭跟鄧遠公喝酒。
可王子嫿已經明白,謝衣那句話,未必不是說與自己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