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冷秋秀眉微蹙道:「相公你如此匆忙便要離去,莫非是認為賤妾身居秦淮之畔,操此賤業……」
「姑娘錯了!」金白羽道:「在下不用隱瞞,我身懷血海深仇,飄泊江湖兩載,時刻末忘大仇未報,跋涉萬里河山,為的便是早日尋到仇人索回血債,大仇未報之前,在下絕不願牽涉到他人的恩仇之內!」
他的臉色沉肅,繼續道:「若是在下料想不錯的話,姑娘你寄身秦淮河邊,定有一番苦衷,在下不願過於深知,以免……」
白冷秋淒然一笑道:「賤妾並無要相公相助之意,只是……」
金白羽沒等她說完話,抱了抱拳,道:「請恕在下直言,有所失禮,尚請原宥,在下告辭了。」
白冷秋見到他轉身要走,忙道:「金相公,請留步。」
金白羽冷冷道:「姑娘尚有什麼吩咐嗎?」
白冷秋道:「賤妾很能瞭解相公心情,只是方才相公施以援手,賤妾只是想請相公稍留片刻……」
「區區小事,不必掛齒!」金白羽道:「何況就算在下不出面,姑娘你也可以應付得了那幾個江湖小丑。」
「相公真是如此絕情?」
白冷秋幽幽道:「就是留下來飲一杯茶的工夫都沒有?」
金白羽咬緊了嘴唇,沒有出聲。
紫鵑突然朝金白羽跪了下來,道:「金公子,小婢尚未答謝搭救之恩,請容婢子一拜……」
金白羽一見紫鵑跪下,頓時顯得手忙腳亂,不知是伸手扶起她好,還是就此任她跪拜下去。
他皺了皺眉,閃身挪開幾步,道:「紫鵑姑娘,請不必如此多禮……」
紫鵑叩一個頭,道:「金公子,請留下片劉,容小婢烹茗相敬,以表心中謝忱,不然婢子心中難安,再也不站起來了……」
金白羽歎了口氣,道:「唉!在下一介武夫,你們又何必……」
白冷秋嘴角呈現一絲笑意,忙道:「紫鵑,你起來吧,金公子已經答應留下了。」
紫鵑高興地站了起來,深深的朝金白羽一福,道:「多謝公子賞臉。」
金白羽苦笑了下,道:「其實我留在這兒是給你們添麻煩,你們不曉得我……」
白冷秋道:「公子不必這麼說了,賤妾答應不問有關公子的身世……」
「唉!」金白羽歎了口氣,道:「這又何必呢?」
白冷秋道:「請公子隨賤妾到書房去……」
金白羽欠了欠身,道:「姑娘請……」
白冷秋還沒說話,紫鵑接道:「金公子,婢子帶路。」
她領著金白羽進入裡艙,沿著長長的通道,拐進右首的一間房裡。
她站在門邊,掀起了簾子,道:「公子請……」
金白羽不再客氣,走了進去。
白冷秋隨在他的身後,也跟著走進書房。
紫鵑在她進去的時候,擠了下眼,朝她做了一個鬼臉。
白冷秋的臉突然一紅,輕啐一聲,道:「紫鵑,你還不快去烹茶?」
紫鵑拖長了聲音,道:「是……小姐……」
她朝金白羽的背影指了指,又做了個鬼臉,這才輕笑一聲,向艙後行去。
金白羽走進這間書房,舉目一看,只見琳琅滿目,書籍堆積如海,一股書香之氣撲鼻而來。
他的目光在書櫃上溜了一圈,發現無論三孛九丘,輕史子集,詩詞典籍,幾乎應有盡有。
那些書籍都是經過整理,按照類別,排列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使人在很短時間之內,便可找到所要閱讀的書籍。
白冷秋進入書房,只見金白羽目光在書堆裡瀏覽不停,臉上呈現起欣羨的神情,於是微微一笑,道:「公子請坐。」
金白羽收回視線,臉上又回復原先的冷漠,微一頷首,在長榻上坐下來。
白冷秋姍姍的走到長榻上的另外一端坐下,微笑著道:「賤妾乃是俗人,收集之書,全是隨興所至,恐怕難擋大駕法眼……」
金白羽道:「姑娘太過客氣,在下久聞姑娘之名,原以為乃是傳聞之言,今日一見,果非虛假,在下實有不及……」
白冷秋道:「公子過獎了。」
她微微一笑,道:「聽公子的口音,乃是中州人士,不知這次到金陵來是……」
金白羽冷冷道:「在下方纔曾經說過,絕不過問姑娘你的身世,也不希望姑娘你……」
「賤妾只是好奇而已!」白冷秋似乎已經習慣他的冷漠,依然微笑著道:「公子先別生氣,請你把窗簾掀起來看一看?」
金白羽詫異地望了她一眼,反手掀開身側的翠綠色窗簾,朝外面望去。
窗外,是一片澄清的河水,色呈碧綠,顯得異常的平靜,再向遠處望去,便是岸邊囂鬧的人群和低矮的竹棚。
金白羽很快地放下了窗簾,道:「姑娘曾見過在下立在河邊?」
白冷秋頷首道:「賤妾每日都要在此房中讀書一個時辰,自前日開始,便見到公子你站在河邊向這邊望來。」
她微微一笑,繼續道:「公子雖然衣著樸素,然而立在岸邊,置身人群之中,有如鶴立雞群,山峙平野,賤妾豈會沒有見到?尤其使賤妾好奇的是:公子你一直目不轉瞬的朝綺羅春望來,每次站立達一兩個時辰之久,方始離去,賤妾本來預備在今晚命紫鵑請公子上船,湊巧……」
金白羽淡然一笑,道:「白姑娘,你想知道在下為何立在河邊的原因?」
白冷秋道:「願聞公子相告。」
金白羽道:「在下只是想一見姑娘而已。」
白冷秋臉色微微一紅,道:「是否賤妾不堪公子入目,所以一見之下,便想離去?」
金白羽見她臉上似有慍色,搖了搖頭道:「姑娘誤會了,這如同在下誤以為姑娘是在下的胞妹一樣。」
白冷秋微微一怔,道:「金公子,請恕賤妾多言,不知令妹……」
「我跟她在六年前就失散了!」金白羽沉聲道:「這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她,無時無刻不在找尋她的下落,可是始終沒有找到……」
白冷秋不明白金白羽如何會跟他的妹妹失散,但是看到他眼中流露出來的神情,可以想像到他在見到自己並非他的妹妹時,心中的失望之情,該是何等深沉……
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有點瞭解他了,也釋去心中的芥蒂!
事實上,她身世淒零,寄身在秦淮河畔,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所以她對於接待客人,訂有很高的標準,若非飽學之上,仕紳之輩,絕難一入綺羅春。
所以當她在金白羽冷漠相待時,她的面上雖沒什麼:心裡還是很不舒服。
此刻,當她望著眼前這個黑眸中深藏著哀痛、臉色冷漠如冰的年輕人,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瞭解他了。
她默然片刻,柔聲道:「金公子,令妹與你失散的事……」
金白羽突然喝道:「不談這個事好不好?」
白冷秋愕然的望了他一下,垂下頭來,幽幽一歎,道:「每一個人都有他的苦衷,公子你的身世固然淒苦,賤妾又何嘗不可憐?」
金白羽怔怔地望著她,嘴唇蠕動了一下,道:「白枯娘,請恕在下失禮,在下不是有意……」
白冷秋道:「賤妾能夠瞭解公子的心情!」
「瞭解?」金白羽長笑一聲,道:「天下又有誰能瞭解我,哪個人的父親被殺,母親被辱,田莊被焚,妹妹被劫?哪個人曾經行乞四處,曾經到處遭人白眼……」
「公子!」白冷秋道:「請你冷靜一點。」
金白羽目光呆凝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好半晌才長吸口氣,回復原有的冷漠。
他朝白冷秋抱了抱拳,站起來,道:「白姑娘,請恕在下失態,我想我該定了。」
「且慢!」白冷秋道:「公子你還沒有喝茶呢!」
金白羽道:「多謝了!」
白冷秋見他要走,皺了皺眉,道:「金公子,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
金白羽問道:「什麼話?」
白冷秋道:「公子請坐下再說。」
金白羽搖了搖頭,道:「白姑娘,在下多留在這兒一刻,所惹的麻煩便多上一分……」
白冷秋突然斂起臉上的笑容道:「你怕我?」
金白羽詫異地道:「怕你?在下不懂此話何意。」
白冷秋道:「公子既然不是怕我,為何急著要定?你以為我一定要請你幫忙我?你以為……」
金白羽見她愈說愈是激動,好幾次想要說話,欲言又止,到後來只搖了搖頭,默然的向艙外行去……
白冷秋道:「你定,你定,我一輩子也不願再見到你了……」
她的話未說完,已掩臉哭了起來。
口口口
金白羽已經走到門口,聽得身後傳來白冷秋的哭泣之聲,腳下停頓了下來,終於頭也沒回,向外行去。
他剛定到通道口,已見到紫鵑手捧茶具而來。
紫鵑愣了一下,道:「金公子,你……」
金白羽道:「在下要走了,請代向令小姐道歉,說在下……」
他歎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舉步向艙外走去。
紫鵑搶前幾步,攔住了他,道:「公子,你怎麼能就此離去?」
金白羽苦笑了下,道:「在下飄泊天涯,到處為家,留在此處作什麼?」
紫鵑道:「公子,你能下能聽婢子一言?」
金白羽看到她一臉懇求之色,苦笑了下,道:「姑娘還有什麼話好說?」
紫鵑道:「我們小姐身世非常可憐,她之寄居在此地,只是為了要替我們老大人報仇,你可曾聽過鐵面御史白信大人之名?」
金白羽肅然道:「白姑娘是白大人的……」
「白大人就是我們小姐的親生父親。」紫鵑說道:「他一生為官清正,卻遭奸臣陷害,誣陷他老人家,所幸皇上念他老人家有功,這才判個解職而歸,誰知白大人在返回家鄉之際,又遭到匪徒狙擊而死,那萬惡奸賊還不放過白家,又……」
金白羽打斷了她的話,道:「紫鵑,你不要再說了。」
紫鵑道:「我們小姐身受萬般苦痛,在這兒高張艷幟,只為了替父報仇,她一生之中,從未對任何男人假以顏色,唯獨對公子你另眼有加……。」
金白羽道:「我不是不曉得她的好意,我所怕的也就是這個,可是……」
紫鵑道:「公子,無論你有什麼困難,你絕下能就此一走了之,使得小姐終身都……」
金白羽輕歎一聲道:「紫鵑姑娘,你不必再說了,在下這就回去就是了。」
紫鵑喜出望外,欠了欠身道:「多謝公子。」
金白羽轉身走回書房,只見白冷秋伏在茶几上仍在啜泣不止。
他搓了搓手,道:「白姑娘……」
白冷秋依然伏幾輕泣,沒有理會他的呼喚。
金白羽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說什麼,紫鵑在他身後推了推,朝白冷秋呶了呶嘴。
金白羽道:「白姑娘,方才是在下不對,請你原宥。」
白冷秋抬起頭來,臉上淚痕斑斑,道:「你不是走了嗎?還回來做什麼?」
紫鵑道:「小姐,金公子是跟你陪罪……」
白冷秋道:「我也想透了,不需要任何人來同情我……」
金白羽臉上的神情幻變了一下,冷冷道:「白姑娘,是在下多事,就此別過,」
他說完了話,回過身去,很快地朝艙外走去,紫鵑在後面不住的呼喚,他也沒有加以理會?
他很快的定出船艙,來到船板之上。
面對著潺潺而逝的流水,他深吸口氣,雙臂微振,飄身飛了起來,躍到岸邊。
站在岸上,他回過頭來望了望綺羅春畫舫,只見紫鵑已奔到船板上,不住地呼喚。
可是他卻沒有應聲,很快地掉過了頭,穿過人群,踏上了夫子廟前的石階。
他沒有對廟邊的熱鬧情形多看一眼,加快腳步走進廟去。
他到金陵三天,由於身邊沒有多少錢,所以找到了管廟的人,在東邊廂房以極少的錢租了一間小房。
此刻,當他回到了自己那個小房間,把外面的囂鬧隔得遠遠時,他心中的情緒,有如奔騰的海水,愈來愈是洶湧。
他坐在木板上,沉思了一會,然後伸手自懷中取出一卷畫軸,緩緩地打了開來。
牆上掛著油燈,吐出了淡黃色的光暈,映照在他手裡的那卷畫軸上,畫中的那個披髮斜立的少女,有如活人一樣閃現在他面前。
此時若是白冷秋在這兒,見到了這卷畫軸上畫的少女,一定會大吃一驚。
因為這個畫上的少女,與白冷秋長得一模一樣,除了眉宇間出現一股稚氣之外,神韻都頗為相似。
金白羽手持畫卷,默然凝視良久,方始掩上畫卷,長長的歎了口氣,他的眼前似乎又呈現起妹妹天真可愛的神情……
他喃喃自語道:「天下怎會有這麼相像的人?除了年齡之外,她們之間唯一不同的便是韻妹臉上有一雙深深的酒渦……」
他想起了初次聽到秦淮河邊的名花白冷秋便是自己的妹妹金韻心時:心中懷著異常激動的情緒,竟然日夜不停的從洛陽趕到金陵來,希望能見到分離五載的胞妹。
豈知到了金陵,聽說白冷秋高張艷幟,沒有千金無法一見,他的行囊羞澀,只好站在河邊遠遠眺望,希望能夠看到她離開畫舫……
然而他一連站了三天,都沒有見到白冷秋露過一面,畫舫的幕簾依然深垂,白冷秋一步都未離開。
等到他聽見成知府太夫人壽辰,白冷秋被接進府去祝壽的消息,匆匆的趕來河邊時,白冷秋已經回到畫舫裡了。
他正失望的站在河邊,等待那十分渺茫的機會可以見到白冷秋時,果然上天不負苦心人,使他在太行五虎登上綺羅春畫舫鬧事時,能有機會親眼見到了白冷秋。
不見還好,他心裡總是抱有幾分希望,一見之下,頓時把他的幻覺打破,他又失去了一個能夠找尋到妹妹的希望了。
尤其是當他見到白冷秋明亮的眸子時,他曉得她並非是弱不禁風的女人,而是內功造詣極深,懷有絕技的高手。
以她的武功,像太行五虎那種材料,絕對難擋一擊,可是她卻在太行五虎找上門來,要侮辱她的侍女時,依然能夠忍耐著不出面,可知她是不願把武功顯露出來。
像她這麼一個美麗聰慧,且又身懷絕技的少女,寄身在秦淮河邊,做一個妓女,若非是她有所企圖,又何必如此?
所以他在剛一見到她時,便要轉身離去,不願在畫舫上多逗留一刻。
因為他自己身負血海深仇,至今仇人不知何在,失散的胞妹又未尋到,他豈能花費時間去多管別人的閒事?
更何況他深知自己,曉得若是在綺羅春畫舫停留下去,必定會難以禁止自己不對白冷秋發生感情……
他的思緒想到這裡,禁不住眼前又興起白冷秋的倩影。
「想下到她是一代鐵面御史之後,竟然會淪落到目前這種情形!」他輕歎口氣,忖道:「人間之事,為何如此殘缺不全?忠良每遭陷害,奸邪到處猖狂,致使多少善良兒女,淪落江湖,飄泊天涯……」
他想到了以白冷秋的出身,若是沒有遭到奸人之害,她絕不致於以千金之體,寄身秦淮,拋頭露面來找尋仇人。
甚而連像太行五虎那等江湖上的敗類,也欺負到她頭上。
可想而知,她高張艷幟於秦淮之畔,平時強扮笑臉迎人,心頭一定也有萬般的難言苦痛。
想到這裡,他的眼前又呈現自己臨走時,白冷秋伏幾痛哭的情景。
儘管他當時的意志是何等堅決,有如鐵石心腸一般,然而此刻一人獨處斗室,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不該那麼冷酷的對她。
一霎之間,他的思潮洶湧,翻滾不停,幾想立刻回到綺羅春畫舫上去,向白冷秋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