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之所以得名,一般都謂是因為秦始皇鑿方山,斷長壟為瀆,入於江,所以名曰秦淮。
然而到了後世,秦淮河道淤塞,一般只是把東水關入城的一段叫做秦淮河。
在這條河上,共有長春、復城、文德、紅板等四橋,一般的畫舫,便是停泊於文德橋與紅板橋之間,有些停泊於河面,有的停在岸邊。
那艘綺羅春畫舫卻泊在文德橋之上游,跟其他兩艘紅色畫舫並列一起,下錨水中泊於河面。
這五個大漢走了大約丈遠,過了文德橋,便見到河裡排列的那三艘大船。
在下游的畫舫,這時全都搭上跳板,客人上上下下,生意十分興隆,然而這三艘畫舫卻與其他的不同,遠遠的泊在河裡,卻沒有把跳板搭出來。
那絡腮大漢是這五個當中為首者,他望了望綺羅春畫舫,笑著道:「各位兄弟,你們有沒有看見這種擺架子的婊子家,看見大爺們來了,也不趕快把船板給架過來。」
「嘿!」站在他身邊的另一個壯漢道:「這丫頭比北京八大胡同的賽西施派頭還要大,以為咱們跟平常的客人一樣,咱們顯點威風給他們看。」
絡腮大漢搖了搖手道:「且慢,讓我們先打個招呼再上船不晚!」
他揚聲大喊:「喂!船上有人嗎?」
他的聲音宏亮,這一猛然大喝,直如晴空響起一個霹靂,把在附近行走的人都嚇得停住了腳向這邊望來。
那三艘停泊在河面的畫舫,原先船面上一個人也沒有,不一會都有人從艙裡鑽出來了。
那絡腮大漢見到現身綺羅春畫舫上的一個老者,大聲道:「呸,那老頭兒,快把船板放下來,大爺們要擦白冷秋作樂。」
那老者搖了搖手道:「白姑娘今天不見客……」
「不見客?」絡腮大漢一拍胸膛,道:「大爺們有的是銀子……」
那個老者沒等他說完話,轉身已走進艙裡去。這五個大漢齊都為之大怒,絡腮大漢怒罵一聲,飛身躍起,落在綺羅春畫舫的船頭,一個箭步急竄,在那個老者剛剛踏進艙裡的剎那,將他後頸衣領一把抓住,提了起來。
那老者似乎未想到大船隔河邊有二丈多遠,還會有人能踏上船來,他那瘦弱的身軀被大漢像抓小雞樣的提了起來,嚇得全身發抖。
絡腮大漢怒喝道:「他媽的,你再說一聲不見客看看?」
「大爺放手……」那個老者顫聲道:「小老頭兒的頸子要斷了。」
絡腮大漢冷哼一聲道:「你進去告訴白姑娘一聲,說我們是北京金獅鏢局來的客人,要她放心,我們銀子帶得很多……」
「銀子多又怎麼樣?我們姑娘說不見客就不見客。」
一聲輕脆的聲音從艙裡傳來,那絡腮大漢只覺眼前一花,一個頭梳雙髻,身穿淡紫羅衣的少女掀開珠簾,從裡面走出來。
那個少女,現身出來,他不由得暗叫了聲好,臉上的怒氣消失無遺,換上一副笑臉,道:「姑娘,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那個紫衣少女俏生生的臉上帶著薄薄的嗔怒,使她顯得更加動人。
她聞聲叱道:「你還不把老詹放下來?」
絡腮大漢嘻笑著臉,把那老者放了下來,道:「姑娘說的話,我豈能不聽,喏!我是金獅鏢局裡的鏢頭吳勇,江湖人稱卷毛虎……」
「我管你什麼虎!」紫衣少女截道:「你無端闖上我們船上,是犯法的,還不快趁我們沒把你們送到衙門前快逃!」
卷毛虎吳勇哈哈大笑道:「把我們送衙門去?哈哈……」
他回過頭來,望著其他四個大漢道:「兄弟們,你們有沒有見到過這麼滑稽的事?」
那四個大漢在吳勇躍上綺羅春畫舫之後,也跟著躍了上來,他們全都是色迷迷的望著那紫衣少女,此刻一聽吳勇之言,齊都為之大笑。
其中一個瘦削的漢子道:「大哥,你告訴這丫頭我們是什麼人,看看是不是怕進衙門的!」
「丫頭,你聽著,這說話的是我三弟『鑽地虎』陳錦揚,那個是二弟『飛天亮』何翔,其他的兩個是四弟『開山虎』劉彪,老么『白額虎』秦庸,我們五虎都是金獅鏢局裡的大鏢頭。」
「卷毛虎」吳勇道:「在北京城裡,連九門提督都得尊我們一聲兄台,這兒小小的縣官又算得什麼?」
他見到那紫衣少女沒有說話,還以為是被自己的話嚇呆了,狂笑一聲道:「小姑娘,不用害怕,快把你們白姑娘找出來,今晚大爺在這兒過夜了,不但有你的樂子,銀子也是一定少不了……」
那紫衣少女氣得臉都變了,尖聲道:「你們這些狂徒,簡直是目無王法……」
鑽地虎陳錦揚一個箭步竄了過去,將她摟在懷裡,笑道:「丫頭片子,你不用嘴上硬,等會大爺給你痛快……」
那紫衣少女似沒想到這些人如此大膽,她被陳錦揚摟在懷裡,不由尖叫一聲,伸出空著的手向他臉上摑去。
陳錦揚有似軟玉在抱,骨頭已酥了半截,哪裡又會料到紫衣少女情急出手?
只聽「啪」的一聲,他的臉上已捱了一掌,雖然她手小力微,沒能把他打昏,卻也不太好受。
他心中勃然大怒,只聽其他四人一齊大笑,「卷毛虎」吳勇狂笑道:「哈哈,老三,你還沒上座,倒先嘗到甜頭了,味道不錯吧!」
「白額虎」秦庸怪叫道:「這叫做打是情罵是愛,三哥,你的艷福可真不淺呀!」
陳錦揚原先滿臉火氣,此刻被他們一陣調笑,早就消失到九霄雲外。
他把紫衣少女摟了起來,笑罵道:「好個丫頭片子,你倒跟大爺動起手來,莫非等不及了,來來來,先讓大爺親一個……」
他說著話,抓住了紫衣少女的雙手,伸長脖子便往她的臉上亂湊,惹得那紫衣少女尖叫不已。
「卷毛虎」吳勇一陣狂笑,道:「弟兄們,咱們快點進去找樂子吧!老子已經心癢難熬了。」
其他三虎發出一聲怪叫,跟著吳勇之後便要闖進艙裡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冷削煞厲的話語從他們身後響起:「哪個不要命的敢闖進去。」
吳勇等人大叫著衝進艙去,這句話剛好在他們叫聲甫落之際傳了出來,使他們聽得格外清晰。
他們齊都停住了前衝的身形,轉過身來,向話聲傳來之處望去,只見不知何時,在艙前的甲板上,已站著一個身穿青衣的年輕人。
他們的視線一落在青衣人的臉上,頓時心中全都一跳,為對方那兩道如同冷劍般的目光所懾,情不自禁的轉過臉去。
那青衣人森冷的目光在他們面上一掃,隨即落在鑽地虎陳錦揚的身上,沉聲喝道:「畜生,你還不放手?」
陳錦揚正摟著那紫衣少女,預備強吻之際,聽青衣人冰冷的話聲,把滿腔火熱的慾念齊都澆熄。
此刻,他在對方的注視之下,只覺心中寒悚,猶疑了一下,終被那紫衣姑娘掙脫他的懷抱。
當他手裡一輕,見到那紫衣少女要向艙裡跑去時,他一把又將她抓住,怒罵道:「他媽的,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干涉大爺們……」
話聲未了,他已見那青衣人躍到自己的面前,伸出手來,揮拳向自己抓住那紫衣少女的右手劈來。
不知怎的,他明明看得清楚,卻依然躲避不開,任由那青衣人一掌劈落下來。
「喀喇」一聲,他的右手齊肘而斷,痛得他大叫一聲,捧著一條右臂滾落地上。
口口口
「卷毛虎」吳勇等人跟「鑽地虎」陳錦揚距離僅僅數尺之遙,他們眼見那青衣人躍身前來,竟然來不及阻止他出手,而眼睜睜的看著陳錦揚斷臂倒下。
他們心頭一震,齊都知道遇上了武林高手,身形一閃,成弧形將青衣人圍住,全都拔出了兵刀。
青衣人似乎根本沒見到身外有兩秉單刀,一條鋼鞭,一枝吳鉤劍在指著他,依然神色未變的站在那裡。
他沉聲說道:「姑娘,你快進去吧!」
那紫衣少女嚇得呆了一下,隨即便已恢復正常,感激的望了青衣人一眼,匆匆走進艙去。
「卷毛虎」吳勇看到陳錦揚倒在艙板上呻吟,鮮血從斷臂處不斷湧出,已染紅了一條手臂,卻不敢上前去將他扶起,唯恐那青衣人會突然出手。他咬了咬牙,道:「朋友,兄弟吳勇,是北京金獅鏢局『九頭金獅』顧老鏢頭手下,這次保鏢經過這兒……」
「廢話!」青衣人打斷了他的話,冷聲道:「你抬出顧揚武出來能嚇唬誰?」
吳勇臉色變了一下,道:「朋友……」
青衣人沉聲道:「你再叫我一聲朋友,我把你牙齒全都打斷!」
「哈哈!」卷毛虎吳勇怒極反笑,道:「閣下不把我們太行五虎看在眼裡也還罷了,連我們總鏢頭也加以侮辱,想必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閣下請把名號報出來,我們兄弟這就走開……」
「你們這些跳樑小丑,不配知道在下名號!」青衣人冷笑道:「若要滾開,每人自斷一臂,不然全都跟我留在這兒。」
吳勇狂笑一聲,道:「你真是欺人大甚,真以為我們是怕了你不成!」
青衣人冷冷的望了他一眼,道:「你們動手吧!」
吳勇兩眼幾乎噴出火來,怒吼一聲,道:「弟兄們,咱們跟他拚了。」
他一揮手裡的鋼鞭,便待向青衣人攻去。
就在此時,珠簾一響,一個素衣白裙的少女從艙裡行了出來,柔聲道:「各位英雄,請住手……」
青衣人目光一閃,落在那全身一片雪白的少女身上,但見她長得芙蓉其面,柳眉鳳眼,朱唇瓊鼻,在美麗中帶著一股聖潔逼人的光芒,使人不敢逼視。
雖說不敢逼視,他依然望了她好一會,在這一會工夫裡,他的眼中神情變化了不知有多少次。
那個白衣少女在剛剛出來之際,在青衣人的凝視下,似乎有點不自然,但是很快地便已回復正常。
她微一斂衽,道:「各位英雄,賤妾白冷秋一時疏禮,致使各位動怒,尚請原宥。」
她這話是對太行五虎所說的,吳勇等人在她剛一露面,即被她的絕世麗質所懾,個個都是怔在那兒,等到白冷秋說完了話,吳勇才驚醒過來。
他呵了一聲,道:「呵!這位便是白姑娘了,我們兄弟多有得罪……」
他說到這裡,覺得有點不妥,話聲一頓,道:「其實我們也只是久聞姑娘大名,想要一瞻風采,誰知這小子多管閒事……」
「這都是賤妾不對!」白冷秋道:「使得各位動起干戈,尚請能看在賤妾面上,化干戈為玉帛……」
吳勇道:「白姑娘這話說得真是乾淨俐落,我們多有得罪,就此別過。」
他朝其他三人使了個眼色收起了鋼鞭。
其他三虎何嘗不知道眼前這個青衣人是個棘手人物,單看他方纔那一掌之狠、之快,便可以曉得就算四人一齊上去,也不一定能佔上便宜,再加上陳錦揚倒在船板上已經昏過去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連命都會送掉,到時候,太行五虎只剩下四虎了。
所以他們一見吳勇見風轉舵,收起鋼鞭,一齊把兵刃收了起來。
那青衣人冷冷的望著他們,一直沒有開口,此刻沉聲道:「且慢,你們闖了禍就想如此輕鬆的一走了之?」
吳勇臉色一變,道:「閣下還想怎樣?」
青衣人道:「你等為非作歹,欺負善良,雖然名為鏢師,其實與強盜無異,在下若不教訓你們一頓,豈不讓人恥笑?」
吳勇右手按著鋼鞭,道:「你難道還想動手不成?」
「與你們動手豈不污了在下雙手?」
青衣人冷冷道:「你們每人把兵器留下來,今晚叫鏢頭金獅顧揚武到夫子廟來拿!」
吳勇狂笑一聲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青衣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不然你們就把手臂留在這兒!」
吳勇冷笑一聲,道:「白姑娘,你是看到了,這並不是我多事,而是他欺人太甚了。」
白冷秋冰雪聰明,怎會不曉得吳勇色厲內荏,無法找到階梯下台,所以才這樣說話,希望能要自己出面。
她微微一笑,朝青衣人深深一視,道:「這位壯士……」
青衣人劍眉一鎖,道:「姑娘何苦替這等惡徒求情?」
白冷秋見到自己的話被打斷,再一見到那青衣人的冷漠之態,禁不住臉上一紅。
好在她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頗久,應對的功夫自是高人一等,她的臉上現出一股極為為難的表情,輕聲道:「壯士你……」
青衣人暗亮的眸子裡浮起一種特殊的情緒,默然片刻,凝目望著吳勇,道:
「看在白姑娘的面上,我饒過你們這一遭,還不與我快滾!」
吳勇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咬了咬牙,忍了下來,抱拳道:「閣下尊姓大名,尚請賜告……」
青衣人冷聲道:「你們如果不服氣,叫顧揚武來找我,我在夫子廟等他。」
「後會有期!」吳勇彎腰背起已昏迷的陳錦揚,狠狠瞪了青衣人一眼,喝道:
「走!」
他們四人像逃走一樣的,飛身躍上岸去,衝過人群,消失在夫子廟那邊。
白冷秋在他們離開之後,朝青衣人斂衽道:「多蒙相公搭救,賤妾在此謝過?」
「姑娘不必多禮。」青衣人目光凝注在白冷秋臉上,沉聲道:「其實用不著在下出手,姑娘也可以應付得了這幾個江湖敗類,在下只是多此一舉而己。」
白冷秋微訝,道:「相公何出此言?」
青衣人道:「姑娘身懷絕技,只是深藏不露而已,在下出手,豈非多事?」
白冷秋深深望了他一眼,既未承認,也未加以否認,只是說道:「相公,請進艙來,容賤妾奉敬水酒一杯,以表謝忱。」
青衣人道:「多謝姑娘相邀,不過在下想要告辭。」
白冷秋似未料到他會說出告辭的話來,微微一怔,忙道:「相公,請留步。」
青衣人已轉過身去,聞聲住腳,道:「姑娘尚有何事?」
白冷秋道:「請恕賤妾冒昧,若是我記憶不錯,這兩天相公你是站在河邊一直望著此舟……」
「不錯!」青衣人道:「這兩天以來,我一直想找機會見一見你。」
白冷秋臉頰一紅,道:「那麼為何相公在登舟之後,見到賤妾就要離去?莫非賤妾容貌拙劣,不堪相公入目,故……」
青衣人道:「姑娘錯了,以姑娘絕世之姿,在下跋涉江湖兩年之久,也從未見過有勝過姑娘之人,何能說不堪入目?」
白冷秋道:「既是如此,相公何以……」
青衣人道:「只因在下身有要事,不願在此多加逗留……」
他的話聲稍頓,道:「姑娘身懷絕技,具有天人之姿,居於秦淮河邊,必然有所圖謀,在下不願更深一層瞭解,以免耽誤自己之事。」
白冷秋幽然一笑,道:「相公洞察人情,想必也是身受人間諸般苦痛,你我既是同病相憐,同飲一杯又有何妨?」
青衣人緊抿著嘴唇,沒有說話,白冷秋接著道:「這只是表示我的感激之情,相公你……」
整個南京城裡,有多少富賈財豪,想盡辦法,也不能夠得白冷秋應允進入艙中,飲上一杯水酒。
如今她卻用這種請求的口吻來邀請青衣人入內同飲,此事若是讓他們見到,只伯沒有人會相信。
青衣人目光一掃,這才發現就如此一會工夫,岸上橋邊已聚了好多的遊人,他們翹首向這邊望來,顯然是驚奇於白冷秋的現身艙外,並且跟這麼一個落魄的人說話……
他淡然一笑,道:「好吧!叨擾一杯水酒了。」
白冷秋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道:「相公請……」
青衣人不再客套,昂然走了進去。
他在這兩天中,每天最少有兩個時刻在岸邊向畫舫這邊觀看,每天見到的都是珠簾深垂,燈光隱約,只見人影,不見有人出來。
此刻,當他隨著白冷秋進入艙裡時,他才發現裡面的地方之大,佈置之富麗,遠遠超過他的想像之外。
並且在那華麗的艙房裡,只有剛才那個身穿紫衣的少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人了。
那個紫衣少女正在廳裡擺著菜餚,一張圓桌之上,盤盤碟碟,擺置有七八種菜餚之多,全都是精緻可口,色澤美麗的江南小菜,未曾舉箸便已聞到一股芳香,與岸邊竹棚裡的粗俗飯菜相較,大為不同。
更何況艙中佈置華麗,那些盛菜的盤碟全是上好的江西景德磁器,更有美人陪飲,紅袖添酒,與方才竹棚小店的吵雜情形相較,幾有天壤之別。
「紫鵑!」白冷秋道:「你去把艙底的陳年竹葉青拿出來……」
「不用客氣了。」青衣人道:「在下已經用過晚飯,且不善飲酒,姑娘不必準備了。」
紫鵑訝異地睜大了眼睛,道:「可是我們姑娘已經……」
「紫鵑,叫他們把酒菜撤下!」白冷秋道:「你去泡兩壺好茶來,我要與……」
她的話聲稍頓,對青衣人道:「相公,賤妾承蒙施以援手,尚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稱呼……」
「在下金白羽。」青衣人道:「姑娘不必客氣了,在下馬上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