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楠用力地揮著手,向江邊的客船高叫,絲毫也不管身後右手的逼近。
霍瀾滄心中極亂,不知杜鎔鈞是生是死,也不知京冥下落如何。眼見江船的船隻慢慢泊近,她大吃一驚:「小楠,這是倭船?」
沈小楠極狡黠得笑了笑:「以毒攻毒。」
船隻使近,一個扶桑人鑽了出來,大聲吆喝了一句極其生硬的漢話:「幹什麼的?」
沈小楠卻用半生不熟的扶桑話大聲喊了起來,一邊喊,一邊指著霍瀾滄,又指了指自己。
那個扶桑人浪人裝扮,看著沈小楠和霍瀾滄,眉眼慢慢露出了笑意,頭一揮,示意她二人上船。
嘉靖年間,倭患極重,時常有船隻在沿海打劫,也有些個浪人武士擅自深入內地,*擄掠無所不為,霍瀾滄也是恨之入骨,忍不住低聲皺眉道:「小楠,你要我托庇在這些畜生手下?」
沈小楠聲音也壓得極低:「幫主,跟我來——我們等著坐收漁利就是。」
遠處,右手的白衣已經可見,霍瀾滄一下就明白了沈小楠的意思,大為詫異,不知這平日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如何想的出這種一石二鳥的計策。她也不再堅持,隨同沈小楠,便上了船。
「停下!停下!」右手已經奔到,大聲喝著:「金令在此,停船!」
那船頭的浪人卻是哈哈大笑,命船工開船,絲毫不理右手。
右手冷喝一聲,足尖勾起一溜水花,直衝客船而去——他布了這麼大局,冒了這麼大險,調撥如此之多的人手,甚至私自調了神機營來,若是看著霍瀾滄就這麼逃走,他如何甘心?
足尖在船頭一點,右手已奔入客艙。
這船中等大小,正中的大艙裡,或坐或臥著七個扶桑的劍客,本來目光都釘在兩個女人身上,右手這一闖過來,就開始冷冷地盯他了。
「創」的一聲,離他最近的武士慢慢拔出一把刀來,蛇行的肌理,匯聚成一點的刀眼,血槽微微染著青光,端的是上品。
「出去。」他漢話說的雖然不好,言語間的蔑視卻絲毫不因語調的生硬有所影響。
右手長這麼大,何嘗受過這等輕蔑,即使鐵肩幫的人,也不過視他如寇仇,但只要聽見「右手」二字,還是如臨大敵,戰戰兢兢。
「好刀……」右手微微的沉吟,「只可惜……」
幾乎是在武士揮刀的瞬間,右手的雙掌也拍出,左手拍在刀刃上,右手斜拍在另一側——一聲脆響,無堅不摧的武士刀竟然被肉掌拍斷了。
右手的神色極其詭異,那武士嚇了一跳,身後本來漫不經心的眾人也慢慢爬了起來,紛紛拔刀出鞘。
「好!大爺就教訓教訓你們!」右手幾乎是剛才一模一樣的一招揮出,那武士的右臂象斷刀一樣飛了出去,右手隨手接下半截刀鋒,身形一轉就向後面七個人攻去。
「噹」,一聲脆響,七人中的一個黑衣人雙手揮刀,竟然接下了他這一擊:「閣下好辣的手,好……我就來看看中原武林究竟什麼水平罷……」
這一式神完氣足,和剛才的膿包幾乎天壤之別。
一招過罷,右手才看清了他手裡的太刀,條紋是漂亮的閃電紋和水波紋,赤銅魚子地金菊鐔,表面開著單血槽,內裡開雙血槽,只可惜看不清刀莖上的銘文,但猜也猜得出系出名家。那黑衣人似乎根本沒有看見受傷的武士,只低低地開口:「你有本事,就把這把刀也拍斷吧……」
這把刀,估計他是愛如生命了。右手忽然起了幾分惡作劇的意思,「呸」的一口,將一口痰液吐在那精美的太刀上,哈哈一笑:「彈丸島國,也敢在我面前賣弄。」
那黑衣人果然氣到發暈,猛地抬起頭來,眼裡竟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右手忍不住又是一聲冷笑,這樣的對手氣勢雖足,既不會變通又沒有巧力,雖然刀法不錯,也不過是不錯而已。
「右手大人住手啊!」忽然,船艙後匆匆忙忙跑進來一個漢人,奔到右手面前,臉色已經發青,壓低聲音:「他們都是太師的客人,大人你怎麼能動粗?」又轉身向那黑衣人說了幾句話。
黑衣人也不理他,繼續持刀,依舊用極其清朗的漢語道:「這一回,就算老師的要求,我也不管了!這個畜生,他侮辱了我的刀。」
右手本來已經強自按捺下火氣,聽見「畜生」二字,索性惡人做到底,刷刷兩刀左右斜劈了過去,怒道:「我今天陪你玩玩刀……」
一邊的霍瀾滄看的極其入神——無論右手,左手,火鷹還是京冥,動手都極其靈活,因地制宜,因勢利導。左手和火鷹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但這個右手今天卻讓她見識了真功夫。
只有半柄斷刀,但絲毫不影響他漂亮完美的弧線,幾乎只有三招,就立即分出來高下,身邊的武士已經躍躍欲試,而那個沖作翻譯的漢人早已急的滿頭是汗,一轉身,又奔向船尾。
「呀!」「呀!」黑衣武士一連七刀劈出,漂亮的袈裟斬。右手幾乎是不動聲色地接下了這七招,索性硬碰硬。
七招一過,右手的虎口斷裂,他一揮手將殘刃摔開,笑吟吟看著對手。
那柄漂亮的太刀,七招居然都砍在同一個地方,活生生砍開了一道裂口,右手心思果然極其陰毒,一心偏要折辱一下這把刀,也順便將適才的蔑視完璧奉還。
「破刀就是破刀。」右手道:「你只配切菜,還不配殺人,更不配殺中國人,明白麼?」他語氣極其誠懇,似乎在說給小孩兒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
「你……」
「我知道你們喜歡自殺,砍頭剖腹請隨便吧。」右手依舊皮笑肉不笑:「不過,我的人犯,我要帶走了!」
「等一等。」右手正向霍瀾滄她們走去,身後傳來一聲呼喊,後艙船簾撩開處,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走了出來,隨之是滿艙令人呼吸不順的壓抑。
右手和霍瀾滄正面對面,但是極其默契的交換了一個眼色——殺氣,這是殺氣,多少年未曾見過的濃烈殺氣。
「老師——」適才的黑衣武士叫道。
「我們中國有句俗話,打哭了小孩,大人就出來了,果然不錯。」右手拍了拍手,晃晃脖子,向那老者走了過去。「看來這回出來的是高人了,請教一下尊姓大名?」
「若是戰敗,不敢留名。」那老者低頭道:「右手大人好像很瞧不起我們東洋的刀?」
「不敢。」右手微笑:「瞧不起扶桑人而已。」
「那……請大人看看這把刀,如何?」老者居然雙手托起一把肋差,向右手遞了過去。
「老師!」幾乎所有的武士都在驚叫,那老者豎起手掌,頓時安靜了。
右手輕輕拔出那柄肋差,忍不住輕歎一聲——那是每一個用刀的人心中完美的極致了。月山肌,華表切,小切先,紋理透懾出一種震人的殺氣,簡潔的武藏鐔,日月爭輝的吞口,刃身雕著極其罕見的地葬王菩薩。刀莖的銘文上刻著:鬼塚吉國。
右手並不知道,這個名字代表著如何的作品。
「如何?」那老者略帶一二得意,但右手心神卻是一震——他一直牢牢控制著這條船上的氣氛和節奏,但是這個老者一出來,卻似乎打破了一切。
「不怎麼樣!」右手忽然手一揮,肋差向船艙外飛了出去。
「住手呀!」幾個武士大吼,老師的這柄刀,平日連看都不讓他們看的。
連那個老者,都有了一絲動容。
只是飛出去的一瞬,右手又輕輕把刀收了回來:「我從來都不是君子……但是,我確實忍不住想看看這柄刀在你手上,能發揮什麼樣的威力。你贏了,我無話可說。」
「那麼,如果你勝了,如何?」
「我帶她們走……另外,麻煩你自己動手,把這把刀扔進江裡。」右手笑了笑。
「好。」老者的刀已舉起,可以想像天地變色的一擊。「拔刀吧。」
「我空手,多謝。」右手輕輕揮了揮手。
「你瞧不起我?」老者有點憤怒。
「多少有一點吧。」右手回答:「真正的武技,本來就不靠兵刃的……你既然不肯告訴我名字,老頭,你動手吧。」
攻心,本來就是他最拿手的招術,右手並不在乎托大,只是有隱隱的快感——把適才遭受的輕蔑和侮辱十倍奉還,就像他一直所做的一樣。
只是在揚起刀的時候,老者已經不再動怒,整個表情似乎開始融化到極其聖潔的境界,切先的光輝勝過月華,一刀,只一刀,已經劈下,在那一瞬間,右手開始後悔自己的托大。
他的全身,已經在刀鋒的籠罩下。
右手雙手一合,白衣已在手中,向著刀鋒捲了過去,老者的刀風淒厲之至,白衣頓時化成碎片,如同片片白蝶,漫天飛舞。
只是這一刻,右手的身子也像張弓似的一縮一退,彈出了三尺開外,避開了攻擊範圍。
身後正是剛才受辱的武士,連想也沒有細想,便一刀斬下,右手身形早定,哪裡來得及閃避,腰硬生生一扭,右肋處當即挨了一刀。
「找死!」右手目露凶光,三招齊出,雙虛一實,幾乎不等反抗,就奪下了那把刀,反手斜挑,將那武士的一條腿砍了下來。
事出突然,再想變化已經來不及。右手本來就不是善類,得刀在手,精神一振,刷刷刷三刀直向那老者招呼,存心要試試自己的快刀。
二人這一對手,霍瀾滄才不得不歎服,右手的武功造詣實在比自己高出不止一籌,這路刀使得大開大闔,綿裡帶剛,極力阻止老者使出一刀斬那樣的招術,又全力消耗著他的體力——畢竟是五十開外的老者,時間一長,總是不如年輕人的。
這麼聰明,京冥和他其實也差不多吧?霍瀾滄忽然想,論起心機城府,不知京冥比他如何?
眨眼間百餘招已過,那老者踉踉蹌蹌連退了幾步,忽然猛地一刀揮出,又是那「迎風一刀斬」的招術,右手一刀跟著封出。沒想到幾乎在餘力只有千分之一的時刻,那老者的刀又是一扭,從另一方劈下。
速度,力量幾乎達到了完美——也達到了老者的顛峰。
右手自知這一刀他擋不住,依舊用適才的招式擋出——只是刀鋒相交的一瞬,他已經撒手扔開刀柄,欺身而近,一掌打在老者的胸口上。
在場的每個人似乎都聽見了肋骨斷裂的聲音,比這更可怕的是尊嚴的斷裂。
「你輸了。」右手靜靜地開口,並沒有饒人的雅量,「麻煩把這把刀扔下去……這是你的承諾。」
老者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驕傲地掃了右手一眼,轉身,抱著刀一起跳下了江水。
「老師!老師!」幾個徒弟一起奔到船舷邊,卻只見老者在慢慢下沉,揮刀,切開了自己的腹部……明月當空,看不見血紅,只看的見一團濃黑蔓延開……蔓延開……
七名武士失去了任何理智,狂刀一起向右手劈了過來,右手已經沒有兵刃,雙掌齊飛,打死了其中一個,卻也挨了兩刀,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霍瀾滄心中憤懣,差點就要起身,沈小楠卻一把拉住了她。
「你救了他,只怕是東郭先生救狼吧?」
「對了,小楠……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哪裡學的那些話?」霍瀾滄眉頭一蹙,她沒有再起身,目光逼視著小楠。
「我……幫主你只知道我是金陵城外撿來的孤兒,是不是?」沈小楠忽然露出了一絲極其淒涼的笑容:「我沒有告訴過你,我娘是金陵城裡一個普通的女子,我的父親……父親……卻是個日本浪人。」
「你說什麼?『霍瀾滄音量一下提高。
「是這樣的,本來就是這樣。」沈小楠抱著膝蓋,似乎沒有看見近在咫尺的廝殺:「他在糟蹋了我娘之後,就被娘刺死了,嘿嘿……但是,我卻生了下來。我三四歲的時候,老是找她要爹爹,我娘就為了我……學了東洋話……」她的眼波中有了一種嘲諷:「只不過她還是死了,沒有死在仇人手裡,只是死在我外公的家法下。」
霍瀾滄沒有問下去,心中卻一陣酸痛,沒想到這每日笑逐顏開的女孩兒竟然有這樣的過往和回憶。
沈小楠努了努嘴,勉強地笑著:「瀾滄姐姐,我們等著坐收漁利,就好了。」
場上的武士只剩下三個,但是右手也是渾身浴血,適才在黑衣武士那裡挨了一刀,和老武士過招更是消耗了極大精力,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更何況面對這麼一群瘋狂的敵人?
右手幾個踉蹌,顯然就要倒地。
兩柄刀,一左一右砍下,右手腳步一斜,擋住左邊一柄,只是右邊那柄卻再也擋不下了。沒想到今天會死在這裡,右手想,真是窩囊。
忽的一把刀斜挑,將那柄刀砍開——定睛看時,竟是霍瀾滄,並肩站在自己身邊。
二人這一聯手,情況立即逆轉,霍瀾滄身子也不大好,全部的攻擊還是由右手承擔。
雙刀相交,身形一錯,右手覷準機會就是一刀橫挑,又一名武士喋血刀下。
「沒想到你回來幫我。」右手不肯去看霍瀾滄,五指依次鬆開,緩和了一下已經僵硬的手。船工早就逃生了,偌大的一條船無人掌舵,在江水裡胡亂打著圈子。
「你這個人,雖然卑劣無恥,為虎作倀……但終歸是我的同胞。」霍瀾滄揚刀,眉眼一片清寒:「我不能看著你死在這些人手裡。」
一個不肯謝,一個不肯道謝,雖然互相在為對方掩護,那只不過是十年江湖所產生的下意識的反應。而鴻溝明顯的,幾乎令人窒息。
最後兩個武士的眼中,終於也有了懼意。
「你一個我一個,解決問題。」右手向霍瀾滄微微點頭。
「好!」霍瀾滄長刀直劈,向著靠近自己的那個武士急衝過去,那名武士懼意已生,面對這樣凌厲的攻勢,居然只會揮刀迎擊,連閃都不閃。霍瀾滄刀鋒剛剛砍出,只覺得身後又是一股勁風襲來——難道,她遲疑著……
右手果然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裡,兩名武士立即夾斗霍瀾滄一人,在霍瀾滄的刀鋒劈上其中一人的肩胛之際,另一人的刀也逼近了她的後背。
直到此刻,右手才忽然出手,單刀一揚,卸下了那名武士的右臂,隨即左手急點,封住了霍瀾滄腰間的京門穴。
「你無恥!」沈小楠急衝過來,右手捏住她的腕骨,直接將她手臂扭到背後:「你們難道沒有借刀殺人過不成?沖什麼君子!」
「可是……」沈小楠急得快要哭出來,右手隨手點了她的穴道,一直在滴血的刀鋒對準了瑟縮成一團的翻譯。
「大人饒命,我是太師府的啊……」一聲哀號未畢,右手已經當頭一刀砍下,半個頭顱落在一邊。這個人,難道還以為有命回嚴世藩那裡搬弄是非不成?
這一戰,從午夜殺到東方發白,右手撥著船隻,雙腳一頓,船艙登時露出兩個大窟窿,江水開始翻滾著向裡湧來。
轉眼已到江邊,右手提著兩股女子,飛身下船,回手操起船櫓,用力一點,客船遠遠的盪開,慢慢地沉下,毀屍滅跡,至於善後,就是地方官的事情了。
「霍幫主。」右手扣住霍瀾滄肩頭:「無論如何,今天還是多謝你。」
「不必……只不過看在中國人的面子上。」霍瀾滄沉聲答道,也不見如何的憤怒。
「只可惜……」右手歎道:「我一定要帶你回去,做個交代。」他雖然是在歎息,手下卻毫不留情,「克」地一響,霍瀾滄的右臂已脫臼。「當時我若是等那幾個扶桑人死絕了再和你硬拚,說實話,我沒有把握。」
他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解釋自己的動機,竟還有些不習慣。
「我知道,無話可說,兵不厭詐而已。」霍瀾滄也沉吟了一下:「只不過……你能不能放過小楠?」
回頭看了看那個大眼睛,明眸皓齒的丫頭,右手點點頭,隨手解開了她的穴道,又在她小腿上輕輕彈了一下:「半個時辰以後,這種酸酸麻麻的感覺就沒了,你不要怕。」
霍瀾滄不忍再回頭,歎了口氣:「走吧!」
父親一世的基業,鐵肩幫的道義和追求……霍瀾滄只覺得心亂如麻,隱隱的絕望透上心來,嚴嵩父子抓到自己,如何處置?想要好死怕是不可能,只盼京冥安然無恙,迅速接替幫主的位子……
只是右手還是安然不動,眼睛死死盯著遠處,似乎穿透凌晨的濃霧,看得見什麼別人看不透的秘密。
「出來!」他忽然道,聲音不大,卻綿綿長長的傳出老遠,刺痛人的耳膜。
沒有人回答,右手的手輕輕反扣住霍瀾滄的喉骨,做著無聲而絕決的威脅,瞳孔寫滿了殺戮的決心——他傷勢也已經不輕,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知道是誰。
京冥!京冥出現的時候,霍瀾滄幾乎失聲尖叫出來——她征戰半生,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流這麼多的血,頭上,臉上,身上……連頭髮都被血塊凝結成了一縷一縷,顯得粗獷而凶狠。
想像著他穿越了如何的包圍和埋伏,連右手也暗自欽佩。
「廣寒——絕域!」京冥忽然大喝一聲,手裡寒芒四射,不知哪裡變出的箭鏃。
右手早就嘗過他這套陣法的厲害,連忙揮劍盪開箭針,第一波之後,第二波立即趕到,京冥的身形幾乎也同時衝到,拍開了霍瀾滄身上的穴道,一把抱起她,開始飛奔。
右手立即明白自己已經上當了——什麼廣寒絕域,只不過是把箭鏃綁在彎曲的樹枝上而已,他開始後悔自己的自負,更驚詫於衛兵們的無用,但這時想什麼都是沒用,他發足急追。
「放我下來!」霍瀾滄急忙道,京冥這才明白過來,放下她,一起向著江邊跑去。
「別說話……跟我來!」遠處,是幾叢矮樹,和一團濛濛的白霧。
右手越追越緊,京冥回手又打出一枝狼牙箭,阻了他一阻,只是這枝箭扔過去以後,他手裡就只剩最後一枝了——那本來就是一方擔架,又能接來多少?
一手拉著霍瀾滄,急速奔入了岸邊的白霧之中,京冥嘶聲大叫:「杜鎔鈞——」
一聲嘶喊的同時,右手也已經奔入陣中,杜鎔鈞手裡的石塊剛剛放下——他的手在那個小圈之上似乎已經懸了許久,只為完成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
「快!」京冥拉過那塊擔架,推入長江之中:「這個陣攔不住他!」
他隨手又砍下兩根粗長的樹枝,當作船槳,回頭怒道:「你還不上去?」
好在明軍抬死屍的擔架還算寬大,京冥又做了些小小改動,霍瀾滄站上之後,竟然當真和小舢板差不多。
石陣還在轉動,右手的腳步由快變慢,似乎在傾聽著轉動的方向和聲音。
「你!上去!」京冥一指杜鎔鈞:「你不會游水,過會萬一掉下去就抱著一根樹枝,抱緊了,沒人能救你,明白麼?」
他不等杜鎔鈞再推辭,匆匆把他推上了「舢板」。然後,惡狠狠地盯了霍瀾滄一眼,那一眼極其貪婪,似乎要把她的音容笑貌一起刻入腦海中。
「你……」霍瀾滄無語。
「少廢話,國事為重!」京冥不忍再看,一把將舢板推入江中——那個瀾滄江邊長大的女孩子,水性極其精熟,應該可以安然渡過這一劫吧。
京冥回頭,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幾十顆淡綠的藥丸,一股腦吞入了口中。
「你這麼急趕她走,是怕她看見你吃藥麼?」石堆轟然炸裂,右手走了出來,臉上也是一片死灰。「你吃的是天竺的輪迴散吧?我好像見你用過一次了。」
「是……」京冥一邊回話,一邊用餘光計算著霍瀾滄離去的距離,竭力拖延著時刻。
「輪迴散好像又叫三生丸」,右手的刀尖慢慢指向京冥,刀刃已經完全捲開,似乎昭示著戰鬥的慘烈,他慢慢道:「吃了三次,就可以去輪迴了……是不是?」
「你好像都知道了,那還問我做什麼?」京冥自己明白,這回服下的三生丸,藥性足可以抵消三十年的壽數,他手裡的長箭也慢慢抬起:「但是……我一定可以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是麼?」右手微笑:「看來你的聽覺實在差了很遠,你聽不見什麼響動麼?」
響動!什麼響動?京冥忽然一驚,遠遠的,是馬蹄踏地的聲音,閃電一般的逼近。右手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發出了合圍的信號。
無論那兩個人劃的多麼用力,都決不可能逃過火炮的射程。京冥什麼也顧不了,扭頭就像江水裡衝去,幾乎用盡渾身的內力嘶喊:「瀾滄——下水!」
「住口!」右手飛身而起,刀尖直刺京冥的背部。
京冥雖然心急如焚,但也臨危不亂,順勢俯身倒下,單手一探,已扯拄了右手的足踝。右手人在空中,只得另一隻腳凌空踢去,忽然瞥見手中似乎有點什麼在閃光,又急忙收住了勢子,兩人一起重重摔在淺水裡。
京冥手裡急抓的不過是江水中的一塊石頭,他不等右手緩過勁來,又是用力一扯,將他向水中又拖了一步,江水已經過胸的深,二人一起沒入了水中。
若是論起水性,右手比起京冥實在不知差了多遠,只是他手中有刀,雖然喝了口水,卻連忙閉氣,揮刀向京冥砍去。
刀在水中,阻力大了許多,京冥輕輕一晃避過刀鋒,全力向深水游去。
官兵們架起火炮,只看水中翻騰不已,也不知是誰的鮮血,染的一片通紅。但右手大人也在水中,誰也不敢貿然開炮。
半晌,右手一個人站了起來,濕漉漉地走向岸邊……
「大人——」無數眼睛等著他的示下。
右手無力極了……茫茫的江面,只有遠處一片木板在漂流,其他的人卻都藏在滾滾江水之下,這炮,究竟應該向哪裡打?
「罷了……」右手的衣衫不停的滴水,他狠狠地歎了口氣:「這一回,當真遇到了對手——多派船隻四下搜羅,我就不信,他們三個人都能過得了長江!」
「大人,抓到一名餘黨。」身邊的一名把總極是諂媚地一指,似乎知道上司心情極壞。
順著他的目光,右手不禁啞然失笑,千軍隊裡,結結實實綁著一個沈小楠,這極大的對比,多少有點可笑。
「放開她。」右手命令道。
沈小楠剛剛鬆綁,忽然手一閃,要把什麼遞入口中,右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從她的指尖搶過一粒藥丸。
「他們事到臨頭都不管你,難道你不恨麼?」右手微笑,目光直視著眼前這個年輕而無所畏懼的女孩子。
沈小楠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惡狠狠地搖了搖頭。
那一刻,右手忽然起了一個念頭,只想把這丫頭帶回府中,好好照料。只是還沒來得及細想,沈小楠已經猛地在他手腕咬了一口。
「惡賊……你,你究竟要把我怎麼樣?你這條嚴家的狗!」沈小楠罵道,索性豁出去了。
右手知道,但凡被捕之際罵得極凶的,多半心中也極為害怕。他放開沈小楠的手,用自己都覺得奇怪的聲音極溫柔地道:「你走吧……我欠了你們幫主一條命,總是要還清的。」
「你?」沈小楠大驚,本以為幫主逃脫了,自己又曾經設下借刀殺人的陰謀,這個惡貫滿盈的傢伙決不會放過自己。
「撤軍!」右手的聲音疲憊之極。
「大人!」那把總看了沈小楠一眼,急道。
「你要我抓她回去幹什麼?霍瀾滄京冥都跑了,我抓個丫頭片子,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右手冷冷掃視一眼,扭頭就走。
軍令如山,官兵們一起整隊回營,沈小楠這才信了他是真心放過自己,竟然撿回了一條命。
「等一等!」她也不知什麼怎麼腦門一熱,居然喊住了右手。
「哦?」右手走了過來,臉色依舊柔和。
「你……」沈小楠無端地一陣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道:「你不是壞人……你,你在船上……你……你為什麼要為虎做那個什麼?」
右手忽然又笑了一下,這一回,他笑得很奇怪,似乎連眼睛也開始微笑,開始融化:「沈姑娘,你是孤兒……我也是,只不過,你是被鐵肩幫養大的,我是被嚴家養大的,你明白麼?」
他不再解釋,只大步離開,身邊一名士兵已牽過馬來,右手翻身騎上,忽然雙腿用力一夾馬腹,疾馳而去。
大軍來的快,去的更快,轉眼就剩下江畔的煙塵。
這是沈小楠第一次這麼孤立無援地面對著戰場,廝殺,初晨的陽光竟然是失血一般的蒼白,照在滾滾長江上,若有所失。右手臨去時的笑容不知怎麼刺痛了她,那是千年的地火從縫隙裡的噴薄,那是久違的陽光從烏雲中顯露的震驚……那樣的人,那樣的笑容,只怕一生都不會再有了……
我們、我們……都是活著那麼累的人啊……沈小楠忽然撲到在江邊,放聲大哭起來,這是她一生裡第一次這麼肆無忌憚的大哭,壓抑如同黑色的氣旋,圍著她的心臟一直打轉。有沒有沒有背景和身世的人?有沒有快樂和逍遙的地方?她一向明媚的微笑,只是,誰又明白,夜深人靜時,她總是被恐懼和孤單包圍,獨自忍受著無可消除的悲哀?
「啊——」
「啊——」
她不知哭訴什麼,尖利地嘶叫著,用一個十六歲女孩子最刺耳的聲音。寂寞的江水,濃烈的血腥,冰冷的陽光……一切依舊安靜,似乎這個天地已經習慣了看著那些被傷害、被刺痛的人們,看著他們掩飾和堅強,看著他們無助的發狂甚至尋死,又看著他們一次次站起來,在心上包起更厚的繭,戴上更厚的面具。
那個江畔痛哭的女孩子,總有淚流盡的時刻。若是還能站起來,就站起;若是再也撐不下去,這蒼茫大地,滾滾長江,是自由的故鄉……
天地無情,這便是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