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砦及其他 正文 張大相
    城頭上咚的響了午炮,張大相從參謀處跑出來,在廊下站定,元氣十足的喊「護兵,護兵!」

    一個小苗兵打扮得同行將開差一樣,全身應有盡有,背後還拉斜掛了個特別長的大手電,從燒茶處一躍而出,立了個正,「到!」說了忙走過參謀身邊去。

    兩人於是出了衙門,趕回家去吃點心。從中三街過身時,雜貨鋪主人米老闆,恰好剛從郵政局把郵件取回,低下頭用小釘錘敲打那棺材形小木箱。一眼瞥見那個小苗兵正從店前過身,知道張大相已下辦公廳了,趕忙跑出街來追趕財神。

    「參謀,參謀,上海貨寄到了!德國咪咪洋行的,我正等著你!」

    大相聽說咪咪洋行貨到了,心中異常高興,就跟著雜貨店老闆回到店裡,站在一堆洋貨中看他開箱子。那雜貨店主人只有一隻眼睛。大相稱他為一隻虎。

    「一隻虎,你小心點!」

    「知道!我像捧鳳凰一樣,兩隻手拿回來的,一隻虎不小心還算一隻虎?」

    開箱時一隻虎唯恐碰傷那箱中寶貝,自然十分小心。因此增加了這種工作的困難。有了這個空間,大相的身世、性情可以在這裡稍稍敘述一下。

    大相是××地方一個官家獨生子,年紀二十二歲,六年前客軍過境時,大相的家裡被派定兩萬捐款,限三天就得交款。大相父親一時拿不出,逼迫得吞煙自盡,從此以後,大相就成為家中唯一的男子了。客軍開拔了,家中由太太當家了。太太主張搬家下行,一個在當地軍隊裡作軍法的親戚,卻為出主意,以為軍隊欺侮有錢人,是件天下通行的事,不管往哪兒逃皆不是路。如果自己插進隊裡去,要渾大家渾,就不會再受軍隊的挾制了。

    當家的想主意不錯。因此花了五千塊錢,大相就作了××軍一個上尉參謀。什麼事也不用作,就只每天穿了嶄新體面呢制軍服上衙門,到底是官宦人家子弟,氣派品貌皆過得去,手頭又鬆,因此大相雖然並無本領,在部裡卻還得人緣,個人嗜好不多,過日子曉得謹慎,嫖賭皆不來,算不得是個敗家子。他自己出錢找了個隨從兵,把這兵戎裝起來,每天跟他各處奔跑。他喜歡手電筒,那隨兵所背的手電筒,就可算是本軍最大的手電筒。一到了夜裡,大相就拿著這個東西上街,迎面照人取樂。大相的電筒比誰的都光亮,被照的人皆知道這是大相的電筒。大相也就因此把日子過得很有意思,且同時無形中成為一隻虎的一位活財神。

    …………

    如今所開的木箱,就又是一具大電筒。

    木箱弄開時,先是些鋸木屑,與一些有管形皺摺的包皮紙,又是一些木屑,哈,乖乖的臥在木屑裡面的,不正是那望眼欲穿的寶貝嗎?那是一具長約二尺五寸的特製傢伙,全身銀光奪目,一端附上一個八角形的大頭,真像是戲文裡岳雲那柄鍛錘,大相一見喜不自勝,臉上興奮得發紅泛紫。

    「讓我來,讓我來!」把它拿在手上後,又說,「一隻虎,一隻虎,你快取那大電池填滿膛試試看!」

    一隻虎裝得神氣儼然,同被雷打一樣,張著口半合不攏去,「呀,好個寶貝,簡直是尊機關鎗!」

    電池一共裝十二節方滿筒。旋緊了後面蓋蓋後,一晃,一隻虎大吃一驚,若不虧他有兩手,差點兒跌到搪瓷攤上,雖是大白天,這東西十分厲害,不易招架,一看也就明白了。

    一隻虎口上說著「好厲害,好厲害,」又搜索那木箱,從木屑中發現了手巴子大一張黃紙單子,一面洋文,一面中文。

    兩人照說明單細細加以研究,才知道這寶貝還可以作種種不同的用法,如何一來光就縮小,如何一來光就放大,以及遠近節制機關也居然全弄清楚了。

    「多少錢?一隻虎。」

    「多少錢?五十塊,我記得發票上是五十塊,你放心,洋行做大生意總不瞞人。」事實上呢,他記得發票上是二十五塊。

    一隻虎知道大相脾氣,只要東西好,錢不在乎。慢慢算賬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見大相已上了街,方說:「參謀,參謀,賬單改天算,不要緊,你拿走吧。」

    大相回到家裡時,一見老門房,就把寶貝對老門房一晃。

    在過廳見家中老狗,就對老狗一晃。進堂屋就向祖先牌子一晃。回到臥房裡,老奶媽走來為他脫軍帽換鞋子,他就一連對老奶媽晃了好幾下。除了祖先牌子不算,每雙被晃過的眼睛,大半天還花緣綠的,同被封神榜上的照妖鏡照過一樣。大相可樂壞了。

    不一會,家裡老太太,姨娘,媽子,丫頭,全皆知道了這件事,一同來圍著看寶貝。

    輕輕怯怯的用手摸一下,皆顯得驚異而快樂,還相互猜詳價錢,有的說一百,有的說不止一百,及至大相說明了至多不過五十塊錢時,大家且露出相信不過神氣,以為太便宜了。

    這些人每月得工錢兩元。自己的事容易相信,一個照路的電筒太巧妙了,真值要多少實在永遠弄不明白!

    大相把清蒸鴿子蛋胡亂吃下後,便為家中人講解這電筒的神妙,叫人把房門關上,便派人七手八腳把窗戶臨時用厚幔幛遮好,來試驗電光的強弱及種種妙用。老奶媽又為出主意,以為過後屋空倉裡試驗必更好,於是一窩蜂擁到倉屋裡去。要小丫頭假裝逃兵,先躲藏在倉屋一角黑暗處,大相把電筒機關一撳,一股白光直射出去,到處搜索,真所謂物無遁行。到後照及小丫頭時,大相就大吼一聲,「狗雜種,這一次捉到你了!」於是同小護兵趕過去,好像真的捉人一樣,小丫頭還只是前十天花五塊錢買來的,一看情形不對,以為大相真要殺她了,不知如何是好,嚇得呵呵大哭起來。閤家上下為這件事皆笑了半天。

    家中已玩厭時,大相帶了他的寶貝,上衙門去展覽。

    在參謀處玩了一陣,接著又過副官處,軍法處,軍需處。

    每到一個地方,凡見著這個寶貝的,皆說:「真了不起。」得到這種稱讚,大相覺得很快樂。到後無地方可去了,一個副官邀他到招待處去,一則招待處住的是各地方來的代表同遠客,大相願意給這些人長長見識,二則招待處廳子高大,很可以照照那個廳子,試試看會不會發現一點東西。

    到招待處時,一個從外省來的客人,正拿了個京八寸象牙煙桿,站在院中梧桐樹下對樹梢出神,搜索明天陪師長遊山的詩句。大相不認識這個人,不好意思晃人眼睛,只將電光對樹上一晃,自言自語的說:「樹上有賊,一照也會跌下來。」

    客人望望大相手中舞著的東西,微笑著,把頭偏過一邊去不理會,神氣好像在說:

    「小孩子,玩這個!」

    到了大廳,有兩個人正在那裡下圍棋,已快要完場,大相站在廳子中,把電筒一撳,盡電光在承塵椽皮間各處掃射,且說,「捉逃兵,用這個不好!」那兩個外路客人不明白他們尋找什麼,收拾了棋盤回房中去了。

    大相很掃興,輕輕的吼聲「走!」便出了招待處。

    末後他們上了城,想從城頭把電光射出去,看看能不能照過對河天後宮廟裡的大殿,天氣還早了一點,卻看不出這電筒的妙用,不能給天後宮守廟的吃那麼一驚。

    大相從中三街一隻虎雜貨鋪門前過身時,天已快黑,大相把電筒對準雜貨鋪一晃,一隻虎正在櫃檯裡塗改那張咪咪洋行的發票,眼見一股寒光,知道是大相過路了,就大聲嚷道:「哎呀不好,老夫中機關鎗了!」

    大相不由哈哈大笑,走進雜貨鋪去看一隻虎。且問他打商量,看看誰家銀匠手藝好,用銀子打塊牌子,刻成「機關鎗」三個字,預備將來繫在電筒繩頭上。一隻虎答應這事一切由他包辦,大相又把那尊機關鎗晃了一隻虎四五下方離開雜貨鋪。

    往哪兒去?仍然上城頭去,因為天已抹黑,大相知道上城去可以施展那寶貝的妙用了。

    大相家中人等候著他回家吃晚飯,全知道大相今天遲遲回家的原因。大相高興了,家中人無不極其高興。

    《五溪鄉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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