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龍朱」一文之前這一點文章,作在我生日,送與那供給我生命,父親的媽,與祖父的媽,以及其同族中僅存的人一點薄禮。
血管裡流著你們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著在道德下所變成虛偽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稱為高貴的性格,如像那熱情、與勇敢、與誠實、早已完全消失殆盡,再也不配說是出自你們一族了。
你們給我的誠實,勇敢,熱情,血質的遺傳,到如今,向前證實的特性機能已蕩然無餘,生的光榮早隨你們已死去了。
皮面的生活常使我感到悲慟,內在的生活又使我感到消沉。我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氣。
我只有一天憂鬱一天下來。憂鬱佔了我過去生活的全部,未來也仍然如骨附肉。你死去了百年另一時代的白耳族王子,你的光榮時代,你的混合血淚的生涯,所能喚起這被現代社會蹂躪過的男子的心,真是怎樣微弱的反應!想起了你們,描寫到你們,情感近於被閹割的無用人,所有的仍然還是那憂鬱!
第一說這個人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彷彿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會參預過雕塑阿波羅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給兒子了。族長兒子龍朱年十七歲,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這個人,美麗強壯象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種種比譬全是為了他的美。其他的德行則與美一樣,得天比平常人都多。
提到龍朱像貌時,就使人生一種卑視自己的心情。平時在各樣事業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為有次望到龍朱的鼻子,也立時變成小氣,甚至於想用鋼刀去刺破龍朱的鼻子。這樣與天作難的倔強野心卻生之於神巫,到後又卻因為這美,仍然把這神巫克服了。
白耳族,以及烏婆、裸裸、花帕、長腳各族,人人都說龍朱像貌長得好看,如日頭光明,如花新鮮。正因為說這樣話的人太多,無量的阿諛,反而煩惱了龍朱了。好的風儀用處不是得阿諛。(龍朱的地位,已就應當得到各樣人的尊敬歆羨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動勇敢的悲歡,好的風儀全成為無意思之事。龍朱走到水邊去,照過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處,又時時用銅鏡觀察自己,覺得並不為人過譽。然而結果如何呢?因為龍朱不像是應當在每個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麼平常,因此反而與婦女們離遠了。
女人不敢把龍朱當成目標,做那荒唐艷麗的夢,並不是女人的錯。在任何民族中,女子們,不能把神做對象,來熱烈戀愛,來流淚流血,不是自然的事麼?任何種族的婦人,原永遠是一種膽小知分的獸類,要情人,也知道要什麼樣情人為合乎身份。縱其中並不乏勇敢不知事故的女子也自然能從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種好教訓,像貌堂堂是女子傾心的原由,但一個過分美觀的身材,卻只作成了與女子相遠的方便。誰不承認獅子是孤獨?獅子永遠是孤獨,就只為了獅子全身的紋彩與眾不同。
龍朱因為美,有那與美同來的驕傲?不,凡是到過青石岡的苗人,全都能賭咒作證,否認這個事。人人總說總爺的兒子,從不用地位虐待過人畜,也從不聞對長年老輩婦人女子失過敬禮。在稱讚龍朱的人口中,總還不忘同時提到龍朱的像貌。全砦中,年青漢子們,有與老年人爭吵事情時,老人詞窮,就必定說,我老了,你青年人,幹嗎不學龍朱謙恭對待長輩?這青年漢子,若還有羞恥心存在,必立時遁去,不說話,或立即認錯,作揖陪禮。一個婦人與人談到自己兒子,總常說,兒子若能像龍朱,那就賣自己與江西布客,讓兒子得錢花用,也願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將來有個丈夫能與龍朱一樣。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婦人,說到丈夫時,總說你不是龍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龍朱,我做牛做馬也甘心情願。
還有,一個女人的她的情人,在山峒裡約會,男子不失約,女人第一句讚美的話總是「你真像龍朱。」其實這女人並不曾同龍朱有過交情,也未嘗聽到誰個女人同龍朱約會過。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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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長得太標緻了的人,是這樣常常容易為別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
龍朱在本地方遠遠近近,得到的尊敬愛重,是如此。然而他是寂寞的。這人是獸中之獅,永遠當獨行無伴!
在龍朱面前,人人覺得是卑小,把男女之愛全抹殺,因此這族長的兒子,卻永無從愛女人了。女人中,屬於烏婆族,以出產多情多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從無一個敢來在龍朱面前,閉上一隻眼,蕩著她上身,同龍朱挑情。也從無一個女人,敢把她繡成的荷包,擲到龍朱身邊來。也從無一個女人敢把自己姓名與龍朱姓名編成一首歌,來到跳舞時節唱。然而所有龍朱的親隨,所有龍朱的奴僕,又正因為美,正因為與龍朱接近,如何的在一種沉醉狂歡中享受這些年青女人小嘴長臂的溫柔!
「寂寞的王子,向神請求幫忙吧。」
使龍朱生長得如此壯美,是神的權力,也就是神所能幫助龍朱的唯一事。至於要女人傾心,是人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設法使女人來在面前唱歌,狂中裸身於草蓆上面獻上貞潔的身,只要是可能,龍朱不拘犧牲自己所有何物,都願意。然而不行。任怎樣設法,也不行。七梁橋的洞口終於有合攏的一日,有人能說在這高大山洞合攏以前,龍朱能夠得到女人的愛,是不可信的事。
不是怕受天責罰,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預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止,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將她的愛情,給了一個男子,輪到龍朱卻無分了。民族中積習,折磨了天才與英雄,不是在事業上粉骨碎身,便是在愛情中退位落伍,這不是僅僅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種族中人,總不缺少同樣故事!
在寂寞中龍朱是用騎馬獵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過了。
日子過了四年,他二十一歲。
四年後的龍朱,沒有與以前日子龍朱兩樣處,若說無論如何可以指出一點不同來,那就是說如今的龍朱,更像一個好情人了。年齡在這個神工打就的身體上,加上了些更表示「力」的東西,應長毛的地方生長了茂盛的毛,應長肉的地方增加了結實的肉。一顆心,則同樣因為年齡所補充的,是更其能頑固的預備要愛了。
他越覺得寂寞。
雖說七梁洞並未有合攏,二十一歲的人年紀算青,來日正長,前途大好,然而什麼時候是那補償填還時候呢?有人能作證,說天所給別的男子的,幸福與苦惱,也將同樣給龍朱麼?有人敢包,說到另一時,總有女子來愛龍朱麼?
白耳族男女結合,在唱歌慶大年時,端午時,八月中秋時,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時,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們,各穿了峒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時,在好天氣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洞,在水濱,唱著歌,把男女吸到一塊來,即在太陽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著只有頂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習慣下,一個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種羞辱,一個女子不能唱歌她不會得到好的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愛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貌,不是門閥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有真實熱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壯樂觀,是憂鬱,是怒,是惱,是眼淚,總之還是歌。一個多情的鳥絕不是啞鳥。一個人在愛情上無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業上也全是無希望可言,這樣人決不是好人!
那麼龍朱必定是缺少這一項,所以不行了。
事實又並不如此。龍朱的歌全為人引作模範的歌,用歌發誓的男子婦人,全採用龍朱誓歌那一個韻。一個情人被對方的歌窘倒時,總說及勝利人拜過龍朱作歌師傅的話。凡是龍朱的聲音,別人都知道。凡是龍朱唱的歌,無一個女人敢接聲。各樣的超凡入聖,把龍朱摒除於愛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彷彿成為一種吃虧理由了。
有人拜龍朱作歌師傅的話,也是當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漢子,在求愛時腹中歌詞為女人逼盡,或者愛情扼著了他的喉嚨,歌不出心中的事時,來請教龍朱,龍朱總不辭。經過龍朱的指點,結果是多數把女子引到家,成了管家婦。或者到山峒中,互相把心願了銷。熟讀龍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傾心,也有過許多人。但是歌師傅永遠是歌師傅,直接要龍朱教歌的,總全是男子,並無一個青年女人。
龍朱是獅子,只有說這個人是獅子,可以作我們對於他的寂寞得到一種解釋!
年青女人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給一些歌戰勝,全引誘盡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慾上的固持是一種癡處,所以女人寧願意減價賣出,無一個敢屯貨在家。如今是只能讓日子過去一個辦法,因了日子的推遷,希望那新生的犢中也有那不怕獅子的犢在。
龍朱是常常這樣自慰著度著每個新的日子的。我們也不要把話說盡,在七梁橋洞口合攏以前,也許龍朱仍然可以遇著與這個高貴的人身份相稱的一種機運!
第二說一件事
中秋大節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過去的事了。大節的來臨,反而更寂寞,也成了過去的事了。如今是九月。打完谷子了。打完桐子了。紅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雞已上孵,快要生小雞了。連日晴明出太陽。天氣冷暖宜人。年青婦人全都負了柴耙同籠上坡耙草。各見坡上都有歌聲。各處山峒裡,都有情人在用乾草鋪就並撒有野花的臨時床上並排坐或並頭睡。這九月是比春天還好的九月。
龍朱在這樣時候更多無聊。出去玩,打鳩本來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門,就聽到各處歌聲,到許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雙的人,於是大門也不敢出了。
無所事事的龍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這預備在冬天來剝豹皮的刀,是寶物,是龍朱的朋友。無聊無賴的龍朱,是正用著那「一日數摸挲劇於十五女」的心情來愛這寶刀的。刀用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見人,鋒利到把頭發放到刀口,吹一口氣發就成兩截,然而還是每天把這刀來磨的。
某天,一個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幫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黃黃的日頭照滿全村,龍朱仍然磨刀。
在這人臉上有種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紋也變成了一條對生存感到煩厭的線。他時時凝神聽察堡外遠處女人的尖細歌聲,又時時望天空。黃的日頭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作春天溫暖。天是藍天,在藍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鵝排成八字或一字寫在那虛空。龍朱望到這些也不笑。
什麼事把龍朱變成這樣陰鬱的人呢?白耳族,烏婆族,裸裸,花帕,長腳,……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應負責,每一對年青情人都應致歉。婦女們,在愛情選擇中遺棄了這樣完全人物,是委娜絲神不許可的一件事,是愛的恥辱,是民族滅亡的先兆。女人們對於戀愛不能發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選她頂歡喜的一個人,不論是白耳族還是烏婆族,總之這民族無用,近於中國漢人,也很明顯了。
龍朱正磨刀,一個矮矮的奴隸走到他身邊來,伏在龍朱的腳邊,用手攀他主人的腳。
龍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聲,因為遠處又有歌聲飛過來了。
奴隸撫著龍朱的腳也不做聲。
過了一陣,龍朱發聲了,聲音象唱歌,在揉和了莊嚴和愛的調子中挾著一點憤懣,說,「矮子你又不聽我話,做這個樣子!」
「主,我是你的奴僕。」
「難道你不想做朋友嗎?」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遠卑校誰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誰人敢說他的尊嚴在美麗的龍朱面前還有存在必須?
誰人不願意永遠為龍朱作奴作婢?誰……「龍朱用頓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後一句」誰個女子敢想愛上龍朱?「恭維得不得體的話說畢,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適宜於作奴隸的。
龍朱說,「什麼事使你這樣可憐?」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憐,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聰明了。」
「經過主的稱讚,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是主人的事,因為主在此事上又可見出神的恩惠。」
「你這個只會唱歌不會說話的人,真要我打蜂了。」
矮奴到這時,才把話說到身上。這個時他哭著臉,表示自己的苦惱失望,且學著龍朱生氣時頓足的樣子。這行為,若在別人猜來,也許以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臍被山蜂所螫,所以作這樣子,表明自己痛苦,至於龍朱,則早已明白,猜得出這樣的矮子,不出賭輸錢或失歡女人兩事了。
龍朱不作聲,高貴的笑,於是矮子說,「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瞞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僕人,是又被一個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隻會唱諂媚曲子的鳥,被欺侮是不會有的事!」
「但是,主,愛情把僕人變蠢了。」
「只有人在愛情中變聰明的事。」
「是的,聰明了,彷彿比其他時節聰明了點,但在一個比自己更聰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豬。」
「你這土鸚哥平日的本事到什麼地方去了?」
「平時哪裡有什麼本事呢,這只土鸚哥,嘴巴大,身體大,唱的歌全是學來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學的全唱過,也就很可以打勝仗了。」
「唱過了,還是失敗。」
龍朱就皺了一皺眉毛,心想這事怪。
然而一低頭,望到矮奴這樣矮;便瞭然於矮奴的失敗是在身體,不是在咽喉了,龍朱失笑的說,「矮東西,莫非是為你像貌把你事情弄壞了?」
「但是她並不曾看清楚我是誰。若說她知道我是在美麗無比的龍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定為我引到老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土氣太重。」
「主,我賭咒。這個女人不是從聲音上量得出我身體長短的人。但她在我歌聲上,卻把我心的長短量出了。」
龍朱還是搖頭,因為自己是即或見到矮人在前,至於度量這矮奴心的長短,還不能夠的。
「主,請你信我的話。這是一個美人,許多人唱枯了喉嚨,還為她所唱敗!」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應把喉嚨唱枯,為她吐血,才是愛。」
「我喉嚨是枯了,才到主面前來求救。」
「不行不行,我剛才還聽過你恭維了我一陣,一個真真為愛情絆倒了腳的人,他決不會又能爬起來說別的話!」
「主啊,」矮奴搖著他的大的頭顱,悲聲的說道,「一個死人在主面前,也總有話讚揚主的完全的美,何況奴僕呢。奴僕是已為愛情絆倒了腳,但一同主人接近,彷彿又勇氣勃勃了。主給人的勇氣比何首烏補藥還強十倍。我仍然要去了。讓人家戰敗了我也不說是主的奴僕,不然別人會笑主用著這樣的蠢人,丟了白耳族的光榮!」
矮奴就走了。但最後說的幾句話,激起了龍朱的憤怒,把矮子叫著,問,到底女人是怎樣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臉,身,以及歌聲,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語,正如他自己所稱,是用一枝禿筆與殘餘顏色,塗在一塊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聲上,他就把所有白耳族青石岡地方有名的出產比喻淨荊說到象甜酒,說到象枇杷,說到像三羊溪的鯽魚,說到象狗肉,彷彿全是可吃的東西。矮奴用口作畫的本領並不蹩腳。
在龍朱眼中,是看得出矮奴餓了,在龍朱心中,則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慾望相近。他因了好奇,不相信,就為矮奴設法,說同到矮奴一起去看。
正想設法使龍朱快樂的矮奴,見到主人要出去,當然歡喜極了,就著忙催主人快出砦門到山中去。
不到一會這白耳族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積草後面的龍朱,要矮奴大聲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聞回聲。矮奴又高聲唱,在對山,在毛竹林裡,卻答出歌來了。音調是花帕族中女子的音調。
龍朱把每一個聲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
有一句留著待唱歌人解釋。龍朱便告給矮奴答覆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邊解釋,歌的意思是:凡是好酒就歸那善於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應歸善於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好的美的女人應當歸誰?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來,就說出什麼樣男子是好男子的稱呼。
說好男子時,提到龍朱的名,又提到別的個人的名,那另外兩個名字卻是歷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龍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龍朱,又不是××××,你與我對歌的人究竟算什麼人?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罵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說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隸相交。」
龍朱說,「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說,應當要讓她知道是只夠得上為主人搽腳的女子!」
然而矮奴見到龍朱不作聲,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龍朱的心是深深沉到剛才幾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這樣大膽。雖然許多女子罵男人時,都總說,「你不是龍朱。」這事卻又當別論了。因為這時談到的正是誰才配愛她的問題,女人能提出龍朱名字來,女人驕傲也就可知了。龍朱想既然是這樣,就讓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是如何。
於是矮奴照到龍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說自己量大,沒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認為攙了水的酒總比酒精還行,那與龍朱的用人戀愛也就可以寫意了。
誰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份,說,只有烏婆族的女人才同龍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論交,至於花帕苗中的自己,是預備在白耳族與男子唱歌三年,再來同龍朱對歌的。
矮子說,「我的主,她尊視了你,卻小看了你的僕人,我要解釋我這無用的人並不是你的僕人,免得她恥笑!」
龍朱對矮奴微笑,說,「為什麼你不說應當說『你對山的女子,膽量大就從今天起來同我龍朱主人對歌』呢?你不是先才說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她嗎?」
矮奴聽到龍朱說的話,還不很相信得過,以為這只是主人的笑話。他哪裡會想到主人因此就會愛上這個狂妄大膽的女人。他以為女人不知對山有龍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縱不生氣,自己也應當生氣。告女人龍朱在此,則女人雖覺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龍朱見矮奴遲疑,不敢接聲,就打一聲吆喝,讓對山人明白,表示還有接歌的氣概,盡女人起頭。龍朱的行為使矮奴發急,矮奴說,「主,你在這兒我是沒有歌了。」
「你照到意思唱,問她膽子既然這樣大,就攏來,看看這個如虹如日的龍朱。」
「我當真要她來?」
「當真!要來我看是什麼女人,敢輕視我們白耳族說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龍朱,見主人情形並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應下來了。他們於是等待著女子的歌聲。稍稍過了些時間,女子果然又唱起來了。歌的意思是:對山的雀你不必叫了,對山的人你也不必唱了,還是想法子到你龍朱王子的奴僕前學三年歌,再來開口。
矮奴說,「主,這話怎麼回答?她要我跟龍朱的用人學三年歌,再開口,她還是不相信我是你最親信的奴僕,還是在罵我白耳族的全體!」
龍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過去,那邊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嚨唱。回聲來了,大罵矮子,說矮奴偷龍朱的歌,不知羞,至於龍朱這個人,卻是值得在走過的路上撒花的。矮子爛了臉,不知所答。年青的龍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壓著了喉嚨,平平的唱了四句。聲音的低平僅僅使對山一處可以明白,龍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聽到,因此啞喉半天的。龍朱的歌意思就是說:唱歌的高貴女人,你常常提到白耳族一個平凡的名字使我慚愧,因為我在我族中是最無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獨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龍朱卻仍然是獨身。
不久,那一邊象思索了一陣,也幽幽的唱和起來了,歌的是:你自稱為白耳族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為這王子有銀鐘的聲音,本來拿所有花帕苗年青的女子供龍朱作墊還不配,但愛情是超過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極其委婉謙和,音節又極其整齊,是龍朱從不聞過的好歌。因為對山的女人不相信與她對歌的是龍朱,所以龍朱不由得不放聲唱了。
這歌是用白耳族頂精粹的言語,自白耳族頂純潔的一顆心中搖著,從白耳族一個頂甜蜜的口中喊出,成為白耳族頂熱情的音調,這樣一來所有一切聲音彷彿全啞了。一切鳥聲與一切遠處歌聲,全成了這王子歌時和拍的一種碎聲,對山的女人,從此沉默了。
龍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斷定了對山再不會有回答。這時等了一陣,還無回聲,矮奴說,「主,一個在奴僕當來是勁敵的女人,不在王的第二句歌已壓倒了。這女人不久還說到大話,要與白耳族王子對歌,她學三十年還不配!」
矮奴不問龍朱意見,許可不許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你花帕族中說大話的女子,大話是以後不用再說了,若你歡喜作白耳族王子僕人的新婦,他願意你過來見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聞有回聲。矮奴說,這個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矮奴說的只是笑話,然而龍朱卻說出過對山看看的話了。龍朱說後就走,向谷裡下去。跟到後面追著,兩手拿了一大把野黃菊同山紅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說,在龍朱王子面前,跛腳的人也能躍過闊澗。這話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這身長不過四尺的人,就決不會像騰雲駕霧一般的飛!
第三唱歌過後一天
「獅子我說過你,永遠是孤獨的!」白耳族為一個無名勇士立碑,曾有過這樣句子。
龍朱昨天並沒有尋到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處的毛竹林中時,不見人。人走去不久,只遺了無數野花。跟到各處追。
還是不遇。各處找遍了,見到不少好女子,女人見到龍朱來,識與不識都立起來怯怯的如為龍朱的美所征服。見到的女子,問矮奴是不是那一個人,矮奴總搖頭。
到後龍朱又重複回到女人唱歌地方。望到這個野花的龍朱,如同嗅到血腥氣的小豹,雖按捺到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惱矮奴走得太慢。其實則走在前面的是龍朱,矮奴則兩隻腳象貼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彷彿象飛。不過女人比鳥兒,這稱呼得實在太久了,不怕白耳族王子主僕走得怎樣飛快,鳥兒畢竟是先已飛到遠處去了!
天氣漸漸夜下來,各處有雀叫,各處有炊煙,龍朱廢然歸家了。那想作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後面,把所有的花丟了,兩隻長手垂到膝下,還只說見到了她非抱她不可,萬料不到自己是拿這女人在主人面前開了多少該死的玩笑。天氣當時原是夜下來了。矮奴是跟在龍朱王子的後面,想不到主人的顏色。一個聰明的僕人,即或怎樣聰明,總也不會閉了眼睛知道主人的心中事!
龍朱過的煩惱日子以昨夜為最壞。半夜睡不著,起來懷了寶刀,披上一件豹皮褂,走到堡牆上去外望。無所聞,無所見,入目的只是遠山上的野燒明滅。各處村莊全睡盡了。大地也睡了。寒月涼露,助人悲思,於是白耳族的王子,仰天歎息,悲歎自己。且遠處山下,聽到有孩子哭,好像半夜醒來吃奶時情形,龍朱更難自遣。
龍朱想,這時節,各地各處,那潔白如羔羊溫和如鴿子的女人,豈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那好夢?那白耳族的青年,在日裡唱歌疲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體,豈不是在這時也全得到休息了麼?只是那擾亂了白耳族王子的心的女人,這時究竟在什麼地方呢?她不應當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夢。她不應當有睡眠。她應當這時來思索她所歆慕的白耳族王子的歌聲。她應當野心擴張,希望我憑空而下。她應當為思我而流淚,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這究竟是什麼人的女兒?
煩惱中的龍朱,拔出刀來,向天作誓,說,「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龍朱不能得到這女人作妻,我永遠不與女人同睡,承宗接祖的事我不負責!若是愛要用血來換時,我願在神面前立約,斫下一隻手也不悔!」
立過誓的龍朱,回到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了不久,就夢到女人緩緩唱歌而來,穿白衣白裙,頭髮披在身後,模樣如救苦救難觀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傾身膜拜。但是女人卻不理,越去越遠了。白耳族王子就趕過去,拉著女人的衣裙,女人回過頭就笑。女人一笑龍朱就勇敢了,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連衣抱起飛向一個最近的山洞中去。龍朱做了男子。龍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純潔的血,最神聖的愛,全獻給這夢中女子了。
白耳族的大神是能護佑於青年情人的,龍朱所要的,業已由神幫助得到了。
今日裡的龍朱,已明白昨天一個好夢所交換的是些什麼了,精神反而更充足了一點,坐到那大凳上曬太陽,在太陽下深思人世苦樂的分界。
矮奴走進院中來,仍復來到龍朱腳邊伏下,龍朱輕輕用腳一踢,矮奴就乘勢一個斤斗,翻然立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為你有時高興,用你尊貴的腳踢我,奴僕的斤斗決不至於如此純熟!」
「你該打十個嘴巴。」
「那大約是因為口牙太鈍,本來是得在白耳族王子跟前的人,無論如何也應比奴僕聰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是又在做戲了。我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許這樣,難道全都忘記了麼?你大約似乎把我當做情人,來練習一精粹的諂媚技能罷。」
「主,惶恐,奴僕是當真有一種野心,在主面前來練習一種技能,便將來把主的神奇編成歷史的。」
「你是近來賭博又輸了,總是又缺少錢扳本。一個天才在窮時越顯得是天才,所以這時的你到我面前時話就特別多。」
「主啊,是的。是輸了。損失不少。但這個不是金錢;是愛情!」
「你肚子這樣大,愛情總是不會用盡!」
「用肚子大小比愛情貧富,主的想像是歷史上大詩人的想像。不過,……」矮奴從龍朱臉上看出龍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說了。這據說愛情上賭輸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出去的樣子,就改口說:「主,今天這樣好的天氣,是日神特意為主出遊而預備的天氣,不出去象不大對得起神的一番好意!」
龍朱說,「日神為我預備的天氣我倒好意思接受,你為我預備的恭維我可不要了。」
「本來主並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維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頭與雨一塊兒長在世界上的,讚美形容自然是多餘。」
「那你為什麼還是這樣嘮嘮叨叨?」
「在美的月光下野兔也會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當然比野兔聰明一點兒。」
「夠了!隨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見到那個人。」
「主呵,我就是來報告這件事。我已經探聽明白了。女人是黃牛寨寨主的姑娘。據說這寨主除會釀好酒以外就是會養女兒。據說姑娘有三個,這是第三個,還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來。不常出來的據說生長得更美。這全是有福氣的人享受的!我的主,當我聽到女人是這家人的姑娘時,我才知道我是癩蛤螅這樣人家的姑娘,為白耳族王子擦背擦腳,勉勉強強。主若是要,我們就差人搶來。」
龍朱稍稍生了氣,說,「滾了罷,白耳族的王子是搶別人家的女兒的麼?說這個話不知羞麼?」
矮奴當真就把身捲成一個球,滾到院的一角去。是這樣,算是知羞了。然而聽過矮奴的話以後的龍朱,怎麼樣呢?三個女人就在離此不到三里路的寨上,自己卻一無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怎樣愚蠢!到第三的小鳥也能到外面來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讓好的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運中遠方大風吹來的美男子作配,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這意見又是多麼自私!白耳族的王子,如今既明白了,也不要風,也不要雨,自己馬上就應當走去!
龍朱不再理會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這時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戲法娛龍朱,見龍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氣,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點,讓奴僕隨在一旁!在籠中蓄養的雀兒是始終飛不遠的,主你忙有什麼用?」
龍朱雖聽到後面矮奴的聲音,卻仍不理會,如飛跑向黃牛寨去。
快要到寨邊,白耳族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覺發熱了,這王子,一面想起許多事還是要矮奴才行,於是就蹲到一株大榆樹下的青石墩上歇憩。這個地方再有兩箭遠近就是那黃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門了。樹邊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著,溪水清明如玻璃。井邊有人低頭洗菜,龍朱望到這人的背影是一個女子,心就一動。望到一個極美的背影還望到一個大大的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黃花,龍朱就目不轉睛的注意這背影轉移,以為總可有機會見到她的臉。在那邊,大路上,矮奴卻像一隻海豹匍匐氣喘走來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邊有人,只望到龍朱,深恐怕龍朱冒冒失失走進寨去卻一無所得,就大聲嚷:「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昧進去,裡面的狗象豹子!
雖說白耳族的王子原是山中的獅子,無怕狗道理,但是為什麼讓笑話留給這花帕族,說獅子曾被家養的狗吠過呢?「
龍朱也來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話卻全為洗菜女人聽到了。聽到這話的女人,就嗤的笑。且知道有人在背後了,才抬起頭回轉身來,望了望路邊人是什麼樣子。
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過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白耳族王子也同樣明白了這洗菜的女人是誰。平時氣概軒昂的龍朱看日頭不眫眼睛,看老虎也不動心,只略把目光與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卻忽然覺得全身縮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頭髮能擊大象,女人的聲音能制怒獅,白耳族王子屈服到這寨主女兒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龍朱身邊,見到龍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到井邊女人的背影,情形明白了五分。他知道這個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墩上的男子是龍朱,他不知所措對龍朱作呆樣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龍朱輕輕附到他耳邊說,「聰明的扁嘴公鴨,這時節,是你做戲的時節!」
矮奴於是咳了一聲嗽。女人明知道了頭卻不回。矮奴於是把音調弄得極其柔和,像唱歌一樣的說道:「白耳族王子的僕人昨天做了錯事,今天特意來當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賠禮。不可恕的過失是永遠不可恕,因為我如今把姑娘想對歌的人引導前來了。」
女人頭不回卻輕輕說道:
「跟到鳳凰飛的烏鴉也比錦雞還好。」
「這烏鴉若無鳳凰在身邊,就有人要拔它的毛……」說出這樣話的矮奴,毛雖不被拔,耳朵卻被龍朱拉長了。
小子知道了自己豬八戒性質未脫,忙陪禮作揖。聽到這話的女人,笑著回過頭來,見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望到女人回了頭,就又說道:
「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錯事了。」
「為什麼?」龍朱很奇怪矮奴有這種話,所以問。
「你的富有與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著在一個尊貴的女人面前賞我的金銀,那不要緊的。你的良善喧傳遠近,所以你故意這樣教訓你的奴僕,別人也相信你不是會發怒的人。但是你為什麼不差遣你的奴僕,為那花帕族的尊貴姑娘把菜籃提回,表示你應當同她說說話呢?」
白耳族的王子與黃牛寨主的女兒,聽到這話全笑了。
矮奴話還說不完,才責了主人又來自責。他說,「不過白耳族王子的僕人,照理他應當不必主人使喚就把事情做好,是這樣也才配說是好僕人——」於是,不聽龍朱發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邊去,把菜籃拿來掛到屈著的肘上,向龍朱眫了一下眼睛,卻回頭走了。
矮奴與菜籃,全像懂得事,避開了,剩下的是白耳族王子同寨主女兒。
龍朱遲了許久才走到井邊去。
一九二八年冬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