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呆在古彌遠屋子裡的時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從攝政王的卡宏裡頒了出去。我母親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擁有打理政務的天分,在我父親當王的年份裡,她還尚未完全發揮出,此刻鐵勒延陀頂著攝政王、大單于的帽子,卻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務所有的權力都交在她的手裡——他自己一門心思地去訓練他的狼兵,去與周邊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將大批精良軍器從千里之外拖回陰羽原。這個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這個女人重新調撥了起來。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軍制,將所有可以上陣的男丁重按舊制分撥成了八衛,每衛又再分左右衛,它們分別是左右重騎豹韜衛、左右短刀騎鷹揚衛、左右長刀騎金吾衛、左右輕騎射玉鈴衛、左右短槍千牛衛、左右長槍白驍衛和左右長槍領軍衛,只有武威衛暫且空缺。瀛棘的武威衛名頭響亮,在瀚州擁有百戰不敗的名頭。舞裳妃擔心以現在瀛棘的實力去拼湊這支鐵旅,反倒損壞了瀛棘武威衛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輕騎,分管偵查探哨事宜,這三騎分別為羽騎、突騎、雕騎。雖然三騎八衛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額頗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經隱隱而現。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還多了一支馳狼騎,充作瀛棘大營的近衛隊。
赤蠻調任左右豹韜衛的正都統制,豹韜衛本是瀛棘的野戰重騎,此刻缺乏裝備,只能勉強湊成支四百人的騎隊。赤蠻忙了許多,見我的時候也就少了。
瀛棘雖然尚且弱小,卻人人知道剛從覆族的危險中爬了出來,四周強鄰虎視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們已經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這六年來,瀛棘戰戰兢兢地踏在佈滿深淵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終於,瀛棘人握緊了長矛,心裡頭燃燒著報仇的願望。
那時候,我母親替我配置的書記官日復一日地將柬報、卷宗、帳簿、人事任命、公報、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長几上,一些卷宗放過一日後,就會又移回到攝政王的卡宏裡去,另一些卷宗則長留在我的房間裡,它們越堆越多,最後漫過了我的長几,滾落到地上,在那裡積累了厚厚的塵灰。
我的書記官是老長孫鴻盧的孫子長孫齡。他比我要大上6歲,卻長得瘦小文靜,一張蒼白的臉,眉毛又細又黑,倒像個女孩,整天趴在那裡寫呀寫的,手指被墨塗得烏黑,也不知道抄些什麼東西。
赤蠻終於騰騰地邁著大步進來找我,他挎著把長刀,氣色好得不行。
滿懷敬畏地看著堆滿長几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這麼多字呀?當了王果然不一樣啊。」
他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卷紙打開了看,那是一份大庫送來的每季糧草庫存稟文。他皺著眉頭認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著嘴讀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麼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張紙上怎麼能塗出這麼多墨塊塊啊。」
他哈哈大笑,把那卷東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麼會要看這些東西呢,當了大君,就應該學習騎馬射箭,打架喝酒,這才是個大王的樣子呀。」
「我沒看這些東西。」我說,當然也沒告訴他,不是因為想著喝酒打架才不看它們的。
我的腦子裡那時候已經被另一種思想的潮水漲滿了。它們在瘋狂流動。同樣的,這些紙堆裡充滿了各類訊息,它們在滿是塵土的空氣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呢?鐵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實的東西呈送給我呢?我不是真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訓練我們的頭腦直接看到真相,但我還做不到。
「那你還等什麼,」赤蠻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
「噓,別嚷嚷,」我說,「這還有人呢。」
「把他們殺掉滅口。」赤蠻斬釘截鐵地說,還揮掌一落,在空氣裡做了個手勢。
長孫齡驚惶地抬了一下頭。
「別怕,他嚇唬你的呢。」我笑了起來,我挺喜歡這個面色蒼白、有一雙少女一樣溫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書記官,「要不,陪我們一塊出去玩吧。」
「真的可以嗎?」長孫齡再次驚惶地抬了抬頭。
「放心吧,不告訴你爺爺。我是大君啊,誰要告訴了你爺爺,我就殺他的頭。」我大聲地說。
長孫齡羞澀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說。
赤蠻把我罩在他那件大斗篷的後面,讓我貼在他的後背上,把我偷偷帶出了斡耳朵。我在他斗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衛斡耳朵的金吾衛,他們的肩膀上裝飾著明晃晃的金對豸,手提長矛和銅鑲邊的長圓盾。他們又年輕又有精神,可是他們如同睜眼的瞎子,看不到赤蠻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塊。
長孫齡提著他的長袍角撲哧撲哧地跟在後面。赤蠻雖然跛著條腿,卻走得像陣風一樣讓他跟不上。
赤蠻告誡我說:「早該出來玩了,看你老不動彈,身上比冰還要涼。」
我嘻嘻一笑,從他的背上溜了下來,問他:「你眼睛怎麼青了一塊?」
赤蠻臉上一紅,揉了揉額頭,嘟囔著說:「沒什麼,我想把那柄刀子贏回來,和賀拔蔑老打了個賭,空手打架,看是誰贏……」
「你贏了嗎?」
赤蠻嘿嘿一笑,臉色尷尬地岔開話題不答。我哈哈大笑。那個整天睡覺的老頭,他隱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難以琢磨。在我看來,赤蠻已經是我見過的最勇武的人了,除了瀛台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沒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還會在那個老頭手下吃癟。「這老傢伙,滑溜得緊,抓不著……」赤蠻悻悻地說,「滑不留手……」
赤蠻帶著我和長孫齡來到一家粗野簡陋的官營酒館——瀛棘大營這五年來新增添了不少建築,而酒館無疑是其中最需要的一棟,它不但提供了消磨時間的場所,也是瀛棘的小伙子們學會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地方。龐大的屋頂成尖角斜向裡相交,下面繚繞著煙草、麥酒和酸臭的馬汗氣味。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下稍微晃一晃,露出一張被酒漲紅的臉,然後又低下去,掩藏在嘈雜的腐敗的黑暗和絮絮低語當中。
擁擠在這兒的顧客除了瀛棘的年輕人,就是鐵勒延舵手下那些滿身狼騷味的野漢子,他們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陣營。如果東頭坐上了瀛棘部的小伙,那就不可能在這邊的空桌子邊看到鐵勒的人,哪怕屋子西頭早已擠得坐不下人了——這兩群人界限分明,絕不混雜,相互之間被兩排桌子間的一條寬走道——一條冰冷的河流隔開。
我不認識這裡面的人,他們看向我的目光也表明了並不認識我——赤蠻用斗篷連頭帶腦地將我裹起來,又在我臉上重重地抹了兩把,我聞到一股泥土味——他一定把我的臉塗得看不出模樣了。此刻我坐在這兒,看上去就像個窮人家的小孩,被父親喝醉後甩在了一邊沒人看管。我驚訝地發現擠在酒館裡這樣的小孩不少,除了編到各營去的半大小伙子,還有許多在北荒出生成長起來的小鬼頭。他們的目光,帶著冰雪的寒氣和凌厲,帶著過早介入世事的無情和勇氣。
赤蠻自誇說:「我像你這麼大年齡的時候,早就在白梨城的各家酒館裡混了。」
白梨城的酒館當然比這裡美多了,赤蠻大談特談白梨城的酒館裡跳舞的舞孃露出漂亮柔軟的肚皮,瞎了眼睛卻氣度非凡的彈琴的吟唱老者,館子後面一排隱秘的房間,裡面藏著城裡最勾魂的蠻族女人和東陸女人,據說還有一個寧州的女羽人,赤蠻越說越細,甚至說到那些房間裡藏著給客人助興用的藥酒和用香細細熏過的鋪滿錦緞的大床,說得長孫齡紅了臉。
「可惜我那時候太小,沒能進去親眼看看……」赤蠻說,背後響起了一陣轟然喊聲,把他的話打斷了。
我好奇地從斗篷裡探出鼻子看,原來是一堆少年人圍在一起。白色的頭盔一晃,卻有兩個少年穿著一色的亮銀鱗甲,數千的鐵葉片塗著金脊,打造精良,顯得既精神又漂亮。我認出來那是國剴之的一對孫子,國無啟和國無雙兄妹倆。
那天晚上天太黑,他們又頂著盔甲,我倒沒看出來年齡稍小的那位卻是個女的。
此刻他們圍在那裡,原來是在比箭。
在兩排座位間的走道,一隻髒兮兮的木靶子懸掛在櫃檯後面盡頭的木頭柱子上,靶子很小,也就碗口粗細,上面順著年輪歪扭扭地畫了幾個圈,當心用丹朱塗了個葡萄大小的靶心。這靶子看上去用得很久了,佈滿了箭痕,連帶柱子上都扎滿了密密麻麻的眼子。一位少年正踮著腳,從靶子上往下拔箭,他肩甲上的對鶻吞口,說明他是玉鈴衛的軍官。玉鈴衛屬風營輕裝騎兵,對於馬術及箭術、套索術一向要求頗高。這少年兩箭都插在圓心裡,一箭稍偏,算是極不錯的成績。
待他退到一邊,國無啟拉弓搭箭,微閉一眼,瞄向靶子,啪啪啪接連三箭,那三箭挨得緊緊地插在紅心裡,一點縫隙都沒有,確然是好箭術。
眾少年交口誇讚,卻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西邊馳狼騎的座位上傳來:「這算什麼箭法,上了戰場,怕是連殺條狗都夠不著。」
國無雙氣得臉色煞白,喝道:「坐在那邊的哥們,說什麼風涼話,你要不服氣,那就出來比試比試。」
那邊桌子上倏地站起了一個高大的漢子,面容乾瘦,上唇一左一右留著兩撇乾枯的黃鬍子,胸前背後披掛著巨大的鐵環一圈圈地咬合成的鏈子甲,在鐵甲下面,他像鐵勒延陀的其他屬下一樣套著件破舊的皮襖坎肩,油膩膩地看不出皮襖的本色來。
這人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一雙手大得出奇,指關節一個個地突兀出來,就像老樹幹上的瘤節。他傲慢地抬著下巴看著兄妹倆說:「比就比,不過不能沒有綵頭啊。」
「好啊?那你想賭什麼?」國無啟也臉色發白,但還是按住妹妹的肩膀,口氣平緩地問道。
那人骨碌碌地轉著眼珠看他們,一臉壞笑地說:「你們兩個的這身漂亮衣服我看著不順眼,你們要是輸了,就一人塗一泡馬糞在自己盔甲上吧。」鐵勒那邊的人聽了皆盡哄堂大笑。瀛棘這邊的人也全都停下送到嘴邊的酒杯,更有幾個和國氏兄妹相熟的人跳起來走到走道處。
國無雙狠狠地咬著下唇:「你要輸了呢?」
那人拉長語調,誇張地半旋了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身後的夥伴:「我也能輸,不能吧……我要輸了,就把馬糞塗自個屁股上。」那些粗豪的漢子瘋狂地大笑起來。
國無雙受不了這個氣,大喝一聲:「好。我先射,今天就要讓你屁股上掛著馬糞到處走走。」操起一張硬弓就要放箭。
國無啟卻向後拖了她一把:「讓我來。」
國無雙雖然惱怒,但也心知她箭術不及哥哥,此刻心浮氣躁,更是射箭的大忌,於是便退到一邊。
那漢子又說:「這麼近射了不算數,我們退到那頭的牆邊去比。」
國無啟瞪了他一眼,挾起弓登登登地走到走道盡頭的牆下。站在那兒往櫃檯後看,箭靶子小得只是一個模糊的白點。國無啟將弓拉得滿滿地,稍瞄了瞄,只聽得一聲呼嘯脫弦而出,那箭篤的一聲,釘在了靶子上,卻是偏了紅心有半分遠。那邊的漢子齊齊地喝了一聲倒彩。
國無啟臉上一紅,又是一箭射出,沒想到這一箭偏得更遠,險些便落在靶子外面,挨著那木靶子的邊,插在上面。
他妹妹急道:「怎麼回事,哥,你小心些。」
國無啟也有些慌了神,他深吸了口氣,在箭壺裡挑了支尾羽乾淨的長箭,瞄了又瞄,直到十足把握的時候,才放了弓弦。這一箭卻去得離譜,飛到靶前突然一偏,歪出去有一尺左右,奪地一聲深深地扎進了柱子裡。鐵勒的漢子登時發出哄堂倒彩,那黃鬍鬚漢子得意洋洋地向四周抱拳作揖,倒像是已經贏了似的。
國無啟愣愣地提著弓發呆。國無雙氣得拚命跺腳:「你們笑什麼,你還沒射呢。誰知道你會不會三箭脫靶。」
那漢子裝腔坐視地一仰脖子,喝了口酒,然後抹了抹鬍子。「唉,唉,」無雙喝道,「你快點行不行。」
黃鬍鬚漢子一臉淫笑地說:「怎麼,這位姑娘急著給自己衣服上抹屎麼?」他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突然拉弓急射,啪啪啪連放三箭——要說起來,這漢子箭術也非極高,那三支箭呈品字形穿在靶子上,無一落在紅心裡——但就此已然是贏了國無啟。
黃鬍鬚漢子扔了弓,道:「怎麼說?兩位是要大大方方認罰呢,還是要當著這麼多人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