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仗皆勝,第三件事已無懸念,它考較的實際上是忠實於新王的大合薩的法力和新王的運氣。
黎明前的黑暗裡,白茅風怒號,我們在這樣的夜裡在有熊山下祭拜完先祖的靈魂,只有在他們的見證下,才能完成瀛棘王的登基大典。大合薩將代替族人去聽取神靈和祖先的啟迪。過去在白梨城的時候,歷代瀛棘王要確認世子身份的時候,都要通過大合薩到祖先的廟宇去祭拜靜祈,他會有許多年的時間去尋找天之墜石,在登基日那一天,站在上面將大纛交給瀛棘王。神聖的墜石裡蘊藏著星辰的力量,它的力量大小就象徵著這一位瀛棘王國運的昌盛與否。
通常繼承王位的人定下來後,瀛棘大合薩會在新王登基前的漫長年歲裡去尋找這塊石頭,可如今全族被遷到北荒之地,家當全都丟了,我又是倉促決定登基的,大合薩就必須獨力在極短的時間裡找到墜石了。
每地都存在星辰力量聚集的地方,大合薩總是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去嘗試與巨大的妖靈溝通,得到它們的庇護和力量。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大合薩的力量就會消失和軟弱。此時大合薩剛剛歸來北荒不到一個月,他的力量是否足以與墜石呼應,令人擔憂。
拜完山後,大合薩獨自一人,赤身走入黑暗中。正常人在這樣的氣溫下,一刻鐘就會斃命,被凍成堅硬的冰柱,但大合薩卻在烏黑的有熊山上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後才歸來。他的光頭和皮膚上也掛滿白霜,他的表情虛弱卻神采奕奕。這本身已是神跡存在的一部分。他高高地舉起了一隻手,彎曲的手指裡緊緊地握住一塊梭形的白石。那就是我的墜石了。
瀛棘人一起歡呼了起來。「是的,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祖先和山神的聲音。」大合薩把石頭貼在我的胸膛上,用催眠般的魔力在我耳邊低語:「你聽到山上傳來的咆哮和力量了嗎?它是你的,它是屬於你的了。」
賀拔離和七個那顏合力將我的旗幟在斡耳朵前高高樹起。旗桿是赤蠻親自帶著十來個人,從遙遠的大望山南麓找到的冷杉木,巨大的樹幹有六丈多高。它高高聳立而起,開始在風中飄揚的時候,金子一樣的陽光正好越過大望山的山尖,灑在了金冠豸的旗子上面。
蒼狼是我的年號。
在那天晚上看見那只對月長嗥的寂狼時,我就有了用這個年號的念頭。
它被寫在淡黃的天蠶絲錦上,由大合薩在斡耳朵裡大聲公佈的時候,我的兄弟們都以為這是鐵狼王的意見,他們的臉上露出幾分悻悻的神色。我坐在那張楠木的大椅上看到了這些不加掩飾的表情,但我懶得說明真相——就算我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高踞在我身後的鐵狼王也不想解釋——他用不著解釋。
那一年剩下的八個月,是陰羽原上難得的平靜日子。瀛棘的子孫們終於在有熊山下彙集一處了,雖然依舊是各懷異心,但還是能遵循外表上的相敬如賓默契。他們確實累了,需要一段時間喘息,同時舔養自己的傷口。
唯一值得悲傷的,是老師古彌遠離開了。
我問他說:「老師不肯留下來幫我嗎?我能當上大君,一半是運氣一半是老師的功勞,你如果走了,部落裡的人怎麼還會服我呢?」
「你是個很乖很稱職的大君,可我在這兒本來呆不久長,」古彌遠笑著說,「許多人在找我,如果他們知道我在這兒,會來找瀛棘的麻煩,那豈非違了幫你的初衷。」
我問:「你是說那些辰……」
古彌遠用眼神制止了我後面的話。辰月的名頭確乎不是所有人愛聽到的東西。
「你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安慰我說,「阿鞠尼,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自己小心吧。」
「老師,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嗎?」我緊緊地拉住他的手問。
「當真正的王,讓每一個人害怕。」他說。
古彌遠將鐵狼王送的金珠銀兩都謝絕不要,和他突兀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一樣,不過是一人一馬,一劍一影而已。臨走前,他撫摩著我的額頂,對我說:「別擔心,你需要的時候,我會再來的。」從他的手上,我感覺到他的半心半意。如果他也是將心湖冰封了的人,又怎麼能特別地眷顧我呢。
我知道他早晚要走,八個月前我登基的那一天,他就流露出了這個跡象。
那一天,在外面的曠野裡,我的子民們開始敲擊自己的盾牌呼喊。裡頭掩藏有猶疑的雜音,但很快被淹沒了。我的兄弟、我的那顏們和我那顏的孫子們,他們都在注視著我,目光各不相同,但都帶有相同的憂悒神色。我四處也沒看到我老師古彌遠。
那天晚上的瀛棘大宴比我經歷過的蠻舞大宴要簡陋得多,不同的是如今我在最尊榮的位子上就坐。我臉上的鞭痕已經長好,我想,不知道那個頭髮烏黑脖子柔軟的小女孩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瀛棘的五萬多人都聚集起來的群體會顯得如此龐大,遵循著大合薩的腳步走出來的那片空闊大場容不下這許多人,於是他們如同流沙一樣流淌到卡宏的方正院子裡,流淌到卡宏和卡宏之間的縫隙裡。我看到他們頭上騰騰的熱氣,甚至蓋過了營地外刮著的白茅風。這些粗壯的在蠻荒的草原上成長出來的新一代瀛棘漢子痛飲著粗陋的黑麥酒,像真正的草原遊牧人一樣用刀子切割羊肉,敞開胸懷面對寒風。他們在下面竊竊私語,他們望向王座上這個小孩的眼神是好奇和複雜的。我才不管這些呢。他們穿著形形色色的破敗衣裳,看上去就像破爛的獸皮擰成的繩索鋪滿了地面,但這是被惡劣的北荒鍛煉出來的五萬虎狼,我知道他們絕不害怕死亡——他們會害怕我嗎?
這五萬人的目光裡,我彷彿行走在一片寂寞的曠野裡,四野雪白。大合薩緊緊跟著我,一個晚上都是他告訴我該幹什麼,該喝什麼,該說什麼。他的臉上有一種喝醉了的神氣,醺得他腳步不穩,但他依舊旋風一樣衝動。這可真奇怪,這個以智慧聞名的老頭莫非被這些拜伏在腳下的密密麻麻的人潮沖昏了頭腦?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被這股旋風夾帶著前進,木偶一樣僵硬的動作倣傚他的示範,卻抬頭望向背後那所黝黑的卡宏中坐著的兩個人。他們隱藏在陰影裡,讓下面拜伏的人看不清楚,但他們才是瀛棘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王者。
赤蠻把一匹雄壯的白馬牽到一道土坎前,那匹馬走到前頭,似乎聞到了死亡的味道,長嘶一聲,人立而起。赤蠻就在那一瞬間裡將刀子插進了白馬的脖頸裡,他用的力如此之大,整個小臂都伸進了傷口中。他的眼睛裡閃爍著瘋狂的亮光。
他們連續將三匹馬和三隻羊殺死在那道事先挖開的土坎前,然後,我在這殘留著血的氣息的土地上,面對有熊山灑下馬奶子酒。一定是喝醉了的大合薩抓住我的手,開始吟唱著古老的頌歌,那一刻有人發誓聽到了山上傳來熊的咆哮和毛髮抖動的聲音。篝火彷彿也凍結了一瞬間,人們端著酒杯的手停頓在了空中。
我看到鐵勒延陀的笑有幾分不安。這幾分不安如同小蟲子一樣鑽進我的肚子裡,趴在那裡蟄伏下來。
天色微微透明的時候,一些喝多了的人開始橫七豎八地倒下,宴席終於顯露出快要結束的跡象,我溜下那座龐大而冰冷的寶座,逃到了我老師住的房間裡。
我的老師古彌遠那時候坐在門下的陰影裡。他的臉在門外漏進來的篝火輝映下是多麼蒼白啊。卡宏裡只有一點青白的燭光,在冰冷的空氣中左右飄搖。
我察覺到一絲落寞的氣息,老師的心也有解凍的時候啊,在某個時刻,他也會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嗎?我正在成熟,正在向上爬,哪怕這兒是滿佈危險溝壑的月牙湖的冰面,但我還是在照著他的設想一步步地走向權力的巔峰。他為什麼要難過呢。
「為了一個很遠很遠的人。」他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突然微笑著對我說。
他的過去是一個謎。據他的說法,那個人不僅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且那件事也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卻始終覺得他所說的那個人很近很近。也許就在眼前。
「我是想起了小時候啊。」古彌遠承認說,他突然問我,「阿鞠尼,如果哪一天,我也成為了你的敵人,你會怎麼做?」
燭光抖動著橫滾,突然一晃,又扭動著向上彈跳起來。這團火的精靈就如被風捲動的旗角,如果要推算出它下一瞬倒向何方,就會耗費一生的精力和時間。古彌遠沒有看我,他凝視著那一團隨時可能被風吹滅的星星之火,似乎真的在測算燭光的方向。他的臉在燭光下顯得軟弱和疲憊,我突然意識到如果要動手的話,只有此刻,是的,就是在此刻才有機會。
我沒有轉頭,只是偷眼瞥了瞥桌子下面,那裡的牆壁上靠著把蠻族人常用的長馬刀,如果一伸手抓住刀柄……我可以用赤蠻教我的刀法,橫切古彌遠的下腹,快速,狠辣地一抖刀尖,就可以割開一道極深的致命的傷口;我還可以翻腕,斜劈開他彎著的大腿,自下而上地撩開臍下三寸到胸骨的地方,讓他的鮮血和內臟噴濺到五尺之外的地上……可我的胳膊太弱小了,這些刀術都需要手腕的力量和腰背的爆發力。我才六歲啊。我懷念起赤蠻那強壯的肌肉虯結的胳膊來。而古彌遠看著發呆的我微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每一步盤算。
他只是展現了這麼一瞬的軟弱,很快他就冷靜下來,恢復成那個無可挑剔、無可戰勝的人了。
「如果你不是六歲,你會抓起它來嗎?」他毫不客氣地問。
我茫然想了一會,回答說:「要是再過兩年,再過兩年我就會。」
「兩年後,我還真不敢這樣坐著面對你了,」古彌遠沉思著說,「時候到了,今夜我要教你元宗極笏算。」
從他的語調裡聽不到一絲抖動的痕跡。我的心卻猛地緊縮了一下,我想起了在我叔父的大殿上,四周盤繞著的無數密密麻麻的蜘蛛絲上的微弱光點,它們鋪天蓋地而來,充滿了視野和心靈。那只是元宗極笏算的初始模式。
元宗極笏,包含了篤信、查微、讀心、雍容、元宗、極笏六種心訣。古彌遠說:「這六算是走向全知全覺的橋樑。萬物相生相剋,相制相侮,你抓住了源頭,自然就能推排出結果。有差別的結論來自於預測者的自身。任何一絲微妙的情緒搖擺都可能影響他,將他帶領向錯誤的巷道。如果沒有及時察覺,死亡通常也就在那一刻來臨。」
「讀心?真的有這樣的東西嗎?」我困惑地問。
「當然沒有,沒有讀心術這種東西,」古彌遠搖了搖頭,「但萬物相關相連,你臉上和手上的微小表情和動作,就出賣了自己的想法。你以查微訣收羅這些細節,就可以探知他們的心思了,甚至能知道他們自己都不清楚的內心深處渴求的東西。」
「他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呢?」
「這不是很正常嗎?比如說,」古彌遠以一種悲憫的神情望著我,「阿鞠尼,你心裡想的,其實是學如何可以讓冰熒惑花盛開的神通啊,你自己可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低聲說。
「在我眼裡,沒有一個完整的人,小阿鞠尼,我將他們分解成了無數的碎片,嘴角,眼尖,鼻子,手指,下巴,皺紋,拼裝起來後,就是一個透明的,完全被看穿的人。」
一個晚上學會六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古彌遠卻不管這些,他將所有該記憶的天文地理風水潮流氣候種種真實幻象如洪水一般朝我壓過來。我只覺得耳朵裡縈縈繞繞,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聲音。這聲音如有魔力的溪流,潺潺不息,細而不絕。
「理解不了的地方,你就先記著;記不住的地方,你就只管用心聽著。總有一天,你會把它們都想起來,都明白過來的。」
那一天晚上,就在隔壁的卡宏裡,坐著我叔父攝政王鐵勒延陀,他也沒有睡著,而是歪著頭,既像在傾聽又像在等待什麼。
外面一匹快馬驟來,馬還沒有停穩,背上的人已經偏腿跳下鞍,急匆匆地走入殿中。在他耳邊低聲說:「有人在大望以西見到天驅指環現身了。王瞎子帶著一個十人隊追了上去,結果一個也沒回來。
鐵勒延陀的臉色變都沒有變,他只是簡單地說:「知道了,下次別再叫人追了。」
左驂應了一聲,轉身要走,鐵勒延陀卻突然加了一句:「你也不要去追。」
鐵勒延陀愣愣地仰頭看著屋頂。關於這個神秘武士團體的傳說,已經沉寂了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依舊沒有人知道這些山嶽一樣沉默的武士,他們的古老信仰究竟是什麼,他們要為了什麼而搏殺。許多人都以為他們應該死,而且已經死絕了,但也有許多人認為能夠和天驅的武士交手是無上的榮譽。他看到了左驂轉過臉去時興奮地咬緊了的牙,所以才加上了那一句叮囑。
但是鐵狼王自己也不甚明白,這些武士們為什麼要嚴守自己的秘密?他們又要為了一個什麼樣虛幻的理想而拋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鐵勒延陀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他探手到自己的懷裡,用兩根指頭捏住一枚鐵青色的指環,讓它在指尖上團團地轉了起來。
白天靜悄悄地溜過,然後又是一個夜晚,一個白天……我不知道在老師的屋子裡坐了多久,只知道古彌遠在蠟燭燒盡的時候又換上一支新的。他點上一支又一支,直到燭淚流滿桌子。赤蠻探頭探腦地來看過幾次,都被趕跑了。楚葉會靜悄悄地送上食物和羊奶。不論我在做什麼,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是在認真記憶還是茫然發呆,古彌遠都在平和地吟頌,就如一條潺潺的細流從我的一隻耳朵沖蕩進去,在我腦子裡回一個漩,然後又從另一隻耳朵裡衝出來,我睡著了,似乎也在夢中順著這條溪流慢慢上溯,去尋找它的源頭……我記不住這麼多東西,我的腦袋要爆炸了。我呻吟著說,使勁抱住腦袋跪了下來。
突然眼前一黑。蠟燭哧的一聲滅了。古彌遠沒有點亮新的蠟燭。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住了口。突然沒有了縈繞在耳邊的說話聲,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我頭重腳輕地走了兩步,搖了搖頭,想確認腦子沒有因為被塞了太多東西而壞掉。古彌遠在黑暗裡說:「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見見他們吧。」
在傍晚的微光裡,我的三個兄弟並肩騎在馬上,他們背對著光站著。
「你登上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台合歪著頭看我,神色複雜。「我不服氣,我可真不服氣呀。」他說。他的馬瞪著滿是血絲的白眼球,掉過頭來啃他的膝蓋,瀛台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愛著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們瀛棘的血脈就危險了……」他含義隱晦地朝卡宏後面揮了揮手。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他是在說我的母親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們分開,她希望我們相互仇視,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說。
「阿鞠尼。」他扶著馬鞍,滾鞍下馬,從腰帶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裝在一把紅鹿皮的刀鞘裡,鞘上嵌著一顆血紅色的翡翠。我認得這把刀,刀名破狼,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開鋒,實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撫摩著刀鞘,一副捨不得的樣子:「這是父親留給我的佩刀,我把它轉交給你,你好自為知吧。」
他們三人一起撥轉馬頭,跟隨他們而去的是千多名賀拔部的族人,鐵狼王要他回溫泉河重建別營。一團銅色的厚重烏雲低低地壓在他們跑過去的方向上,突然間又在大風的捲動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狀的亂絮,四下裡片片飛揚。我看見三支迎著夕陽揚起的鞭子。他們挨得緊緊的,他們是兄弟呀。夕陽熔金,在他們挨在一起晃動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團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們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團模糊的金光裡面,卻突然發現離他們那麼遙遠——他們和我的關係即疏遠又親近,我既相信他們,又不相信他們。
這就是命運嗎?我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