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龜 第四卷瀛台鐵勒 第二章
    被惡狼驅趕著的風鷂子轟隆隆地敗退下來,正和昆天王本陣追上去的輕騎和弓箭手們亂哄哄地撞在了一起。幾千人馬擁擠在雪窩裡,亂成一團。沒等瀛台寒回收拾好他的軍隊,又是一排箭在空中閃著光芒,帶著可怕的利嘯穿入他的陣中。一名持戟衛士就在他的眼前被射中咽喉,大睜著雙眼,想呼號又叫不出來。他抓撓著自己的脖子,直墜下馬,昆天王拉起馬頭從那具蠕動的軀體上跳了過去,他已然驚慌失措,但被寒冷凍凝似的頭腦還是告訴他,這一排急射,箭道平直,不是由弓,而是由十字弩在極近的距離射出來的。

    虎弓手們跳下馬來,倚在汗津津的馬背上向外還擊,但他們張皇四顧,只看到兩側坡地上明晃晃的雪團在飛起又落下,埋伏在其下的弩手們冒個小頭就又消失了。虎弓手歷來以遠射成名,這一次卻優勢盡失,他們從自己的馬背上轉著圈子摔落在地,胳膊上還把著賴以成名的鐵胎弓。

    我五叔父昆天王大睜雙眼,只看到短直的矢跡撕開漫天的飛雪,密密麻麻地織滿了視野,就如同呼嘯的雨點。他坐下的馬驚惶地倒騰著蹄子,團團亂轉,不知該跑向何方。大合薩曾經和他說過:雪中夾雨,大不吉也。此刻他終於明白,雪裡的雨,指的是什麼了。

    一名衛兵撲過來挽著他的馬韁,喊道:「大王,風鷂子已經敗了,我們完了,快撤吧!」

    「胡說!」昆天王勃然大怒,一刀將那名衛士砍為兩段,他提著刀轉著圈子瘋狂地四下裡看,「鐵勒的狼騎不已經被打得一敗再敗了嗎?他哪來的這許多賊兵?」

    他身邊的衛士都低下頭去,不敢和他燃燒的眼睛對上。

    「大王,你看後面,後面……」他身邊的衛士又驚慌地一起喊了出來。

    在他們的來路上,一面白犛牛尾大纛高高樹起,如同一聲嘹亮的號角,在山丘頂部飄揚。已經衝入他的亂軍中的馳狼騎爆出了一聲欣喜的咆哮。

    「那不是瀛棘王的大纛嗎?」我五叔父瀛台寒回愣愣地想。在最後時刻,他倒冷靜了下來,垂下手中尚在滴血的刀,冷笑一聲:「這麼說,瀛台檀滅的幾個兒子,居然和鐵勒延陀聯起手來了。」

    旗號飛揚中,瀛棘王的三個兒子,帶領著賀拔部和長孫部的大軍,順著風越過了山丘頂端,一聲不吭地朝他的後路撲來。

    一切都結束了啊。瀛台寒回放聲大笑,覺得時間如同白茫茫的大風,掠過他身邊,掠過北荒白色的莽原,順著龍牙河一掠而下,無數如此的時間之風就組成了歷史的大河。只是這條河流中,已經沒有了他瀛台寒回的名字。他哈哈地笑著說,一切都結束了啊。

    我五叔父想起了小時候看到的白梨城,他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城市時驚歎它的柔美和靜謐,他看到了霧靄和月光靜靜地在城樓上飄蕩,鋪在街道上的大青石是濕潤潤的,邊上流淌著清澈的溪水。護送他回來的扶風勇士身上還帶著干了的血跡,他們滿身疲憊地扶著跛馬的脖子,呼出的氣裡依舊帶著腥甜,他卻在搖晃的馬背上看到溝渠裡的水上飄灑著點點的桃花瓣。他的兄弟們自由自在地在這些流水和花園裡遊戲,而他卻遠在黃沙滿天的扶風草原受盡煎熬,一事無成地歸來。

    他從來就沒想過去遙遠的扶風當王,他真正喜歡的,其實是那座臥在月亮下的半月城啊。

    沒有人問過他想要什麼,他也正因為得不到而想要佔有它。他花費了那麼大的心血,那麼大的代價,都是為了得到那座精緻、脆弱、像霧和月光一樣美麗而朦朧的城池啊。這個懵懂的心願在他遇見了一位白衣服的年輕人後,如春天的野草籐枝在他心裡瘋狂滋生。那個白衣服的年輕人,在教給他如何在局勢交錯盤雜的瀛棘得勢的方法後,卻突然間消失無蹤了。那沒有關係,他瀛台寒回已經看清楚了自己腳下的路。

    半月城已經不復存在了。如今他身處這座荒蕪的冰原上,為什麼他還要費勁心機地想要篡取它呢?瀛台寒回扶住自己的額頭,這個執著的念頭就像一把鈍刀刺入他的腦中。他掙扎著舉起手中的刀,咧開嘴哈哈地笑了出聲。我想不出來,我想不出來。如果我贏了,還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嗎?

    我五叔父看著兩名白鬍子那顏立馬丘頂,舉刀大呼,上千的輕騎越過他們的身影,如同一陣風變得越來越大,越過已經被踩得亂糟糟的雪地,突入他的後陣中,砍瓜切菜一般砍殺毫無防護的弓箭手隊中。

    他看著鐵勒延陀的狼騎兵結成了一支支小隊,就如同一堵堵銅壁鐵牆,在雪野間來回掃蕩,將殘餘的重騎兵破碎的屍體踏在腳下。

    他看著埋伏在兩側山崖上的弩手放完那些死亡的翎箭,一起收弩抽刀,翻身上馬,合著轟轟的鼓聲衝殺了下來。

    他睜大白茫茫的雙眼麻木地看著這一切。鐵勒延陀和瀛棘的聯軍,就如同鐵砧和鐵錘,將他合在中央,他已經無處可逃啦。

    虎弓手達喀眼見身邊的夥伴一個個死在眼前,扔了手中的鐵弓,扭頭要逃,卻被雪地裡衝過來一騎迎面截住,馬上一員小將冷冷地道:「還記得我嗎?」達喀張皇地抬起頭來,一抹鋒刃倏地在他眼眶中變得巨大無比。

    我三哥瀛台合一刀切開了那名粗笨的七曲虎弓的咽喉,看著他大張著眼睛,摀住黑血噴湧而出的脖子,一跤跌在雪地上。他帶馬前衝,身後跟著賀拔部的精兵,一陣風似的穿過跑得亂糟糟的七曲弓兵中,如同一把梳子篦入蓬亂的羊毛中。這撥賀拔部的精兵背上都背著水滴狀的騎兵旁牌,使用長有六尺的陌刀,揮舞起來,如同一團白光,交錯而過的人馬全都被那團白光碾成碎片。

    瀛台合正殺得高興,突然噹的一聲,長刀與一人的兵刃相撞,瀛台合只覺刀身震動不已,嗡嗡之聲遠遠地傳了出去。他抬眼一看,原來已與帶著弓兵從兩側山崖上衝下來的赤蠻撞在了一起。

    赤蠻嘴角一翹,手腕一轉,將瀛台合的刀彈了回去,扯著嗓子喊道:「快意侯許久不見,刀術精進不少啊。」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聲,摸了摸酸痛的右臂膀,也不招呼,策馬斜向裡又衝了出去。

    此時鐵勒延陀的大旗如同紅色的怒火,被風捲著衝了過來,昆天王的中軍尚且有數百長戟武士,密密地圍成一圈,樹起的長戟如林,但狼騎就如同刀子切入豆腐,毫無阻隔地插入其中。只一轉眼的工夫,昆天王的帥旗依然插在雪地裡招展,但周旁已再沒有站著的兵丁了。狼騎兵們圍繞成了一個大圈,他們呼哧呼哧地喘氣,鮮血一點點地從他們的身上和兵刃上滴落,在雪地上滴成了一個嚴整的圓。

    鐵勒延陀趕著他的巨狼小步跑來時,看見圓心裡立著我五叔父瀛台寒回。他已經除去了頭盔,雙手駐著長劍站在旗下,彷彿一座凝固不動的冰雕。他的眉弓突兀得厲害,似乎被什麼不可承受的重負壓彎了,但還算鎮靜自若。見到鐵勒延陀過來,他慘然一笑道:「老四,你騙我騙得好苦啊。」

    「我若不示弱,你又怎麼會野心勃勃,要一口氣吞下我們兩家,檀滅家的那三個小孩又怎麼能投到我這邊來呢?」鐵勒延陀倒是坦然。他騰地跳下狼鞍,發現自己正踩在一具衛士的屍體上,他踢了踢那人甲上的銅蛇徽記,說:「蛇總是妄圖吞象,寒回,這可不愧為你的徽記啊。」

    「老五,投降吧。」他停了停,扯下自己的手套,光著手捏住自己那柄環首刀發燙的刀柄,站在昆天王的對面問,「怎麼樣,你拋下兵器,我放你一條生路。」

    昆天王的鬍鬚頭髮上沾滿了雪末,看上去只是一瞬間就變成了老人。他茫然地逡睃著身前,許多地方人們還在殊死搏鬥著,而另一些地方,人們則已經開始從還在相互砍殺的戰士腳底下往外拖那些重傷和垂死的人,他的騎兵騎在筋疲力盡的馬背上,士兵們憂傷的背影矗立在戰場邊緣。一條血紅色的赤蚺從他肩甲的縫隙中游了出來,隨即又被刺骨的寒風凍得縮了回去。瀛台寒回抬起臉,咧著嘴朝他一笑:「我所有的兒子都死了。」

    鐵勒延陀站在那兒等著他。「我知道。」他不動聲色地回答。

    「我所有的家人都離我而去了,」我五叔父昆天王說,「我已經付出了一切,為什麼,我還沒坐上這個王位呢?一切,你懂嗎?一切。我怎麼能降呢?」

    他怒瞪著碧熒熒的雙眼,猛揮劍朝我四叔父鐵勒延陀撲來。鐵狼王甚至沒有揮動他的大刀,只是稍稍後退了一步,他身邊的馳狼騎士十數刀並出,登時將昆天王劈倒在地。瀛台寒回倒在地上大聲呻吟,他血流滿身,卻還是掙扎著爬起,幾名狼騎舉刀作勢,昆天王卻伸出一隻血手,搖搖晃晃地道:「我降了,老四。我沒做錯什麼,我不該死,我不該死呵。」他那雙垂死的眼睛裡放出求生的光芒來。鐵勒延陀望著掙扎的兄弟,歎了口氣。昆天王的手裡一鬆,掉下一支用舊了的木鑿刀來,只有離他最近的鐵勒延陀才聽到了那張顫抖的嘴唇裡吐出的最後一個破碎的詞。「真冷啊。」他說。

    那天傍晚,夕陽穿透厚厚的雲層,形成千萬道赤紅的光柱,斜照在茫茫雪原上。赤蠻很遲才回來,他騎著匹背上有花斑紋的白馬,那馬的脖子長如天鵝,漂亮極了。他臉上笑嘻嘻的,身上的血已經洗乾淨了,不過我聞得出它們存在過的淡淡的刺鼻氣息。

    「殺人就這麼開心嗎?」我問他。

    「為什麼不開心?」他反問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殺人不過就像殺蛇一樣,是做善事,」赤蠻說,「別去管為什麼,只管揮起刀子就是了。老實說,殺牲口和牛羊的話,要不是餓了,我才不會動手,可是人就殺得越多越好,人不是什麼好東西,至少比狼壞,把他們留著沒準出什麼事呢。」

    「那你幹嗎不行行善,拿把刀照自己脖子上來一下?」賀拔蔑老在我身後咕噥著伸了個懶腰,他今天在鐵勒延陀的臨時營地裡陪了我一天。

    「我為什麼要死?我活得有滋味著呢,」赤蠻恬不知恥地將一把套著綠鯊魚皮的長彎刀展示給我看,「看我今天得的一把好刀。」

    賀拔篾老將刀子接過去,抽出鞘用指頭在亮如秋水的刀刃上一彈,登時清嘯滿野。那刀的刀刃彎成一道漂亮的半月形,刀背上還有赤金鑲嵌成的銘文「隨侯明月」。刀光映襯下,我突然發現他的右手上套著副鹿皮手套,一直套到肘部。我沒注意過他以前是不是這樣的,不過他總把手窩在袖管裡睡覺,我還真想不起來了。

    「是把不錯的刀呢。」他說,卡啷一聲將刀回了鞘。

    赤蠻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知道是他是要我兌現上次的承諾,但我這會兒正因為憋了一天而不痛快。

    「賀拔,你陪了我一天,功勞最大,這把刀你就留下了吧。」

    賀拔瞇縫著小眼,斜了赤蠻一眼,哈哈一笑,不客氣地將刀子連鞘揣到了腰上。

    「還有什麼?」

    赤蠻舔了舔嘴唇,苦著臉拍了拍鞍子:「再就是這匹馬了,這馬多好,蹄骨細圓,能跑遠路,鞍子也精緻……」

    我沒等他說完,揮了揮手:「……賀拔,把它收了吧。」

    賀拔蔑老看了看赤蠻,笑著咬了咬自己的鬍子:「公子,這馬怕我。還是算了吧。」

    我斜乜了賀拔一眼,馬都怕賀拔蔑老。他是一名好騎手,但馬就是害怕他,只要他一走近馬群,那些馬就拿圓溜溜的眼睛膽怯地看他。他揚起乾癟的手來,它們的背就會像掠過一陣風一樣哆嗦起來。

    赤蠻抽了馬屁股一鞭子,向隊伍後面跑去。刀和馬是草原人最看重的東西,好歹留下一樣來,他幸福地咧著嘴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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