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鐵塔壓在三重須彌座上,它的影子就如一支利錐,落在空蕩蕩的院子裡。
院子裡只站著一個巨人,如一座聳立的小山。
熾烈的陽光像一團火般落在他的額上,把那兒曬得通紅,汗水掛在寬闊的肩膀和肋下,但巨人低垂眉頭,一動也不動,只是把憤怒和無盡的力量隱藏在緊繃的肌肉和凶狠的眼光裡。
四面的屋脊上都可見羽人弓手,扣住鋼弦,半張著弓,數百枚閃閃的箭頭編織成一道細密的網,將虎頭籠罩在其中。
虎頭抓住手裡磨盤大的斧頭,瞇縫起雙眼,只瞪著推開中門走入的黑影刀。
黑影刀踏入院內的一舉一動都顯露出胸有成竹,但他在這樣的目光面前也覺得有點不自在。
他一手牽著羽裳,輕輕地繞開地上那團沉重的山一樣的陰影,踏上通往鐵塔的台階。
塔內既窄小又黑暗,當面是一條右旋向上的樓梯。黑影刀一向不怎麼喜歡窄小的空間,但他喜歡黑暗,那讓他有一種融入其內的安全感。
他拉著羽裳的手,向右轉了一圈又一圈,步步登高。在這一圈圈的攀高中,小女孩什麼也沒看到,只覺得四面壁上都是一排排厚厚的書籍名冊。
他們轉到第五圈的時候,才出現在塔頂裡。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藥香。
四面的窗戶都被厚厚的帷幕擋住了,只有暗淡的一點燈光照亮塔內人的容貌。
半倚在一張躺榻上的正是鐵問舟,那個獅子一樣的男人。他捂著胸口,慢慢地咳嗽著,臉上帶著可怕的白色。
黑影刀認識那種蒼白,那是垂死的白。
躺榻一側立著扇屏風,屏風前除了一位瘦骨伶仃的山羊鬍老者,再看不到其他侍衛。黑影刀認得那人是厭火城最好的大夫百里愈,雖然醫術精湛,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長者。他不確定屏風背後是否還有人,但他漫不在乎。鐵昆奴已經死了,鬼臉是他的盟友,而虎頭已被壓制在下面院子裡——厭火城內最出名的武士都已被控制住了,還有誰是他的對手呢?
但他還是習慣地在床上那位垂死的男人前垂下雙手。
「我知道是你。」
床上的男人望著從樓梯口鑽出來的黑影刀,微弱地點了點頭。
「鐵爺,」黑影刀依舊帶著恭敬的口氣道,「我為了一萬影者的活路而來。」
「不,你是為了自己而來。」鐵爺聲音低微地道。他奄奄的聲息與藥香混淆在一起,若有若無地在塔室內飄曳,但他的話一字一句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讓黑影刀如身在公堂受審,不由得想為自己辯解:「下城已經保不住了。我只有與羽鶴亭合作才能救他們。」
「影者的所有意義都在下城,下城消失了,他們也就死了,」鐵問舟抬起眼來,下了結論說:「所以你還是為了自己。」
羽裳驚訝地發現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兩點巨燭,可以洞照一切。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鐵問舟了,這麼近地看他還是頭一次。這樣的人,如果在往日,真的可以救出風行雲呢。她想。
黑影刀依舊垂著雙手,卻慢慢捏緊了拳頭。他抬起頭,雙目灼灼地望著鐵問舟:「爭吵還有什麼意義嗎?即便你是對的,那又怎麼樣呢?我可以看到即將到來的驗證,而你卻沒有辦法了。」
羽裳發現面前這個男人微笑起來:「你已經殺了我一次了,還不夠嗎?」
「鐵爺,我不想反你,」黑影刀苦澀地道,「我本指望由你來帶領我們得天下,可你不願意,我不得不下這個手。」
他這麼說著,慢慢地從袖子裡抽出了那柄精光湛然的長刀。這麼長的刀是如何藏在袖中的,確實讓人看不出來。站在一旁的百里愈抱著醫箱,渾身輕輕地哆嗦起來。
羽裳再也忍不住,跳上前走,張開雙手擋在榻前,大聲說:「你不能殺他。」
室內眾人均是愕然。
鐵問舟捂著胸口咳嗽著說:「小姑娘,你快躲到後面去,小心受傷。」
羽裳大聲說:「你已經刺傷他了,他現在只是位病人,躺在這裡無法反抗,你還不放過他嗎?」
黑影刀的臉周毛髮亂動,只是看不清他的臉色,他停了停步子,歎著氣說:「你不死,影子不會聽我的話。」
「如果你要救他們,為什麼又怕他們不聽你的話呢?」鐵問舟反問,他彷彿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反駁黑影刀的理由,字字都如重錘敲打,只敲打得黑影刀身子顫抖,但還是舉著刀步步逼近。
鐵問舟點了點頭,他這一動,血就從胸前裹著的白綢子上慢慢地洇出來:「鹿舞那一刺,對你來說還不夠狠吧?」
這話聲音極輕,卻讓黑影刀宛受雷擊,登登登地後退了三四步。
他的目光在黑暗的室內一下子亮了起來,在烏黑的臉上看著明晃晃的如同鏡子:「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我有什麼東西不知道呢?」令黑影刀膽戰心驚的熟悉笑容浮現在鐵問舟臉上,「我是無所不知的鐵問舟。」
「你早知道有人要行刺你?那怎麼還會被她刺傷?」黑影刀咬著牙問。
鐵問舟的上半身突然高了一截,彷彿從水中升起,他在榻上盤腿坐起,臉上的蒼白和病容都在一瞬間裡消失了。他笑著說:「要不是這樣,又怎麼能騙過你黑影刀的眼睛呢?」
黑影刀只覺得窄小的鐵塔內突然旋轉了起來,燈光好像黑了下去,黑暗如同一張越來越緊的網,將他束縛在其內。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贏了,沙陀大軍一到,下城就要毀滅,你已經改變不了這結局了。」黑影刀獰笑著說。
「是嗎?」鐵問舟卻是出奇的平靜,這讓黑影刀心裡直升起一股涼氣,他立刻將其生生壓下,不願多想。
鐵問舟朝百里愈點了點頭,那大夫抱著醫箱,吱溜一聲鑽入床底,行動倒是極快。
時大珩帶著眾鎮軍弓手,守在不老裡的院落中,突然聽到塔內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哨。他望著腳下不動如山的虎頭,臉上不由浮出一絲微笑。
只要亂箭齊下,虎頭那龐大的身軀就會變成一隻刺蝟。再勇武的誇父,也不是上百名居高臨下的羽人箭手的對手。
「放箭!」他的副將已經高聲下令了。
一百名弓箭手同時向後猛拉弓弦,一百張弓扯得如同滿月,就在弓弦拉到極致處,突然同時發出「崩」的一聲,竟然一起斷了。
所有的羽人箭手都大吃一驚,知道弓弦上被人做了手腳。只是軍械保養存貯都屬軍機大事,防衛嚴密,弓弦又怎麼可能被人劃傷呢?
羽人副將眼見不對,抽出長劍,剛要振臂喝令,讓大家一擁而下。時大珩卻一把拿住他的頸項,一把短匕首從他後頸插入,斜向上刺入咽喉內。
不老裡各處樓宇房屋中,突然門窗大開,內中都有鐵甲弩士,手持穿雲弩,密密麻麻地對準院中上下的羽人。
時大珩依然扭住副將的身體,任憑鮮血順著那人脖子噴湧而出,濺滿自己的臉。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除了箭術之外,這位瘦高的羽人將領還精通各種短兵刃殺人的手段。
他可以讓人在感覺到痛苦之前就死去,除非他故意讓人感受到這種痛苦。
此刻副將就正在經歷這種痛苦,他從喉嚨裡發出的漫長又壓抑的呻吟,讓兩側的羽人驚嚇臉色發白。
時大珩咧開血嘴,對那些不知所措的箭手們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身無形——放下弓箭者不殺!」
很少有羽人願意當影子,但時大珩不是羽人。他是一隻魅,混入厭火鎮軍近十年,這才現身。這樣的人,誰知道還有多少呢?
羽裳看到屏風後,轉出一名矮胖的男子,他穿著一件無袖的襯衣,腰上的圍裙怎麼看都不可能曾經是白色的。他發亮剃過的腦殼上反射著燈光,粗壯胳膊上的蜷曲的黑色汗毛簡直可以和他的鬍子相媲美。這人她倒認識,正是冰牙客棧的老闆苦龍。
苦龍在肩頭上的抹布上擦了擦雙手,望著黑影刀嘻嘻一笑:「這位客官,有好生意要照顧嗎?」
黑影刀吹完口哨,招呼外面的羽人動手,卻不聞一絲一毫動靜。他知道鐵爺既然布下這套子,自然早有準備,外面迅雷烈風,正在四面圍裹而來,而暴風眼的中心,就是鐵爺。黑影刀已經別無選擇,朝鐵問舟飛身撲上。
他腳步如風,就如一道輕煙,讓人看不清影子,只貼著塔壁飛轉而上,直飛到穹頂最高處,才頭下腳上,如一道流星墜下,朝坐在榻上的鐵爺射去。
苦龍卻擦了擦鼻子,雙手十指向上一彈,手中飛起了十數個小黑點,朝黑影刀臉上撲去。
黑影刀在暗中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不敢大意,拿刀一格,不料那十幾粒黑點卻會拐彎,倏地一轉,轉過來登時撞中他的胳膊和大腿。黑影刀只覺得週身一硬,身上瞬時結了一層硬殼,幾乎動彈不得。他強行跳到一邊落在地上,身上竟然辟里啪啦地掉落一層厚冰。
他回頭看時,卻看見鐵問舟一招手,羽裳跳上榻去,和他擠坐在一起。
黑影刀剛要舉步再朝鐵爺處殺去,卻發覺地上滑溜溜的,站立不住,他稍一遲疑,雙腳已經粘在地上。此時,塔裡瞬時已如寒冬,蠟燭色作青藍,彷彿即刻就要熄滅。
他大吃一驚,抬頭看苦龍時,只見那胖子虛舉著手掌,空中有數十隻黑點,圍著他的手盤旋迴繞,發出嗡嗡的聲音。
「冰蠅?寧州真的有這東西嗎?」黑影刀一驚問道。
「呼呼,」苦龍笑咪咪地道,「幸虧鐵爺家裡有冰窖,不然這些蟲子還真熬不到這一天呢。」他雙指一彈,那十幾粒黑點又朝黑影刀飛來。
黑影刀不敢硬接,使開風舞狂技,在身邊旋起一道風來,擋開那些蟲子,卻覺腳上寒氣順著大腿直衝上來。他想要逼近苦龍身邊去,卻才掙起左腳右腳又被粘住,稍一疏忽,一隻冰蠅迎面撞來,他只得張開左手一擋,半條胳膊頃刻凍成塊冰坨子。
那些冰蠅無孔不入,四處拐著彎亂飛,確實難防。看坐在榻上的鐵問舟和羽裳,雖然凍得也在發抖,卻沒有事。原來百里大夫鑽入床底,也沒閒著,而是點著了一早已備好的火爐,冰蠅怕熱,不往榻邊飛,而苦龍素習印池法術,身上寒熱自如,冰蠅也不會撲他,在塔內飛來撞去,就只朝黑影刀身上撞。
黑影刀只走了兩步,已經被牢牢凍在當地,連掙了兩下,裹在他腿上腰上的冰卻越結越厚,眼見得就要蔓延到肩膀和胳膊上。
黑影刀空有一身驚天絕技,卻施展不出,禁不住怒發如狂,發出長長的一聲嘶吼。
鐵問舟歎了口氣道:「放下刀吧,你還是我兄弟。」
影子的雙腳被凍在地上,卻抬起臉來,哈哈大笑。「我怎麼還有臉當你兄弟。」他說,回手一刀,「咕咚」一聲,頭顱滾落在地,頸中鮮血噴湧未完,已經凍成一根通紅的冰柱。
羽裳嚇得回過頭去,不敢再看。
苦龍收起冰蠅,時大珩走了進來,頭髮上瞬時結了一層冰霜,他抱著胳膊抖了兩下,才向上報道:「鐵爺,外面全都妥當了。」
鐵爺點了點頭。
苦龍卻從懷裡掏出一柄大大的黃銅鑰匙來:「這是下城阜羽門的鑰匙,要給他們嗎?」
時大珩和剛從床底下爬出的百里大夫都微微抽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他們都清楚苦龍的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鐵爺接過鑰匙,慢慢地摩挲了兩下:「此刻別無選擇,只能給他們了。」
他回過頭來看看羽裳:「這小姑娘倒是頗得我心,苦龍,就是你說過要找人的那姑娘嗎?」
羽裳使勁地點了點頭。
鐵爺大聲吩咐了一聲,立刻有人從塔下走上來,手裡捧了本厚本子——應該就是在塔下的架子上抽出來的——展開來給他看。
只見上面某頁清清楚楚寫著:
「某日越時,持風鬍子戒者入西門;
某日雷時,現碼頭;
某日瀾時,被執入割臉街府兵大營;
某日寧時,出大營;
某日雲時,入羅家當鋪;
某日瀾時,又入割臉街府兵大營。」
最後又以括號小字標明「未見出」。
鐵問舟看到最後,眉頭一皺,對羽裳道:「你朋友有麻煩了……」
九之乙
龍不二每次喝酒的時候,手下的士兵都會躲得遠遠的。蓋因此人酒德不好,一旦發作起來,情形會非常可怕。
此刻這位府兵將軍就坐在下城某段城牆的敵樓上喝著悶酒,還不停罵罵咧咧,只是因為喝了兩升酒,嘮叨聲和埋怨聲也變得支離破碎起來。府兵們知道他一旦喝起來,不醉到第二天中午就不會起身,於是樂得清閒,躲到城門兩邊打葉子戲去了。
奇怪的是,今天龍柱尊倒不是獨個人呆在城樓上,酒桌對面居然還有一名客人。
龍柱尊喝得滿臉通紅,正拍著桌子叫嚷:「……媽的,老子提著腦袋把石頭搶回來了,就算條狗,也該獎兩塊骨頭吧——這倒好,他們親親熱熱地給我灌下幾杯酒,說了幾句好話,就把我打發啦……我醒過來一看,還是躺在這骯髒發臭的下城裡,城外圍著十萬野蠻人,個個想衝進來朝你肚子捅上一刀,他們倒自個躲到安安穩穩的上城裡去了……」
他對面坐著的那客人年紀尚輕,身上鎧甲銀光閃閃,裹著件大錦袍子,倒也像一員戰將,手裡卻拿著柄折扇,抖開來時可見灑金紙上畫著嬌艷欲滴的一朵大牡丹,原來這客人是茶鑰家的公子。燈火下看得分明,那件漂亮袍子上掛了個大口子,銀甲上也被許多污泥弄髒了,倒像是剛從一場血戰中逃出來似的。
茶鑰公子勸道:「沙陀那邊要真來了——有我呢,我跟他們手下是老相識啦,到時候門一開,雙手一舉,他們就知道是我了,什麼事也沒有。」
龍柱尊低垂了腦袋:「這個我得想想,怎麼說,我龍不二也是有自尊的……」
「你想,你想……」茶鑰公子連連點頭,他又喝了兩盅酒,壓低嗓音對龍不二道:「都說飛鳥盡,良弓藏,你好好想想吧,沙陀大軍進城,剿滅了鐵問舟,你對羽大人還有用處嗎?」
龍不二聞言一驚,皺起濃黑的眉頭苦思起來。他想來想去,只得向眼前的人求教:「公子請以良策教我。」
茶鑰公子見他上鉤,卻擺出一副欲擒故縱的模樣搖起扇子來:「這幾天我忙著呢,哪有時間想你的事,哎,你們這些武夫就知道頭腦發熱,打打殺殺,這種問題第一次想起來,總要多花上點時間。不像我們,我們要想的事情就高深複雜多了,你看,我就一直在想……」
他左右看了看,再次壓低嗓音,推心置腹地對龍柱尊道:「其實,我也不喜歡羽鶴亭和沙陀走得太近。你看看羽大人的情形,等他真的和沙陀勾搭上,這塊地方上還有我茶鑰說話的份嗎?」
龍柱尊唯唯諾諾地點頭道:「公子果然想得高深。」
茶鑰公子得意地一抖扇子,對龍不二道:「這不算什麼,我老早就看穿了這點。對茶鑰家來說,只有不賠不賺,保持原樣,才是筆好買賣。說起來,你一定奇怪,那我為什麼還到厭火來撮合他們兩家的事吧?」
龍柱尊瞪著血紅的眼睛,咕噥道:「我是很奇怪。」
茶鑰公子一收扇子,重重砸在左手手心裡,遺憾地歎著氣:「其實很簡單,我就是捨不得他們各自送過來的那二千兩金子……」
「人總是有缺點的。」他不好意思地承認說。
龍不二無辜地轉著眼珠,抬手摸頭道:「頭好疼,這些東西我真的不懂,可惜我表弟龍印妄不見了,那傢伙辦事顛三倒四,分析起這些縱橫連合的事情來,倒是頭頭是道……」
「龍將軍是個爽快人,我就直說了,」茶鑰公子用扇子壓下龍不二的手,樂呵呵地道:「等滅了鐵問舟,羽大人不要你了,你就來跟我們混吧。小四太笨,我不想要他了。他個子小,總擋不住我。龍將軍打的這幾架勇猛異常,我可都一一看在眼裡啦。」
他們想起在南山路妓院裡並肩作戰的經歷,眼睛裡不由得燃燒起戰鬥的情誼來,於是握住對方的手,哈哈大笑,
城樓外此時也並非完全沒人。此時牆根處還蹲著十多名茶鑰家的家將,圍著一堆火也正喝得快活。
其中一人長得獐頭鼠目,留著兩撇針尖般的鬍鬚,頭上卻裹著層白紗,雙手支著腮幫唉聲歎氣:「我本來要陞官的……你們說,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嗎?」
他醉眼朦朧,卻突然抬起頭道:「咦,我剛才好像看到一個什麼東西從頭頂上跳過去了。」
他們都抬起頭來看,果然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在下城的屋頂上蹦蹦跳跳,動作極快,一閃就不見了。
「田雞不可能有那麼大,這個我還是知道的。」小四呵呵地說,「咳,沒想到這酒這麼厲害,一會兒工夫眼睛就花了。」
「眼睛花了,眼睛花了。」他們都一迭聲地同意,低頭又吆五喝六地喝起酒來。
就在他們低頭的時候,遠處街道後面那團黑影又跳了起來,它縮成一團確實像頭大蛤蟆,飛到天上時就完全伸展開來,遮蔽了好大一塊天空,然後騰地一聲落到遠方屋頂上,攪起一片瓦片亂飛,雞喊狗咬之聲。那黑影每次飛起,還有人在其上大喊大叫。「救命啊!」那個聲音叫道。
「真的是喝多了,還出幻聽了。」城樓裡的龍不二也嘀咕道。那嗓音聽來倒有幾分熟悉,像是廢柴街上的某個熟人。隨著他的嘀咕,遠處一棟樓房轟隆一聲倒了下去。龍柱尊伸手堵住耳朵,又從桌子下摸出一罈酒,對公子道:「如此說來,我可得敬你一大杯。」
就在主賓兩人情投意合,相互讓酒時,突然有個披著蓑衣,戴著頂斗笠的漢子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手裡還提了個石灰桶。他伸著鬥雞一樣長的脖子左右看了看,就在城樓邊的牆上刷了個大大的「拆」字,卻正好被窗戶後面的龍柱尊看到。
龍不二皺著眉頭推了推茶鑰公子:「喂,我的眼睛好像也花了,那邊是有個小子在牆上寫字嗎?」
茶鑰公子努力張開眼睛看了看,沮喪起來:「也許我們得挪個地方接著喝了。」
「這兒要拆了。」他解釋說。
「什麼,要拆?」龍不二犯起倔來,「媽的,老子在這呆得舒服著呢,我哪兒也不去。」
茶鑰公子勸他說:「牆上被石灰寫了字,早晚都是要拆的。別和官家過不去,犯不著啊。」
龍柱尊被他一語提醒:「我才是官家。這塊地盤沒我的命令,誰敢亂搞拆遷呢?」他大喝一聲,藉著酒勁,提著斧子衝下城去,沖那個刷牆的漢子大喝一聲:「喂,你哪一部分的?」
那漢子嚇了一跳,抬頭一看,連忙解釋道:「是龍爺啊,你看,這城門太矮啦,不把城牆拆一部分,這麼多大東西怎麼過去呢?」
龍柱尊盡力探著頭一看,果然看到城牆外面有數十個黝黑的影子,高高地升向天空,彷彿在排隊等候。
外頭一聲鑼響,上百名河絡從巷子裡衝出來,架起梯子蜂擁上城,一起動手拆牆,隨手就把磚塊朝城下扔去。
龍柱尊向前走了兩步,大聲威嚇道:「不能拆,我是奉命守城的,如果城沒了,那我守什麼去呢?」
那漢子翻了翻眼皮:「別糾纏不清啦,我一晚上還要刷好多地方呢,要不,你去問問那邊的帶隊人吧。」
龍柱尊瞪開牛鈴大雙眼,朝那漢子指點的方向望去,發現四下裡靜悄悄的,城門大開著,他手下的兵丁竟然一個不剩,全跑沒了。那漢子用刷子指著的正是城門外面。
龍柱尊藉著酒膽,提著斧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一出城門,就聞到了一大片平穩而可怕的呼吸聲,黑暗中竟然靜悄悄地排列著上萬名士兵,手中兵刃投射出的寒光幾乎要將天地映照成一片冰霜。
龍柱尊見機得快,扔下斧頭,刷地舉起雙手,問道:「請問帶隊的將軍是哪一位啊?」
領頭的一名沙陀兵冷冷地看了他幾眼,伸手朝後面一指。
龍柱尊張眼望去,只見天空背景下,一面極大的青色旗幟獵獵而響,二十多名錦衣金甲的武士排列成半月形,手裡捧著的一列長刀竟然就如被界尺畫過的一樣齊整,這隊長刀手核心裡簇擁出一匹極高大的灰駱駝來,馬上騎者披著黑紅色斗篷,氣勢雄壯,宛如一座大山。
龍不二也暗自讚歎:只有指揮上萬人的大將軍才能有這樣的氣派。他滿懷敬畏之心,戰戰兢兢走上前去,請了個安,待要請降。那名駱駝背上的蠻將掉過頭來,原來年紀尚輕,是個青年蠻子。
龍不二猛地裡看清了他的臉,饒是膽大,不由得盡力向後一跳。
「這不可能,」他驚恐地叫道,「你已經死了。」
九之丙
夏日的寧州是一片間雜著無數黛黑和深灰的青綠色大陸,而天空一片淡藍,彷彿一頂巨大的圓形帷帳,它向四周伸展,低低地壓在青白相間的千溝萬壑上。
寧州也許是九州上最古老的一片大陸,它因為漫長的歲月侵蝕而碎裂不堪,到處可見高山深谷、溝峪縱橫,深黑厚重的古老森林覆蓋其上,只有一些最高的山峰從森林的枷鎖中掙脫出來,連成一串閃閃發光的珍珠。
淡青和淡紫色的雲煙從浩淼的大陸上升起時,如同無數飄渺的靈魂在天空中歌舞跳躍。每年的某些時候,總有點點的翩翩人影在雲天之中閃現,舞動,然後又復歸寂寞。這是一片渴求自由和飛翔的土地,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飛得起來。
厭火城外的戈壁裡,有一個人躺在一條屍體鋪就的峽谷。那裡面屍橫遍野,躺臥著兩百具人和馬的屍體。在腐爛的肉體之間,擁塞著斷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屬甲片。那些僵硬的馬腿掙扎著伸向天空。在他的四周,伸展出去的是死寂的荒野,空曠荒蕪,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他也是個死人。
沙漠裡沒有什麼東西會動,沒有鳥也沒有野獸,除了那些浮光掠影般來去的熱氣,只有星辰在天空滑過。白天,天空中那個發光的圓球掠過他的上空,眉骨和鼻子彎曲的陰影就從他平坦的臉上滑過;而夜晚,星光流淌,沙漠呈現出一片深藍色的波瀾起伏的場景,他就在海面上低空滑翔。
無論是面對這時光的潮汐,還是變幻莫測的氣象。這個死人都不為所動,他衣著普通,脖子上可見一條斷了的黑色細索,上面曾經掛著的墜子已經不見了,他雍容大度地躺著,微微而笑,顯露出一副無拘無束、對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樣,他的嘴角朝上翹著,那是一種對未來尚有希望的笑。
當遠在西方的大爆炸的風雲席捲而來的時候,整片天地都籠罩在一片彤雲下,變得通紅。
大地的震動讓那些死人死馬的骨骼和盔甲相互碰撞,它們咯咯作響,戰抖不已,好像正從永恆的死亡中復活,加入到可怕的熱風和暴雨組成的大合唱中去。
直到天地的轟鳴沉寂了很久後,終於有十多騎形成的一簇騎兵奔近這片戈壁。黎明正如一匹赤色的豹子,悄無聲息地從草尖上溜過。他們發現了這個躺在荒漠上的年輕人。為首的騎兵俯身向下,彷彿在辨認什麼,隨後那人用蠻語呼喝起來,當即跳下幾名騎兵,在兩匹馬間拉了張網,將那屍體放在網上,向鹿門塬上奔了回去。
這一小隊騎兵穿過黑壓壓的蠻族人馬,一直跑到塬頂上,將年輕人的屍體擺放在沙陀藥叉的面前,然後垂下手,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沙陀王臉色嚴峻,低頭看著死人,從人皆不見他現出喜怒之色。
他看到那人頸上空空的黑繩子,心中一動,低下頭去,用一柄銀小刀撬開他嘴看了看,立刻跳起來叫道:「把大合薩請來。」
那天早上,所有的人都沒有看到太陽的升起。在昏黃的塵砂籠罩的鹿門塬頂上,大合薩從帳篷裡出來,對沙陀王道:「沒錯,他嘴裡放了鳩尾草,還有希望。我已做了禳祈。」
沙陀王回頭看了一眼,立刻有四五名戴著高冠的合薩翻著古書對他解釋道:「鳩尾草味苦,性寒,藥性在不同個體上表現不同,有時具有起死回生的療效,有時毫無作用,有時又會有劇毒。據說這種草有自己的情感意識,它們會挑選自己的使用者,決定表現毒性或藥性……」
沙陀藥叉怒道:「全是廢話,現在如何……」
「現在還看不出來,身體已經全涼了,難說……」
「或許已經決定留在天上草原了也不一定……」
沙陀王自然也知道這個傳說,而且他也同樣明白,傳說歸傳說,並沒有多少人真正可以起死回生。他獨自走入帳篷,只見那年青人孤零零地躺在帳篷火塘後的交腳胡床上,全身已被大合薩以香料塗抹過,胸口上的傷已被包紮完好,頭頂腳心處擺放有金熏爐和七寶。只是全身冰涼蒼白,沒有血色,看不出一點生機。
他看了半天,臉上眼中突然現出一抹柔情來。他走上前去,俯身摟住年輕人的肩膀,輕輕地搖了搖,湊在那年輕人的耳朵邊說道:「天上太寂寞了。青羅,你還是回來吧。」
他這話一出口,青羅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隨後才呻吟著張開眼來,對沙陀藥叉低聲道:「父親。」
沙陀藥叉又驚又喜,只是鐵鑄般的面孔上並未表露出幾分來:「你先休息……別的事回頭再說。」
青羅卻掙扎著伸出手來,將沙陀藥叉的手抓住。
沙陀藥叉問:「你還有什麼事?」他覺得青羅握他的手逐漸有力,青羅的眼睛也一點點明亮起來。鳩尾草那神奇的藥效,正在讓他每一刻都變得更強壯更有力量。
青羅嚴肅地道:「父親……大君,龍之息是不是已經毀滅了。」
「你也知道嗎?」
「那會兒我雖然已經死了,卻依然能感覺到周圍發生的一切,我飄蕩在天空中朝下俯瞰,一切都宛如在夢中。」青羅一手扶著頭喃喃地說。
「不錯,我們被人賣了。龍之息已經毀了,但滅雲關並未打開。」沙陀皺緊了眉頭,他低聲對自己的兒子說,「此刻我十萬大軍進退無據,我還能收攏他們五天、十天,最多十五天,之後便要如盆沙入海,散作飛灰,再也無法收拾攏聚在一起了。向前衝,拿下厭火,是我們唯一的退路。」
青羅果然聽到了帳篷外傳來陣陣激昂的號角聲、沉重的投石車移動的轔轔聲、無數身著沉重衣甲的人跑動的腳步聲,這數萬虎狼將要發起的困獸之擊已經迫在眉睫。
他扶住父親的手,慢慢直起身子,姿勢如同嬰兒學步,卻終究站定了。
他說:「我沒見到白影刀,也許我已經見過了,只是不知道——我已經真正瞭解到厭火的力量了……」
「我們回不了瀚州了,如果還想在寧州生存,那就需要盟友,」青羅對父親說,「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要選鐵爺——我們沒有可能奪取這座城市,它是屬於鐵問舟的,除非你把所有的人殺光,否則,永遠都是他的。」
沙陀藥叉背起手,沉吟著踱了幾步,飛快地拿定了主意:「好吧,石頭反正已經沒了。我的威望受到了重大的損傷,這一時刻,讓他們去屠戮富裕的上城,自然比搶劫下城更有吸引力——」
「我們還是要搶劫屠殺嗎?」青羅驚問。
沙陀藥叉獰笑著回答:「我們是強盜,不是嗎?如果要我聽你的——」
他轉頭望著帳外,那裡是呼嘯的風和被風吹得猛烈地偏向一側的火把。所有的領袖都面色嚴峻地站在門口,分成兩排。他們在等待他的命令。
「如果要我聽你的——你,就要帶著他們去進攻。我知道你不喜歡幹這個,」沙陀藥叉帶著不容置辯的口氣,像一座龐大不可動搖的山那樣下了他的命令,「可想要證明自己是對的,這就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蠻人們的搶劫會議以極高的效率召開了。他們在帳篷裡蹲成一圈,用刀子在沙地上畫出了一個扭曲的地圖。打叉、圓圈和歪斜的箭頭,則代表他們各自軍隊的位置所在和分工。
狼那羅在冒著黑煙的松明下搖了搖滿是疤痕的腦袋,歪著頭獰笑:「要我說,這主意不錯。」
「搶那些細長個兒的鳥人,會更有錢,我也喜歡。」一個留著灰白長髮的蠻子也說。他其實不老,只是頭髮早白,是名以智計著稱的頭人。此刻他咧著嘴,露出了半拉虎牙,狡猾地一步逼近青羅,問道:「只是從來沒有人攻破過上城的城牆,我們可以嗎?」
青羅愣了一愣,他確實不清楚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遠處又響起了三聲低沉的牛角號,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近。一名衛兵在門口稟告道:「我們有了一名使者。」
在墨黑的天空下,那名使者被傳到帳篷前,沙陀藥叉見那人身形矮胖,形容猥瑣,圍著條髒圍裙,笑咪咪地走了過來,說是使者,倒更像一名廚子。
那人慢條斯理地四面看了看,然後對沙陀藥叉道:「你可以叫我苦龍。鐵爺已經下令,放開大路,任你們進逼上城。」
「這是下城城門的鑰匙。」苦龍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柄金燦燦的銅鑰匙來。
他掃視四周,看到了那些首領緊蹙的眉頭和緊繃繃的腮幫子。
「在為那道白城牆擔心嗎?」他咧嘴而笑,「別為這個煩惱。八百條好漢,在上城的城牆下挖了已經足足一個月了。」
九之丁
時近正午,天空卻如鴉羽一樣墨黑。
在這樣的光線下,即便如羽人般敏銳的目光也看不出百步開外,否則,龜縮在上城城牆上的那些羽人弓箭手們就該注意到,腳下那些低矮的破房屋間隙中的陰影似乎有點異樣。
它們如同很長的青蟲,在慢慢地蠕動,從遠處看去,那副景象又有幾分像厚實的黑色泥漿,在狹窄的空隙裡靜悄悄的流動。每遇到一處空場地,就迴旋成一個漩渦,
它們先是出現在靠近西門的陋巷裡,然後北面和東面的破碎城區裡也出現了,一路若隱若現、時斷時續地接近翠堵塬。
它們四面八方地向中心彙集,緩慢地流入厭火的心臟腹地,慢吞吞地朝上城的各個城門聚集而來。
莫說上城的那些哨兵看不見這些動靜,即便他們看見了,也會把它們當成暗夜裡最黑暗深處冒出的鬼魅,它們無聲無息,沒有亮光,沒有身形,融化在陣陣塵煙和灰霧裡。
在格天閣邊的一座偏殿裡,羽鶴亭在自斟自飲,等待派出去與沙陀聯絡的使者消息。
鬼臉已經被羽大人派到南山路找露陌了,他身邊少了那位寸步不離的鐵面人,但身遭的防衛依舊嚴密。
宮殿四處都侍立著黑色衣甲的廬人衛,如同撒滿沙盤的黑豆。他們腰懸長刀,手持長兵,個個抬頭傾聽城牆上傳來的斷續的蘆哨聲,臉上露出不安之色。
這些身經百戰的武士們都已經嗅到了空氣裡飄來的戰爭氣息。
突然一匹快馬衝入殿中,驚惶得撞翻了庭院裡的木燈籠。騎者滾鞍下馬,在階前喊:「大人,沙陀蠻的大軍已到城下了!」
「亂叫什麼!」羽鶴亭放下手中的酒盞,鎮定自若地說,「把我的斗篷和馬鞭拿來。」
隨身侍衛定了定神,給他披上斗篷的時候,卻無意中看見桌子上放著的錫酒杯已經被捏得變了形,美酒正慢慢地漏出來,流到桌子上。
羽鶴亭裝束好盔甲,什麼侍衛也不帶,獨自攀爬了一百五十級台階,登上了格天閣的望台。寬敞的平台伸向空中,十二青銅武神咬牙凸睛,張著猙獰的面孔,手舞各色兵刃,和著他一起向下俯瞰。
上城的白色城牆邊,如今擠壓著黑色的漩渦,彷彿黑色的海洋突然越過堤壩,在上城周圍圍成一圈聳動的浪潮。
突然亮光起處,上萬支火把同時點燃,如同群星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上漂浮。藉著這些點點飄動的火光,羽鶴亭清楚地看到沙陀大軍如軍蟻般排開,簇擁成一個個密集的方陣,樹起的長矛密如森林,它們擠滿道路,空場和所有間隙,像把城外原有的那些板房和棚屋全都吞下去了似的。他們在火把下招展開無數雜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這些旗幟原先一定都是捲著的,否則,光是風捲動旗子的聲音就會讓羽人在十里外聽到他們的行進。
在這些黑壓壓的潮水平面上,有十多個突兀出來的龐然怪物,那是帶著厚厚裝甲的攻城車,它們的形狀和高度讓人想到從黑色深淵上升起的惡魔;更靠後一點的地方,則是成排的的拋石車,它們扣緊纜繩,繃緊長長的頸子,指向斜前方的天空。
「這是怎麼回事?沙陀背信了嗎?」羽鶴亭怒聲朝著空蕩蕩的平台喝問,「難道他炸開了滅雲關還不滿足?要想和整個寧州的羽人為敵嗎?我不信,沙陀不是這樣的傻瓜。」
「這個問題我能回答。」突然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平台上突兀地冒了出來。
格天閣四層以上日常嚴禁他人踏入。這個突然出現的人聲,就如一粒石子掉入羽鶴亭的心裡,發出轟然巨響。
羽鶴亭冷靜地一手扶上腰間,掉轉頭去,在灰濛濛的塵霧裡努力分辨。
從顯得黑憧憧的花欞門中走出來的,是一個又小又苗條的身影,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衫子,寬緞子腰帶在身後隨風飛舞。
羽鶴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見那人不過是名十來歲的小姑娘,模樣乖巧,滿臉稚氣,怎麼也不像個讓人害怕的人物,一步步地走了近來,羽鶴亭卻感到一股寒意靜悄悄地腳面上升起,不由得喝了幾聲:「站住!」這小女孩就像是個鮮花與荊棘編織成的花冠,是個仙靈和魔妖的混合體,讓人越是喜愛就越是恐懼。
他驚疑未定地喝問道:「你是鹿舞?不是讓你在閣下候著嗎?誰讓你擅自上來的?」羽鶴亭確讓衛士去召她過來,但遵慣例,她該在樓下的月台前等候召見,沒有哪個人有如此大膽,敢放鹿舞到閣上來。
羽鶴亭不由得又驚又怒。
鹿舞是他手下的第一號殺手,卻只有寥寥三兩人知道。這兩年來,鹿舞已替他處理了不少棘手問題,但多疑的羽鶴亭卻從來也沒見過她的面。如今用人之際,這樣的高手本該擔當更高職務,鬼臉將刺殺鐵問舟這樣的大事也交到她手上,足見信任。小姑娘不負重望,得手之後全身而退,羽鶴亭對她兀自有些疑忌,但她當著鬼臉的面殺了青羅,將龍之息奪回,送到沙陀處,終於讓羽鶴亭下了召見令,但此刻他腦中警惕之弦繃得緊緊的,知道這捉摸不透的小女孩絕不該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找到你可不容易,」鹿舞一笑,露出了一排潔白的貝齒,就如水邊盛開的一朵清純蓮花,但她的話裡卻躲藏著顯而易見的威脅,「要不是他們帶路,這座迷宮一樣的大花園還真不容易走進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