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鐵浮圖 正文 第九章 我身無形(2)
    羽鶴亭冷笑一聲,依然不失鎮定地喝問道:「你到底是誰?你想幹什麼?」

    鹿舞無辜地吐了吐舌頭:「幹嗎這麼凶霸霸的,我只是想上來告訴你一聲啊,沙陀王可沒有背信。」

    羽鶴亭冷哼一聲,冷冷地看著鹿舞,神情絲毫也不敢懈怠。他自然知道這小姑娘純潔天真的面容之後的真實本領。

    「此話怎講?」

    鹿舞繼續笑嘻嘻地說:「你還猜不出來嗎?因為勾弋山還是勾弋山,滅雲關還是滅雲關——沙陀現在正心急著找你算帳呢……」

    怒火從羽鶴亭的五臟六腑裡如一道煙雲直衝上來,幾乎衝破天靈,但他畢竟老辣,硬生生將它們壓了下去,聲音沉甸甸地問:「你沒有把石頭交給他?沙陀藥叉沒有炸掉滅雲關?那這滾滾煙塵從何而來?」

    「滅雲關多遠啊,那還不把人跑死!」鹿舞嘻嘻地笑著說,「我懶唄,就隨便找了個地方把它給用了,是叫黃土崖還是什麼崖,騰起的灰土好大,聲音也很大,差點把我耳朵都震聾了,呸呸呸,當真是討厭得很。」

    羽鶴亭自然知道情形沒有如此簡單,龍之息的運用精妙和複雜,不是幾十上百名的頂尖術士一起施法,絕不可能讓它爆發自己所有的力量。而能調動手下做到這一點的人,寧州之上,除了八鎮之主,或是沙陀,再沒有幾個人了。

    他自詡智計百出,此刻卻不知所措,瞬間覺得週身空落落地,不由得苦笑起來:「我左躲右躲,沒想到還是落入了鐵問舟的圈套。你是鐵爺的人嗎?」

    鹿舞不答,自顧自地走近平台邊緣,拍著手跳著說:「哇,這裡好高啊,比我住的朱雀門還高,可以看到很遠很遠勒。」

    羽鶴亭猛地後退了三步,拉開與鹿舞的距離,哼了一聲,青森森的長劍出鞘,橫在胸前。

    他自然知道鬼臉不在,自己絕不是這小妖女的對手,就算能從她手中逃生,城外的十萬沙陀還在虎視眈眈,他距離全盤俱負只有一線之隔了,但羽鶴亭可不是輕易放棄的人。

    鹿舞還在好奇地東張西望:「哎,這些神像是用金子鑄的嗎?那該有多重啊。」

    羽鶴亭的臉輕輕地顫了顫,突然發覺耳朵旁傳來沉重的呼嘯聲,那是鋼刀劃開絲綢的聲音,只是要比它響亮上千倍!

    他微微側頭,就在眼角里見到上百道螢火在空中劃出了漂亮的軌跡。

    不僅是他。城牆上所有的羽人都被這些空中的光點所吸引,他們都被這如同上天所展示的預兆所震懾,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起初只是上百點微弱的光芒,它們在空中交錯著緩緩上升,彷彿只是在這上升階段就要耗去無窮無盡的時間。突然之間,弧線向下滑落,它們的速度也瞬間變快。

    點點的螢火在羽人們的眼裡急速變大,現在可以看出那是巨型投石車拋出的大火球了,它們越來越大,越來越兇惡猛烈,在空中急速滾動,直到變成不可思議的巨大火球,才發出「吼」的一聲,彷彿突然下墜似的撞在堅固的石牆或者脆弱的房屋上。

    落地的每一顆火球都在空氣裡激起了圈圈的波紋,四處蕩漾,相互撞擊,讓大地搖晃,讓古老的城市如戰鍾轟鳴。這些火球或者直接撞擊在厚實的城牆上,把自己撞得粉碎,噴濺開大團的火,並在上城的石頭胸膛上留下可怕的淤傷;或者擦過女牆,把城頭上搭著的木戰棚和人的碎片高高拋入空中,再灑落在城下的士兵頭上;或者高高越過城牆,落在後面的建築物頂上,炸起無數碎裂的火焰,瓦片泥塵四下飛散;或者落在街道,隨後沿著陡坡不可阻擋地衝擊、滾動,一路播撒下火的災禍。它們流動到哪裡,哪裡就會熊熊燃燒起來。上城四下裡瞬間都可看到起火,厭火城那些驕傲的羽人士兵就在這些火裡亂竄。

    羯鼓聲如悶雷滾過水面,上百名赤膊上身的蠻子掄著大錘,隨著鼓聲嘿約一聲砸開扳機。

    那些巨大的拋石機身是用柞木紮成的,炮梢則用整根的柘木製成,材質堅韌,長有二十八尺。每五十人才能操作一輛這樣的拋射車,除了點燃的火球外,還可以發射碎石彈。定放手們用大錘子砸開木扳機時,懸掛的重鐵就突然落下,炮梢末尾的甩兜在地上拖出了深深一道溝渠,隨後甩上天空,長長的炮梢彎曲成令人擔心的弧線,末端劃成一道圓,兩個鐵環在鐵蠍尾上脫開時,火球就「呼」的一聲滾上墨黑的高空,在那裡劃出一道又一道明麗的亮線。

    蠻人的拋石一波接著一波,火球在墨黑的天空中拖出的明亮軌跡很快拉成一張交織的大網,籠罩在厭火上城上。

    上城那些漂亮挺拔的高樓在這樣的火雨中發出了可怕的悲鳴,它們經歷了上百年風雨,如今卻紛紛破相、毀壞、崩塌。高大的格天閣銀頂太過招搖,被蠻人集中火力轟擊了一陣,中了兩發拋石,飛揚如大鳥的簷頂登時塌下了一大塊,如同巨大的折斷的翅膀,帶著火光墜落下去。它那銀光閃閃的屋頂上開始冒出不祥的火苗。雪一樣的火塵和灰燼四散飄飛。

    羽鶴亭知道雨羨夫人還待在頂樓裡,但此刻哪裡還顧及得上。羽鶴亭腳下的平台猛烈地搖動,十二尊雕像也隨之抖動,在如雪般飄落的火灰燼裡發出不甘寂寞的嗡嗡聲,彷彿突然間有了生命。

    羽鶴亭驚疑未定,城外突然傳來一個高亢的呼喊聲,如同抑揚頓挫的吟唱,迴盪在厭火上空,隨後另一個類似的高音加了進來,只是距離更遠一些,一個接一個如是的高音次第拔起,如同波浪傳播到遠處。

    羽鶴亭汗如雨下,將要命的鹿舞都拋到腦後,踉蹌著奔到欄杆邊,向下望去,只見沙陀的十萬大軍突然矮了一截。所有的蠻子齊刷刷地跪了下去,他們在接受合薩的祝福。與蠻子們交過多年戰的羽鶴亭自然知道,那是這些野蠻人即將發起最後總攻擊的預兆。

    合薩的祈福聲如煙霧飛散而去,突然從蠻人們的陣地上爆發出的一陣可怕的聲浪,那些攻城車開始越過陣列向前移動。木頭車輪承受著重壓,隆隆向前推進,就如同大象或者巨犀穿越矮草叢。每一輛車的兩側各有一排六根橫向木桿,五十名輕裝的大力士推著它前進,他們依靠頭上斜釘著一排盾牌做保護,羽人的箭雖然凌厲,也難以穿透這些保護。

    車後面的入口處站著一名百夫長,大聲呼喝指揮,同時將車下一隊隊身著鏈子甲,手持長彎刀的沙陀虎賁精兵拚命地往車上拖去。這些蜂擁而上的虎賁甲士在上車時都會被兜頭潑上一盆水,再被推上陡峭的樓梯,擠站在與城牆同高或更高的平台上。這些平台前都樹有一道木屏,外面同樣蒙以厚厚的生牛皮。這些勇猛的武士就持著利刃,緊張地瞪著前方,只等待木屏放倒,變成登城通途的一瞬間。

    它們的模樣笨拙,即不能轉彎,也不能後退,但這些蒙著厚厚的牛皮的危樓一旦逼近城牆,就能展現出驚人的威力。蠻人士兵可以在高過城牆的平台上向下居高臨下地射箭,而下一層的士兵如果能源源不斷地衝過吊橋,在城牆上與羽人展開血戰,就能在不擅長近戰的羽人鎮軍中佔據上風。

    兩側的散兵或抬著鉤援,或抬著飛雲梯,也隨之如潮水般衝上。他們都遮蔽著厚厚的盔甲,將盾牌頂在頭上,從城頭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粒粒頭盔和圓形的盾牌組成的海洋,洶湧地逼近而來。

    守衛上城的厭火鎮軍也是久經戰陣的羽族精兵,在突如其來的拋石雨中雖然驚懼萬分,還是極快地布好防務。在從沙陀圍城的震驚中驚醒過來後,他們依靠著堅實的白色城牆,心中逐漸鎮定下來。沙陀兵逼近城牆的時候,那些如雨般拋灑到頭上的火球和碎石彈停止了,羽人卻依然龜縮在石牆和戰棚,靜靜地聽著城牆外的鼓聲和隆隆的腳步聲一點點地逼近。

    直到這些聲音靠到足夠近,要把所有緊繃的神經一起繃斷的時候,這些九州大地上最好的弓箭手們才隨著一聲梆子響,同時從女牆和雉堞後面探出頭來,朝下面如潮水般湧來的蠻子兵射出一排排利箭。秘術師在箭上附了法術,它們飛到半空中,就會變成一道道銳利的火焰,對蠻人慣用的厚牛皮蒙皮和皮甲都會帶來致命的損傷。

    沙陀人一起立定腳步,縮起身子,盡量擠靠在一起承受這陣火雨的侵襲,但從盾牌的縫隙中穿入的火箭還是射倒了一撥人。這批冒著火的屍體還未及倒地,密集的盾牌中已經游魚般冒出一排沙陀弓箭手,拉開大弓向上回擊一排羽箭,他們甚至不抬頭看一眼自己的箭落到何方,隨即又鑽入盾牌下躲藏起來。兩邊的箭如飛蝗,交織往來,密密麻麻地佈滿天空,帶去了死亡的呼嘯和陰影。

    攻城車冒著密集的火箭貼近城牆時,迎接他們的是弩台上呼嘯而至的鐵翎箭,這些鐵翎箭有成年人的胳膊粗細,能摧枯拉朽般穿透厚木板和生牛皮,將躲藏在移動堡壘裡的蠻人成串地釘在一起,飛出車外。

    空氣中瀰漫著腥冷的鮮血氣味,蠻人忍受著驚人的損失,步步挨近。他們發現臨近城牆處有一道斜陡坡讓笨重的車子難以靠近城根。車上的士兵只能跳下去,冒著如冰山迸裂而下的矢石,在車前挖掘一條可以讓攻城車靠近的通路。

    沙陀步兵則衝到了城牆下,他們架設起飛雲梯和鉤援,先頭部隊蟻拊而上。這些先頭部隊,都是沙陀中最野蠻最能豁得出性命的精壯漢子,臉上畫塗著猙獰的花紋,甩掉笨重的盔甲,揮舞著大刀或鐵骨朵攀爬而上,指望能跳上垛口,和不擅近戰的羽人展開肉搏。

    依托高牆的羽人們則不慌不忙地抽開槓桿,讓帶著尖刺的檑木和狼牙拍從牆頭跳跳蹦蹦地滾下。檑木上密植的逆須釘只要擦過就能把人扣掛在上面,一路翻滾成塗抹在白色城牆上的紅色肉醬;狼牙拍像張遍佈利齒的鐵床,凌空下擊,一下就能拍死四五人;鐵鴟腳飛入密集的人群,再重新飛上城頭,如同蒼隼在鳥群中撲擊盤旋,每一來回都鉤斷周圍人的胳膊和大腿,讓它們四散飛入空中。

    在正門處,一條千足怪獸,正筆挺挺地越過沙陀兵組成的黑潮,撞向厚重的上城城門。那是沙陀蠻子用鹿門塬上一棵生長了一百年的銀杉作成的攻城槌,重有兩千斤,兩百隻強壯的胳膊把它扛起,在頂上覆蓋起重重疊疊交錯的盾牌,如同一隻長滿青銅鱗片的大鯉魚,低著頭向著有著月形拱的城門撞去。

    那兒很快成了攻守之戰中最慘烈的血肉絞機所在,這座嬌美的城門就如同一具巨大的漩渦,吸引著雙方最勇敢最強健的武士去觸擁死亡。

    上城城門的兩扇大門厚有尺半,橫向每隔三尺就箍有一根厚鐵條,門樞粗如兒臂,門後更被二十根鐵門閂頂得死死的,本來就是羽人的防禦重點,門上有敵樓弩台,進攻者不時被扔下的巨石所砸中,城門邊緣處處都是堆積的屍體和流血的傷者,後者還能號叫和爬行,但隨即就被後面湧上的人群踐踏成泥。

    但這架攻城槌彷彿不可毀滅,野蠻的武士們光著膀子,流著血,帶著洗劫上城的強烈願望,在人字形木支架和盾牌的掩護下,有節奏地撞擊被鐵葉重重包裹的大門。二百條大漢一起使勁,一旦有人倒下,立刻就有人補充上去。大門怒吼著,可怕地顫抖著,就如同巨鼓的鼓面被擂響,而整個上城就是巨鼓共鳴的空腔。

    在這樣的轟鳴聲裡,大門開裂了,鐵條變形了,門樞彎曲了,它隨時都可能倒下。

    沙陀人也看出了這點,他們調動鐵騎,整齊地排列在城門外一箭之地等待著最後一擊。羽人們幾乎是絕望地做好了破城的準備,守城的將軍將最精銳的廬人衛拉到了城門後面,這些決定殊死一戰的奴隸們玄甲鏗然,挑著一色的長鐵戟,如同一座密林,靜靜地等待破門的一瞬,用人肉城牆去抵擋蠻族人的鐵騎衝擊。

    敵樓上的防守者還在頑抗,他們將稻草把捆紮成人字形,灌滿油脂,點著以後垂吊下去,想燒燬那架巨大的攻城槌,但沙陀蠻們早有準備,他們用整隻牛皮袋子裝著水,扔到著火的地方,水袋會在火焰上空炸開,形成一片白展展的水霧將火撲滅。

    眼看城樓上的防守者已經束手無策了,野蠻的進攻者胸膛中充滿著勝利的狂怒,已經開始準備歡呼。他們在大門前擠成一堆,誰都想擁有第一個衝進上城的蠻族英雄的榮譽。

    突然兩條白亮亮的帶子從城門上方的滴水口中交叉噴湧而出,原來是羽人調來了行爐,將熔化的鐵水傾瀉而下。

    火紅色的雨水像瀑布從天而降,噴灑的泉水在空中狂舞,火神吞噬一切,盾牌被砸穿,厚厚的生牛皮化成輕煙,血肉之軀被火雨接觸到,立刻就露出白骨,並且猛烈地燃燒起來。

    那是什麼樣的可怕情形啊,沸騰的金屬把那些勇敢的戰士大半個身軀凝固在當地,他們還在發出那樣可怕的慘叫,就連最不要命的蠻子也扔下攻城槌,拋下刀槍,開始掉頭逃跑。城門周圍瞬間只剩一片死屍。

    羽人們隨後向下傾倒沸油,將城門附近燃燒成一片死亡的火海。那條巨大無比的攻城槌也被點燃了。城牆沿線上,到處都矗立著熊熊燃燒的攻城車。

    黑色的潮水開始向後退卻。

    那些血跡未乾的羽人們在城牆上發出了傲慢的歡呼。上城擋住了十萬蠻人的第一撥攻擊。

    九之戊

    羽鶴亭從蠻人可怕的進攻所帶來的血腥結局中喘出一口氣來,轉過身來找那個女孩。平台上空蕩蕩的,似乎失去了她的身影,但他隨即看見那個小女孩坐在一尊武神的臂彎上,晃著兩條腿,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笑意地望著他。雖然擺出一副輕鬆悠閒的形態,卻分明封堵住他下閣的道路。

    「你到底是誰?你想幹什麼?是時候該說出來了。」羽鶴亭不想輕易認輸,這一戰更給了他些許信心。他提著長劍,對鹿舞問道。

    她騎著的是那尊舞動三尖兩刃刀的影武神雕像,它的一半被城外的火焰映照得通紅,另一半帶著黑黝黝的巨大影子刺向天空,在白色的格天閣上狂亂地飛舞。

    小姑娘吐字清晰:「你,可以叫我『白影刀』。我是奉鐵爺命來阻止你指揮鎮軍的,他說,如果不行,我就得殺了你。」

    「哈哈哈。」羽鶴亭仰天狂笑起來。

    鹿舞也不生氣,只是張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望著羽人城主。

    羽鶴亭笑夠了才停下來,他歪著頭打量鹿舞:「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白影刀,我居然找了你這樣的人為心腹,當真是一大笑話。我低估鐵爺了。不過,」他微微笑了起來,「他也沒有把握是不是,他知道沙陀和他加起來也未必攻取得下上城,所以只能讓你來刺殺我了。」

    「那倒不是,鐵爺只是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要是肯投降,鐵爺說,放你一馬也未嘗不可,」鹿舞反駁說,她望了望上城外燃燒的戰場,遺憾地補充道,「你知道那只是暫時的。沒有希望了,上城注定要死的。你還是投降吧,不然我就得殺了你。」

    「我不怕死,但我現在還不能死,我要去拯救它。我要從這裡殺出去,我還要和他們決一死戰。」羽鶴亭將長劍橫在胸前,目光炯炯地尋找退路,在那一刻,他倒確實像是位將整座厭火上城的安危置於自身之上的城主。

    鹿舞晃著腿說:「真遺憾,我也蠻喜歡上城的,可惜保不住它了……」

    羽鶴亭說話間悄悄地後退了兩步,猛地一掌拍在欄杆柱上,一隻蹲坐在柱端的獅子轉動起來,原本半垂在平台兩側的吊橋鎖鏈咯咯響著繃緊了,將木板橋面拉了起來。

    格天閣坐落在羽鶴亭的府邸中心,日常即便是羽鶴亭的貼身護衛也嚴禁進入,但這兩座吊橋一旦打開,兩側高台上的廬人衛立刻就會順著這道空中走廊朝中央平台上跑來。

    「衛兵,衛兵!」羽鶴亭大聲叫喚。他轉眼間已看得見晃動的黑色盔甲和閃動的刀光,從兩邊的高台上湧出。

    「還是不要叫他們過來的好。」鹿舞嚴厲地說。

    羽鶴亭冷笑起來。東西雙台上駐守著他手下最精悍的廬人衛士,只要等這四百人衝上平台,別說是一名刺客,就算是影者全體出動,這些精銳衛士也盡抵敵得住幾個時辰。

    眨眼間廬人衛的前鋒已經靠近橋端,後衛還在源源不斷的地從東西雙台中擁出。他們的重量將吊橋墜成了一道下彎的弧線。羽鶴亭卻突然醒悟,光憑衛士的重量不可能將鐵吊橋壓成如此大的弧度,剛剛就在他被城牆上的殊死搏鬥所吸引時,這難以琢磨的小妖女已在橋索上做了手腳。

    他還未來得及發出警告,只聽得鐵甲和兵器相互碰撞的聲音鏗然,跑在最前面的衛士之手已經近得摸到了平台的欄杆。就在這一時刻,吊橋搖晃起來,承受不住甲士的重量突然垮塌,黑色的鐵索如蛇一樣在空中嗖嗖飛舞,無數甲士向黑暗的花園裡掉落下去,在半空中被火光照亮,如同一個個張開手腳的紙人。

    「看,我叫你不要讓他們過來的吧。」鹿舞跳下影武神的肩膀,咭咭地笑了起來。

    她這一跳,落地時無聲無息,羽鶴亭卻禁不住後退了一步,只覺得空氣中一股殺氣席捲而來,遮蔽了四周的一切。火光、喊殺聲、流矢都似乎突然消失了。這小姑娘畢竟是厭火城的殺手之王白影刀啊。

    鹿舞正拍手嬉笑,卻突然頓在台上,兩腳就像生了根似的,不移動半步。她皺起眉頭,雙手依舊合在胸前,背對著平台入口,就彷彿凝固了般。

    「咦,你這兒還埋伏著高手?」她好奇地問,突然旋了個身,像蝴蝶鼓動翅膀那樣鼓動著凌厲的殺氣捲向四方,它們落向到黑洞洞的平台入口時,卻彷彿被一面鏡子反射了回來。

    閣內通往平台的花格欞門一點一點地被推開,從黑暗中探出一張臉來。那是一張冰冷的鐵臉,上面鐫刻著藍黑色的老虎花紋,既猙獰又滿溢殘忍。

    鬼臉回來了。

    羽鶴亭心中一寬,覺得許多話要同時衝口而出,他深深吸了口氣,第一句話卻是:「露陌帶來了嗎?」

    鬼臉搖了搖頭。

    羽鶴亭默然。

    鬼臉卻又說道:「我從她那帶了句話給你。父親大人,她說,你該放下一切,跟她一起走了。」

    羽鶴亭一愣,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這麼說,她還是答應回到我身邊了?」

    他們一問一答,鬼臉的一雙眼睛卻牢牢地鎖在鹿舞的身上。

    鹿舞的眼珠骨碌碌地亂轉,卻是誰也不敢動上分毫。

    一股逼人的寒氣凝聚在他們之間的空氣裡,如同平台上的這些人都要化為雕像。

    「這裡交給我。大人你走吧。」鬼臉說,一寸一寸地從身上拔出他的長刀。涼風吹拂在刀刃上,發出細微的颯颯聲。

    「我怎麼捨得走。」羽鶴亭道,他茫然而顧腳下那片四處起火正在燃燒的上城,「我為了維持這座城市的面貌,耗盡了心力,我怎麼能就這樣走了?」

    「別想走。」鹿舞喝道。

    就在那一瞬間裡,幾乎分不清順序前後,三個人一起都動了。

    鹿舞縱身而起,像只鷹隼從空中撲擊而下,已然山王在手,一道白芒朝羽鶴亭眉心刺去。

    鬼臉也突然動了,他的胳膊彷彿瞬間長了數尺,直逼鹿舞眼前,沒看見他邁腿,已經進了一步,長手一伸,提住羽鶴亭的腰帶將他向外一扯。

    金鐵交鳴聲比讓人期待的更要暗啞無聲,轉瞬之間鬼臉與鹿舞已經交了一招,且與羽鶴亭交換了位置。現在羽鶴亭被拖到了閣門前,而另兩人變成了背對著背站著,手中的白刃都藏在自己的暗影裡,絲毫也不動搖。

    他們的身形皆盡不動如山,內心卻如火山噴發,在熾熱地燃燒著。

    鬼臉伸出去的手袖子上破了個長口子,而鹿舞的裙帶則斷了一截,在風和火裡向外飄去。

    鹿舞皺了皺鼻子。

    「好厲害。」她又輕又慢地說,好讓氣息不被話語所擾動,「其實鐵爺要我殺這麼一個老頭子,我可下不了手哇。不過你就不一樣了。」

    她帶著點好奇,帶著點驕傲地道:「我也想要看看,到底誰是厭火城真正的第一高手。」

    風中再次傳來熟悉又可怕的呼嘯聲,點點的火光在空中爬升。在經歷短暫的沉寂後,沙陀人那三百架拋石機的第二輪轟擊再次開始了。

    三百粒火球騰入天空,再帶著憤怒和撕毀吞沒一切的渴望落入大地的懷抱。一枚巨大的火球直挺挺地朝格天閣撞來,在距離平台咫尺之下的牆面上猛烈地炸了開來,鮮紅的火焰有生命一般四處流淌。十二尊雕像在這樣可怕的撞擊下發出巨鐘一樣的轟鳴,在沖天的火光裡猛烈地搖晃著。

    一尊臂膀上纏繞著飄帶的高高飛翔的神像終於倒下了,它砸開厚實的烏木地板,撞斷地板下粗大的椽子,把斗拱擊打得粉碎,穿破地板上的大洞,挾帶著咆哮的風,朝下方落去。直過了良久,才有一聲要把人耳震聾的轟鳴從腳下傳遞而上。在這一聲裡,整座平台如同風裡的鞦韆,劇烈地晃起來,彷彿隨時都會崩塌。

    這樣的劇震讓人心神搖曳,而鹿舞和鬼臉的四隻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就如同月光下的水面,對接連落在他們的四周火球都視若無睹。

    他們雖然相互背對,卻知道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對方的白刃就會朝那兒猛攻過來。那一下交手對疏忽者來說也許就是致命的最後一擊。

    火和煙在他們的身邊升起,隨後漫天的火星被風捲著旋轉而上,彷彿無數金粉飄揚灑落在他們身遭。

    羽鶴亭在漆黑的樓梯地跌跌撞撞地向下行走,被火球撞正高閣的這一下震動摔倒在樓梯上,倒下的梁和梯板幾乎將他掩埋。

    他從碎木片下掙扎著起身,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一道溫暖的血柱從額頭上流下,在他的上面和下面,有一些細細的身影在驚慌失措地奔逃,那是從樓頂逃下去的侍女,他想到了雨羨夫人,但只是稍一猶豫,就轉頭堅定地向下行去。

    如同天上的群星正在隕落,那是成千上萬的麻雀,腳爪上帶著火杏鋪天蓋地地飛上城牆,點燃了成千上百的火頭,所有可燃燒的東西彷彿都在燒。沙陀蠻人的第二撥拋石攻擊的密度遠勝過前次,城牆上的一棟敵樓被三四枚火球正面命中,當即崩塌,萬頃泥沙和塵土傾瀉而下,將城樓附近的羽人全埋在了下面。

    羽鶴亭踏上地面的一刻,就聽到了來自上空的吼叫,他拚命地向後一跳,大團燃燒著的木架和樑柱刷地一下擦身而過,將格天閣的月台變成一座燃燒的火海。一尊尊神聖飛舞著的青銅武神雕像如同從天而降的隕石,帶著彷彿撥動天弦的呼嘯,相繼落到他眼前,深深陷入土中。坍塌迸裂的石頭和土埋到他們的肩窩上,這些武神依舊帶著神秘的微笑,擺出一副飛躍超拔的姿勢。

    羽鶴亭心中一震,抬頭上看,那架如同大鳥一樣從閣身上突兀而出的平台整個消失了。他還無暇思考鬼臉和鹿舞的生死,已經聽到花園都是金鐵交鳴之聲,如炒鐵豆般密集,在呼呼的大火聲中傳來瀕死的呼喊,四面都是人馬跑動的聲息。

    只有大部隊正在交戰,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響,可是哪來的大部敵軍呢?

    羽鶴亭的眼前突然猛地一亮,格天閣的銀頂終於徹底地燒了起來,火焰和黑煙被風捲著直上重霄,如同一張捲動上百尺的旗幟,它將方圓二十里地的黑暗照得如同白晝。羽鶴亭眼睜睜地看著一股潮水般的雜色蠻族騎兵正在衝入他的府邸,他的花園和他的堡壘中四下砍殺。

    一匹黑馬如同狂暴的獅子出現在花園的盡頭,馬上的騎將就如一匹狼那樣凶狠,他揮舞著粗大的狼牙棒,在身遭捲起一道飛舞的血肉漩渦。另一個方向上,則有一名年輕人騎在一匹格外雄壯高大的灰駱駝上,揮舞長刀,左右衝突,在他凶悍的刀下,噴濺的血柱交叉而起。他們身後如同大河決口,源源不斷地湧入凶狠的蠻族武士,朝府邸中心殺來。黑衣黑甲的廬人衛正在步步為營,竭力抵禦。依仗廬人衛,還盡抵敵得住,可這些蠻兵是從什麼地方殺進來的呢?

    在剛才的攻城血戰中,就在所有的羽人精兵都在城門前糾纏的時候,三千名最勇武的沙陀步騎兵正靜悄悄地被鐵爺的使者帶到挨著上城城牆邊的一處廣大宅子裡。屋子的地板是空的,暴露著一個巨大的洞口。青羅親自跟著鐵爺在此處負責挖洞的首領鑽入洞中,去檢查地道的挖掘情形。

    那名為首的個子矮小,在又黑又矮小的地洞裡穿來穿去,就如鼴鼠般靈活異常,自然是名河絡族人。他在見青羅的時候,臉上還塗抹著黑泥,抹著鬍子得意地道:「已經全妥啦,就等將軍你一聲令下。」

    青羅雖然早有準備,到了地下見了情形也不得不驚歎。長長的甬道一板一眼,挖得極其平整,寬可供人一進一出。每隔十步就有一個木支架。顯見是挖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為了掩人耳目,挖出的泥土都被順著一條長地道拖到海邊去了。」河絡指著一條長長的岔道介紹道,他口中抱怨,臉上卻滿是驕傲之色:「你知道大熱天的,呆在地下面挖這地道,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嗎?」

    又說:「到了。」

    青羅果然覺得眼前豁然開闊,甬道到了這兒,突然變大,向左右延伸了各一百步。

    「這上面就是城牆了。」河絡說,「三十年前那一戰,我們已經把上城城牆的前後都摸透了,這是它的地基最脆弱的地方……」

    此刻這處最脆弱的地基其下頂著成百上千的小木柱,木柱上頂著闊厚的木托板,支撐著上面白色城牆的重壓,發出細微的咯吱聲。木柱子間已經填滿了柴火、稻草、硫磺和其他引火之物。

    「只要燒掉這些支撐柱,失去地基,整段城牆就會倒塌。厭火的白色城牆。」那個髒臉蛋的河絡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道。

    狼那羅騎在一匹黑馬上等青羅出來,他的鞍子是一整張狼皮縫製成的,狼頭垂掛在馬屁股處,讓這員將領的前心後背都顯得猙獰異常。

    他和黑馬都同樣地急不可耐,身後是三千經驗豐富的老兵,他們挺著長槍,雖然個個心急火燎,卻都知道要如何靜悄悄地埋伏在黑暗裡,只等進攻。他們等了又等,狼那羅忍不住發問:「是不是那幫小矮子讓火滅了。」

    青羅噓了一聲。

    他並不快樂,帶著點憂慮的神情,最後看了一眼眼前光滑潔白的城牆。在他們的掩藏的地方仰頭上望,高高的格天閣彷彿近在頭頂。這段城牆緊挨著格天閣的背面,一旦突破,就可直接殺入羽鶴亭的府邸。鐵問舟選擇的破城之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隨即他就感受到了腳底下的震動,這震動尚從他腳踝傳到腰間,眼前一長段的白色城牆已經崩落。

    起先只是十多道寬可容納一人的裂縫從牆根處出現,如同毒蛇的頭飛快地向上竄動,將高大的城牆分裂成數段各自獨立的短牆。隨後中心的幾道短牆突然下陷,留下兩側突兀單薄的石柱子,它們思考了片刻,分別向中心擠壓倒下,大如房屋的石塊從天上砸下,塵土組成的煙柱從四處冒出,飛捲而上。巨大的石塊如翻身的魚般翻滾、蹦跳、猛烈地砍砸著大地,發出怪獸般的呻吟。

    厭火城永不陷落的城牆倒塌了。

    這座三百年來從未被蹂躪過的美麗城市,就如同一位風姿卓絕的處女,不甘心地哀歎輾轉著,向寧州有史以來最野蠻的掠奪者和強盜敞開了自己的胸膛。四散飛落的瓦礫和小石子還未落穩,三千名等候已久的蠻子精兵發出了一聲狂喜的吶喊。踩著還在翻滾的石頭,一起衝上缺口。

    從最高的銀頂俯瞰,可以看到腳下一層那熊熊燃燒著的望台。望台上那些依然屹立著的雕像被火燒得通紅,正在緩慢地擺脫束縛它們的根基。上億頃紅色火星從它們的腳下的火焰熔爐中騰起,伴隨著熊熊烈焰飛上天空,如同千萬億只火焰組成的蝴蝶。終於,它們發出可怕的巨響,合著腳下的平台垮塌下去,向下飛舞,飄落,掉入扭曲著無數道金紅色的深淵。

    雨羨夫人端坐在窗前,看著遠遠近近屋頂上的大火,想起了許多年前,有個人卻能在這樣的火中鑽入鑽出。她彷彿看到他高高地踏在繩索上,在前來帶她離開,正在這時,她卻果然聽到了樓梯上腳步聲響。她帶著驚愕地轉頭望去,卻看見是鬼臉掙扎著走了上來,背後還拖著一條又闊又寬的血跡。

    「夫人。」鬼臉站在門口說。

    「你來幹什麼?」

    「我來帶你走。這兒馬上就要完全燒燬啦。」

    雨羨夫人不由得微笑起來,她說:「我不想走,我還能去哪裡?」

    鬼臉把身後的門掩上。他歎了口氣。火撲上了雨羨夫人的裙裾,她和他都無動於衷。

    她望著自己兒子的臉,那張鐵臉凶狠、殘酷、毫無表情,只是在貼近下巴的地方多了一道缺口,鮮血正從中不停地湧出來,就如大雨天從簷口灑落的水柱,將鬼臉胸前全潑濕了。

    「你恨我嗎?」這個羽族中最華貴血統的女人用突如其來的溫柔語氣問道。

    「恨。」鬼臉乾淨利落地回答。「不過,馬上都化為一樣的塵土,也就沒什麼好狠的了。」他平靜地說,對面坐下,慢慢地在母親面前解下了面具。

    閣頂就在那時候整個倒塌了下來。

    蠻族人已經殺入了厭火城城主的府邸,卻在彎來繞去的園子裡迷了路。

    羽鶴亭跌跌撞撞地走到圍牆邊,這裡靠近入口的玄關,滿植著松樹,地上鋪的沙子都是篩過的,銀子一樣閃閃發亮。他穿過松樹林,從一道偏門走出了大火包圍中的勳爵府。偏門正對上城城牆上的那個秘密通道。他走入那條窄縫,摸到那塊突起如獅子臉的石頭,獨自一人逃出了上城。

    羽鶴亭面前是兩條道路。一條通往尚在廝殺的城門口,另一條通往南山路,

    一邊的通路盡頭火光熊熊,靠近城門處一輛高大如山嶽的攻城車被羽人的火箭和秘術點燃了,燒成一支巨大的火炬,火焰衝了上百丈高。火光中可見螞蟻一樣的小黑點正從中掉落。羽鶴亭心中盤算,此刻從缺口處殺入城中的人並不多,他還可以去城門口處帶來一支部隊,封堵住缺口,拯救上城。

    另一邊的通路卻無聲無息,猶如一道長線,有人在線的另一頭等他。在那一頭,他可以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羽鶴亭只猶豫了片刻,就下定決心,朝城門口跨出。他只邁出了幾步,突然聽到頭頂上空傳來一個驚惶的聲音。

    「不要跳。」那個聲音喊道。

    他抬起頭來,黑影將他頭頂上灰色的天空遮住了。

    一個龐大的木傀儡刷的一聲,從天而落,塵土飛散中,它轉頭四處張望,背上還托了個穿黑衣服的活物,原來卻是厭火神偷辛不棄。

    「叫你不要跳不要跳,」辛不棄顫抖著聲音,哆嗦著嘴唇,對座下的木之乙說,「看,我們壓著人了。」

    九之已

    風行雲將手上的小白貓往外面高高一扔,沒來得及看它落向何方,那三頭脫出牢籠的噬人豹已經各選方位,朝他撲了上來。

    風行雲聞到一股強烈的野獸騷味,就空中直竄了下來,巨大的風彷彿要把他壓在地板上動彈不得。豹坑裡瞬間被野獸的咆哮,翻滾和撕咬的聲音所填滿,熱乎乎的血噴濺了出去,在空中哧哧地散開成瀰漫的血霧,遮蔽了他的視野。他咬牙閉目,等待最後的痛楚來臨的那一刻。有一會兒工夫,他認為自己已經死了,但耳邊傳來豹子的嘯聲激盪豹坑四壁,始終不休。

    那咆哮聲裡是憤怒、更多的則是恐懼和痛苦。

    在這些咆哮裡,還摻雜著一種吁吁的呼氣聲。風行雲不由得睜開雙眼,只見坑內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隻毛色如黃金緞子般閃閃發光的猛虎,體形比三隻豹子加起來還要大,腰背上都是斑斕的花紋,只有肚腹上的毛如雪片般潔白。只是這麼一會兒工夫,兩隻豹子已經肚破腸裂,被撕扯成一堆零散的毛皮和血肉的混合物。

    猛虎瞪著剩下的那只噬人豹,從嗓子眼裡發出輕蔑的呼嚕,也就是風行雲聽到的吁吁聲。

    這只從天而降的救星,它的毛色和斑紋都是如此地奪目,只有那只有點塌的鼻子,可以讓風行雲認出就是屋樑上出現的那隻大黃貓。沒錯,阿黃不是貓,而是只罕見的魘虎,這種猛獸一生的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把它們的兇猛習性和可怕力量收藏起來,它們的精神力量和形體都只有部分能表現出來,讓它們看上去只是只可愛溫存的小動物。比如貓。鹿舞養了阿黃好多年了,也很少看到它真正甦醒的時刻。

    總是要到最迫不得已的時刻,魘獸才會甦醒,展露它可怕的獠牙和兇猛的力量。

    阿黃輕輕地打了個哈欠,那是真正的血盆大口,長長的獠牙如鋼刀。它猛烈地甩了甩頭,一陣突然爆發的尖嘯如颶風般扎進人的耳膜,它捲成一團旋風,然後帶著可怕的壓力衝上天空,滾雷一樣悶悶地飄蕩向四面八方。最後剩下的那只豹子掉頭逃回鐵柵欄後的通道,連頭也不敢回一下。

    「搞什麼啊?」坑上面有個不知死活的傢伙輕輕地問了一聲。

    魘虎阿黃再次咆哮了一聲,一縱身就輕巧地躍上了一丈多高的坑壁。

    上面一片寧靜,隨後突然傳來可怕的瘋狂逃竄聲。風行雲聽到三四個人從門口那擠了出去,然後在院子裡摔成一團,還有人從窗戶跳了出去,頭卻響亮地撞在街道上。有人扯著嗓子喊管家,有人喊衛兵。

    黃色大虎那輕捷的腳步一會兒出現在這邊,一會兒出現在另一邊,如同風一樣輕巧,它玩遊戲一般呼哧呼哧地追了他們一會,只聽得人的腳步聲四散逃開,渺不可聞。

    風行雲獨自坐在豹坑的地上,望著光滑的坑壁,想著要怎麼爬上去,突然騰的一聲,那頭大如牛犢的猛獸又回來了。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風行雲看著它猙獰的花臉,露出唇邊的獠牙,還有下巴上粘糊糊的血跡,未免有點害怕,但是它像頭大貓般呼嚕呼嚕地叫著,伸出一條長長地紅舌頭,舔了舔風行雲的臉,弄得他癢癢的,忍不住笑了出聲。

    大貓回過身去,點頭示意他跳上它的背。風行雲翻身而上,隨即騰雲駕霧般飛上了地面。

    只見府兵營地已經柱牆傾頹,面目全非,四面的地上還滾了一些人,正是那些將他抓到這兒來的茶鑰家兵丁。阿黃驕傲地抬著頭,對這些在地上呻吟著滾來滾去的傢伙一眼也不看。其實這些傢伙都是自己慌亂中亂跑,摔斷了胳膊和腿,阿黃才沒有胃口真的去咬這些人呢。

    從牆角邊跑過來那隻小白貓,親熱地拱了拱它的下巴。阿黃和它親暱了一陣,轉頭再看了風行雲一眼,風行雲覺得它彷彿作了個鬼臉,這才帶著小白貓竄出大門,順著街道跑走了。

    風行雲逃出後,又困又累,在僻靜處找了個門洞,縮起來就睡了。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一骨碌從夢裡跳起來,喊了一聲:「羽裳。」

    牆角上紅光燦爛,他掉轉過頭看,發現背後是沖天的火光。上城著火了。

    他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想道:哎呀,羽裳好像是在那邊呢。

    就在這時,突然背後有個什麼東西猛烈地撞了上來,幾乎將他撞倒在地。撞上來的東西隨即伸出雙手將他環抱住。

    「我終於找到你了。」羽裳說,衝到他懷裡哭了起來。

    「幹嗎要哭?」風行雲扶著她的肩膀問。

    羽裳抬起頭,又撲哧哧地笑出聲來。「這是我最後一次哭。」她捏緊拳頭發誓說。

    風行雲驚訝地朝她眼睛望去,發現這個小姑娘的眼睛裡,多出了許多東西。那是種不論碰到什麼樣的情形,也壓不倒的堅韌。

    她笑嘻嘻地說:「她們告訴我,在這座城市裡,你能找到任何要找的人。果然是這樣啊。」

    他對她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後也咧開嘴笑了。

    「走,我們去海邊。」風行雲說。他聞著海水的味道,拉著羽裳的手朝下城碼頭邊走去。

    整個上城,正在燃燒成一個巨大的打鐵爐。

    府邸四周的圍牆上,還有絕望的羽人箭手和廬人衛在做殊死的抵抗,那已經是他們最後的防線了。

    那些鎧甲閃亮的羽人鎮軍們拚命地放箭,哪怕是死亡就要來臨,剩下的弓箭是他們手上永不放棄的驕傲。他們拉弓瞄準,近到可以看清撲上來的野蠻人臉上的鬍鬚,才一箭將其射倒,隨即被撲上來的其他蠻子砍倒。

    廬人衛本來還能撐得住很長一段時間,但他們開始發現衝近身邊的蠻人,身上的紋飾、兵器、圖騰甚至叫嚷的語言都不再相同。

    他們絕望地歎著氣,知道城門已經打開了,更多的蠻人正在衝入城內,最後的希望也已滅絕,於是他們散落開來,離開最後堅守的崗位,不再為保護異族主人,而是為了自己的榮譽而戰,長長的馬戟打彎了,就抽出身上的短鐵戟繼續廝殺,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這些精悍的廬人衛,也沒有一個人投降。

    青羅駕著他的駱駝踏過火紅色的街道。

    他覺得自己肌肉緊繃,血液如同在燃燒,在皮膚下的脈絡中滾來滾去,連全身毛髮都在騰騰地冒著熱氣。

    僅僅在三天之前,他出現在厭火的時候,還是個被人輕視的無害的外鄉人。此刻他卻如同可怕的神靈,挾帶著死亡和毀滅的氣息席捲而過。那些華麗起伏的樓房,那些光潔整齊的街道,那些精緻風雅的門樓,都在灰駱駝的巨蹄下震顫和呻吟。

    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向前,如同一隻巨大的蝙蝠在街道上飛舞,滿城百姓都在這影子前慌亂地逃跑。

    狼那羅的黑馬追了上來,他的馬胸前掛著十來顆血肉模糊的首級,在火光下不停跳躍,露著白森森的牙齒,彷彿還想要張嘴撕咬。

    他飛騎追趕一名羽人女孩,如同蒼鷹追趕乳兔。青羅緊跟其後。

    那女孩衣著華貴,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奔跑時,能看到一雙白色的赤裸光腳在寬大的裙裾下閃亮。她顯然是權貴人家的女子,嬌嫩的腳大概從沒碰觸過石頭,即便上城的石板路雕琢得光滑,依然留下了她腳上的點點血跡。

    兇猛的蠻人狼那羅在馬鞍上側過身子,如同拿住一支輕盈的羽毛一樣毫不費力地將她抓起,橫按在馬背的狼皮鞍子上。她在被抓住的一瞬間,還晃動手臂想要抵抗,但被按在如針氈般的狼皮上,聞到狼那羅身上可怕的血腥味,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勇氣和力量,於是放聲大哭,眼淚隨風飛灑。青羅覺得自己滾燙的胳膊上也迸到了幾星水花。

    狼那羅咧開被蓬亂的黑鬍鬚遮蓋住的大嘴哈哈大笑,沖青羅喊道:「少主,不好意思,這姑娘是我的了。」

    青羅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撥轉駱駝,看到手下兵丁已經把奔逃的幾十名羽人追趕到一處街道盡頭。那群羽人裡有老有少。站在最前面的是位頭髮鬍子都白了的老羽人,穿著的白袍邊上繡著金線,雖然在亡命之中,也看得出往日裡那副驕傲的模樣。此刻他橫伸著雙手,護著身後兩名孫兒輩份的少年,昂著瘦骨支稜的頭顱,憤怒地瞪著眼前十來名滿身殺氣的蠻人。

    青羅心中不忍,驅趕駱駝橫過自己手下面前,想讓他們住手。

    他命令還沒來得及發出,那老人卻怒罵道:「強盜蠻子。」從腰帶上抽出柄匕首刺了過來。

    青羅促不及防,膝蓋上被刺中一刀。灰駱駝往上一跳,轉了半個圈子,已經將老人撞倒。它那巨大的蹄子踩在老人的胸口上,發出了可怕的卡嚓聲。狼那羅大怒,縱馬衝入人堆,狼牙棍左右橫擺,早將那兩名幼小的羽人頭蓋骨砸得粉碎,鮮血噴湧而起,濺了青羅一臉都是。

    青羅手下的蠻人發出狂熱的嘶吼,提刀隨後湧上。

    青羅眼睜睜看著那幾十名羽人殺死在地,幾次想要大聲喝止,心裡頭卻知道救不了這些羽人,救不了全城的人,也救不了這座城市。他看了看自己手裡提著的刀,那把老河絡莫銅送他的刀刀頭上還在往下滴血呢。

    「殺吧,殺吧。」青羅狂吼起來,他抹了把臉,那些血熱烘烘的順臉頰流下,讓他的面目變得猙獰難辨。他知道城市所代表的窈窕、溫宛、精緻如好女子的氣質將就此全都煙消雲散,即便能重生,也全都與他無關了。

    青羅縱著灰駱駝,在火焰升騰如血的長街上踏過。羽人的城市和街道在他的踐踏下咯咯顫抖,如直面著死亡與毀滅。

    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殺了多少人,青羅發現自己剩下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上城街道上,那把鋒利無比的長刀如今佈滿缺口,如同一把銼刀。

    他所在的地勢很高,可以看到整個煙火籠罩的上城。

    有個人取笑他說:「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厭火嗎?」

    青羅愣愣地轉過頭來,不知道誰的血正從他下巴上滑落。

    他看到鹿舞正騎在一堵燒剩的矮牆上笑嘻嘻地望著自己。

    青羅抬起手肘抹了把臉,他覺得自己身上燃燒的大火正在熄滅,他清醒了過來,望了望四面的大火,放鬆了手裡的刀子,愣愣地說:「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吧,」鹿舞從牆頭上竄下來,「對啦,你胸口還痛嗎?活過來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你不喜歡天上的草原嗎?你看到仙女了嗎?哇,這匹灰駱駝好大啊,它是白果皮的爸爸吧?我開始相信那個傻故事了——喂,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她就那麼直愣愣地站在斷垣殘壁,滿目倉痍的上城街頭上,對著青羅喊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青羅紅了臉,幸虧被血糊住了,鹿舞沒有發現。

    他說:「你還小呢。」

    「嗯,我確實還小。不過我會長大的。到時候我一定會去找你,」鹿舞嬉皮笑臉地點著頭說,「你的劍我不會還給你的,也許再過許多年,它會幫我找到你哦。」

    沙陀青羅忍不住咧嘴一笑。「好啊,我等著。」

    「對了,我也送你一樣禮物。」鹿舞笑嘻嘻地說,「刺你一劍總是我不對,請你吃東西好不好?」

    她從背後腰上扯下一隻油紙包裹,扔了過來,青羅打開來,看見紙裡裹了只肥烤鴨,金燦燦的皮看上去烤得很香,他被那香味刺激得打了個噴嚏。

    「這可是厭火下城的特產,不吃上一次,不算來過厭火,」鹿舞眉飛色舞地說。她打了個榧子,突然拉長了聲音喊道,「我身無形,我身無形。」她響亮地喊著,一縱身躍過燒斷的矮牆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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