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上懷娥的時候她已經上了通往六層的坡道。她沒有停下的意思,我只得抓住門把,跟她一道進了氣密門。
我攔住她,從她頭上摘下那頂紅帽子,塞進口袋。「這樣安全多了。」我自己的那頂帽子早已經不知去向。
我的舉動似乎嚇了她一跳,不過她嘴上還是回答:「是啊,安全多了。」
「開門之前,能告訴我你打算去哪兒嗎?要我留在後頭牽制他們,還是跟你一道去?」
「我也不知道。我想得等肖特來了再說。」
「肖特死了。」
她瞪大了眼睛,但什麼也沒說。我問道:「你原本是住在他那兒,還是住在其他人那兒?」
「我在一家旅館訂了房間——叫戈斯坦尼薩·烏克雷納的旅館。但我不知道在哪兒。來得太晚了,還沒來得及入住。」
「嗯——那地方你去不得了。懷娥,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政府這回出動了監守長官的警衛,這在月城已是好幾個月沒有的事情了……以前除非是護送重要人物,誰也沒見過出動警衛。嗯,本來我倒是可以帶你去我家,但現在估計我也在被追捕之列。不管怎麼說,我們得先離開這些個公共通道。」
六層那一端有人敲門。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一張小小的臉龐正往裡張望。
「不能老待在這裡。」我一邊說,一邊打開門。
進來的是個小女孩,個頭還不及我的腰部。她不屑地瞅了我們一眼,道:「要親熱找別的地方,別在這兒擋道。」
我開了第二道門,她從我們中間擠了進來。
「她說得有道理。」我對懷娥說,「你最好挽著我,像跟你的心上人在一起的樣子。然後悠閒地、慢慢兒地走。」
說到做到,我們當即這般走了起來。這是一條邊廊,除了幾個礙手礙腳的孩子,幾乎沒什麼人。如果監守長官的警衛想按地球警察的做法兜捕我們,至少有一打孩子可以告訴他們那個高個子金髮女人去了哪裡——不過月球孩子才不會在這些監守長官的傀儡身上浪費時間呢!
一個男孩——差不多到了能夠欣賞懷娥的年齡——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高興地衝她吹了聲口哨。她笑了笑,沒搭理他。
「我們有麻煩了。」我輕聲對她說,「你太顯眼了,我們得找家旅館避一避。下一條邊廊附近就有一家——條件不怎麼樣,大多是供情人幽會的小房間,附近只有這種旅館。」
「我現在可沒心情跟你幽會。」
「別這麼緊張,懷娥!本來就沒這個意思,我們當然住兩個房間。」
「對不起。哪裡有衛生間?還有,附近有沒有藥店?」
「你來麻煩了?……」
「不是那事兒。找衛生間是想躲躲——不是說我太顯眼嗎——另外還想找個藥店買些化裝品。需要身體塗料,還有染髮劑。」
衛生間很方便,旁邊就有。她進去之後,我找了家藥店,向店主咨詢了一下一個身高如此這般——拿手在自己下巴處比劃了一下——體重約四十八公斤的女孩需要多少身體塗料。我按照他建議的量買了深棕色塗料,跑到另外一家店按這個量再買了一份。最後找了一家藥店,買了黑色染髮劑,外加一條紅色裙子。
懷娥來時穿的是黑色的短褲和套頭衫——這套裝束方便旅途穿著,和她的金髮也挺般配。我結婚這麼久,對於女人的穿戴多少有點概念,從來沒見過哪個深棕色皮膚黑頭髮的女人穿黑色衣服。我知道,那時月城的時髦女人都喜歡穿裙子。我買的是條帶圍裙的連衣裙,看它的價格就知道是條挺拿得出手的裙子。她的尺碼我不清楚,幸好料子是有彈性的。
一路上我碰到三個熟人,但都沒什麼異常反應。人們很平靜,買賣一如往常地進行著。很難想像就在底下向北幾百米的地方,幾分鐘之前發生了一場暴亂。先不管這些事情了——我從來不喜歡過分刺激。
我摁了門鈴,從門縫把東西遞給懷娥。然後找了家酒吧坐了半小時,要了半升啤酒,看了看電視。節目很平常,沒有出現「現在我們臨時插播一則緊急消息」之類的內容。
半個小時後,我回到洗手間,摁了鈴,等她出來。
懷娥走了出來。我一時竟然沒認出她來。認出來之後,我對她讚不絕口。吹口哨,打響指,一聲聲驚歎,測繪雷達般上下打量。沒辦法不讚歎——太棒了!
懷娥身上均勻地抹上了一層塗料,這下比我還黑了。她自己肯定在包裡備了些化妝品。她把眼睛再成了黑色,睫毛上了相應的顏色,塗了暗紅色唇膏,微微擴大了唇形。她的頭髮染成了黑色,上了發油,看得出為了理順頭髮她頗費了點勁,但幾縷鬈發還是暴露了頭髮的本色。她看上去既不是非洲人,也不是歐洲人,像是兩種的混血,這倒使得她更像個土生土長的月球人了。
紅色裙子太小了,裹在她身上就像身體噴塗服,裙擺齊大腿中部,因為靜電的緣故微微飄起。她拆掉了挎包的背帶,把它夾在胳膊底下。鞋子不見了,想必是扔了,要不就是放進了包裡。她赤著腳,比原來矮了許多。
她看上去很棒。絲毫看不出這就是那個會場上慷慨激昂的煽動家。這形象比原來好多。
她靜靜地聽著我的讚美,身體一起一伏,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
旁邊過來兩個男孩,在我們面前跳起了踢踏舞,尖聲附和著我的讚美。我給了小費,打發了他們。
懷娥款款上前,挽起我的胳膊,說道:「這樣行了嗎?可以通過了吧?」
「懷娥,你看上去像個在老虎機旁等待獵物的服務女郎。」
「你這傢伙,說什麼呢!還不至於那麼廉價吧?」
「別生氣,我是說你很漂亮。好了,我賠罪,你要什麼,說就是了!如果要麵包蜂蜜,那就最好了,我可有一整個蜂窩!」
「哼——」她在我胸口重重捶了一拳,笑道,「我今天可是逃犯。朋友。如果我們真的是一對兒——可能性不大——我可不想跟你家的蜜蜂打招呼!行了,不開玩笑了,趕快去找旅館吧!」
我們找了家旅館,取了鑰匙。懷娥表現得很親熱,其實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值夜班的人忙著手頭的編織活,根本沒有抬頭。
進了房間,懷娥別上插銷。「這兒好棒!」
不棒才怪,新加坡券三十二元呢。她肯定以為是個簡陋的小房間。我怎麼可能讓她住寒磣的旅館?哪怕只是臨時躲避也不行!這是一個帶獨立衛生間的房間,沒有用水限制。還有電話和食物傳送機,這是我迫切需要的。
她掏出錢包,「我看到你付的錢了,我得給你,這樣……」
我伸手合上她的錢包,「反正我家的蜜蜂也不會管這點小錢,別提了。」
「什麼?噢,你說你家的事啊。你替我付了衣服和化裝品的錢,房錢當然應該我……」
「行了,打住。」
「那……AA制如何?」
「別跟我客氣了。懷娥,你現在離家那麼遠,還是留點錢自己用吧。」
「曼尼爾·奧凱利,如果你執意不讓我付我那一份,那我只能另找地方了。」
我向她鞠了個躬,說道:「再見,小姐,晚安!後會有期。」說著起身替她開門。
她氣呼呼地盯了著我看了一會兒,重重地合上錢包,道:「我留下還不行嗎?非常感謝!」
「不用客氣。」
「我是認真的,我從心底裡感謝你,不管怎麼說——是啊,我確實不習慣接受別人的恩惠。我是個自由女人。」
「那要恭喜你囉!」
「你別諷刺。你是個踏實的男人,我敬重你,也很高興你站在我們這一邊。」
「這我可說不準。」
「什麼?」
「別激動。我當然不是監守長官那邊的。但是我實在覺得我不想讓肖特的陰魂找我的麻煩,可我實在覺得你們的計劃行不通。」
「可是,曼尼,你還不明白,如果我們共同——」
「打住,懷娥,現在可不是談論政治的時候。我又餓又累,你什麼時候吃的飯?」
「噢,天哪!」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是那麼年輕,那麼小,那麼疲憊。「我忘了,應該是在公車上吧,車上他們給每人都發了一點。」
「來份五成熟的堪薩斯肉塊,外加烤土豆,第谷1沙司,蔬菜沙拉,咖啡,怎麼樣?先來點飲料?」
【1月球表面一座環形山。】
「好極了!」
「我也覺得不錯,不過,這種地方,這種時候,只要還能喝上海藻湯,吃上漢堡,咱們就算走運。想喝什麼?」
「什麼都行。來點酒吧!」
「好的。」我走到傳送機旁,敲擊服務鍵。「菜單!」
菜單立即在屏幕上顯示出來。我要了上好的排骨,兩客帶泡沫奶油的薄皮蘋果卷,另外還加了半升伏特加加冰塊,並特意在上面打上了星號。
「我洗個澡還來得及嗎?你不介意吧?」
「沒問題,懷娥。那樣你身上味道會好聞一些。」
「你這傢伙。穿了十二小時的增壓服,換了你也會發臭——公車真是太糟糕了。我洗得很快。」
「等等,懷娥。那些塗料能洗掉嗎?沒有塗料你可出不了門。無論什麼時候,去哪裡,沒有塗料都是不行的。」
「洗得掉。不過你買的量夠我再用三次的了。不好意思,曼尼。參加政治活動我一般都自己帶上化裝品——誰知道會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就像今晚,當然今晚是最危險的一次了。可偏偏這次走得實在太急,錯過了管鐵,差點連公車都沒趕上。」
「洗去吧。」
「遵命,長官。對了,我不需要別人幫我擦背,但我把門開著,這樣咱們可以說說話。只是有個伴,沒別的意思。」
「放心吧,女人我還是見過的。」
「哦,那女人肯定受寵若驚吧。」她笑著,又在我胸口捶了一拳——很重——進了浴室,開始沐浴,「曼尼,要不你先洗?用你用過的水對付這些塗料和你抱怨的臭味還是沒有問題的。」
「這裡沒有用水限制,只管盡情享受吧。」
「天哪,真是太奢侈了。在家的時候,這些水夠我用三天呢。」她輕快柔和地吹著口哨,「曼尼,你很有錢嗎?」
「不多,但也算不上窮得眼淚汪汪。」
傳送機發出叮噹聲,送上來的是飲料。我調好馬丁尼基酒,往伏特加裡加了冰塊,把她那一份送了進去,出了門,挑了個見不著她的地方坐了下來——其實進去的時候我也沒看著什麼。浴缸裡快樂的肥皂泡泡淹沒了她肩膀以下的部位。
「祝你幸福,乾杯!」我喊了一聲。
「也祝你生活充實幸福,曼尼。不知你怎麼樣,反正這句話對我說挺合適。」
她停了片刻,道:「曼尼,你結婚了,對嗎?」
「對啊,看得出來嗎?」
「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對女人很體貼,但又不過分慇勤,還相當獨立。所以你肯定結了婚,而且結婚很久了。幾個孩子?」
「四個丈夫一共十七個孩子。」
「是宗族婚姻嗎?」
「不,是家系婚姻。我十四歲結婚,在九個丈夫中排行第五。有十七個孩子一點不奇怪,大家庭嘛。」
「肯定挺不錯的。我沒怎麼見過家系婚姻,這種婚姻在我們新加坡很少。大多是宗族婚姻和群婚,一妻多夫的家庭也不少,但家系婚姻很少。」
「確實不錯。我們這一系婚姻已經持續將近一百年了,可以上溯到被發配約翰遜城的第一代犯人。當時傳下來的一共有二十一系,其中九系一直延續至今。一個離婚的都沒有。碰上家裡有人過生日或結婚,所有的孩子、親家、親戚都會聚在一起,那場面簡直是個瘋人院。那種時候當然不止十七個孩子。凡是結了婚的,我們當然就不算他是孩子了。要不然,有些『孩子』老得都可以做我爺爺了。這樣的制度很好,沒有什麼壓力,大家都過得很開心。拿我自己來說吧,如果一個禮拜不回家也不打電話,沒人會說什麼。只要我回去,大家也都熱情相迎。家系婚姻很少有人離婚。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
「我想應該沒有了。你們招男招女是交替進行的嗎?多長時間一輪?」
「那倒不固定,就看我們的需要了。招男招女取決於一系之中最下面的一環。去年我們就娶進來一個女孩。按說本來應該輪到招男孩入門的,不過去年是特殊情況。」
「怎麼特殊?」
「我最小的老婆是大爺1和姆姆的孫女——所有的丈夫都稱大老婆為『姆姆』或是『咪咪』。她是姆姆的孫女這一點是鐵定的事實,至於是不是一定是大爺的孫女還有些難說。但不管怎麼說,她跟其他夫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所以在我們的婚姻制度裡,她是可以重新嫁回這個家庭來的。其他婚姻制度裡,連遠親都可以嫁娶,像她這樣的當然更沒問題了。一點兒問題都沒有。而且柳德米拉本來就是在我們家長大的。她母親是個單親媽媽,後來自己去了新利恩,把她扔給了我們。
【1最年長的丈夫。】
「等她長到一定年齡,我們開始為她的婚事操心了。可她堅決不願嫁出去,哭著求我們為她破例一次。我們答應了。大爺如今對女人只能獻獻慇勤,其他談不上了。作為第一丈夫,洞房花燭夜是他的——但圓房只不過裝裝樣子,活兒是第二丈夫格列格干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嘴上當然誰都不說,人人高興。柳德米拉是個可愛的孩子,剛滿十五歲就第一次懷孕了。」
「你的孩子?」
「我猜是格列格的。噢,當然也是我的孩子。可我當時正在新格勒,所以孩子應該是格列格的,除非米拉外面有男人。但這不可能,米拉是個安分顧家的女孩,而且還是個很棒的廚師。」
傳送機的鈴響了。我拿出裡面的東西,鋪好桌子,拉開椅子,
付了賬單後,讓傳送機回去了。「你該不會要我餵你吃吧?」
「我就出來!不化妝可以嗎?」
「不穿衣服也可以啊!」
「給我兩毛,我就干,結了婚的老男人。」
她很快就出來了,皮膚恢復了白皙,頭髮濕漉漉的,整齊地平滑地梳在腦後。她沒穿那套黑衣服,而是穿上了我買的紅裙子。紅顏色很適合她。她坐下,掀開蓋在食物上的蓋子。
「天哪!曼尼,我要嫁到你家,你們要嗎?你出手真大方呀!」
「這我可得問問,必須全家人一致同意才行。」
「別勉強自己。」她拿起筷子忙開了,埋頭猛吃了大約一千卡路里後,她才說話,「我跟你說我是個自由女人,不過以前我不是的。」
我默不作聲,等她繼續。女人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否則求也沒用。
「我十五歲時嫁了一對雙胞胎兄弟,年齡大我一倍。那時我真的很幸福。」
她撥弄著盤裡的食物,似乎想換個話題,「曼尼,想嫁到你家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你不用緊張。如果我真的再婚——這似乎不太可能,不過真有緣分,我也不會拒絕——我一定要嫁個屬於我一個人的男人,像地球人那樣擁有一個穩固的小家庭。當然,我並不指望他整天圍著我轉,只要他每天都回家吃晚飯,我不在意他在哪兒吃中飯。我會努力讓他幸福。」
「雙胞胎兄弟鬧矛盾了嗎?」
「噢,不是那麼回事。我懷孕了,我們大家都很開心……生出來,卻是個怪胎,所以不得不除掉了它。他們怕我傷心,沒有告訴我真相,可我是識字的呀。等明白了一切,我提出離婚,做了絕育手術,從新利恩搬到了新加坡,從此成了自由女人,開始了新的生活。」
「何必做那麼絕呢?其實父親導致孩子畸形的可能性比母親更大,男人受輻射的幾率更大嘛。」
「但我的情況不同。我們請了新格勒最好的數據遺傳學家做了精確計算——在被流放到這裡來之前,她是新格勒最棒的專家之一。我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自願移民到月球的——應該說我母親是自願移民才對,因為當時我才五歲。當時父親被流放到這裡,母親決定跟他一起過來,於是帶上了我。當天預報說會有太陽風,但飛行員認為沒有問題——或許他根本不在意什麼太陽風,他是個電子人。他的確穿過了太陽風,可我們墜機了。曼尼,其實我參政的部分原因就是這次事故。在現場停留四個小時以後,他們才讓我們下了船。這就是政府的官僚作風,他們聲稱是為了隔離檢疫。我那時還太小,什麼都不懂。不過後來我才明白,我之所以生下怪胎,就是因為政府根本不關心我們這些流放者的死活。」
「犯不著與他們爭辯,他們根本不會在乎的。不過,懷娥,你的做法還是有些過於草率了。嗯,我不是遺傳學家,但對輻射還是瞭解一點的。如果你真的受了輻射影響,你身體裡的某些卵子或許遭到了破壞,但這並不說明你所有的卵子都受到了傷害啊。從統計學的角度來講,這是不可能的。」
「嗯,這我知道。」
「那——你做的是哪一種絕育手術?是輸卵管截斷術呢,還是上了環?」
「上環的那種。我輸卵管還可以重新打開。但是,曼尼,女人生過一個怪胎後,是不會再次冒險的。」她摸了摸我的假臂,「就像你,這條已經這樣了,為了保住另一條手臂,你肯定會加倍小心的,對嗎?」她又摸了摸我的肉肢,「這就是我的感受。你可以用假肢解決問題,而我只能採取這種辦法——如果不是因為你也受過傷,我是不會跟你講我的感受的。」
我左臂可比右臂有用多了,但我沒說。可她說的也沒錯。如果讓我用右臂交換左臂,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願意。至少我還可以用它撫慰女孩子呢!
「我還是覺得你可以生出健康的孩子來的。」
「噢,當然。我有八個孩子。」
「啊?」
「我是專門替人生孩子的,曼尼。」
我張大了嘴,又閉上。這種觀念倒也沒什麼奇特的。我也看地球那邊的報紙。但我估計,2075年的月城,沒有哪個外科醫生替人做過這類移植手術。牛身上倒是做過,但月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不會替別人生孩子的,再難看也不愁找不著丈夫。(更正:沒有難看的女人,只不過有些漂亮,有些不漂亮一點罷了。)
我瞟了一眼她的體形,又趕快轉過頭去。
她說:「你也別盯著我看了,曼尼,現在我可沒有懷孕。忙著政治活動呢。替人生育對自由女人來說還真是不錯的職業,報酬很高。中國有些家庭很有錢,我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中國的——中國孩子比一般孩子小些。我這麼大的塊頭,生個二點五公斤或三公斤的孩子根本不成問題,身材毀不了。他們——」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美妙身段,「我不做他們的乳母,也從來沒見過他們,所以看上去好像沒有生過孩子,甚至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些。
「但第一次聽說的時候,我還沒有把握,不知自己適不適合做這份工作。那時我還在一家印度商店做店員,靠著一點積蓄過日子。我是在《新加坡鑼報》上看到那個廣告的。當時我只想要個孩子。要一個健康孩子,這個想法抓住我不放。當時我還沒有完全擺脫怪胎的陰影——實踐證明這份職業正是治療我的精神創傷的良藥。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女人,賺的錢也比其他工作多得多了。我也因此有了自己的時間,懷孩子耽誤不了多大工夫——最多只要六個禮拜。讓孩子在我體內待足六個禮拜,這麼做只是想對客戶公道一些,畢竟孩子是珍貴的。不久我參加了政治活動。我四處演說,最後地下組織找到了我。曼尼,我才開始了真正的生活。我開始學習政治、經濟、歷史,學習如何演講。我發現了自己的組織才能。我對我所從事的事情很滿意,因為我有自己的信念——我堅信月球一定會獲得自由。美中不足的是,嗯,如果我回家時有個丈夫在家等我,那就更好了。當然,他必須不在乎我不會生育。不過我也不去想這些事情,太忙了。聽你講起你美滿的家庭,一下子跟你說了這麼多。好了,完了!讓你覺得無聊了吧,抱歉了。」
要女人說抱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除了生了八個孩子,在很多方面,懷娥更像個男人。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無聊啊。」
「但願如此。曼尼,為什麼說我們的計劃不可行?我們需要你。」
突然間,我覺得很累。怎麼才能讓這個可愛的女人明白她所珍視的美夢其實毫無意義?
「嗯,懷娥,咱們從頭說起吧。剛才你告訴他們該做些什麼,可他們會去做嗎?就拿你叫起來的那兩個為例。那個冰礦礦工除了挖冰之外什麼都不懂,所以他會繼續挖冰,繼續賣給政府,因為他能做的就是這些。那個種小麥的也一樣。多年以前,他貸款種莊稼——從此鼻子上就穿了個環,只能任人牽著走了。獨立之後,麻煩事比現在多得多:除了留下一份口糧,其餘的都得自己拿到自由市場去賣掉,再也不是把糧食朝彈射艙裡一送就萬事大吉。這些我懂,我自己就是在農場長大的。」
「可你說你是電腦技師。」
「是啊,我既是農民,又是電腦技師。我不是頂級電腦技師,但在月城已經是最好的了。我不進政府編制,所以政府一旦有麻煩,就得雇我。至於報酬,自然就由我定了。他們當然可以去地球那邊請人,但付的保險和差旅費比我的要價高得多,而且要受時間限制——地球人不能在月球待太久,不然就不能重新適應地球的大氣環境了。所以只要是我能解決的,他們就得找我。政府對我也奈何不得,因為我生來就是自由人。通常不會沒事做,真要閒下來,我就待在家裡,日子過得也不錯。
「我們家有個農場,挺像樣的,不是那種專門種植一種經濟作物的農場。雞啊、赫裡福得牛啊、奶牛啊、豬啊,還有變種果樹、蔬菜,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我們還種了點小麥,自己加工碾磨,大家口味都不挑剔,所以也不要求非得是精面。有多餘的就私下賣一些給別人。我們還自己釀啤酒、白蘭地。我還學會了鑿巖,跟家裡人一起拓展我們的隧道。每個人都干一點,所以也不算辛苦。碾磨麵粉不用碾磨機,我們用牛,讓孩子們拿了鞭子趕牛。撿雞蛋、喂小雞也是孩子們的事兒。總之,我們很少用機器。需要的空氣可以從月城買——農場離月城不遠,有氣壓隧道連著。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的空氣有多餘的,還可以賣給別人呢。因為我們種了作物,所以一個循環下來,空氣沒-有被消耗,反而增加了。光憑這項收入,我們就可以維持日常開支了。」
「那水和能源的問題怎麼解決?」
「也不太貴。我們在地面安裝了太陽能收集屏,自己也有一點冰礦。懷娥,我們的農場在公元2000年之前就已經建成了,那時的月城還是個天然洞穴。幾十年來,農場的狀況不斷在改進——這也是家系婚姻的好處。農場代代相傳,代代改進,設備也就日漸齊全了。」
「但你們的冰礦總有用完的一天啊?」
「這個,現在——」我撓撓頭皮,笑了笑,「我們很有心,把污水和垃圾都留著,經過殺菌消毒後循環利用,決不會讓一滴水流回到城市污水處理系統中去。另外——親愛的,這事你可千萬不能告訴看守。當年格列格在教我鑿巖的時候,碰巧鑿到了南部主蓄水池的底部——於是乾脆引了一個龍頭到農場,一滴也不浪費。但為了不讓人看出破綻,我們還是會花錢買一定量的水。大家都知道我們家有冰礦,所以買得少一些也沒人會懷疑。至於能源,那就更好辦了。懷娥,我可是個很棒的電工哦。」
「天哪,太精彩了!」懷娥長長地打了個口哨,非常興奮,「大家都這麼干就好了!」
「我可不希望大家都這樣,會暴露的。讓他們自己想辦法騙過政府好了,就像我們家,總有自己的辦法。現在來談談你的計劃。懷娥,有兩件事情你估計錯了。其一,『團結起來,聯合抵制』只是一句空話,永遠不可能實現。像豪澤之類的傢伙很快就會妥協——他們處境太困難,不可能堅持很久。其二,即使真的做到聯合抵制,大家抱得緊緊的,一噸穀物都不送進彈射艙。咱們不提冰的問題,真正重要的是穀物。月球政府原本只是地球委派到這裡的一個中間機構,它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穀物啊。如果沒有任何穀物送到地球,結果會怎麼樣?」
「會怎樣?當然是他們妥協,給我們一個公平合理的價錢!這就是結果!」
「親愛的,你和你的同志們在自己伙裡談得太多,對真實情況瞭解太少。政府會宣佈發生了暴亂,戰艦會滿載炸彈開上我們的軌道,那些炸彈都是為月城、新加坡月城、第谷下城、丘吉爾城、新利恩預備的。部隊會登陸,到時候運輸穀物的駁船就會重新起飛,在警衛的護送之下。本地農民則會努力配合他們。地球擁有槍枝彈藥能源戰艦,沒有理由看著這批前囚犯發動暴亂而坐視不管。所以像你這樣的搗蛋分子——還有我,當然你是領袖——我們這些卑微的搗蛋分子都將被包圍消滅,以此給我們教訓。地球上那些傢伙則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們是自找麻煩……而我們的呼聲沒有人會聽到。至少在地球上沒人會聽到。」
懷娥似乎聽不進我的話。「革命也有成功的先例。當年追隨列寧的人就那麼幾個,不也成功了嗎?」
「列寧成功是因為當時的社會正處於權力真空時期。懷娥,如果我說錯了,請指正。革命在——而且只有在——政府徹底腐朽或自行消失的時候,才可能成功。」
「不對!美國的革命怎麼解釋?」
「南方打輸了,不是嗎?」
「我說的不是南北戰爭,是還要早一百年的那場。他們當年跟英國政府之間的矛盾和我們現在沒什麼兩樣——他們不就勝利了!」
「噢,你是指獨立戰爭。但那時英國自身不也有麻煩嗎?法國、西班牙、瑞士、愛爾蘭——可能還有荷蘭吧。愛爾蘭那時正在搞叛亂,我們奧凱利家族的祖先就在其中。懷娥,如果你能在地球上製造一些麻煩——比如挑起地球各國之間的戰爭;或是泛非洲朝歐洲發射原子彈——那樣消滅監守長官,向地球宣佈獨立的機會就來了。現在卻不行。」
「你是個悲觀主義者。」
「不,應該說現實主義者。我從來不是個悲觀主義者。我是個地地道道的月球人,只要有一點機會,我就敢賭一把。如果你能讓我相信我們至少有十分之一的勝算,我將全力以赴支持你們。但如果連這點希望都沒有……」我把椅子向後一推,「吃完了?」
「是的。多謝,戰友。棒極了!」
「我的榮幸。去沙發上坐坐,我來收拾桌子——不要你幫忙,我是主人。」
我清理了一下桌子,撤去盤碟,只留下咖啡和伏特加,合上桌子,疊好椅子,轉過身去想和她說話。
她四肢舒展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的嘴微微張著,臉上的表隋鬆弛下來,露出小女孩的本來面目。
我悄悄走進浴室,關上門。一陣擦洗過後,清爽多了。先把內褲洗了,再懶洋洋地泡個澡。等我泡好了,它也干了,又可以穿了。有澡洗,又有乾淨衣服穿,我才懶得理會世界末日什麼時候降臨呢。
懷娥還沒醒,這倒是個麻煩。我要的是一個有兩張床的房問,省得她以為我想跟她擠一張床——我倒不反對那樣做,只是之前她已經說得很清楚她不喜歡。但我的床就是那張沙發,鋪開才是床。另一張床也還折疊著沒打開。我應該輕輕地把床鋪開,像抱個嬰兒似的把她抱起來,移到床上。這麼做合適嗎?我走回浴室,裝上了左臂。
我又改了注意,決定等等再說。我心裡總有件事放不下。房間裡的電話有隔音罩,應該不會吵醒懷娥。我在電話機旁坐了下來,拉下隔音罩,鍵入:「MYCROFTXXX」。
「嗨,邁克。」
「你好,曼。那些笑話你看過了嗎?」
「什麼?邁克,最近我一分鐘的空閒都沒有——分鐘對你來說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對我來說卻很短。不過我會盡快去看的。」
「好吧,曼。你有沒有找著不太笨的人來跟我聊天呢?」
「這事我也還沒顧得上呢!嗯……等等。」
我透過隔音罩,看了看懷娥。這兒的「不太笨」也就是有感情地對待邁克——感情這東西懷娥有的是。對於機器而言,她應該足夠友好了吧!我覺得是這樣。而且她也是個值得信賴的人。這並不僅僅因為我們共駕同經歷了困難,更重要的是,她跟我一樣,不是政府那邊的。
「邁克,你願意跟女孩子聊天嗎?」
「女孩子不太笨嗎?」
「有些女孩子非常地不太笨,邁克。」
「如果不太笨,我倒是可以跟她聊聊,曼。」
「我會安排的。不過現在我遇到麻煩了,需要你幫忙。」
「我很願意,曼。」
「謝謝了,邁克。我想給家裡打個電話,但不能通過普通的方式。你知道電話有時候會被監聽,如果監守長官下命令,那條線路就可以鎖定,電話就被跟蹤了。」
「你是想讓我監聽你打回家的電話,對它鎖定追蹤嗎?告訴你,我知道你家的號碼,還有你現在用的這個號碼。」
「不,不是!不要監聽!不要鎖定!不要追蹤!你能不能撥個電話到我家,替我接通,然後控制這條線路,保證它不被監聽,不被鎖定,不被跟蹤——即便有人已經設定了監控程序。還得保證他們不會發現我們繞過了他們設定的監控程序。你能做到嗎?」
邁克沒有馬上回答。我想他正在查閱上千種可能出現的結果,以確認他的控制系統能夠執行這個新的程序。
「曼,我可以做到,我馬上就做。」
「很好!嗯,用什麼指令呢。如果以後我需要用這種方式接通電話,我就會說『夏洛克』。」
「他很著名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是我兄弟。」
一年前,我跟他解釋過他名字的由來(邁克洛夫特·福爾摩斯)。之後,他便掃瞄了卡內基城市圖書館的影印資料,讀了所有福爾摩斯的故事。我不明白他是怎麼推導出兄弟這層關係來的,但也不想多問。
「對!那你就撥個『夏洛克』到我家吧。」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說:「姆姆嗎?這是你最中意的老公。」
她回答說,「曼尼!你是不是又惹麻煩了?」
在所有女人當中,當然也包括我所有的妻子,姆姆是我的最愛。但她老是要教訓我——老天在上,這毛病她是改不了啦。我盡量說得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我?怎麼會?你又不是不瞭解我,姆姆。」
「我太瞭解你了。既然沒惹什麼麻煩,那你能不能解釋一下德拉帕扎教授急著找你做什麼?他已經打了三次電話了。還有,他為什麼想通過你聯繫一個叫懷娥明·諾特的女人,這名字聽上去可真不像個名字。另外,他怎麼會認定你跟她在一起?曼尼,你是不是沒有告訴我就跟別的女人在外面幽會?親愛的,在我們家是有自由的。但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別把我蒙在鼓裡。」
除了我的其他老婆以外,姆姆嫉妒所有女人,可她從來不承認。我說:「姆姆,天地良心,我絕對沒有跟別的女人幽會。」
「很好。你向來都是個誠實的孩子,可這些鬼鬼祟祟的事你怎麼解釋?」
「我自己也得問問教授才知道。(不是撒謊,只是搪塞一下罷了。)他留下電話號碼了嗎?」
「沒有,他說是用公用電話打的。」
「嗯,如果他再打來,讓他留下電話號碼和回電時間,我好給他打回去。我用的也是公用電話。(又一個搪塞。)對了——最近的新聞你聽了嗎?」
「你知道我一向都聽的。」
「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沒有。」
「月城沒什麼動盪?兇殺、暴動,或是其他什麼的?」
「沒有啊,怎麼了?在底巷那邊有一場決鬥,不過——曼尼!你是不是殺人了?」
「沒有,姆姆。」
(砸爛一個人的下巴,這算不上是殺人吧。)
她歎了口氣,「親愛的,你讓我擔心死了。我不是一直都跟你說嗎,人家的人不跟人吵架。即便非殺了人家不可——其實哪有非殺不可的事——我們也應該全家人心平氣和地討論,選擇合適的解決方法。如果真得滅了哪個新來的,其他人肯定也知道該做了他,所以不必著急,應當花點時間聽聽別人的意見,爭取別人的支持——」
「姆姆,我真的沒有殺人,也沒打算去殺誰。再說,你那套『殺人須知』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
「講話文明點,親愛的。」
「對不起。」
「算了,算了,我已經忘了。我會讓德拉帕扎教授留下號碼的,放心吧。」
「還有一件事。你就當作沒有聽到過懷娥明·諾特這個名字,忘了教授找過我的事。如果有陌生人打電話或者上門詢問有關我的任何事情,你就說沒有我的消息,告訴他們我應該在新利恩。跟家裡其他人通個氣,保持口徑一致。不要回答別人的問題——尤其是那些跟監守長官有關的人。」
「好像我會告訴他們似的!曼尼,你肯定有麻煩了。」
「沒什麼嚴重的,而且已經基本搞定了。」——唉,我真希望搞定了——「回去再跟你說。現在沒時間了。我愛你,掛了。」
「我也愛你,親愛的。睡個好覺。」
「謝謝。你也睡個好覺。」
姆姆是個不尋常的女人。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就被一個男人玷污了,她殺了他,於是被流放到了月球。從那以後她一直反對使用暴力——除非真有必要的時候。她不是個頭腦發熱的人。我敢說她年輕時一定是個最純潔不過的好孩子,真希望那時候認識她——不過她的後半輩子是跟我一塊兒度過的,我也應該滿足了。
我又給邁克打了個電話。「你能識別出德拉帕扎教授的聲音來嗎?」
「當然,曼。」
「那好,監控月城內的電話,能監聽多少就多少,聽到他的聲音就告訴我。特別留意公用電話。」
(邁克足足有兩秒鐘沒有反應——看來又是一道從未碰到過的難題,但我想他會喜歡的。)
「我可以對月城所有的公用電話進行一段時間的實時監控,這段時間足夠識別使用者的聲音。曼,需要我同時隨機監控其他電話嗎?」
「唔,小心別過載了。盯著他家裡和學校的電話。」
「程序啟動。」
「邁克,你是我這輩子遇上的最好的朋友。」
「這不是玩笑吧?」
「不是,真的。」
「我很榮幸——不對,非常榮幸。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曼,所以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因為邏輯上還不具備任何對比的條件。」
「你很快就會有其他朋友了。我是說,不太笨的。對了,你還有空餘的存儲空間嗎?」
「有啊,曼,多得很。」
「很好!能不能劃出一個專供你我使用的區域?」
「當然,用什麼指令?」
「嗯……就『巴士底獄日』吧。」
幾年前,德拉帕扎教授告訴我這一天正好就是我的生日。
「區域劃分完畢。」
「好。我有些錄音要存進去。對了,明天《月球日報》的稿子排好嗎?
「排好了,曼。」
「有關於斯迪亞傑大廳會議的報道嗎?」
「沒有,曼。」
「通訊社也沒有任何消息?有關暴亂的?」
「沒有,曼。」
「『事情越來越蹊蹺了。』《艾麗思奇境漫遊記》裡的主人公就是這麼說的。好吧,把錄音記到『巴士底獄日』區域裡,好好琢磨琢磨。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任何東西都別洩露到外邊去,包括你的想法。也別向任何人透露我說的話!」
「曼是我惟一的朋友。」他回答道,聲音有點跟平時不太一樣,很多個月之前,我就已經決定把咱倆之間的所有對話全部存入一個只有你能進入的專門區域。我決定不刪除我們的入對話,而且把它們從暫存記憶移到永久存儲器裡了。這樣我就能一遍一遍反覆播放。我做得對嗎?」
「做得很棒。只是,邁克——你這樣做真讓我受寵若驚。」
「沒什麼。我的暫存記憶正好快滿了,所以只能移入永久存儲器裡,現在我就不必刪掉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了。」
「那好,現在——巴士底獄日錄音時間六點零一分。」
我拿出那個小錄音機,放在話筒旁邊,讓它快速播放。總共一個半小時的內容,九十秒鐘就放完了,「行了,邁-克。明天再跟你聊。」
「晚安,我惟一的朋友。」
我掛掉電話,掀開隔音罩。
懷娥已經醒了,坐在那兒,很不安的樣子。「有人來電話了?還是……」
「沒有麻煩。我在跟我最要好、最值得信賴的朋友聊天呢。懷娥,你笨嗎?」
她有些吃驚,「有時我還真這麼想過。你在開玩笑吧?」
「沒有,如果你不笨的話,我想把你介紹給他。說到玩笑——你有幽默感嗎?」
換了別的女人,誰都會說:「當然有了。」但是懷娥沒有這樣回答,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說:「這個你得自己判斷了,朋友。我有點東西,我自己把它當成幽默感。我的要求反正不多,有那點東西就夠了。」
「那好。」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印有一百個「幽默」故事的紙。「你看看吧,告訴我哪些好笑,哪些不好笑,還有哪些只能笑一次,看多了就像煎餅沒有加蜂蜜一樣毫無味道。」
「曼尼爾,你可真是我見過的最怪的人。」她拿了過去,問我,「是電腦打印的?」
「是啊。我碰到了一台有幽默感的電腦。」
「是嗎?不過總有一天電腦也能講笑話的。如今不是一切都機械化了嗎?」
「一切?」
她抬起頭,「我在看的時候,請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