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橫跨克裡西姆的管鐵1到達月城,但沒回家。
邁克向我問起那天晚上九點在斯迪亞傑大廳召開的一場會議。監控音樂會、集會等等都是邁克的差事,但這次有人手動關閉了他在斯迪亞傑大廳的拾音器。我想他一定覺得自己被怠慢了。
【1類似地鐵的交通工具。】
我能猜到他們為什麼要關閉監控裝置:這肯定是一次政治集會。果不其然,後來發現是一場抗議大會。
可堵住邁克的嘴有什麼用?真搞不懂他們。我敢打賭,准贏不賠:人群中有監守長官的眼線。不是說他們會採取行動阻止會議,連管管那些還沒服完刑期的流放犯、讓他們別那麼高談闊論都不會——沒那個必要。
我爺爺斯通說月球是歷史上惟一一座開放的監獄:沒有欄杆,沒有看守,沒有規章制度。沒必要設置這些。很早以前,他說,人們還不明白遙遠的路途、昂貴的交通其實已經給每個人判了無期徒刑。一些犯人想逃走。要逃走當然就得坐飛船——但坐飛船就意味著要賄賂船上的官員,因為飛船幾乎是按克收費的。
他們說確實有官員收下了賄賂,不過逃出去的人卻一個都沒有:收了好處的傢伙不用非得兌現他們的承諾。我見過一具他們正準備扔出氣密閘門的屍首,從飛船扔進太空的人估計樣子也好不去。
因此歷屆監守長官並不擔心抗議集會。「讓他們瞎叫喚去吧。」
這就是政策。叫喚的效果跟關在盒子裡的小貓喵喵幾聲沒什麼兩樣。對了,也有幾任監守長官會聽取民眾呼聲,另幾任則竭力鎮壓。兩相抵消,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等於零,空循環。
討厭鬼莫蒂開始執政是在2068年。他對我們發表了一通長篇演說,說他執政期間月球將如何如何舊貌換新顏,高呼「用我們的雙手鑄造地上的天堂」、「肩並著肩,像兄弟一樣共同推動時代的巨輪」、「忘掉過去的錯誤,抬頭面對新的曙光」。當時,我正在博爾大娘那家名叫食品袋的飯館裡,邊吃燉菜,邊喝她的澳洲啤酒。我記得她的評價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對不對?」
她的話言中了。鎮壓了幾次請願,監守長官的保鏢開始端起了新式機槍。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改變。不久以後,他就不再像剛來時那樣在電視上拋頭露面了。
所以,我去參加那個會議僅僅是因為邁克好奇。我把增壓服和工具箱存在管鐵西站,再在口袋裡揣了一台傳音機。這樣就算是我睡著了,邁克也能得到全程報道。
不過我差點兒沒能進去。
我從七層A座上去,正準備從邊門進去,一個時髦小伙子攔住了我。他穿著加墊緊身褲,褲子前面帶有皺褶,小腿上戴著護腿,上身裝飾著亮片,閃閃發光。我倒不是在乎別人的穿著,在某些社交場合我自己也會穿緊身褲(不加墊的),有時甚至還會在上身抹點油。
但是化妝品我是從來不用的。頭髮太少,所以想綰都不能綰。這個青年剃掉了兩側的頭髮,中間的一綹綰得像個公雞的雞冠,上面還扣著一頂前面突起的紅色帽子。
自由帽1一以前從沒見過。我打算擠進去,他硬是伸出手臂攔住了我,湊過臉來,「你的票!」
【1自由帽:一種無簷錐形帽,原為古羅馬被釋放的奴隸所戴,18世紀法國大革命時期被用作自由的標誌。】
「不好意思,」我說,「不知道要票,哪裡買?」
「票子不賣的。」
「你再說一遍,我聽不清楚。」
「沒有擔保,誰都進不去。」他咆哮著,「你是什麼人?」
「我是,」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曼尼爾·加西亞·奧凱利,歲數大點的朋友都認得我。你是誰?」
「這個你別管!給我出示蓋有有效圖章的票,要不就給我滾蛋!」
我很懷疑他能活多久。到月球觀光的遊客經常會講起這邊的人都是如何如何彬彬有禮——言外之意就是這個曾經一度是監獄的地方,怎麼可能如此文明?我去過地球,親眼見過那邊人的言行,所以覺得他們的懷疑也情有可原。但我們的禮貌的的確確不是假裝的,因為在月球,生性暴烈的傢伙根本活不久。但我並不想解釋,這些話跟他們說是白費唇舌。
不管這傢伙怎麼粗魯,我都不想跟他打架。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用七號手打他一記耳光,他的臉會變成什麼樣。
想想而已——正打算禮貌地回答時,我發現肖特·姆科朗在裡頭。肖特是個黑皮膚的大高個兒,身高兩米,因為謀殺罪被送到月球上來的。在我的手沒被燒掉之前,我教過他怎麼用激光鑽。他是和我共事過的所有人中性情最溫和、最樂於助人的人。
「肖特!」
他聽到了我的叫聲,衝著我笑了。「嗨,曼尼!」
他朝我走了過來,「你來了真是太好了,曼!」
「還不知道進不進得來呢。你瞧,被攔住了。」
「他沒有票。」門衛說。
肖特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票塞到我手中。「現在有了。曼尼,來吧。」
「給我看上面的印章。」門衛堅持要看。
「那是我的印章。」肖特溫和地說,「現在可以了嗎,同志?」
跟肖特在一起,誰都吵不起來——實在沒法把他跟謀殺聯繫在一起。我們走到前面的貴賓席。
「介紹你認識一個很不錯的小姑娘。」肖特說道。
「小」姑娘恐怕只是相對肖特而言了。我有一米七五,不算矮。但她卻比我還高,一米八,體重七十公斤,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她一頭鬈發,白裡透紅的皮膚。我想她一定是被流放到月球的,因為如果是流放者的後代,幾代繁殖後膚色不可能還那麼晶瑩剔透。很漂亮的一張臉,鬈曲的頭髮自然下垂,配著高挑白皙、結實纖細的身材,讓人看著賞心悅目。
我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聲口哨。她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對我點了點頭以示謝意。非常簡短的一點頭。她顯然已經厭倦了恭維和問候。
肖特等到這一番儀式結束,然後溫和地說:「這是曼尼同志,是開鑿隧道的鑽工中最棒的一個。曼尼,這個小姑娘叫懷娥明·諾特,她從柏拉圖遠道而來,專門向我們介紹他們在新加坡的經驗。真應該好好謝謝她,不是嗎?」
她和我碰了碰手。「叫我『懷娥』吧,曼尼——可別叫成『為何不』1!」
【1英文中「為何不」的讀音和她的名字WyomingKnott的讀音幾乎相同。】
我差一點這麼說來著,還好控制住了,道:「好的,懷娥。」她瞥了一眼我的禿頭,繼續說下去,「這麼說你是個礦工囉。肖特,他的帽子呢?我還以為今天這裡的礦工都是有組織的呢。」
她和肖特戴著與門衛相同的小紅帽,整個會場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戴著這樣的帽子。
「現在已經不是礦工了。」我解釋說,「那都是失去這只翅膀之前的事了。」我抬起左臂,給她看假手與肉體的接縫,(我從不介意讓女人看我的斷臂,有些人會覺得噁心,不過有時也會喚醒女人的母性——算是扯平了。)「我現在是電腦技師。」
她尖銳地說:「這麼說,你在為政府賣命?」
如今,隨著月球上女性人口不斷增加,男女比例已基本均衡。但就算這樣,我這樣的資深老傢伙對女人還是無論如何不會發脾氣的——她們擁有那麼多我們所沒有的東西。但今天她觸及了我的痛處,所以我的態度差不多跟她一樣不客氣。
「我可不是監守長官的僱員,只是跟政府有業務往來。我是獨立承包商。」
「那還差不多。」她的聲音這才溫和下來,「每個人都和政府有業務往來,不與政府發生聯繫是不可能的——這就是我們的問題,也正是我們需要改變的狀況。」
我們,嗯?怎麼改變?我心裡暗暗想著。每個人都要跟政府打交道,就像都要跟萬有引力打交道一樣。自然法則!你是不是也想改一改萬有引力?我不想跟女士吵架,所以沒說出口。
「曼尼不會有問題的,」肖特很溫和地說,「就是脾氣差點而已。我可以為他做擔保。這是他的帽子。」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從口袋裡拿出一頂帽子,準備給我戴上。
懷娥明·諾特拿過帽子,「你擔保?」
「是的。」
「那好,看著,這是我們在新加坡的做法。」
懷娥站到我面前,鄭重地將帽子戴到我頭上——然後在我嘴上有力地親了一下。
她親得不慌不忙。懷娥親吻起來,給人一種明確果斷之感,跟絕大多數女人結婚都不會產生這麼確定的感覺。如果我是邁克,所有的燈肯定會一下子亮起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快感中樞被打開了的電子人。
等我回過神來,儀式已經結束,人們都在衝我們吹口哨呢。
我眨巴眨巴眼,道:「很高興興,你們的活動,不過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活動呢?」
「你不知道?」懷娥問。
肖特趕快插了進來,說道:「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他很快就會知道了。坐下吧,曼。懷娥,你也請坐。」
我們坐了下來,這時,有人拿小石槌「梆梆」地敲了起來。
借助小石槌的「梆梆」聲,加上高音喇叭,他總算讓大家注意到了他的聲音。「關上門!這是一次秘密集會,請檢查一下你的前後左右——如果不認識他,而且沒有認識的人為他擔保,就把他扔出去。」
「扔出去?費什麼事!找個最近的閘門把他處理掉得了!」
「請安靜!總有一天我們會的。」
周圍有人打了起來。扭打中有個人的紅帽子被揪了下來,然後整個人也被扔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飛出大門口。穿門而出的時候,弧線還在上升呢。不知他有沒有感覺到,我想他應該是沒有知覺了。還有個女的倒是被體面地請出去的,只是她自己不怎麼有風度,一個勁兒地沖趕她的人罵粗話——連我都替她難為情。
最後,門被關上了。隨著音樂響起,標語在講台上展開了,上面寫著:自由!平等!博愛!每個人都吹起了口哨,有的還唱起了歌,又響亮又難聽。「起來,你們忍饑挨餓的囚犯們……」
我倒看不出有誰挨了餓,他們的歌聲倒是提醒了我,我自下午兩點以後就沒吃過什麼東西了。但願會議不會開得太長。我想起我的傳音機只能工作兩個小時。如果他們知道我帶了傳音機會把我怎麼樣?把我扔出去?把我處理掉?不過也沒必要擔心,那台傳音機是我自己用三號手做的,除了微機械修理工,沒人能認出它來。
接下來就是演說了。
內容不值一提。有個傢伙提議大家「肩並肩」去監守長官的宅邸遊行,要求我們的正當權利。想像一下,我們「肩並肩」乘坐管鐵,到達他的私家站後再一個一個爬出來?他的保鏢都是幹什麼吃的?或者大家不坐管鐵,而是穿上增壓服,從月球表面遛罡達到他府邸通向地表的氣密閘門?只要有激光鑽,再加上足夠的能量,你可以打開任何一個氣密門——但接下來怎麼下去?還給我們開著電梯?或是用應急起重機把大家吊下去,然後繼續努力,對付下一道氣密門。
我不喜歡在低重力下幹活兒。穿著增壓服,只要出事就是大事。如果是人為安排的禍事,那更不得了。第一批被飛船拉到這兒來的那些犯人對月球的最初瞭解恐怕就是:低重力環境是培養文明禮貌的好地方。脾氣暴躁的工頭通常值不了幾次班,用不了多久,他們便會在某次「意外」中送命。大老闆們已經學乖了,不去打探這類意外的真相,不然自己也會遇上意外。最早的時候,人員損耗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不過倖存下來的都是些很不錯的人。月球不是那些桀驁不馴、粗俗魯莽的人待的地方。在這裡的都是循規蹈矩的人。
不過那天晚上,似乎月球上所有的魯莽傢伙都集中在斯迪亞傑大廳了。為這個「肩並肩」的屁話,大家吹著口哨,歡呼雀躍。
到了討論階段,總算聽到了一些有理智的話。一位靦腆的小個子老人站了起來,兩眼佈滿血絲,老鑽工都是這樣。
「我是冰礦礦工。跟你們一樣,我也是在服刑期間學會這門手藝的。我出來單干已經三十年了,幹得還不錯——養大了八個孩子,現在過得都挺好,還沒有哪個被政府處死,或是碰上了什麼大麻煩。應該說我以前的確做得還可以。現在不同了,現在只有走得更遠、挖得更深才能找到冰。
「這倒也沒什麼,不管怎麼說,月球上至少還有冰。當礦工的,為了找冰四處奔波,四處探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政府現在居然還用三十年前的價格來收購我們的冰,這可不行!更糟的是,同樣的政府券如今已經買不了以前那麼多東西了。我還記得從前新加坡月券和政府券可以等值交換,可是如今政府券三元才能換一元新加坡月券。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知道城市和農場沒有冰是不行的。」
他愁容滿面地坐下了。沒人吹口哨,但似乎大家都想發言。
後來有人提醒說岩石也可以提取水分——這算什麼新聞!有些岩石中可以提取百分之六的水分,問題是這種岩石比古地質年代積聚下來的冰更難找。這些人怎麼就不會做做算術呢?
有幾個農民也開始抱怨了。有個種小麥的農民講的最典型。
「大家剛才都聽弗雷德·豪澤講到了冰的問題。弗雷德,價格的事兒,我們農民也強不到哪兒去。我跟你是差不多同時出來單干的。我向政府租了一條兩千米的隧道。我和我那大兒子把它封好加壓。我們自己有一小塊冰礦,然後向銀行貸款支付能源、照明設備、種子和農藥等各項費用,這樣我們總算獲得了第一年的收成。
「後來我們租了更長的隧道,買了燈,播了更好的種子。現在我們每公頃的產量是地球上最好的露天農場的九倍!可這又能帶給我們什麼?富裕?弗雷德,現在我們欠的債開始單干的時候多得多!如果把它賣了——真不知道哪個笨蛋會買——那我就破產了。為什麼?因為我得向政府買水——然後再把小麥賣給他們——其中的差額無論如何都填不滿。二十年前,我還可以向政府購買污水,自己殺菌消毒後再用。那時還有那麼一點利潤。如今我買污水,付的卻是蒸餾水的價格。更氣人的是,水裡的殘渣都算了錢。而如今一噸運回地球的小麥的價格跟二十年前相比卻是絲毫未漲。弗雷德,你不是說不知道該怎麼辦嗎?我來告訴你吧:消滅政府!」
大家都為他吹起了口哨。
這主意不錯,我承認。只是誰來出頭,去做那只給貓繫鈴的老鼠呢?
很顯然,這個人是懷娥明·諾特。
大會主席後退一步,讓肖特向大家介紹她的身份。
「一位勇敢的小女孩,千里迢迢從新加坡月城趕過來,專程給大家介紹那邊的戰友們是怎麼幹的。」
從肖特的話來看,他以前沒去過新加坡——這也不奇怪。2075的時候,新加坡月城的管鐵只通到恩斯維爾,還剩下一千多公里的月面海1沒通車。這段路包括整個平靜海和寧靜海的一部分,通行只能依靠羅林岡交通車——既昂貴又危險。我自己倒是去過,但那次是簽了合同,乘坐郵政火箭去的。
【1月球表面陰暗的區域。】
價廉物美的便捷交通是以後的事了。在此之前,月城和新利恩的居民都以為新加坡月城是清一色的中國人。其實新加坡和這裡一樣,人員組成很複雜。最初有從中國過去的,後來又有澳洲人、新西蘭人、黑人、美國馬里蘭州人、馬來人、泰米爾人,等等。各民族的人相繼加入,只要說得上名字的種族,那裡都有。有些甚至是從海參崴、哈爾濱、烏蘭巴托過去的。就說懷娥吧,看起來像斯文斯克人,姓是英國的,名字則是北美的,實際上卻有可能是個俄國人。月球人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那些在孤兒院長大的更是連母親是誰都說不清楚。
我以為懷娥明會膽怯,不敢講話。她站在肖特身旁,在那山一樣巨大的黑色身材的襯托之下,她當真像個小姑娘,似乎很緊張。她站在那裡,等著會場裡讚賞的口哨聲平息下來。月城的男女比例為二比一,當時會場裡的比例更是高達十比一。就算懷娥只背背ABC,下面照樣會掌聲如雷。
接著,她開始發難了。
「你!你是個麥農——一個即將破產的農民。印度家庭主婦買一公斤用你的小麥磨成的麵粉要花多少錢,你知道嗎?一噸小麥在孟買能賣到什麼價,你清楚嗎?政府用彈射器把小麥送到印度洋需要的成本微乎其微,而且一路下降。這你又知道嗎?只需要用固體燃料驅動的制動火箭減減速罷了!那些火箭又都是從哪兒來的?不就是從這兒嗎?可你們又得到了什麼?不就是政府從外地購進的那些花哨貨物嗎?僅僅因為它們是外地貨,政府就可以賣高價。外地貨!外地貨!我從來不用。在新加坡,只要不是本地產的,我們就不用。你們把冰賣給政府,再花錢買回來洗漱,用完後免費送給政府,之後再花錢買回來沖洗廁所,再一次還給政府後,你們還要花高價把水連同裡面的廢物重新買回來灌溉田地——最後按政府定價把小麥賣給他們——然後還要按政府的定價向他們購買種植小麥的能量!這難道就是你們種植小麥換來的權利?這些能量都是月球的——地球從來不曾向我們輸送哪怕一千瓦的能量。月球的能量來自月球的冰,月球的鋼,還有灑在月球土壤上的陽光。收集這些能量的是我們月球人!噢,你們這些沒頭腦的東西,餓死活該!」
沒有人吹口哨,會場一片凝重的沉寂。
過了好長時間,才聽到一個聲音質問道:「那你覺得我們該怎麼做,女士?向監守長官扔石頭嗎?」
懷娥笑了。「是啊,我們可以扔石頭。但這個辦法誰都知道,也沒必要由我來告訴大家了。月球是一個富裕的地方。我們有三百萬勤勞、智慧又有技術的人,有足夠的水源,一切都很充裕:取之不盡的能源,用之不竭的空間。我們缺少的只有一點:一個自由市場。擺脫監守政府,我們就會擁有自由市場!」
「沒錯——可怎麼擺脫?」
「團結起來,聯合抵制!我們在新加坡月城就是這麼做的。政府賣的水太貴,我們就不買;政府收購冰的價格太低,我們就不賣;他們壟斷出口,我們就不出口。孟買的人們需要小麥,如果一直沒有小麥賣過去,自然會有掮客親自跑到這裡收購——到那時,價格就可以是現在的三倍,甚至更高!」
「那現在怎麼辦?等著挨餓嗎?」
還是剛才那個氣沖沖的聲音。懷娥用目光把他挑了出來,腦袋對著他搖晃了一下。這個姿勢由來已久。如果一個月球女人像這樣對男人搖晃腦袋,那意思就是:「你太胖了。」
懷娥道:「朋友,像你這種情況,餓幾天也沒什麼大礙。」
全場一陣哄堂大笑。
懷娥繼續道:「沒有人會挨餓的。弗雷德·豪澤,帶上你的鑽機到新加坡來吧。我們的水和空氣系統沒有受到政府的控制,冰的收購價也很合理。而你,你的農場瀕臨倒閉——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承認破產,那就到我們新加坡,從頭再來吧。我們一直勞動力不足,勤勞的人在我們那裡是不會挨餓的。」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我已經說得夠多了,最後的決定應該由你們自己來做。」說完,她走下講台,在肖特和我的中間坐下。
她在顫抖。肖特拍拍她的手,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輕聲問我:「我講得怎麼樣?」
「很好。」我安慰她,「棒極了!」
她似乎舒了一口氣。
但我說的並不是實話。要說鼓動人心的水平,她的確「棒極了」。但雄辯只是個空程序,毫無意義。我這一輩子始終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我們是奴隸——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是的,人家不會直接買賣我們,但只要政府壟斷著我們需要的一切物資、控制著我們用來換取這些物質的勞動成果,我們就是奴隸,跟奴隸沒有任何區別。
但我們又能怎麼樣?監守長官不是我們的老闆。如果他是,或許我們還能設法消滅他。但月球政府並不在月球,它在地球。我們卻沒有一艘飛船,連一枚小小的氫彈也沒有。月球上甚至找不到手槍。不過要是真的有了,我不知道它會被派上什麼用場。也許我們會拿它們在自己伙裡打起來的。
我們有三百萬——他們一百一十億;我們赤手空拳,孤立無援——他們卻有船有炮有武器。在他們眼中,我們不過是一堆小麻煩——但只要麻煩鬧大,用不了多久,爸爸的板子就會落到孩子的屁股上。
對她的觀點我不敢苟同。《聖經》上不是寫著嗎,上帝總是站在火力更強大的那一邊。
新一輪討論開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做什麼、怎麼組織之類的話題,「肩並肩」請願的屁話又提出來了。主席不得不動用他的小石槌來保持安靜。我有些煩躁不安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於是重又坐定了。
「主席先生,能否允許我給大家說說?就五分鐘?」
我朝四週一望,是貝爾那多·德拉帕扎教授。即便你沒聽出他的聲音,單憑那種老式的講話方式也可以猜出他是誰。
教授在月球上是個有聲望的人。銀白的頭髮鬈曲著,臉上有兩個酒窩,聲音裡帶著微笑。他究竟多大歲數我說不上來,反正第一次見到他時我還是個孩子,那時他就已經很老了。
他到這裡的時候我還沒出世。但他不是服刑的犯人,而是政治流亡者,跟監守長官一樣。但監守長官是官場失意者,而他卻是個從事顛覆活動的反動分子,所以不可能輪上監守長官這樣的肥差。政府已經拋棄了他,不管他的死活。
他完全可以到月城的任何一所學校工作,但他沒有。聽說他起初幫人家涮盤子,之後做了一陣子保姆,後來自己創辦了托兒所,然後逐漸擴大到孤兒院。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經營著一家孤兒院和一所寄膳學校。這所寄膳學校提供小學、初中還有高中的各項課程,共有三十個合夥老師,當時還在添加大學教程。
我沒在那裡寄過膳,但曾經在他門下學習。十四歲那年,我結了婚,被招人現在這個家庭。我總共讀過三年書,外加一些零零星星的教育,於是家裡人送我去那兒上學。我最年長的老婆是個有主見的人,她堅持要我接受教育。
我喜歡教授。他幾乎什麼都教。有些學問他自己一竅不通,但這沒關係。只要有學生需要,他就會笑嘻嘻地開個價,然後尋找相關資料,邊學邊教,總比學生領先幾堂課。他偶爾也會發現有的學問太難,弄不懂。但他從來不會不懂裝懂。就拿代數來說吧,學到3次方程的時候,我就能夠時常在課堂上糾正他的錯誤了,跟他糾正我的時候一樣多。不同之處在於,他每節課都會高高興興地收費。
他是我的電子學啟蒙老師,跟他學了不久,我反過來成了他的老師。於是他乾脆免去了我的學費,我倆共同探討琢磨,一塊兒學了起來。後來他不知打哪兒刨出一位想在白天兼職賺外快的工程師——我們共同支付這位新教師的費用。他竭力跟上我的進度,但幹這種活,他手腳笨拙了一些,反應遲鈍了一點。不過他還是很樂意學習這門學問,拓寬自己的思路。
主席敲響小石槌:「下面我們歡迎德拉帕扎為我們演講。教授,您儘管暢所欲言。後面的,請安靜,不然我可要敲你們腦袋了。」
教授是受人尊敬的。他走上前來的時候,場下一片寂靜。
「我不會講太久。」他開了場,不過又停了下來,對著懷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聲口哨。「可愛的小姐,」他說道,「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胡言。我很抱歉,但對你那動人的宣言,我有些不敢苟同。」
懷娥頓時來了火,「不敢苟同?憑什麼?我說的可都是事實!」
「請息怒!只是有一點不敢苟同而已。我可以繼續嗎?」
「嗯……繼續說吧。」
「我們必須擺脫政府,這一點你說得沒錯。我們的一切經濟命脈竟然掌握在一個不負責任的獨裁者手中,這太荒謬了,讓人無法忍受。這種做法侵犯的是人類最基本的權利——在自由市場討價還價的權利!不過你剛才說的我們應該把小麥賣給地球的觀點,我不敢苟同。或有不當,還請包涵。在我看來,無論是小麥還是大米,或是其他任何食物,不管售價多高,我們都不應該出售給地球。我們根本不應該出口任何食物。」
那個種小麥的農民打斷他的話,「那我那些小麥該怎麼辦呢?」
「別著急!我們可以往地球發送小麥,但條件必須是他們給我們等量的實物作為交換。一噸換一噸,小麥換水、硝酸鹽,或者磷酸鹽。等量交換。不然的話,再高的價格也不行。」
懷娥對那位農民說了聲「請等一下」,轉過身來對教授說道:「他們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條件,這一點你是清楚的。克服重力向上運輸的費用大,下行便宜得多。更何況我們也不需要水和化肥,我們要的東西不是那種笨重貨。儀器、藥品、工藝、機械之類,這些才是我們需要的。我已經認真研究過了,先生,要是我們能在自由市場上以公平的價格——」
「對不起,小姐,能讓我繼續說下去嗎?」
「你說吧,不過我會反駁的。」
「弗雷德·豪澤剛才說我們的冰已日漸稀少。這一點兒都不假——或許對我們當代人來說,這只是個壞消息。但對我們的後代而言,這或許是一場大災難。二十年來,我們月城人使用的都是同一批水……我們也開發冰礦,那只是為了滿足人口增長所帶來的用水需求的增長。但如今我們的水在經過一個循環三個過程(即洗漱,沖刷,灌溉)的使用之後——隨著小麥被運到了印度。雖然小麥已經經過真空處理,但它依然含有珍貴的水分。為什麼要把水運到印度?他們已經擁有了整個印度洋!如今我們的確能夠從岩石中提取植物養料,但終歸還是稀少得很。大量出口小麥,剩餘的小麥於是價格昂貴得驚人。同志們,請相信我!你們每往地球運送一艙小麥,你們的後代就向死亡靠近了一步。光合作用這一自然界的奇跡,連同月球上的植物和動物一起,形成了一個閉合的循環。你們卻打破了這個循環——生命的源泉正不斷流向地球。你們需要的不是高價。錢能用來做食物嗎?你們所需要的,我們大家所共同需要的,就是要阻止正在發生的流失。我們必須對糧食實行徹底的、完全的禁運。月球必須實行經濟自給自足!」
許多人叫嚷著想要發言,更多人議論紛紛,主席則一個勁兒地敲著小石槌,想要維持秩序。
一片混亂中,我沒看見他們是怎麼進來的,直到會場裡響起女人的尖叫,我才開始朝四周張望。
所有的門都開了。離我最近的門口站著三個全副武裝的人——穿著黃色制服,顯然是監守長官的警衛。後面正門處,有人用擴音器喊話,聲音響亮,壓過了會場的人聲和音響系統。
「好了,都聽著!」擴音器轟鳴著,「站在原地別動。你們被逮捕了。不許動,保持安靜。放下東西,舉起手,一個一個出來。」
肖特抓起一個警衛,朝附近的另一個警衛扔去。兩個倒下了,第三個開了槍。有人尖叫起來。一個瘦弱的小女孩,紅頭髮,十一二歲的樣子,團起身子如球一般朝另一個警衛滾了過去,撞在他膝蓋上。警衛倒下了。肖特的大手朝身後一伸,把懷娥明·諾特拉到身邊,用自己魁梧的身軀護著懷娥,掉頭朝我喊道:「照顧好懷娥,曼——跟上!」他向門口衝去,把其他人像小孩子似的撞得東倒西歪,朝兩邊閃開。
尖叫聲越來越響。我聞到了一股惡臭,跟我失去手臂那天聞到的一模一樣。我這才驚恐地意識到他們用的是置人死命的激光束,而不是眩暈槍。肖特已經到了門口,一手抓住一個警衛。紅頭髮的小女孩已經不見了,被她撞倒的警衛正雙手雙膝撐地想爬起來。我左臂朝他臉上一揚,只覺得肩膀一震。他的下巴碎了。當時我肯定稍稍耽擱了一下,因為肖特推著我喊道:「快走,曼!帶她離開這裡!」
我用右臂夾住她的腰,搖搖晃晃地跨過那個被我打碎下巴的警衛,出了門——頗費了一番周折,因為她並不配合,不願意被搭救出來。到了門外,她又慢了下來,我在她屁股上重重推了一把,既能讓她跑起來,又不至於把她推倒。然後,我回頭看了一眼。
肖特又揪住了另外兩個警衛的脖子,一邊笑,一邊對撞著他們的腦袋。兩個人的腦袋像雞蛋一樣碎裂了。他對我大喊一聲:「快走!」
我轉身去追懷娥。肖特是不需要幫忙的,也永遠不會需要了——我不能辜負他做出的最後努力。我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在和士兵拚殺的時候是單腳站立,另一條腿臀部以下的部分已經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