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挪貝山莊一直呆到關門的時間,那兒的的牛排很好,整個樂隊就像足只為他倆演奏,艾溥露在他的手臂中,盡力施展其優雅輕盈的舞姿,這倒讓巴畢聯想起某種野生的小動物。他們談的也都是什麼音樂呀,葡萄酒等一類輕松的話題。艾溥露似乎忘記了自己除了是一個美麗的紅發女郎外,還會對旁人有什麼危險。在整個晚上的大部分時間裡,巴畢也差不多這麼想。
艾溥露閃爍的雪白牙齒,使巴畢不時想起裝在衣袋裡的那只白玉胸針。肯定是她的,但他又不敢貿然拿出還給地。她綠瑩瑩的眼睛裡總像有什麼秘密,使他不能忘掉,蒙瑞克博士的死因還沒有真的搞清楚,而她的那一番自我“坦白”反倒使巴畢疑慮重重的心思更加復雜。
他要送她回家,可她自己的車就停在酒吧後面的停車場,他只好陪她走到車旁邊。艾溥露剛要鑽進車裡,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艾溥露,”巴畢遲疑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艾溥露的鼓勵目光給他提高了勇氣。“我對你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簡直解釋不清——”
他停下了,樣子很尷尬。艾溥露揚起臉,面對著他。巴畢很想吻她,但內心的一股自尊,迫使他還是將沖動轉換成了語言來表達。
“一種積蓄好久的感覺,似乎我早就在哪兒見過你,在今晚之前。”他顯然很疑惑,“好像你是什麼的一部分,非常久遠但很重要,它好像屬於我們倆,好像是你喚醒了沉睡在我體內的什麼。”
巴畢無奈地聳了聳肩,“我想告訴你,可我又實在說不清。”他小聲說。
“可能是愛情吧。”艾溥露在暗暗的燈光裡微笑了。她的天鵝絨般柔媚的聲音,輕輕地哼起了剛才他們跳舞時的一段曲子。
就算是吧。自從最後一次巴畢戀愛到現在,已經有好多年了,但是,即使以往的戀愛是真的愛情,巴畢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內心深處受到如此強烈的震撼。如果艾溥露鮮紅的嘴唇渴望著他的親吻,他可以應付這個;她裝出一副二十世紀的巫術大師的模樣,他也不太在乎;但是,與她在一起所感到的一種模糊的,怪異的東西,一種被喚醒的長久潛藏在他內心的力量,一種記憶中恍傯的感覺,使他擔憂,使他忐忑不安。而這些又僅僅存在於感覺階段,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更讓他不寒而栗。
“這風還真有點兒冷!”他沒有吻她,而是突然地、甚至有些粗魯地將她推進車裡,然後“砰”
地關上車門,“感謝你陪我度過個美好的夜晚。”他掩蓋著內心感情的沖突,盡量讓聲音聽上擊自然一些。“我明天給你打電話,打到特洛伊勇士花園。”
艾溥露坐在車子裡,抬起眼睛看著巴畢,從她的燦爛微笑,和微微張開的嘴唇,不難看出,能把巴畢擾得如此心神不安,她是很得意的,“晚安,巴畢。”艾溥露用溫柔地輕聲道別,然後彎下手臂,發動汽車,巴畢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開車消失在夜幕中,手指仍在摸索著衣袋裡的白色玉石小狼胸針。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勇氣把胸針還給艾溥露。冷風吹透了他的衣服,巴畢一肚子的狐疑,向自己的舊汽車走去。
巴畢在《星報》上報道蒙瑞克博士的簡潔葬禮即將在次日下午兩點進行。雖然風向已經改成了南風,天氣仍然很冷。參加葬禮的只有蒙瑞克的遺孀和大學及基金會裡的幾位好友。
尼克·斯賓維克和萊克斯·斯特在抬棺木的人中,他們以嚴肅的表情掩蓋住悲痛。但是,山姆卻不在場。巴畢見諾拉站在離羅維娜不遠的地方,羅維娜的護士還有她的狗都在身邊。他輕輕走近諾拉,關切地低聲問道:“怎麼,山姆病了嗎,諾托?我以為他會在這兒。”
諾拉正全神貫注地望著墓坑,被巴畢的問話嚇了一跳。
“嗨,威利,是你。”她朝巴畢慘淡地笑笑。盡管蒙瑞克和山姆有意疏遠巴畢,諾拉對他一直很友好。“不,他挺好的,只不過要留在家裡,看管他們從亞洲帶回來的那只綠木箱。你猜得出他們會把什麼裝在裡邊嗎?”
巴畢搖著頭,猜不出。
羅維娜一定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她轉過身來,面對他們,地的神色驚恐,麗色蒼白,帶著一副不透明的墨鏡,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抓住那條大狗的鎖鏈和銀制的頸圈。
“威利·巴畢?”她的聲音很尖利,“是你嗎?”
“是我,羅維娜。”巴畢回答著,一邊兒尋思合適的話來安慰羅維娜。但是,羅維娜不等他再說什麼,就立即接著說。“我還是想跟你談談,威利。”她急迫地說,“希望還不太晚,我還能幫助你。
你今天下午能來我家嗎?四點,怎麼樣?”
巴畢喘了口氣,緊盯著羅維娜,猜不出她如此嚴肅的表情到底為什麼,雖然痛苦但仍然溫柔的面容一下從地臉上消失了,讓人看著有些害怕。他回想起她在電話上關於艾溥露的警告,不知道博士的死亡對她的精神到底造成多大的創傷。
“四點。”他向她保證說,“四點我一定到,羅維娜。”
差五分四點時,巴畢准時把車停在了羅維娜家門前。她的紅色磚房在大學街,因為蒙瑞克博士把為基金會籌集的資金,和自己的資產全部投入到了各項研究課題,自家的住房卻年久失修,看上去很是破舊,百葉窗需要修理,草坪裸露著一塊塊沒有草的空地,巴畢上前按門鈴,羅維娜自己來為他開門,請他進了屋。
“威利,謝謝你能准時前來。”她的聲音低沉、和藹而且非常平和。失去丈失的悲痛使她面容憔悴,但是她的風度依然,她的舉止也像有限睛的人一樣自信而准確,隨手關上門後她指著旁邊的一把椅子,清巴畢坐下。
巴畢站在那裡四處環顧,前廳暈的老式擺設依舊,和他與山姆當學生住在這裡時,沒什麼兩樣。
三角鋼琴上一大束玫瑰,散發著陣陣清香,玫瑰下面的名片上寫著山姆和諾拉的名字。老式壁爐裡徐徐的火苗給屋子裡增加了溫暖,大黃狗特克臥在壁爐前,機警的黃眼睛上下打量著巴畢。
“快坐吧。”羅維娜輕聲催促著巴畢,“我打發愛爾浮德小姐去買東西了,因為,我們必須單獨談談,威利。”
巴畢覺得很不自在,也有點兒疑惑不解,不過,還是坐在了羅維娜為他准備的椅子上。
“我想告訴你,羅維娜,我有多麼遺憾。”巴畢結結巴巴地說,“蒙瑞克博士竟在他最輝煌的時刻,突然去世,這真是太難以讓人接受了。”
“他不是自然死亡的。”羅維娜的聲音很輕,“他是被謀殺的——我猜你是知道的,威利。”
巴畢吞了口唾沫。他不想跟任何人討論他的憂慮,至少,在他弄清楚並下決心確定與艾溥露的關系之前不談。
“我想,我不知道。”他實事求是地說。
“世是,昨晚上,你見了艾溥露了?”
“我們一起吃的晚餐。”他說完抬頭看著羅維娜。她非常准確地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放在鋼琴上,高挑兒而挺拔的身體,配上裁剪得體而莊重的黑色套裝,顯得格外莊嚴。巴畢心頭忽然生起一股淡淡的憎惡。“我知道特克不喜歡艾薄露·貝爾,可是,我覺得她倒是很不一般。”
“我猜你會這麼想的。”羅維娜的聲音同她的樣子一樣莊嚴,“但是,我跟諾拉·奎恩談了,她也不喜歡那個女人,特克不喜歡,我不喜歡。這裡必定有原因。威利,你應該知道。”
巴畢直挺挺地坐在那裡,很不舒服。他用不著蒙瑞克博士的遺孀,和山姆·奎恩的妻子為自己選擇女朋友,不過,他沒把這說出口。特克在壁爐前蠕動了一下,眼睛一直盯著巴畢。
“那是個壞女人。”羅維娜悄悄地說,“對你很不合適。”她向巴畢湊近了點兒,銀制的首飾和銀制的胸針在燈光下發著寒光。
“我要你向我保證,威利,以後不再去見那個叫艾溥露·貝爾的女人。”
“為什麼,羅維娜?”巴畢覺得好笑,與此同時,盡量不去想艾溥露那一番離奇的坦白,“你不知道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嗎?”
“威利,我是個瞎子。”羅維娜·蒙瑞克把滿頭白發的頭輕輕向一邊偏了偏,抬一下黑色的墨鏡,好像看見了巴畢似的。“不過,並不是時什麼都熟祝無睹,我從年輕時起就幫助我的丈夫,同他一起經歷著那些離奇的,孤獨的甚至是可怕的特殊戰爭,並享有其中的一部分。而現在,他死了,我認為是被謀殺的。”“說到這兒,她停了一下,才又輕聲繼續道,“而你那極具吸引力的新朋友艾溥露·貝爾,就是殺死蒙瑞克的暗藏著的敵人。”
巴畢倒吸了一口氣,想申辯兩句,可是他知道他說不出什麼。
他很緊張,想為艾溥露爭辯,但是他清楚地記得蒙瑞克臨死前的痛苦,被掐死的小黑貓心髒上的胸針,他也已得艾溥露本人的坦白。他無奈地使勁咽唾沫,小聲而且很不安地說:“我不能相信,這怎麼可能是她干的,”
羅維娜表情嚴峻地直立在那裡。
“那個女人殺死我的丈夫。”地的聲音變得尖銳了,大黃狗不安地抖身起來,站在地的身後,“馬克的死,我們無法控制。
但是,你現在卻正在危險當中。”
她慢慢地走向巴畢,伸出瘦弱的雙手。巴畢無聲地站起身來,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僵硬冰涼,緊緊地抓住巴畢的手指,巴畢感到了其中的分量。
“讓我提醒你!威利,請你一定聽我的!”她說話的聲音不高。
“真有那麼嚴重,羅維娜?”巴畢想笑,“艾溥露是個很迷人的蛄娘,而且我也不過敏。”
羅維娜冰癱的手指開始顫抖。
“艾溥露·貝爾並不是要殺死你,威利。”她輕聲地勸解,“你所面臨的危險比死亡還嚴重,比死亡還丑陋。因為她試圖改變你——擾動起你靈魂深處不該喚醒的東西。”
大黃狗發出窸窣的響聲,走近羅維娜,然後挨靠著她的黑色長裙站下。”她壞透了,威利。”羅維娜的墨鏡不安地直對著他,“我能看見她靈魂裡的丑惡,我知道她要降伏你,讓你成為她那樣的邪惡的種類。你寧願像可憐的馬克那樣死去,也不能聽憑她領你走上邪惡之途。相信我,威利!”
巴畢松開了羅維娜冰涼的手,竭力忍住不發抖,“不,羅維娜,”他不愉快地分辯。“恐怕我不能相信你所說的。我想你丈夫的死,可能是由於過度的激動和疲勞。他畢竟是七十幾歲的人了,再加上他有慢性病。
你想得太多了。”
已畢說著,繞著走到鋼琴旁邊。
“你想不想彈點兒什麼,輕松一下?”
“我現在沒空兒彈什麼音樂。”她說著,手輕輕拍打著大黃狗的頭。接著,她變得緊張起來。“我要和山姆、尼克還有萊斯特一起,繼續可憐的馬克未結束的戰斗。現在你還不願想想我的警告,離艾溥露·貝爾遠一點兒?”
“我不能。”巴畢情不自禁,話語裡帶著不滿,”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我不能相信地會干什麼丑陋的勾當。”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太生硬,“但是,我的確很為你難過,羅維娜。你執意要這麼想,我也無能為力。不過,你確實需要人幫助,為什麼不給格蘭醫生打個電話呢?”
羅維娜向後退了退,仍然保持著原有的儀態。
“不,巴畢。”她的聲音仍然不高也不低,“我完全清醒,很正常,”她瘦弱的手指緊拉著特克的頸圈,而特克也緊緊地靠著羅維娜,用不那麼友好的眼光看著巴畢。羅維娜卻還是那樣慢條斯理。
“我當過心理理療師,我看你倒是需要去看一下格蘭醫生,在你跟艾溥露的關系結束之前,你就需要去。”
“抱歉,羅維娜,我該走了。”巴畢突然冒出了一句。
“不要走,威利!“羅維娜人喊著說,“不要相信——”
巴畢沒有聽見羅維娜後面的話,他一路開車回到城裡,思想卻很難集中。對羅維娜·蒙瑞克的荒唐警告,他是預料到的,可他真想打電話到艾搏露的公寓,然而,他還是一次次地忍住了。他想見她。
天漸漸暗下來了,他也慢慢覺得好過了一些。晟後,當他離開城裡的辦公室時,好歹算是平靜了下來。
顯然,已經太晚了,打電話已經不合適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街對面的酒吧停下來,喝了一杯酒,接著,又喝了第二杯,離開酒吧時,還拿著一整瓶帶回他在布萊特街的公寓。他琢磨著,沖個熱水淋浴,再加上酒精,有助於幫助他放松。他脫去衣服,發現了衣袋裡的白玉胸針。他久久地站在那裡,心不在焉地在手掌裡翻動著胸針,瞪大著眼睛看著,腦子裡湧起種種聯想。
那枚胸針上小狼眼睛的顏色,和艾溥露的一樣,特別是當她被恐嚇或驚擾時。小狼奔跑著的四肢和張嘴嚎叫的頭部,都雕刻得十分細膩,從已經磨得發亮的表面判斷,胸針的年代一定很久遠了。他從沒見過做工這麼精湛,線條這麼流暢的小飾物。
再想想艾溥露的那件白色狼皮外套,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好奇,作為象征,這只小狼對艾溥露意味著什麼,這可是個蠻有趣的心理分析對象,格蘭醫生一定有結論。此刻,他真想找個機會,看看格蘭醫生的個人病歷記錄。
綠色的小狼眼睛好像不懷好意地向他眨著,他打了一個驚顫,使勁擠著自己的眼睛,試圖趕走這種感覺。他剛才好像就這樣,衣服脫了一半,站在臥室裡吱吱嘎嘎的五斗櫥旁邊,睡著了似的。該死的胸針要把他催眠了。他忍了忍,才沒有把它從馬桶裡沖走。這樣想真是神經短路丁。
當然,他承認對艾溥露是有些害怕,不過他不是總害怕女人嘛——可能格蘭醫生能給他講明白為什麼。即便是最容易接觸的女性,也會令他局促不安,對他越是重要的女性,就越是讓他不安,胸針對他的催眠作用,沒有一點兒根據,他能肯定。之所以如此,僅僅因為胸針此刻代表著艾溥露。他應該逐漸戒掉威士忌,那是他的所有症結所在,格蘭醫生一定會這樣告訴他。如果他依從了剛才的沖動,把胸針從馬桶裡沖走,只能說明他認可了艾溥露真的是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他,不能接受那種說法。
巴畢把胸針小心地放進五斗櫥上的一只空雪茄煙盒裡,連同一個頂針,他的舊手表,一支不用的自來水筆和幾個用過的刮臉刀片一起放好,可艾溥露卻總讓他放不下。他不能放棄,雖然不很強烈,但又扯不走的想法,艾溥露的確是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他甚至想都不願去想那個字——的確是個巫師,一個女巫。
生來與眾不同而已,他更願意使用這個說法。他記起在杜克大學讀過一些賴因德實驗報告。持慎重態度的科學家認為,有些人認識世界是通過一般感官以外的渠道進行的,這些人無須利用身體的感官機能,就可以直接控制世間的偶然或突發事件,哲學上稱為“蓋然性”。艾溥露是不是生來具有這種特異性,並將其發揮得更淋漓盡致呢?蓋然性——巴畢記得蒙瑞克在人類學的課堂上,曾談到了課堂以外的內容。那是編號為413的人類學課。博士閃動著炯炯有神的眼睛解釋說,蓋然性是現代物理學的核心概念。他說,自然法則不是絕對的,而是人們約定俗成的統計平均值法則,他指著講台上用來作鎮紙的燈盞說,燈盞之所以能在講台上放著,則僅僅是因為震顫中的原子碰撞機率的巧合。就講台而占,它任何時刻都有種微弱但十分肯定的蓋然性,結構貌似縝密的講台隨時自可能把燈盞漏下擊。巴畢記得蒙瑞克博士用作鎮紙的燈盞是一個古老的赤土陶制品,一定是博士在古羅馬廢墟中找到的。燈盞的圓形頂端是黑色的陶釉浮雕,表現一只母狼用乳汁撫養羅馬的英雄締造者。
現代物理對整個宇宙的解釋就是基於蓋然性的理論基礎,原子的穩定性依賴於原於的蓋然性,而其不穩定性同樣依賴於這一蓋然性,諸如原子彈爆炸,思維對蓋然性的直接控制則無疑是獲得巨大能量的通道,而這一通道是具有強大威懾力的,賴因德實驗似乎證明了這種控制的存在,巴畢不安地想到,艾溥露是否生來具有這種獨特的,而且非常可怕的思維力量,可以控制蓋然性的運轉呢?不大可能,巴畢安慰著自己。可是,蒙瑞克博士曾一再堅持認為,在這個建立於統計理論基礎上的宇宙當中,沒有什麼是完全不可能的。極微弱的不可能性最終則只是不可靠性。巴畢不耐煩地聳聳肩,打開丁淋浴噴頭,一時間,新興物理學的不可靠性法則,以及它從根本上否定了傳統的理論,物質的空間、時間及原子彈爆炸的可控性,這種新的理論體系讓巴畢覺得像蒙瑞克博士的死因一樣,使人惶惶不安。
邊洗著淋浴,巴畢不知不覺地又想到了博士的燈盞,那個赤土陶器意味著什麼嗎?一只哺育羅馬英雄們的母狼的形象,會傳遞什麼樣的種族傳統信息呢?巴畢百思不解其意。
他疲倦地用毛巾擦干身體,給自己到了滿滿一大杯酒,拿了本雜志,准備上床睡覺了。可理不清的思緒攪得他腦汁兒疼。很顯然,蒙瑞克和他的小組成員的擔驚受怕是有原因的;對機場的新聞發布會部署那麼嚴密,卻又沒能起到預期的效果,怎麼回事呢?這一定意味著,那股潛在的威脅比他們預料的還要強大得多。
那肯定是比一個異常的紅發女郎更難對付的。
如果艾溥露真的像她自己所說是個女巫的話,在她背後一定有別的什麼,比她更強大,沒有她那麼美麗動人,不會有人與其跳舞。
還有什麼關於靈學的實驗,如果說得委婉點兒的話,通過這些實驗,積極發掘自身的潛量,井不斷發展這種思維控制蓋然性的科學手段。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可能是有組織的,經常進行各種准備工作,等待時機測試他們的力量,期待著領袖的出現——黑暗之子——領導他們舉行大的行動,巴畢困頓的眼睛閉上了,腦子取勾畫著來臨的黑色救世主。他會是一個高高的、消瘦的、並且威嚴的形象,身披恐怖的黑色長袍,巍然屹立在萬壑之間。這種形象的領袖的言行舉止會怎樣呢?艾溥露為什麼會滿臉微笑呢?他大氣不敢出,悄悄瞇著眼睛,向戰袍下遮蓋著的領袖瞼上看去,看是否能認出是誰——白色的頭顱骨在向他獰笑。
他一下驚醒過來,然而,驚愕的原因並不是噩夢本身,而是一種他說不清楚的蠢蠢欲動的欲望。
他感到腦後隱隱作痛,便又為自己倒了一大杯酒,緩解緊張情緒。他打開收音機,聽到一陣媚腔媚調的廣告音樂,就又關掉了。他忽然困倦極了——可他又害怕睡著。
他不明自對自己的床的隱隱恐懼之感。一旦他睡著,一直縈繞著他的朦朧的不安感覺,就可能完全控制他。然而,這種感覺也不完全是恐懼。與恐懼攪和在一起的,還有他說不清的那種被喚醒的渴望,那種冥冥以待的解脫,從所有他痛恨的事物中解脫出來的快感。
他也同樣解釋不清對艾溥露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所有困惑的一部分。他認為自己應該感到艾溥露更可怕才對。她要麼是自己說的女巫,要麼是精神病患者,無論是什麼,蒙瑞克的死都是她造成的,一直縈繞著巴畢的,是他感到的迷惑和恐懼,被艾溥露喚醒的那種可怕的、危險的、長久被禁錮的東西。
他想盡辦往,想把艾溥露從腦子裡趕走。肯定,現在太晚了,不能給她打電話了。他不能肯定是否的確想見她,雖然,他心裡有種隱約的渴望,巴畢上好鬧鍾,上了床,困倦使他很快入睡了。
艾溥露在呼喚他。
她的聲音變得很清楚,銀鈴般的聲音,遠比汽車喇叭聲,或是公共汽車的轟隆聲悅耳,蓋過了街上的嘈雜,像她的眼睛一樣綠瑩瑩的聲波,在夜空裡回蕩,巴畢覺得他能夠穿過城裡錯綜的建築障礙,看見艾溥露。
只不過她不是女人。
她略帶催促的天鵝絨般的聲音,仍舊是人的聲音,她長長的、大大的眼睛還總是喜歡斜著看,她白色的狼皮外衣,現在成了她的一部分,她變成了—只白色的母狼,狡黠,謹慎又充滿了力量。她用清晰的女性聲音呼喚著他,聲音在黑暗中格外響亮。
“快來,巴畢,我需要你。”
巴畢能夠感覺得到他在吱嘎作響,脫落牆皮的狹小臥室,身下舒服軟硬適度的床墊,聽見滴答的鬧鍾走動,也聞得見從打開的窗戶外飄進來的不遠處磨房的味道。顯然,他並沒有睡著,呼喚的聲音如此真切,他不禁應聲回答。
“喂,艾溥露,”他的聲音帶著倦意,“我明天一定給你電話。我們再去跳舞。”
奇怪的是母狼好像聽見了。
“我現在需要你,巴畢。”
她的回答很清楚,“因為有件事,我們要一起做,一件不能耽擱的事。你一定馬上出來,到我這兒,我教你怎麼變形。”
“變形?”他聲音含糊地重復著,“我不想變形。”
“你會想的。”她說,“我猜我的那個傳家寶——那只白玉胸針在你那兒,對吧?”
“對,是在我這兒。”他小聲說,“我在那只被掐死的小貓身上發現的。”
“那,你就把它握在手中。”
巴畢覺得自己半睡半醒地站起身來,走到五斗櫥邊,在裝零碎的那個盒子裡摸索著,找到了胸針,心裡卻在納悶她是怎麼知道。
巴畢拿著胸針,回到床上,沉重地一頭倒下。
“威利!”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聽著,現在我告訴你做什麼。你一定要變形,就像我這樣變。這對你應該很容易,威利。你能像狼一樣地奔跑,像狼一樣地追擊,像狼一樣地殺戮!”
在蒙蒙的夜色中,她好像越來越近了。
“放松,”她催促著,“我會幫你的,威利。你就是一只狼,你的形狀,跟你手中玉石胸針上的小狼一樣。松弛你的神經,讓你的身體飄浮起來——”
巴畢恍恍忽忽,不明白思維控制蓋然性怎麼可以讓人變成四條腿的狼。但是,他的大腦似乎太麻木、太遲鈍,他下能正常思維。他握緊胸針,努力按照艾溥露說的做。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疼痛的熱流,沖遍全身——好像他扭曲著自己,去適應從沒有過的體態,肌肉拉扯著,去適應新的著力點。黑暗中,疼痛撫慰著他。
“別停下來,威利。”她的聲音透過漆黑的夜空,不斷地催促著他,“你如果現在放棄,中途而廢,就會死掉。你能行,讓我來幫你。放松,學著小狼的樣子,讓你的身體變吧。好,很好——你飄起來了——”
忽然,巴畢成功了。
多年來伴隨他的那些痛苦的束縛,瞬間掙脫了。他輕輕地跳下床,站在地上,嗅著公寓裡不很流通的空氣,五斗櫥上火辣辣的威士忌氣味,衛生間潮濕的帶有香皂的氣味,裝髒衣服的大籃子裡,髒衣服發山的汗味,加上霉味。這個地方太閉塞了,他需要新鮮空氣。
他疾步跑到打開的窗戶跟前,不耐煩地抓撓著窗紗,窗紗被撕裂了,他跳進塞多斯基夫人長期無人照管的花壇。他抖擻著身體,大口吸吮著清新的土壤的味道,穿過人行道,到了充滿燃燒過的油污味和熱烘烘的橡膠味的街道上,他聆聽著白色母狼的呼喚,在街道上閃電般地奔跑。
自——由——啦——他再也不受那個遲緩,笨拙、麻木的軀體的束縛了,他自身的形狀,現在看來真是太陌生了,甚至有些畸形。四條靈活的腿當然要比兩條好得多,長期的窒息感覺一下子解除了。
自由自在,機敏靈活,充滿活力!
“我在這兒,巴畢!”白色母狼的呼喚穿透沉睡的城市,“我在校園裡——快來呀!”
巴畢聽到了她的呼喚,朝著校園的方向跑去,這時,他突發一股任性的沖動,掉轉頭向南跑,穿過商業大街,跑過鐵路的貨場,直跑向開闊的山野。他要逃離開磨房的化學氣味,遠離那些使他透不過氣的城市氣息,施展一下能量,看看力量的極限在哪兒,然後再去見那只狡黠的母狼。
他在靜悄悄的倉庫區人行道上輕快地跳躍著,不時停下來,聞一聞從雜貨批發店裡飄山的咖啡和香料誘人的氣味,當他悄悄溜過街角處一個睡意惺忪的警察時,忽然暴露在街上的燈光下,他趕緊撒腿跑向最近的小胡同,以免讓閒得無事可做的警察拿他試槍,他這只到處亂竄的大灰狼肯定是個理想的獵物。
誰知那警察只是打個哈欠,朝他的方向看著,把吸剩下的煙頭扔到路邊,就又慢吞吞地巡邏了,偶爾停留一下,看看倉庫門是否牢靠。巴畢轉頭跑到警察前頭。試一下自己的猜測。警察好像沒看到他似的。巴畢一邊沿著氣味難聞的街道向前跑,心裡一邊兒納悶為什麼。
他繞過喘著粗氣的火車頭,跑過車站貨場,沿著高速公路向西跑,躲避開車頭噴出的煙霧和煤渣。他接著又跳進旁邊的深溝,爪下的土壤涼爽又濕潤。
“巴畢!怎麼還不快來?”
他聽到母狼在他後面的呼喊,可是他還不想現在就跟她走。
一股涼風吹過,卷走了路上汽油的味道,送來農莊和樹林的混合芬芳,秋天涼爽的夜風是這麼清新怡人。
他盡情享受著濕漉漉的野草和腐葉的馥郁,甚至喜歡涼幽幽的露珠浸濕他爪子的感覺,遠離了內燃機的震耳轟鳴,他時不時地停下,細心品味欣賞著田野裡倉鼠的窸窣,居然還用前爪抓住了一只小蟋蟀。
艾溥露又在呼喚他了,可他仍然不去理睬。
欣喜和興奮使巴畢振奮:他從未感到過如此的清爽,充滿活力。他高興地把頭揚得高高的,朝著半圓的月亮,發出長長的、低沉並帶顫抖的愉快嚎叫。不遠處的黑暗中,一只被驚嚇了的狗不安地“汪汪”大叫起來。他吸進涼爽的空氣,嗅出了自古以來這個敵手的躁動,不明顯但仍令他不愉快的氣息,他頸部和背上的毫毛抖立起來,狗要學會不朝他叫才好。
白狼又在呼喚了,比剛才更急迫了些。
“別跟一只野狗浪費時間,今晚我們要對付更險惡的敵人。我在校園裡等你,我需要你,現在就需要。”
巴畢老大不高興地掉轉頭,向北去。黑夜朦朧,惹怒的狗叫聲漸漸被拋到了身後。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過了特洛伊山莊,這是普斯敦·特伊為他自己在克拉倫登西郊的鄉間豪華住宅起的名字。他的豪華住宅坐落在河谷和起伏的山巒之上,那裡有城市的電站,和他是私人電站。巴畢望著從那間大房子裡發出的燈光,亮光在樹梢上面閃動著。一盞提燈在馬廄裡晃動著,大概是馬夫在照料生病的馬匹吧。他聽到了一聲微弱不安的馬的嘶鳴,不自覺地停住腳步,愉快地嗅著馬的強烈氣味。
“快點兒,巴畢!”艾溥露的哀求聲。
他又快步奔跑起來,朝著浮躁嘈雜、散發著城市氣息的方向奔跑。他呼吸到了一股清新芬芳的母狼氣味,像松枝一樣的怡爽,他不再慢吞吞了,急匆匆地朝著母狼的方向,徑直飛跑而去。
不知從什麼房子的角落傳來幾聲狗的驚叫,巴畢顧不上理睬,母狼的氣味吸引著他。校園裡的萬年青樹叢散發著芳香,母狼從樹叢中疾跑出來,跑到濕漉漉的草地上迎接他。她綠顏色的長眼睛閃閃發光,一點兒不掩飾由衷的喜悅。他嗅著她清新芳香的氣息,任她觸及他的嘴頭,給他一個長長的、冰涼的吻,“你太晚了,巴畢!”她從他身邊跳開。“我們已經耽誤了晚上的好多時間,我們要去和敵人較量較量。走吧!”
“敵人?”他盯著她白色纖細的身段,不無疑惑。他剛剛經過的南邊什麼地方,傳采狗歇斯底裡的狂吠,他朝那個方向低嗥一聲,小聲問,“那兒?你說的是狗?”
她眼睛閃動著刻毒的綠光,惡狠狠地說:“誰怕那些討厭的狗呀!”說著,輕蔑地揮了揮前爪,“我們的敵人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