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是否自由,難免與各種心理狀態有關。而在種種心理狀態中,仇恨是一定會使人不自由的。就像鐘錶上緊了發條,不走你也得走。而中國當下的社會文化,就是這樣時刻不忘為人們上緊宣洩仇恨的發條。
我已經很少看電視,偶爾打開電視機,看到裡面在演電視劇,便會不自覺地開始讀秒,為了驗證我的一個判斷——「五分鐘內,必有『我要報仇!』之類似台詞」。而且,屢試不爽。
這是劇本裡的故事,現實生活呢?只要上網轉轉就知道,直到今天,有多少起滅門慘案,有多少起幼兒園屠嬰,有多少人在喊「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如果你想回到歷史,不用翻太多的書,就知道革命或造反通過「製造敵人的藝術」在這片土地上醞釀了多少仇殺。想看小說?好吧,梁山上的一群暴民在等著你。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大刀殺人。《水滸傳》說了,當年許多人去投奔它,不只是因為熱愛自由,還因為那裡住著一批好漢,「個個殺人不眨眼」。
這個社會究竟還有多少仇恨教育與仇恨文化?「殺到東京去,活捉蒼井空」只是一種簡單的戲謔嗎?在此且不說大革命年代尚有專門的「復仇清算委員會」,就是天下承平,課本裡也滿是階級鬥爭的內容、製造敵人的藝術。窗外雖然陽光明媚,仇恨的種子依舊分藏於社會的各個角落。而且,隨時可能捲土重來,防不勝防。即使你天天盯著電視看,足不出戶知天下事,也於事無補,因為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都不會告訴你明天誰會喪心病狂搶一輛車,並且理直氣壯地衝向街道上的人群。更悲哀的是,面對這樣的悲劇,有好事者甚至還會大聲叫好。當南非的圖圖大主教告誡世人「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時,我更要說,若沒有寬恕,連現在也不會有了。
對復仇者而言,當過去成為他在世上的唯一的神,所謂復仇也更像是一種譫妄,彷彿只要報仇雪恨了,世界就收復公正了,曾經發生的不幸便沒有發生。然而,即使是最愚鈍的復仇者也知道這樣的想法不過是在自欺欺人。既然復仇並不會讓大家的生活美好起來,為什麼有那麼多人願意記住仇恨,伺機報復,一毀俱毀?
復仇者究竟是在尋仇,還是在尋歡作樂,這才是本文要思考的問題。在我看來,殺人者不惜一死,旁觀者大聲叫好,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即復仇給他們帶來難以言狀的快感,滿足久違的征服慾望與宣洩。這就是中國人平常說的「快意恩仇」。如岳飛在《滿江紅》中所寫的那樣,「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種飢渴的背後,同樣是受著快意的驅使,而非只是為了還我河山。
恨並快樂著。如果說弗洛伊德筆下人的「力比多」本能假設屬實,即人有逃避痛苦、尋找快樂的需要,有釋放力比多的衝動,那麼復仇的原始動力,與其說是為了公正,不如說是為了滿足另一種形式的「尋歡作樂」的慾念罷了。
關於這種與尋仇相伴的尋歡作樂的激情,或者「快意恩仇」,我在《天堂五分鐘》(FiveMinutesofHeaven)裡找到很好的詮釋。這是一部關於寬恕與救贖的英國電影。所謂「天堂五分鐘」,指的是在殺死仇敵時所獲得的像是上了天堂一般的五分鐘甜蜜與快感。
《天堂五分鐘》講述的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有關復仇的故事,靈感來自北愛爾蘭的真人真事。1975年的北愛爾蘭小鎮,當時年僅十七歲的艾利斯特·利特爾加入了恐怖組織——因為「父親和兄弟被殺死在大街上,我們感覺都需要做些什麼」——並在勒根謀殺了另外一位十九歲的天主教徒吉姆·格裡芬。隨後艾利斯特被捕入獄。在獄中,他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誤,並開始悔過自新。若干年後,艾利斯特走出監獄,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他開始參加一些社會團體,幫助那些被暴力傷害的家庭走出暴力的陰影,重建屬於自己的生活。這樣的身份有時候讓他覺得滑稽,惡是他做的,而且未被饒恕,現在他卻變成了一個傳教士,「將在自我欺騙中度過一生」。艾利斯特需要一個契機,以完成自己的救贖。
格裡芬一家的故事卻沒有那麼簡單。謀殺使吉姆的母親陷入巨大的悲痛,並徹底毀壞了這個家。母親抓住一個細節不放——吉姆死的時候,只有十一歲的弟弟喬就躲在角落裡眼睜睜地目睹這一切發生,卻無所作為。母親近乎病態地將吉姆的死歸咎於小兒子,責怪喬沒有想辦法救哥哥,通知他快跑。就這樣,謀殺不僅使喬失去了哥哥,也失去了母愛,失去了他想要的人生。往日的平靜生活不復存在,仇恨一日日發酵。餘下的事情可想而知,喬把殺死艾利斯特當作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33年後的一天,機會終於來了。一家電視台的「真相與和解」欄目組邀請喬錄製節目,與他面對面的正是當年殺死他哥哥,並且使他失去母愛的槍手艾利斯特。不同的是,艾利斯特是專程為和解而來,對著攝像機,他為自己年輕時的愚蠢與輕狂悔恨不已,殺人是為了「自豪地走進酒吧,所有人起身拍手稱好」,而且那時候他願意去射殺恐怖團體以外的任何人。今日回望,艾利斯特認為社會最應該做的,是阻止人們沉迷於他們所參加組織的宗旨。「一旦你相信那個宗旨,就太晚了。沒人能阻止你,叫你改變主意。」
和艾利斯特不同的是,喬來參加這個節目的目的卻是伺機復仇,享受將刀子扎進艾利斯特胸膛的「天堂五分鐘」。雖然此時的喬早已經成家立業,是兩個女兒的父親。但是他滿腔的仇恨同樣需要找到一個出口,而最簡單不過的事情,就是直接將艾利斯特殺了。兩條線索同時展開,艾利斯特請求寬恕,帶著負罪的心情,他害怕給喬多帶來任何一點新的傷害,時時囑咐節目組成員注意保護喬。而喬要復仇,一路上基本都在自言自語,為了排遣無法宣洩的仇恨,也為了得到司機對其復仇願望的認同。
不過事態進展並不如他想像上的順利,錄製也沒有完成。當喬走下樓梯,準備完成他奮命的一擊時,被欄目組的人攔住了,不是為了阻止他謀殺,而是希望他回到樓上去,再走下來一次,因為剛才攝像師在後退時不小心打了個趔趄。這個小挫折讓喬覺得非常無趣,精心醞釀的復仇計劃被滑稽的場面一點點瓦解。可生活卻不是拍電視片,誰也不能將過去的不幸抹掉,重新綵排一次。而且,這個細節也讓喬意識到自己的謀殺將被拍攝下來,更加重了他的不安。也許從這一刻開始,他準備暫時放棄這次謀殺了。當他回到房間準備拍第二遍的時候,負責劇務的女孩和他說起艾利斯特過得並不好,一個人冷冷清清,住在貝爾法斯特的小公寓裡,終日被過去的罪行困擾。小女孩還特別強調艾利斯特是一個「好人」。
「好人?!」這個判斷讓喬難以置信,使他更加惱怒,顯然他沒有一點準備接受。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認,最初他想像的一個主張復仇的道德共同體並不存在。所以,當他從劇務那知道艾利斯特的住址後,匆匆地逃離了拍攝現場。此時,也許他在想「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沒等喬去貝爾法斯特找艾利斯特,接下來,導演將艾利斯特帶回三十三年前的兇案現場,這是喬在勒根的老宅子。看得出,這些房子如今已經廢棄。艾利斯特叫人捎話給喬,告訴他如果需要可以到這來等他。當然,也包括復仇。
喬又一次帶上短刀,當妻子哭求他不要再去冒險時,喬把妻子打翻在地,「我要我的天堂五分鐘!」在當年自己哥哥死掉的房子裡,喬要刺殺艾利斯特,血債血償。可惜他並沒有打過艾利斯特,直到兩人抱在一起跌出了二樓窗戶。這個細節很值得回味,雖然艾利斯特希望得到喬的諒解,但他並沒有跪下來乞求喬的寬恕,也沒有任由他毆打,他不忘保護自己。雖有負罪之心,但在請求寬恕方面,艾利斯特也在盡力維護自己的尊嚴。
二樓不高,摔下來的兩人醒過來。阿利斯特倚在牆角,向喬回憶當年射殺吉姆的前後過程,然後告訴他:「忘掉我吧,喬,當你清晨醒來,首先想到的不要是我,而應該是你的女兒。別和她們說我的事,告訴她們你已經殺了我。我會走掉的,永遠。我不重要,我什麼都不是。回家告訴她們,你的生命為她們而存在。」
喬滿臉傷痕,一言不發,顫抖地點上一支煙,默默地離開了。也許,這場打鬥讓喬得到了足夠的發洩。若干天後,喬治好了摔傷,坐在家裡陪妻女看電影,當女兒突然轉頭對他微笑時,他在本片中第一次露出笑容。是的,很不自然,但是屬於喬的新生活從那一刻開始了。隨後喬參加各種有關心理治療的集體談話,告訴大家他的願望是希望自己的兩個女兒有個引以為傲的爸爸。
一個平常的日子,艾利斯特從超市出來,接到一個電話,是喬打來的。電話那頭說,「咱們了結了。」喬的電話讓艾利斯特如釋重負。街上人來人往,他在馬路中間蹲了下來,同時抬起頭,仰望天空。他殺了一人,也救了兩人。一個是喬,一個是他自己。影片在最後走向了寬恕與和解,艾利斯特通過救人完成了自救。
《天堂五分鐘》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電影。我曾在課堂上迫不及待地與學生分享,並就如何修改影片的結尾展開討論。我提出問題,打來電話的如果是哥哥吉姆,而不是弟弟喬,給這部電影加一點魔幻現實主義的東西,效果會不會更好?理由是,33年來,主宰喬的生活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他那個已經死去的哥哥的幽魂。或者說,在喬的體內,只是他哥哥的死去的生命。而這生命,沒有溫度,只有尋找「天堂五分鐘」的激情。
有個學生受了啟發,為影片畫上了這樣一個句號:在艾利斯特蹲下身子,開始仰望天空的時候,鏡頭切換到生活的另一角,剛打完電話的喬也站在那裡仰望,他對著天空說,「吉姆,我和你也了結了。」我相信這是一個非常精彩的結尾。那天的課上得很精彩,我和學生們就這部影片討論了近兩個小時,激發他們的思維,下課時教室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仇恨讓我們不自由,讓我們看不到生活的美好顏色。而如果你願意站在生命的高處,終將收復本該屬於你的自由。也是因為擁有這塊高地的緣故,在我的課堂上沒有一絲關於仇恨的教育。在這裡,有的只是思維的樂趣,那才是我要的「天堂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