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法喇小學前操場上停下。富民他們從那一輛上下來。都說有異感,孫國勇說:「我們這一家人,是有誰出事了。」孫家文說:「我睡著的,一下子被推醒,毛髮都嚇得豎了起來。」大家下了車,扛上東西急奔黑梁子上來。剛到孫家文家,魏太芬迎出來,說:「富貴家媽今早剛說你們要來,就果然來了。你們快去,富貴的爺爺要去世了。還念著要見富貴呢!」
五人慌忙跑來。屋裡屋外全是人。孫平玉、陳福英正忙找壽衣等去給孫江成穿。孫平剛急得哭。見五人來了。孫平玉急忙說:「快,你們進去,他看看心也就滿足了。」天主等推門跑入,全屋的人都道:「竟有這種事,還得見上面,可見做爺爺、做孫子的都有福有德。」孫江成面如白紙,神智全迷,已被捧著頭的了。天主淚流,四人也流淚。孫江成見了,想伸手。天主忙握住,孫江成聲音弱極:「爺爺就只掛念你了。你要好好地幹,光宗耀祖。這一家人,有你在爺爺就放心了。」天主道:「是。我剛從二爸家那裡來。二爸、二嬸、小全芹、小全榮、小全友、小全德、小全亮全都好的。」孫江成閉眼,說:「我已想不起他們來了。」又補一句:「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孫國勇上前,叫聲:「大爹。」孫江成睜眼,看了半日才點點頭。孫家文上前,叫聲:「大爺爺。」孫江成眼皮想動,已動不了。孫富民、孫家武上去流著淚喊,孫江成罔若未聞。半日又睜開眼,動了動唇,但沒聲音了。一時孫江華、孫江榮等都說:「他已知你們的心意了。你們快出去,吃了晚飯再來吧!」天主見魏太芬叫,出來,魏太芬說:「剛才煮了洋芋宵夜,大家剛吃好,你們快去。」天主想回看著爺爺。她說:「不是一時就去世的!兩三天了都這樣子。」大家於是去他家。剛坐下吃,陳福英跑來,問天主:「你外公身體咋樣?我們這一陣白天黑夜守你爺爺,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是感覺你外公不在世了。他來與我說他走了。前好幾天,我就夢到地震,你外公、你們全被壓著。正因為怕他們留你在那裡過年,你爺爺也病,我們才發電報催你回來的。催呢怕你以為家裡出事了。不催呢又真怕他們留你,所以還是發有急事。」哭了起來。天主驚呆了,問:「你哪天做的夢?」陳福英說:「臘月二十,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天主一算,剛好是夢到外公那一夜。又問:「什麼時候?」陳福英說:「半夜過後。」天主瞞說:「外公、外婆我來時都是好的。不會出事的。」陳福英又問:「你二舅的事辦得如何?你大舅、三舅他們的情況呢?」天主說:「二舅已放出來了。大舅、三舅他們情況也都好的。三娘家我也見著了,好些了。他們都好,我才放心回來的。如未辦好二舅的事,我就不回來了。」陳福英說:「你外公肯定是不在了。我有數。你爺爺我就有感覺,夢中他也被地震的石塊壓著的。只看你爺爺已不行了。你剛才說你到了你二爸家。是真的?還是哄你爺爺的?」天主說:「真的。二爸家情況倒不如三舅他們。」陳福英問:「你二爸、二嬸沒對你說起你爺爺的病?」天主說:「他們知道了?」陳福英說:「怎麼會不知!信連封的去,加急電報都發去兩個了。你看!你到那裡他家都不提!你看你三爸在這裡,又做得什麼事的!你爺爺心也狠得很,病了十幾天,不中用了。人人以為他要交代後事了,一句話不出,一個字不吭。直到現在死了。俗話還說:鳥要死了,叫聲也是哀的;人要死了,言也是善的。你爺爺至死一句話不說,有什麼辦法!全要壓在你爸爸頭上!可憐這個老本分人,一輩子的苦命!到這時誰也不理了!」
這時富華忙來,說:「爺爺去世了。」陳福英站起來說:「你回去!休息一下。忙的還在後頭呢!富春在家裡,你回去就是了。」就起身去了。孫平文又跑來:「都過去聽安排。」帶了孫富民、孫國勇、孫家文、孫家武過去。天主忙道謝:「大爸,要麻煩你們了。」孫平文說:「一家人,說什麼麻煩!你快回去休息一下。或者就在這裡與小家勇他們休息。」天主說:「我回家去。」他們去了。富華說:「大哥,工也沒分好。不知怎麼辦了!」天主說:「過後再打主意吧!先忙著。我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又和富華過爺爺家去,見人們一片忙,自己入不了場,就踏雪回家。富文、富春仍在燈下看書。天主點頭,然而大覺這樣的學習方式陳舊了。與外邊的世界,是隔得多麼遙遠!
第二天,雪已深有兩尺。各處派了人去通知親友。富華、富民一班人全派出去了。孫江成的靈柩已停於堂屋中。幫忙的一片忙。孫平玉、孫平剛當孝家,冒雪出去跪請全村。陳福英回來,和天主商量:「我和你爸爸也商量好了,你二爸又不到場。好歹全盡你爺爺的家產用了。」天主說:「辦儉省些,二爸分文無有,三爸也是這個樣子。能為他們省一文算一文。辦喪事寧節儉勿奢侈。況且他們兩家還為生活所迫。」陳福英說:「我們又有什麼!只是這些人心太黑了。你二爸人不來,信或電報也該來一個。更何況你到了那裡,這樣瞞人。你三爸一粒糧、一分錢沒有。你爺爺的家產,昨天我和你爸爸、你三爸、你三嬸才去看了,一樣沒有。我和你爸爸一句話不說,你爸爸氣得眼睛發黑。你三爸這下慌了,逼問你奶奶家產哪裡去了!你三嬸打定主意今天等你小娘家來了,才要拉著你奶奶找你小娘算賬。說天下父母心黑,哪裡有你爺爺奶奶心黑的?」這時孫平玉回來。陳福英已告訴過他一些情況。天主見父親更瘦、更老了許多。一雙膝因去跪了一早上,全是濕的,褲子、鞋上也全被雪化濕了。憐惜不已。忙找褲子出來給他換。孫平玉說:「我還好得多,可憐孫平剛,一雙爛膠鞋,雪一化,裡面滑的,一早上就爛了。我來找雙鞋去給他!富貴,你爺爺奶奶做的好事!哄我們有糧食有錢的。一直不准進他家那屋,好像我們是賊!昨天看著無法了,我和孫平剛進去看,哪裡還有一粒糧!你三爸這下發話了,說你小娘六七天前還來背糧去!現在孫平剛錢沒一分,糧沒一粒。主意也不打一個,只問我怎麼辦!富貴,當爹的是苦命人呀!你爺爺心黑得要命!他反正撒了手就不管,打量這時候全是我的事了!成心是他死了還要把我害死掉呀!這時候千斤重擔壓朝我頭上來了。」天主說:「要多少錢?多少糧?」孫平玉說:「最低限兩千元:煙不能不買,酒不能不買,香燭紙蠟不得不買!火炮要幾十封。蕎子要八百斤,米要二百斤,肉要三百斤。菜也得買!總共三千元!」天主說:「火炮不炸!道士也不請了。省下兩元錢,給富春他們讀書。」孫平玉說:「火炮可以少點,但出材子、下壙都要幾封。你爺爺那樹,值幾個錢?道士也得請,萬人都請,不能受人笑話。還有你奶奶的生活,你奶奶的事呢!你奶奶再要三千元,那樹就光了。」天主一聽,也發急了。
孫平剛、周家英找來了。孫平剛哭得淚人一般,說:「你到你二爸那裡了?他都沒告訴你不回來了?」天主說了情況。周家英說:「弟兄又如何,心黑得要命!他是打量好了來就要吃虧的。他還來?但你再怎麼不來,人情話總要有一句!」孫平剛說:「富貴呀,害死人了,你爺爺、奶奶的家產全搬在你小娘家去了!你小娘、小姑爹又心黑到這種地步!你爺爺病成這種樣,我們是催前天他家兩口子就得到這裡來的,說不來就不來!可憐我在這裡走不開,不然我今天提根棒子打上鄭家去!今早上小國勇去趕她家。我給小國勇說:『你就說:三哥說了!大爹臨死望你們去見一眼,你們也不去。大爹是含恨而死的,臨終留了一句話給三哥,叫轉告你們!』她家今天總得來了。來了我就說你爺爺留下的話是叫他家把家產搬回來。你三嬸是打主意要吵架,我也是打主意要吵架了。」
陳福英說:「不要長馬頭細馬尾地講了。大家快下去。不然孝堂裡一人沒有。親友來的,見了要笑話!你們要吵架,也要看情況。不然給人家說孫家爹才去世就鬧翻天了。問問就行了。要吵要鬧,富貴家奶奶還在的,過後你們再吵不遲。」
天主又提出:「煙酒是不能省的。但這火炮,一分錢的不要炸了。道士也不要請了!幾百元錢,可用在供書上。」孫平剛說:「富貴,這還行?父母子女一場幾十年,也就這一次,不能省。再窮也窮不到這地步。」天主說:「這是陋習,必須革掉。」孫平剛說:「不怕。落人笑話是不好的。別人現在看的是你爺爺是支書,你又在中央,還不知這喪禮怎麼隆重。大家不同你的想法。當然你這想法有沒有道理?有的!這些事都是活人做給活人看,前人做給後人看。再怎麼看得破,還得做!」天主說:「外面的世界發展到了何等地步了!我為這寒心呀!一分錢不能花的。」但大家總不答應。孫平剛等也就去了。陳福英說:「你快去周家借點糧,去吳明彪家那裡借上兩千元。你爸爸可憐,去了誰借給他?」天主答應,冒雪去周家借了,周家答應。又來吳光兆家,借了錢。吳光兆說不消借,賣兩棵樹給他就行了。天主說可以,先借了二千元來,吳光兆又留天主吃了飯。天主剛回來,就聽見屋內的吵架聲了。他進來,田正芬正在哭。孫平剛在罵:「你嚎!嚎的日子還在後頭呢!誰叫你嚎的?」孫平會等在一旁流淚。天主說:「又吵什麼!」孫平剛道:「富貴,你莫管。這是隔輩的事,只有你奶奶、你小娘才弄得清楚。連你爸爸和我還蒙在鼓裡呢!」鄭志強見孫平剛咄咄逼人,只好說:「多的也沒拿什麼,只是我們來借了兩口大鐵鍋,借了兩個盆子去。我們馬上就拿來還了。」孫平剛說:「你向誰借的?你去看我屋裡有鍋、有盆沒有?我沒鍋不來借,你有鍋的還來『借』,而且一『借』就是兩口。好!眾人看看,你鄭家也看看,我爹我媽被借了還有一鍋一盆沒有?只有你鄭家才興得出這種禮性:把鍋、盆借到我爹、我媽一口鍋一個盆不剩的地步!」天主各處看看,屋裡確實是空蕩蕩的,知鄭志強、孫平會的確不像樣子,也就不管,出來了。
陳福英回來,問借的情況。天主說了。天主問:「三爸那樣鬧。怕是你們支使的吧?」陳福英說:「哪個耐煩支使!你想想:我們是一點道理不懂的?單為照顧你的面子,再吵再鬧我們還得壓下去。但你看像不像話!不但鍋、盆背光,錢糧全無。你也多年就知道你爺爺十幾年前就把這會要的香蠟紙燭備好了!現在還有一炷香、一根蠟沒有?」天主道:「連這些都弄去了?」陳福英說:「不弄去還在這裡吵什麼!你奶奶臘月十七還忙到鄭家溝去,說你爺爺好不起來了,這下她也要跟我們、跟你三爸家過了,才叫鄭志強來把最後一個盆背去,把碗背十幾個去!一個盆十幾個碗,值幾個錢!但是戳眼睛,盆稀奇點都還好說,是個爛木盆!你爺爺昨天要死了!昨晚斷氣了!你小娘、你小姑爹有條人影在這裡沒有?不吵一番,誰心裡得平?難道我們還敢勸你三爸一氣不吭?我和你爸爸不吭聲就行了。再者不是你三爸自己心慌,他有那麼傻?輕易就支使動了!前頭才幾年?我們搬家去了,你三爸還跟你爺爺來圍攻你爸爸,那時怎麼支使他?」
天晚了,糧食去周家稱了來。孫平文、吳明劍兩個社長當支客師。幫忙的都被二人分派了,推磨的、挑水的、煮飯的、做菜的、接客的,全遇上孫平玉家兩口子,說:「我們是看在你家兩口子面上,才幫的。如說孫平剛、孫平元,我們有事時他們在哪裡?我們到這時也就敲邊鼓了。」孫平剛聽了,慚愧萬分。晚上來找孫平玉,說:「大哥,收到的禮,就各人情分上送來的,歸各家算了。平時我很少人情來往,送的也不多。禮多是你們送出去,人家來還的。還有很多是看富貴如今在紅中,來捧湊的,這要歸在這裡。」孫平玉正滿肚子是來自各方的氣,沒好氣地說:「你嘗到了吧?論爹、孫平元和你的為人行事,糟了豈只一天兩天?如果我像你們,現在捧著兩隻手,無爪爪,你去辦吧!三親六戚、全村子人全放象腳,難道要就把爹放在堂屋裡了?或者就是你我就抬了送上山?人生活在這社會上,你要想獨來獨往,一個人行事,親朋鄰舍全甩乾淨,有這麼容易!我無話說了!反正蒼天生人就是不公平。佔了便宜的,一味還要占!吃了虧的,到頭來還是吃虧!」
孫平剛去了,孫平玉才對天主說:「咦!我恨你二爸、三爸這些傻瓜不成器,也可能就跟你恨富民、富華不成人一個樣!這時候他吵得起來了!做人又死煞。人家誰家有事,他們會伸只眼睛去看看人家嗎?會耐煩伸只手幫一幫嗎?哪家有事,就是我去頂著。像王光銀家媽死爹死,我一人去幫,你二爸是從頭至尾拿個氈褂在他院裡曬太陽。像今天,人家王光銀、王光新、王光志三弟兄來幫。我有哪塊臉要人家來這麼多人幫!儘管是孝子,我還是出去,說:『對不起三位了。你們來一個就行了。你們父母有事時,我家同樣三弟兄,只有我一人去幫你們。孫平元孫平剛不知死在哪裡去了!』人家說:『這個計較得的嗎?你不要管!我們來一個來兩個來三個,都是看你的情分來的,不是看孫平元、孫平剛來的。要說看他兩個,他們會做,我們同樣會做。這會也就蹲在家裡烤火,懶得來了。』我說:『為我一人的臉面而來,我更是要感謝你們了。但情義也重很了,我擔當不起!你們今天就來了三個工。我總的也才幫了你們六個工。明天和以後幾天,就不敢再麻煩你們了。』他們說:『你不要管!這管得了多少!明天、後天我們還來的!』別的王元學、王元德、王元濤家哥三個,劉小黑家哥四個,全來。所以今天人這麼多,我太感激人家了。見了只得去說,說他們也就這麼說。家家年三十晚,要忙過年。天又這麼冷,雪又這麼深,對不住人家啊!」天主聽了,也自感動。
晚上富華從蕎麥山回來,拿了個電報,不敢出手。來找天主,說:「外公去世了。」天主接電報看,「爸爸臘月二十一去世。陳福全。」天主淚刷地下來,便說:「給爸爸媽媽說,沒事的。」因下來,找了孫平玉、陳福英回來,說了。陳福英痛哭失聲,孫平玉也垂淚。天主、富民、富華、富文、富春全流下淚來。陳福英一直哭,說:「喪德,一輩子的長年!養我育我,扶助你爸爸的恩情一直未得報答。我們這家境也好不起來,我總希望哪一天有兩文錢了,去把你外婆、外公接回來,不要讓他們受那種苦日子了。就是接回來死了,後事也讓他們體面一些。沒想就死掉了。此生此世我再有心,又哪裡去找他?」一時痛哭,亂打亂踢。天主、富民只好由她打,見她用拳打牆,忙才拉住。昏暈過去。天主等叫醒。半日回過來,面貌神情大變,忙熬了紅糖找了雞蛋來做了湯。她又在哭。「吃什麼!可憐該吃的死掉了!你們早這樣做一碗給你外公就好了!我就感謝你們了。你們也一直不成器,一文錢苦不來帶去給你外公。那地方熱,放不得的,臘月二十一死的,今天二十六了,早埋掉了。那地方螞蟻又多,一晚上就把一個人吃掉!你外公的遺體也早被螞蟻吃掉了!」越哭越傷心,又暈過去。天主等又推又喊,沒有別的法,只好掐她人中,或用手指蘸了冷水冰她的臉。又是雪天,又怕冰感冒了。這裡爺爺的喪事也是一片忙,毫無辦法。半日陳福英回過氣來,拚命痛哭,再勸不住。天主、富民等也知早已埋了,只好哄她。天主說:「我來之前就談好了的,外公一去世,就要拉回來。再忙不及,也要化了骨灰帶回來的。」陳福英說:「這些都是假的!沒有車願拉棺材!他們也沒錢,火化也是假的!那幾十公里從沒聽說有火化場!」富民說:「萬一大舅他們架起火燒呢!從前都有火燒了帶回來的!」陳福英說:「那也慘得很呀!死了一回,還要在火上再死一回!還虧你想得起火燒這種殘酷的辦法。」一直哭。又說:「不知你三個舅舅現在如何了。搬家的人,也慘得很。請你們寫封信去,說我們收到電報,知道情況。他們有難處只管寫信來。我們再怎麼說還有匹馬,還有條牛,要是他們無路費,賣了帶去給他們,叫他們回來了。我們還有點糧食,讓他們回來一起過。日子一天天總會出頭的。」富華答話,馬上含淚找紙來寫。這時孫平玉跑回來,說「要開路了,快下去。親友也來了。」陳福英又大哭:「人家的爹死了,還得親友來熱熱鬧鬧地開路做道場,得親友來送。自己的爹死了,像旁邊人這麼做做,幫幫忙都做不到。」富民要忙管後勤這一攤。富文扶陳福英去了,防她哭昏跌倒。
天主家這裡也被用來做菜、做飯。天主說:「可以在別處做的。」陳福英說:「你又不懂了!做菜做飯,是令主人家最虧的。你這裡只管拿面出去,他那裡只管收只管藏,你耐得起?肉提回家去,面提回家去,酸菜蔓菁皮同樣不放過,只要弄得到。這是不看主人家有臉面無臉面的,形成了風俗,輪到哪家都是這樣。只管偷。主人家忙正事還忙不過來,哪個還有精力來管這些?再說即使看見了,你也不好放下臉面來說!因為都是去跪了請來的,這時是你求他,得罪不得!越得罪他越偷,你防得了幾時?在我們這裡單家獨戶的,他要偷也費些力,在這裡煮,就是圖這個。要在別處,偷光了你還不知道呢!他偷了再張開口只管喊拿來,你還得趕快拿來。再加上你爺爺奶奶、你三爸三嬸為人又古頭,恨的人又多,他還不趁機偷你,還有饒你的?所以這幾天你只管在家裡,盯著些。發現有人偷了,你也不要明打明地說,看看他知數就行了。周圍這些人,你不知道,是窮得無法了。煙酒同樣如此,那還有富民掌管著,也浪費不了。在別家頭上,你孫平文大爸他們,幾條幾條的煙藏在氈褂裡只管往家裡跑。」
天主家這裡一時也熱鬧起來了,幾十名男公婦女,進進出出。把雪全踏平踩髒了。天主當了半日偵探的角色,大失其職。周家英忙去叫陳福英:「大嫂,了不得了,杜朝萬家媽扛了一百斤來的苞谷面跑回家去了。劉大嬸也偷了二十斤左右的肉去。」陳福英忙叫富文來監察。稍好了些。
天主覺事事不順心,只想趕快回北京去了。富春雙膝跪地,趴在板凳上寫字。頭都要伏到書上去了。天主只管喊:「頭抬高,坐直。」但想連桌、凳都沒有,還坐什麼!富春每天只叫眼睛疼,雙眼直流淚。天主說:「就是你沒坐直,眼睛離書太近的緣故!」看她那褲子,常年跪在這泥地上,膝部跪通,補了補丁了。她手凍僵了,又去火上烘一陣,又回來寫。那些婦女說:「富春讀書倒厲害得很!好好地讀,也像你大哥一樣。又有大哥幫助,以後肯定更不得了。」天主聽此,心內悲哀,幫什麼呢!自己也是愛莫能助啊!他叫富春做題,小學四年級了,連先算乘除後算加減都不知。天主發怒了:「你成日間讀些什麼?」富春急得流淚。又忙去跪著趴著做了來,還是錯的。天主無法了。他反正也沒耐心向她細緻地講。只好站起出屋,爬上村子高處來,大大地噓氣,藉以散發心中的憤懣,不由歎息:「一何惆悵之深也!」
富文的偵探做得很出色。這倒合了他那到處蠍蠍螯螯的性格。一有偷的了,他先撲朝半路去攔住。一時成就卓著,得了陳福英和富民的誇獎。周家英也說:「富文看不出來,居然這樣精明。幾十歲的老媽媽都鬥不過他。」陳福英說:「他一輩子都是這樣的。讀小學書是讀不來,考試考十多分。提起地裡有幾個瓜,他清楚得很。哪個瓜有好大,長在哪裡,他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天主見富文一整天地搜索偵探,有著說不出的滋味。他也希望這些東西少被偷走些,父母和三爸三嬸都可憐。有一時他還誇獎富文:「幹得好!」但從他心底,男子漢不應是這樣搜去偵來的,而應雄才大略,放眼全局。而富文偏不是這種人。剛好天主出林裡來觀雪景,見法喇村落漠蕭條,瞅的焦心撩人。忽見富文拚命地跑出,喜悅地說:「陳志德家媽又偷升蕎面下來了,我從這裡去截。」天主大怒,伸腿就將他掃倒,罵道:「這些事上你少用心好不好?你那書呢?下學期就初中畢業了,還是這個樣!你一輩子只會在這些小事上下功夫,擔心我揭你的皮!」富文從雪地裡爬起來,一聲不敢吭,垂手呆立。天主見此,也後悔了,蕎面同樣是重要的。忙又加勸慰:「快去截住。書過了這事後要好好讀了。」富文邊走邊看天主臉色。天主說:「去就是了,看什麼!」他才飛跑,然而興致已減許多,不敢展示才華了。
天主這裡站著,感覺自己越來越缺乏耐心了。忍耐痛苦和艱難的能力也在降低。不久,就見陳家得的媽端個升子從林裡爬出來,一身是雪。那升子裡,滿滿的蕎面,又端回了天主家。天主只能搖頭,唇舌動了數次,連連發出響聲,他萎靡困頓得無法。那一升蕎面,也就幾元錢。真是偷者慘,反偷者也慘啊!
下午不斷有鞭炮聲響起,親友們冒雪而來了。陳福英在孝堂忍不住,又回家來大哭:「我爸爸!你這苦命人呀!生前不如人,死後也不如人。老天啊!這命太造得不公平呀!當的當支書,當的當睜眼瞎!兒子不愛孫子,不惜親戚朋友,一樣人不要,富貴了一輩子!有的呢,紅松黑漆大板,火炮連天,親友滿門,嗩吶處處!過幾百年墳堆也還在,清明節還得子孫去插墳飄紙!為兒女親友賣命當牛馬的,窮一輩子,還要死在他鄉!白板一副,親友全無,有家難回!不到三天就被螞蟻吃光,不到半年野草長滿,還哪裡去找墳堆呢?」一時聲嘶力竭地哭,又昏了過去。嚇得天主、富民等毫無辦法,只能流淚,生怕母親就此氣絕了。孫平玉也著慌兩頭奔忙。
又是鞭炮聲響,富華跑回來說:「二娘家來了。」陳福英說:「你去給她說:還炸這鞭炮做什麼?還炸了招人嘲笑?自己的親爸爸死在幾千里外了,她得炸一個火炮沒有?」說不久,陸建琳、陳福香來了。陳福英一見妹妹,抱住就大哭:「小香呀,爸爸也死了。」陳福香也哭了。眾人要勸,天主說不消。想母親、二娘難得哭個夠的,哭一陣再勸。陳福香哭說:「姐姐,這命苦得很!上頭老的我不得見一眼,幾千里路上不在了。下頭小的我天天帶著,也不得見我一眼!這下兄弟姊妹,各在一方!除了姐姐,恐怕永遠都不得再見一面了!我是想了幾十回,差點差點拿一根繩子就吊掉了。回心又想我活著,那幾個瞎子還可以靠我!我活一天,他們得靠一天。我死了,他們靠誰?姐姐,我是無辦法了!要死死不了,要活呢,一樣意思都沒有!」陳福英邊哭,忙邊勸她:「還有姐姐在這裡,可以陪伴你。我兩姊妹相依為命,一年一年地過。」陳福香哭說:「姐姐的情況與我不同呀!走幾十天路上誰不在傳富貴爬齊了天!富民、富華全部成人。我那幾個瞎子呢,姐姐,我還求他們什麼呢?只求他們看得見走,拿得來吃,我就滿足了。而老天半點不饒人,一個不放過。我有什麼辦法!這不是一天天一步步逼我朝死路上走?」姐妹倆越哭越不住,越哭越傷心。天黑乃止。
火炮直炸到半夜。親友都聽說天主回來了,定要找找看看。大多投天主家來。而孫平玉忙來找了天主出去:「嫉妒我們的人多得很。要防有人使手腳。一是怕孝堂、棺材裡使,我叫富民在那裡守著的。二是明早上到山上打井,要你帶人去。尤其要注意這些人使手腳。他們或會丟鐵釘、丟針在井裡,就害人不淺了。你要嚴防的。帶上富華去。兩弟兄四隻眼睛,也防得過來了。今晚你要把鋤頭等找好。山上雪深、更冷,要多穿些。今晚上親友來找你見你的多,你躲開也不好,要見見。但要機靈點,抽個空睡一覺。明天是要忙一天的。」
其實是天主一夜未得睡覺。白卡湯明欽家爺幾個,響水塘聶萬洪家、木一金家、拖租周家,全來了。能見到天主,也就大覺高興,天主也不由高興起來,談到半夜。火塘裡火大,大家熱極,都往後移了。天主又正在火塘最裡邊兩堵牆的角落,退不開,熱得流汗。但忽而覺一陣徹寒,牙齒竟打起顫來。心裡一片僵,手也抖了個止不住。他回顧,那牆縫也是被泥糊嚴實的。不知這冷從何而來。忙加了衣服。眾人說:「從大城市來,不習慣家鄉冬天的氣候了。要多加衣服,以防感冒。」天主加了氈褂,還覺冷,移身就火。半天後才稍覺暖和了。
湯明欽說:「沒有什麼大物小事,親戚們也很少聚攏來了。我是孫平元結婚那年來過,後來孫平剛結婚,小平會嫁,都沒正式的辦,沒有得信,也是沒來成。十幾年一過,沒料大哥家已發達成這種樣了。那時只以為大哥當文書,就不得了。哪知如今比起富貴來,又算什麼呢!」聶世松說:「那時哪裡諳到現在這一步呢!我們來,富貴也只比他今天見這妹妹稍大些。還掛著鼻涕呢!十幾年一過,無論在哪個村、哪個鄉的三親六戚,都感覺到沾得上光了。」又說:「孫平玉,你家是燭上生了大花了。」
後來叫孫子們去打一堂繞棺。天主下來,陳福英哭說:「你外婆肯定又不在了。剛才我心突突地跳,臉上發麻。」天主說:「不可能吧!我怎麼沒感覺?」陳福英說:「你還有什麼感覺?你知道他們在那裡情況不好,你就該在那裡住上幾天呀!這樣絕情的就跑回來了。」天主知母親是氣得無奈何而發了,不好分辯。進來。帶了富民、富華、富文、富春繞起來。全屋的人都說:「這老支書值得了,得這種成器的孫子來打繞棺。」又引得陳福英大哭。
陳福香也說她有異感,富民也在說。天主想煩難事怎麼這樣多呢!陳福英、陳福香又大哭一場,說:「明後天叫富華去蕎麥山看看,如去世了,電報也又到了。可憐他幾家經濟又困難,老人再去世,雪上加霜,哪裡有錢來發這電報呢?」
天一明,天主、富華就行動起來,穿好衣服,帶上鋤子,冒雪往大紅山爬上來。一路跌了很多跤,到了原來選定的地方,開始把雪刮除,整個坪坪裡雪全刮光。就開始掘井。掘了一兩個鐘頭,掘好了。此時雲已散開。滇北大地雪光閃閃,千山萬壑盡在眼底。天主竟不住讚歎:「故鄉如此多嬌,英雄今歸來又折腰。」
山下村裡有了炮聲,發架了。喊「孝子,叩頭」的聲音,傳蕩在村裡,直傳上拖雞梁子來。大家看一陣,眼已被雪照疼了。等了三個鐘頭左右,靈架才爬上山來。已是午後。在墓地忙了兩個鐘頭,下葬完畢了。眾人說:「好了,老支書永遠長眠於這大紅山了。」陳福英一聽此言,更大哭不止。天主也在想,這麼高高的大紅山,要是外公、外婆能歸眠於此,也就幸福了。以後他每年來上墳、燒紙,也可連同到外公、外婆墳上燒了。
然後下山。陳福英已虛弱不勝,又昏暈了。富民背了。回家來。個個神疲力倦。孫平玉一回到院裡就睡著。外面陽光朗照,青天萬里無雲。簷上水嗒嗒滴下。天主見此美景,心又活了。真是紅妝素裹,青天白日,分外妖嬈。
親友們散去了。天主一一道謝,別過。他心中很感激。在斯時斯地斯景中,人生竟是無比的完善而美妙。天主的熱淚流了下來。所有幫忙的人,全在院裡鋪個氈褂就睡著。待到吃飯時,天主去把他們喊醒。大家才呵地起來,說:「太睏倦了。」天主憐惜,道謝說:「麻煩各位了,以後才能感謝各位了。」
前兩天在這裡人多,孫平剛被孫平玉說住,少與孫平會家吵鬧。這下越想越忿。又在回來的路上夫妻算了一賬,這一次不下三千五百元。就是按三家分攤,也得出一千多元。更況孫平元不在,又怎麼辦?周家英慫恿孫平剛:「你是他個哥,逼問她,她敢怎麼樣?大哥家還會丟這個名,還會要?孫平元不在,我們哪裡去苦那些東西呢?」夫妻倆打好了主意。見田正芬、孫平玉、陳福英、孫平會、鄭志強俱在,就說:「媽,我爹原來幾千元的退休工資,請拿出來。二哥不在,難道要我跟大哥全分攤不成?現在錢是借來的,糧是借來的,我們哪裡有來還?」
田正芬說:「我認不得你爹有什麼錢,都退職十年了,有也恐怕被你爹用掉了。」孫平剛說:「用在哪裡去了呢?被他吃掉了還是穿掉了?」田正芬不言。鄭志強、孫平會走開,周家英哪裡准走。孫平剛說:「這下爹也死了,要養你。家底也應盤一盤,到底有多少,大哥是一家之主了,你也要拿出來交給大哥。怎麼還賬,怎麼養你,大哥也該作出安排了。」田正芬只管哭:「好了,養了你們,這下我動不了,你們來逼我了。既然你們要逼,我有什麼辦法!」站起來把頭朝牆上去撞。單有孫平玉、陳福英拉住。周家英喊:「大哥,大嫂,你們放開,等她去撞。哪有這種做娘的,耍無賴騙人、欺人!這不消孫平剛說,也不消大哥、大嫂說。是懂事體的爹娘,小全會家爺爺死前這麼多天,就要吐一言安排好的。一言不吭,爛肚子黑心腸死了。爹死了,這怎麼安排,她也要說一句了。既然我和孫平剛無資格,大哥、大嫂難道還無資格聽她說?難道硬要那些嫁出去的爛貨才有資格聽?這三四天了,她吭一聲沒有?她做娘的是這種做的?孫平剛剛才問的,哪句話錯了?她就說逼她了,就要尋死覓活了!只管放了她,她去死去。」
孫平玉一直是忍著怒氣的。此時見只自己和陳福英盡力的拉扯。鄭志強、孫平會束手不管。也大怒,說:「媽,這也是你該說的時候了!我是要放手了。」放了手,陳福英也放了。田正芬不去撞牆了,只是哭。眾見又耍無賴了。陳福英先走,回來了,就向天主哭:「你去看你奶奶,橫得無法。可憐我們這些苦命人,自己的娘老子死了,不得見一眼,不得哭一聲,倒還要管人家尋死覓活,吵吵鬧鬧。想想這活著有什麼意思呢!我也管不得人家吵了鬧了,靜靜回來替我死了的爸爸哭一天要緊。」正哭著,孫平玉氣呼呼地回來了,說:「生不容易,死不容易!他爺爺奶奶活這一世,一點恩情都沒有!憑我這蠢心,怎麼想怎麼做也不到這一步的。你們添上飯菜,點上香紙,請你外公來吃頓飯。可憐老人家這種好人,死了這些日,現在才得這麼敬奉敬奉了。比我這強橫的爹娘,好了一萬倍都不止。」陳福英更又大哭,親自去添了飯菜,燒了紙,跪哭了。孫平玉跪了,也大哭起來。
不久就聽孫平剛家吵架、打架了。孫平玉說:「富民,你去看看。定是兩個人找不到出氣發洩的,都拿對方來出氣了。」天主也下來,見周家英躺在火塘裡,披頭散髮,一頭一臉,全身是灰,正在哭。小全會在屋裡哭。孫平剛站在樓頂腳,也在抹淚。天主和富民無法。見二人進來,孫平剛忙找板凳來給他們坐。周家英爬起來,躲進屋裡哭去了。天主忍痛說:「三爸,多少氣都可以忍一下,日子反正要慢慢地過,一天一天總會好起來的。」孫平剛邊抹淚邊說:「富貴,過不下去了。過得下去還會這麼吵?氣極無奈了,打打吵吵,出出氣心頭才會好過點。你看三爸這屋裡有什麼!你看你爺爺、奶奶把家敗光了,這下才要我們養他們,葬他們了!反正他們是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顧。只拿塊老臉來朝著你爸爸和我,不要命地整!你家還欠了六七千元錢,我是分文無有。你爺爺的東西你不知道,你爸爸也知道得不清楚,我和你二爸是最清楚的。退職下來的一千元,一分未花。家裡還有四個大銀子、六百塊花錢,在現在也要管三千來元,是你奶奶收著的。你爺爺奶奶的糧食,從前皮籮裡全是裝滿的,幾千斤是有的。這些年樹被你爺爺強行賣光,賣了十二棵樹,共是八千三百元。你爺爺家的用具,在法喇村這些人家,也算最富有的了。如今總起來一算,一萬六七千元的家產,在哪裡去了?你爺爺心黑。四個月前才去王元景那裡貸了八千元的款。這八千元又在哪裡去了?現在王元景來要賬,不盯你爸爸和我要,難道還跟你奶奶、你小娘要?富貴,莫說三爸這個只會寫名字的活不下去,就是你一個大學生,處在三爸這種境地,怎麼活?」
天主聽了,無言以對。只想:貧窮為萬惡之源。想想父親、三爸都是無法的了。只好來找奶奶。鄭志強和孫平會都在那裡。天主坐下來,知對奶奶那種老頑固的人說話是根本無益的。說:「小娘、小姑爹,你們要明白:我爺爺這賬是算得出來的。你們也該將心比己想想:處在這種角度,你們的心裡會如何?你們以為我三爸只是鬧鬧,就放過這事了?又以為我爸爸、我媽不說,就不管這事?這事我家幾弟兄也要管的。現在誰佔便宜,誰吃虧事小,以後鬥起來,幾十年的仇,兄妹相煎給外人笑話是大,趁我奶奶還在,什麼錢什麼糧都說得清楚,該退的退還就行了。我奶奶一死,更說不清楚,我三爸就說被你們拿了十萬去,你們有什麼辦法?」
鄭志強、孫平會見天主如此說。急白了臉。未及說,田正芬說了:「富貴,錢、糧全被賊偷去了。你爺爺知被偷去了,反正是說不清楚的,就乾脆不說了。你們都懷疑是給了你小娘家。其實她家得著什麼錢!得了什麼糧!我還以為你爬得這麼高,會懂這道理的!沒想到你也相信了,也來逼你小娘了!你小娘、小姑爹哪裡鬥得過你們,望你們饒他們了。」天主聽了,又沒了辦法。孫平會說:「富貴,我伸手得著一分錢,我這十個指頭就斷下來!我得了一粒糧,那麼我家吃到那糧都死絕、死光。你若不信,叫你爸爸、你三爸攏來,我與他們賭咒發誓。賭死哪家算哪家,咒死誰算誰!他們欺人也太欺得過度了。鄭家是好惹的?大族堂堂的幾百人,憑你三爸那幾兩乾巴,他打得過誰?你們在法喇,難道不孤?總不過就是你爸爸和你三爸兩家十個人。就想欺人了!莫惹著鄭家還好!你們有事,鄭家還可以來保你們一下!惹著鄭家,不叫他家破人亡,不算鄭家厲害!」
天主氣得發昏,才明這種愚劣之輩是不可以理論的。外面一響,孫平剛已怒氣沖沖地過來,揚手就給孫平會一巴掌,說:「說我幾兩乾巴,是不是你說的?你以為佔著鄭家的勢,就把孫家吃定了?老子就來惹惹鄭家看,看鄭家能把孫家的毬咬得下來?」又撲朝鄭志強去,要打鄭志強。孫平會死皮活賴地拉住孫平剛,哭道:「你打我這一巴掌怎麼辦?你以為輕輕省省的就讓你打了?鄭志強這憨豬,你還不趕快回去喊人來!你還留在這裡,被他打死了是活該的。」鄭一聽,起身就往外跑。孫平剛掙不脫,乾脆向孫平會拳腳俱下。田正芬也去拉孫平剛,說乾脆先把她打死算了。孫平剛躲讓,忙跑出來。天主早出來了。不久見孫平會哭哭啼啼的,朝鄭家溝去了。
孫平玉、陳福英聽說打架了,正不知何事,也不去問。天主回來,如此講了。說:「以後就不要管了。那錢、那物,就當沒有的。大家眼睛不要盯在這麼一個小荒村裡。這點錢在這法喇村是算不得了的。但在外面算什麼呢!」陳福英說:「你說這個,我們早想過的了。這些年一直窮,都窮過來了。再怎麼艱難,也把你供了出來,現在耐煩計較了?只是想起,氣不完的。這一下父債子還。王元景必來向你爸爸要!真是你爺爺用掉,我們三萬兩萬都可以還。問題是幫你小娘家苦,苦了養她家!養了還一點情義沒有!她還比你小!倒要你爸爸、你三爸來養她了!你說傷心不傷心!又遇上你奶奶這樣的人,現在要求我們養她了,還是這種樣!誰的心不是肉長的!這氣從哪裡散得開!」
孫平玉說:「孫平剛也只是打打出出氣了。那些錢、糧,怎麼還要得回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告狀打官司也辦不到的。難道又好上門去搶回來?況且怎麼搶?你爺爺已死,你奶奶裝糊塗。這有什麼法!只恨孫平剛怎不把她打稀叭爛,才放她走!也試試看你奶奶的心是不是肉長的,會覺事態嚴重,得不償失,會生後悔的。富貴,人要自強,還是你說了一輩子的那些話。你這一生也給爸爸的臉面爭足了,爸爸感謝你!如今四十六了,還過過來了,莫說以後的光景,比以前會好得多!我會依你的話辦的!」說完落下淚來。
陳福英說:「這些事我們想得通,你也不消擔心。我們眼裡也彷彿沒有你奶奶和你小娘就行了。這下清清靜靜,各過各的就是了。看來看去看透了,就是這麼回事。只盼富民、富華你們幾個爭氣點,也像你大哥一樣!日子總會好起來的。可憐孫平剛,他也打錯主意了!早我就跟你爸爸說:「孫平會、鄭志強只怕哄不到,騙不去!那種兩個蠢人,吃到肚哪裡有吐出來的?他們哪管你哥哥嫂嫂,吃飽吃足,不理你也才是這麼回事!斷絕了這條路,沒了這門親戚有什麼了不起。現在的人才單只她家?都會這種做的。就是一回把便宜占完了,以後一切都不管了。我們現在都不管這些了。」
孫平玉又說:「富民這些也不聽話呀!看看這個家,五千元舊賬未還清,這下又來幾千元了。哪年還得清?自己不奮發圖強。你大哥一年兩年叫看書,任說都不信。富華也是這樣,看看幾萬元錢供了你,一點結果都沒有,還是只會在農業上種地。這樣有什麼希望,倒還不如富民了。富文也麻煩,無奈何了!學習是差得很,年齡是十七歲了,還在讀個初中。你這一生以後怎麼交代?也不像讀書的料,也不是回來幹活的料。富春也無法。可憐人是聰明,但像這種環境,還讀什麼書了!」
富華已把寫給陳福全他們的信寫好了。明天是臘月二十九。天主說他去趕蕎麥山街,既把信交了,也打個電話到北京去,給單位上說說,初三、四過完年就回北京的。
這一下午,也無人管田正芬了。夜裡,孫平玉起來,說:「難道媽媽出事了。」叫上富民,來叫了孫平剛,推門,不應。喊也不見答應。等孫平文等全來推開門進去,已死在床上了。是用帕子在床上勒了吊死的。大家落淚。叫齊了全族人商議,說這有什麼辦法,是她自己要死的。陳福英、天主聽見,全落下淚來,連夜又商議了。第二日又派諸人去趕親友,又請了孫平文、吳明劍做支客師。孫平玉、孫平剛商量了一夜,沒辦法。只好把那間孫江成的老屋賣與孫平文家,二千元錢。糧食竭孫平玉家所有,全拿出來了。陳福英在樓上見糧食全光了,急得又哭。天主看看,已是一貧如洗了。只剩自己那一個中央機關幹部的頭銜了。
這下連柴都不夠了。孫平玉急了,只叫幫忙的把那他親手栽植的松樹、柏楊全砍下來。
天主次日就跟到蕎麥山買菜的馬車,到了蕎麥山。在郵電所,那鄉郵員對天主說:「這孫平玉家,是不是你爸爸?」天主接過,又是陳福全發來的電報。又是四字:「媽媽去世。」天主說是,簽字收了。掛了半日的電話,才接通了。馬局長來接了,說:「既然你祖父、祖母均去世了,不怕,你辦好了再回來。你的探親假也還有十多天才滿。回來你補半月的假就行了。有半月夠了不夠?」天主說:「夠了。不過事也不多,我能爭取在探親假完之前回來的。」馬局長說:「家裡情況怎麼樣?經濟狀況可好轉了?」天主心想是更糟透了,但仍說:「好些了。」馬局長說:「那你盡快辦完,好好地過個年,回來就上班了。」天主說:「是。局長,再見。」
到中午,白菜、豆子、肉都買好,再買了蠟等,那賣老屋的錢,已只剩二百來元。天主大戚,想曾祖父手裡的房子,爺爺住了幾十年,今才去世數日,即已易主,且也一日就用光了。在蕎麥山,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指目天主。又遇到張一行、范傳雲諸人,也只談了幾句,就各自走了。坐了馬車經蕎麥山中學前面。天主想一切均已隨風而逝。他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天主。許多學生一見他,又叫「孫老師」,天主想天地間暫時還不老的,就是這稱呼!天黑了,又下起雪來,才回到望見三面懸崖和中間的大溝來。
晚上一計議,錢又沒了法。天主只好來吳明雄處,吳很高興,借了四百元給天主。天主又來鄭發寬家。鄭也極高興,貸了二千四百元出來。原本來說這錢只要千把元了。但天主已決心要帶富華、富民走了。貸了這麼多。
富文又幹起他的偵探營生來。飯仍在天主家這裡煮。陳福英聽母親又去世了。又痛哭一場,病在床上,發著高燒。一家人疾心若焚,孫平玉、孫平剛已是近一月不得休息,哪裡還有人形,昏頭脹腦的,還得處處應酬,各處奔忙。富民、富華等也瘦了許多。魏太芬說:「最變的是富貴,回來幾天,又瘦又黑了。不知要回北京去多久,才恢復復原呢!」天主找鏡來一看,真是面色都老了許多。說:「沉憂傷人,此言不虛啊!」想想「化心養精魄,隱幾窅天真」,在這世上如何化得去,隱得了呢?
漸又下起雪來了。王元景再來,又被罵了一頓。天主也覺不可管了。他把樹也賣光了。親友二度冒雪而來,又是鞭炮連天。其實內心已是叫苦連天了。頭次威威風風而來,這次要不好好來,頭次就白來了。但要威風而來,哪家經濟不困難?天主家也明白,又不好勸說隨便來的。又逢年關,家家要望過年的。臘月三十日晨,天主又忙帶人去打井。連天主也覺睏倦不堪,身體發燒。終於大家在午前葬好,慌忙返回。親友們一晃回去過年了。孫平會家從頭次回去,再沒來過。這條路斷絕了。
陳福英一直痛哭。三十晚上,處處爆竹。孫平玉也叫將前省下來的幾封爆竹拿出去放了。叫孫平剛家來,一處過年。大家痛哭,其實過什麼年!孫平剛沒有吃的了,孫平玉也沒有,這下無法了。
第二日春節,雪更大。天主帶大家收了那些東西。孫平玉也忙把東西都清退。這樣忙了一日,大家才得好好地睡覺。第二天,全家忙了挖糞,儘管雪更大,仍干的熱火朝天。孫平玉、陳福英很著急,說人家別家糞都翻過了。天主邊干,邊向父母說:「這次我必須帶富民、富華走了。再呆在這裡更不行了。反正再無退路。」孫平玉、陳福英同意:「你三弟兄去,好好地苦點人見識出來。我們帶著富文、富春慢慢地過。」
到初三,雪已積了兩尺多深。鳥因長期的雪,也飛來院窩裡撲食。陳福英忙找了一把蕎子出來,撒給那鳥,說:「可憐鳥與人同,餓了就危險也不顧了。不知你幾個舅舅家,現在又如何了。」天主說:「我們慢慢好起來,會濟助他們的。」
天主一直焦心,車影子都沒有。初五六兩天,到公路上去看。近一米深的雪,哪裡能來車呢!初七好不容易晴了,雪狠化了一天,初九這天,一輛班車駛進法喇村來,一看是秦國俊的,大家喜悅萬分,忙買好了票。天主叫富民、富華準備好。說:「這是背水一戰了。看看是家裡已無辦法了!這一去必須要以百倍的勇氣投入戰鬥,要改變了整個世界再回來。」天主又說:「爸爸、媽媽,你們再艱苦幾年,賬我會苦了來還的。你們不用焦心。富文、富春過兩年我們也來接走。我有一個宏大的規劃,我要使這些貧窮的地方都改變面貌,都過上新生活。」
第二天早上,大家就上車了。孫家文、孫家武也說是廠裡等著上班,也忙去。邵運才家幾弟兄等,全上了車。孫平玉、孫平文、陳福英、魏太芬及村裡幾十人全在河壩裡為車送行。車碾著積雪駛出。不久爬上黃毛坡梁子,大家再望一眼法喇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