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事務所之後,我草草地把辦公室收拾了一下,就站到窗邊,眺望著黃昏的街道。這條街位於高處,四周圍都是山坡地。幾十年前的林業政策把這一帶的樹木全都改種成杉樹,卻也因此讓這片山地變得死板板地缺乏變化。現在,這些山就把夕陽遮住了,所以即使是在比地平線還要高上許多的位置,還是看不到夕陽。我望著眼前的景色,思緒卻飄得老遠。
想要開始進行佐久良桐子的搜索行動,我還需要很多基本數據。雖然佐久良且二顯然是鼓足了勇氣才找上「紺屋S&R」的,但是他在面對這種事情的時候的確是沒什麼經驗。雖然他有記得把明信片帶來,但是最關鍵的本人照片卻連一張都沒有。因此我請他準備桐子的照片和履歷表給我。當然不太可能拿得到桐子自己寫的履歷表,所以我請他另外再做一份給我。我主要只是想知道她在八保市的那一段期間裡所發生的事。再加上她畢業的學校、工作經歷、搬過幾次家等等。我還有特別告訴他,除此之外的,如果他不想寫就不用寫了,只要這些數據都準備齊全,我就可以開始找人了。
也就是說,我現在之所以還可以在這裡悠閒地欣賞夕陽,是因為我還沒有正式開工的緣故。
話雖如此,其實如果真正想做的話,還是有一堆事情可以做的。像是我得跟桐子的父母聯絡一下。還有,小梓說的可能性雖然不高,但還是有必要去翻一下報紙,看看最近這一帶有沒有出現身份不明的屍體之類的。
只不過,大腦雖然知道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身體卻完全不想動。除了有一部分的原因是還沒開工所以不想做事,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根本連動都懶得動。
不管是接待用的茶几、沙發、全新的電話、有點老舊的窗戶、裝飾用的盆栽、還是這整件委託案,對我來說,都好像是另一個世界裡的東西。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做這種事情呢?
難道只是因為搜尋失蹤人口的事不在我的預料範圍之內,就令我感到畏縮了嗎?……不,不是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對工作挑三揀四的。對我來說,想不想做根本不是重點,唯一的問題只是能不能勝任。尋找佐久良桐子這件事雖然不在我的預料範圍之內,但是我也相對地開出了對自己十分有利的條件。日薪雖然不高,但事成之後的酬勞卻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是為了減少委託人和我雙方面的風險。所以只要調整中間的比例,找狗和找人基本上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只是,我就是沒來由地覺得好累。
以前的我並不是這樣的。
從八保市已經看不到夕陽了。
我以前住的地方是一個平疇闊野的城市,有時候還可以看到夕陽吻上地平線的樣子。那個地方就是東京。雖然我離開東京才半年,可是感覺上卻好像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說得誇張一點,我這一生過得其實還算平順。成績基本上都還算優秀,與人相處也沒有什麼特別麻煩的問題,本來也擁有與常人無異的理想與抱負。考上理想的大學之後,沒多久就開始找工作,也順利地從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找到一份銀行員的工作。在我離開故鄉以前,滿心以為只要把上頭交代下來的工作做好,接下來的人生就應該一帆風順了。
身體出現狀況是在我搬到東京之後沒多久的事。
發紅、出疹,和雖然不嚴重但就是怎麼抓都止不住的癢。每天晚上全身都癢得睡不著覺。身上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抓傷,就連眼睛也開始感到隱隱作痛。查了數據才知道,那是因為身體在睡著之後仍然會對搔癢的感覺有所反應,所以在睡著的情況下還是很用力地揉眼睛。聽說再這樣下去的話,有可能會造成視網膜剝離,逼不得已,我只好把自己的手綁起來睡覺,也因此我對怎麼捆綁可以說是小有研究。但漸漸地,眼睛的疼痛愈來愈嚴重,睡眠質量也愈來愈糟糕,惡性循環之下,身體也就跟著愈來愈不舒服了。
但醫生卻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你這是異位性皮膚炎,最近很多成年人都有這種毛病喔!」
偏偏銀行員是一種每天都要跟顧客接觸的工作。尤其我才剛考上,基本上是一定要坐櫃檯的。然而,我的臉因為每天晚上被我亂抓,脫皮也就算了,紅腫的皮膚還會滲出奇妙的液體,搞得我根本就沒辦法專心工作。
儘管如此,我還是撐了下來。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很能撐。
我撐了兩年。
一開始,我還抱著「既然是生病,那總有一天可以治好吧!」的一絲希望。當我得知這種毛病不太可能根治的時候,也還不放棄「只要能夠找到與它和平共處的訣竅,症狀應該就會減輕吧!」的希望。聽說這種毛病的原因是過敏,因此所有可能引起過敏的食物我一概不碰;又聽說皮膚太乾燥可能是另一個原因,所以我就認真地擦藥,也頻繁地回醫院複診,甚至還請醫生幫我注射類固醇。
然而,症狀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惡化了。我明明就比以前更勤勞地打掃房間,可是為什麼我房間裡的灰塵卻反而變多了呢?不管我怎麼打掃,地板上還是每天都蒙著一層灰。當我終於明白那是什麼東西時,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那層灰其實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皮屑,掉在地板上,每天都把地板鋪了白白一層。
就連醫生也束手無策,所有的藥都試過了,還是沒有效。到底是什麼原因呢?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我在出社會之前明明都還好好的呀!
過年回家的時候,看到我身上滿是破皮流血的傷口,祖母當場就哭了起來。
「回家吧!長一郎。你去東京之前根本沒有這種毛病呀!」
我明白祖母的好意,但心裡還是免不了天人交戰一番。因為我從高中的時候就立志要當銀行員或公務員。不過到了今時今日,我其實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想當了。只是,我花了那麼多的時間、精神、奮鬥與努力,就是為了要當上銀行員或公務員,從此過著平靜的日子。如今要我把這些全部丟掉的話,等於是否定了我過去的人生。
祖母不介意自己的手被我的血弄髒,不停坻撫摸著我的手臂。可是就連這麼輕微的刺激,也癢得令我快要發瘋。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很不甘心吧!可是啊,長一郎,你去照照鏡子,問問你自己,你把自己搞成這步田地,到底是在堅持些什麼呢?搞成這樣……又是流血……又是眼睛不好的……」
接下來的話全都淹沒在哽咽的聲音裡。
我認真地思索著祖母的提議,捫心自問,我到底想做什麼?就在我發現我其實也答不出什麼像樣的答案來時,就把工作辭掉了。
最諷刺的是,當我回到八保市之後,才短短的一個月,我的身體就幾乎完全康復了。
不過,我也失去了一些東西。像是穩定的收入和社會地位就不用講了,就連從我進入銀行業之後所建立的人際關係也差不多都在同一時間失去了。最恐怖的是,我好像連體力也失去了。和病魔的長期抗戰似乎已經把我的體力全都搾乾了。
此外,我還失去了喝咖啡的嗜好。之前是為了遵循醫生的指示,避免攝取具有刺激性的食物,所以一切含咖啡因的食物都被我列為拒絕往來戶。回到八保市之後,雖然症狀已經消失了,但我還是決定一天只要一杯咖啡就好。因為要是再發作的話就太可怕了。所以我乾脆發狠丟掉咖啡豆研磨機。
只是,我的精力好像也連咖啡豆研磨機給一併丟掉了。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就這樣過了半年行屍走肉的生活。
我知道所有因為生病而不得不把工作辭掉的人,並不會全都像我一樣,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當我認清這個事實之後,我這才恍然大悟,我並不是因為皮膚病的關係才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的,而是我本來就是一個非常脆弱的人,皮膚病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我不知道我對自己的瞭解是否正確,而且就算正確也已經改變不了什麼。
離我而去的精力完全沒有要回到我身邊的跡象,如果我再一直這麼行屍走肉下去的話,它只會離我愈來愈遠。伴隨著存折的餘額一點一滴逐漸減少,我那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已經變得有點癡呆的腦子終於開始出現了危機意識。自己想了半天再加上和朋友商量的結果,我決定先從做點簡單的小生意開始。本來是想要開一家什錦燒專賣店的,可是從事餐飲業的話可能得常常碰到水,考慮到對皮膚的影響,最後還是放棄了。
於是就開了這家調查事務所。可是人家本來只是想要找尋走失小狗的說……夕陽終於沉到山的另一邊。「紺屋S&R」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