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等慶典完畢,張儀便擠出了校軍場,一路快車回到府中,竟是一直沒有說話。嬴華將張儀送到府門,便匆匆折馬去了宮中。緋雲一進府便忙著去收拾安頓。張儀獨自在書房裡轉悠,也不去處置那些積壓的公務,竟是不明不白的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用過晚飯,張儀兀自不能平靜,便驅車來到上將軍府。家老見是丞相來到,竟沒有通報司馬錯,便將張儀徑直領到了書房。
燈下,司馬錯正在與一個年輕的武士說話。張儀眼力極好,一眼便看出,這是日間在校軍場指揮大力士的那個百夫長。司馬錯見張儀來到,連忙迎到廊下:「我已等候丞相多日了,快快請進。」張儀打量著司馬錯笑道:「倏忽三兩年,上將軍如何便如許風塵?竟是白了鬢髮?」司馬錯笑道:「我無丞相胸襟,自是老得快了。」說罷便請張儀入座。那名年輕武士站了起來一躬:「騎士百夫長白起,參見丞相!」張儀見這年輕武士生得肅殺厚重,一頂頭盔卻是比尋常武士高出了半尺,凜凜身軀竟是威武非常,便不覺有些喜歡,點頭虛手一禮,笑道:「可是郿縣白氏後裔?」白起道:「正是。」張儀又道:「可識得白山將軍?」白起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司馬錯笑道:「白起素來不張揚家世,白山將軍,正是白起的族叔。」張儀笑道:「原來如此,卻也是自強秉性,好事。」白起便向兩人一躬道:「上將軍、丞相,公務已畢,小軍告辭了。」司馬錯點點頭:「去吧,轉告孟賁烏獲,較力不是軍功,無得輕狂才是。」白起答應一聲,便大步出門去了。
張儀笑道:「一個小小百夫長,竟蒙上將軍接見,可見器重了。」
「丞相不喜歡他麼?」司馬錯笑罷卻是喟然一歎:「這個白起啊,可是了不得呢。從軍較武便勇武過人,更難得的是,對兵法戰陣竟是天生通曉一般。遴選銳士進攻巴蜀,我原是要他做千夫長的。可這白起,硬是要從伍長做起,說是沒有軍功,寧不陞遷。果然也是,連續一路打下來,他竟是戰戰斬首五人以上,按說也該做千夫長了。可他就是要伍長、什長、卒長、百夫長一級一級做。二十歲的武士,有如此沉穩的品性,難得啊!」
「上將軍素來不謬獎於人,張儀自是信得。」張儀笑道:「我還看得出來,你是有意錘煉於他。否則,今日校軍場如此場面,如何能讓一個百夫長指揮三個大力神?」
「你去了校軍場?」司馬錯驚訝了。
「如何?我去不得麼?」
司馬錯歎息了一聲,卻是一陣沉默,良久,語氣沉沉道:「這大力神,只怕不是吉兆呢。」
張儀內心一動,卻是不好應答。當初司馬錯力主攻取巴蜀,張儀是反對的。兩年之後,司馬錯卻使巴蜀三千里變成了秦國的土地臣民,使秦國變成了與楚國一般廣袤的大國!這不僅是軍事上的成功,而且是謀略上的成功。戰國大爭,上將軍與丞相原是國家的兩根柱石,卻又是常常發生磨擦的傳統對手。儘管丞相以「統攝國政」的全面權力居於朝班之首,但在刀兵時代,作為統轄全國軍馬的上將軍的權力,卻也是更實在的。更何況,上將軍的爵位官俸,歷來都是與丞相同等的。實際的權力格局便往往是:誰更有才華、更有權謀、更有功勳、更有實力、更能夠影響君主與朝野,誰便是第一位的權臣。張儀是名動天下的大策士,利口雄辯天下第一,邦交縱橫算無遺策,卻偏偏是兩次都栽到了司馬錯手裡!第一次房陵失算,還算情有可原,畢竟張儀不是兵家名將,當時也還沒有入秦為相。那麼這第二次,可是攻守大謀略的直面較量,更是張儀的強項,結局卻偏偏又是張儀錯了,而且錯得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理由。對於張儀這種以才智立身的布衣丞相而言,這種失敗幾乎是不能忍受的。
可也忒煞作怪!張儀偏偏就對司馬錯沒有妒火中燒,沒有敵對心緒。與其說是張儀胸襟開闊,毋寧說是司馬錯的秉性品性化解了可能產生的磨擦。與張儀的飛揚灑脫相反,司馬錯厚重篤實,不張揚不浮躁,謀略來得緩慢,卻是紮實細密,一旦謀定,幾乎沒有人能將他的謀劃駁倒。但兩人卻有一點共同處,都是一心只想將事做好,都沒有非分野心,恰恰是這唯一的共同點,使兩人竟成就了良馬同槽的美談。用樗裡疾的話說:「秦有良相名將如張儀司馬錯者,天意也!」在秦國歷史上,後來的范雎與白起、呂不韋與蒙驁、李斯與王翦蒙恬,都做了權力場對手,最終也都是導致了某一方犧牲,甚至雙方同歸於盡的悲劇結局,由此可見張儀與司馬錯之可貴了。
雖說沒有嫌隙,張儀對待從巴蜀大凱旋的司馬錯還是十分慎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張儀感覺到了咸陽正在發生著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瀰漫著一種隱隱約約的躁動!一個最令張儀困惑的事情便是:身為太子的嬴蕩,縱然果真是一個大力神,如何便要這等炫耀膂力?秦國之威難道就在一個力士身上?這種經過秦王允許的炫耀,絕非空穴來風。可是,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又很難說得清楚。這種變化,恰恰發生在他離開咸陽之後司馬錯班師的這段時間。張儀雖則有所警覺,但他卻不想當著深沉多思的司馬錯,去竭力捕捉這種感覺。張儀知道,縱是才智獨步天下,要說清一種朦朧的警覺,也是很危險的!
「巴蜀茶葉,竟如此碧綠,直與吳越震澤茶媲美了。」張儀端詳著陶杯中碧綠的茶水,竟是悠然笑了。
「巴蜀兩邦,地大物博,多有沃野,若治理得法,便是一等糧倉了。」司馬錯歎息了一聲。
「治理巴蜀,卻是我職責所在,上將軍有何高見?」張儀眼睛一亮。
「邦交理民,丞相原是聖手,司馬錯何敢高見?」這便是司馬錯,短處絕不做長處炫耀。
「奪取巴蜀,為秦國奠定大富強根基,乃不世奇功,上將軍卻有憂心?」
「不瞞丞相,司馬錯之憂,不在巴蜀,而在咸陽。」司馬錯又是一聲歎息。
張儀心頭一跳,便要脫口追問,驀然之間卻生生剎住淡淡笑道:「為今日慶典太得鋪排麼?」
司馬錯搖搖頭:「丞相若有耐心,且聽我從頭說來。」
張儀點頭道:「你我將相多年,自當披肝瀝膽,上將軍但直言相向便了。」
司馬錯略一思忖,便起身吩咐家老閉門謝客,回過身坐下來,便對張儀娓娓說出了一番故事。
進軍巴蜀前,秦惠王突然來到大散關軍營,說是要讓太子從軍出征歷練。司馬錯大是驚訝,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雖說,戰國時王子從軍作戰極是尋常,許多王子還成了有名的戰將,如秦孝公嬴渠梁兄弟便都是著名將領;然則太子畢竟是國家儲君,帶兵統帥通常都很怕太子隨軍,一則是統帥的保護責任太大,二則是怕太子掣肘軍中決策。在司馬錯,則還多了一層顧慮,即從來沒有與太子來往過,不知這個太子究竟何等人物?若是個膏粱子弟或紈褲少年,豈非大大不便?但是若要謝絕,卻又有拒絕監軍之嫌。但凡大將都明白:王子隨軍,名義上是歷練,實際上多多少少都有著監視大軍的秘密王命,公然拒絕,豈非平添君臣嫌隙?
秦惠王見司馬錯沉吟不語,便明明朗朗道:「上將軍無須擔心,本王與太子約法三章:只為卒伍,不入軍帳,不問軍令。」說著便是一聲歎息:「本王生平未入軍旅,實在是一大憾事。本王這個兒子嬴蕩,天生好武,卻是穩健不足,若不入軍歷練,只怕他難當大任。」司馬錯道:「臣無別心,惟慮戰場乃性命相搏之地,太子若有差池,卻是國家不幸了。」秦惠王慨然道:「貪生怕死之君,更是邦國大難,太子若在軍旅陣亡,也是天意了。」說罷啪啪拍了兩掌,帳外便大步赳赳走進一人,司馬錯一看太子宛若胡人猛士般的奇異長相,竟是一時驚訝得瞠目結舌!及至太子以軍中之禮參見,司馬錯方才醒悟,連忙伸手去扶。太子卻是一躬到底,甕聲甕氣道:「嬴蕩入軍,自當遵從軍法,上將軍若不將我做軍士對待,寧不入軍!」說話間,臉竟紅到了脖子根上。司馬錯見太子雖然生硬,卻也實在,便二話沒說,吩咐軍務司馬拿來一套兵士衣甲。太子當場脫去斗篷絲衣,換上了皮甲短裝,眉宇間竟是興致勃勃。
司馬錯送走秦惠王,卻為如何分發太子為了難:留在身邊做中軍護衛吧,既非秦王初衷,太子也不樂意;當真做一個小卒分下去,卻有哪個小頭目能領住這座尊神?嬴蕩看出司馬錯為難,倒是笑了:「上將軍莫得為難,不要說出嬴蕩姓名,當做尋常卒子分配,豈不省事了?」司馬錯道:「便依你了,只是要想個名字方好。」嬴蕩道:「便叫一個胡人名字,阿木拉!」司馬錯笑了:「好,就阿木拉,做騎兵?還是做步兵?」嬴蕩道:「步騎都想做。」司馬錯思忖一番,便帶著嬴蕩到前軍去了。
前軍,是司馬錯為奔襲巴蜀新組的一支先鋒大軍,全軍兩萬人,先鋒大將便是張儀熟悉的白山。因了蜀道艱難崎嶇,大多數山路、棧道、峽谷、隘口,都要前軍徒步涉險為主力開道,所以這前軍將士,便全部由既做過步卒又做過騎兵的精銳組成,人人都能上馬做騎士,下馬做步卒。司馬錯來到前軍營地,卻沒有到白山的大帳,而是辨認著旗幟顏色,逕直到了一座牛皮小帳篷。
「白起可在帳中?」司馬錯在帳外高聲喊話。
「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在!」帳中一聲渾厚果斷的應答,便見一個頭盔矛槍上有一綹黑纓的精悍武卒大步走了出來,身後竟一字排開了四尊黑鐵塔一般的壯漢!
司馬錯笑道:「好耳力。如何便聽出是我的聲音?」
白起赳赳高聲:「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聽過上將軍對全軍訓示!」
司馬錯點頭道:「伍長白起,這位是隴西武士阿木拉,遠道從軍,便在你麾下做武卒了。」
「稟報上將軍:白起卒伍多出一人,須得前軍主將准許!」白起站得像一尊鐵塔。
司馬錯點頭道:「白山將軍有我去說,你帶人便是。」
「嗨!」白起一碰腳跟,立即下令:「武卒阿木拉答話,有何武技特長?」
那個阿木拉立即挺胸高聲:「稟報伍長:阿木拉力道第一!劍術第二!」
話音落點,白起身後的四尊黑鐵塔便「呲——!」的裂開了大嘴,雖然不敢公然大笑,那無聲的蔑視卻是顯然的。白起沒有回頭便喊了一聲:「烏獲出隊!」只聽「嗨!」的一聲,一尊鐵塔便通通走到了隊前,彷彿大石夯到了地面一般。
白起高聲下令:「阿木拉!與烏獲扳腕較力!」
「嗨!」阿木拉甕聲答應,便伸出了粗大的右手,那手腕上竟有一寸多長的茸茸黃毛,活像是一隻碩大肥厚的熊掌!
「對勁!」對面黑鐵塔嘿嘿冷笑著,一隻同樣肥大厚實的黑手便搭了上去。
「一,二,扳——!」
兩聲大吼同時響起,兩左雄偉的身軀同時拱背發力,兩隻粗壯的胳膊便猛然抖抖的僵持住了。倏忽之間,四隻大腳便一齊陷進了泥土裡!看著兩人猛獸般的對峙,白起與身後的武卒竟都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正在僵持之中,便聞金髮阿木拉一聲虎吼,黑鐵塔一般的烏獲便轟然倒在了地上!這一下,連見慣了軍中力士的司馬錯也大感詫異。
「彩——!」武卒們不禁同聲大喝。
白起高聲道:「較力扳腕,阿木拉勝!孟賁,將你的重劍給阿木拉!」
「嗨!」一座黑鐵塔吼應一聲,便見一支長大黑物呼嘯飛出,直撲阿木拉!阿木拉卻是氣靜神閒,伸手便抄住了飛來長物,口中叫道:「好劍!當真趁手!」
司馬錯一看卻是驚訝莫名,這口重劍除了雪亮的鋒刃,通體竟黑森森長矛一般,少說也有三十斤重量!軍中用劍都是統一打造,雖也有輕重長短之分,但配給一些大力武士的重劍,最重也沒有超過十五斤的。司馬錯精通各種兵器,深知一口十五斤的長劍,要在馬上連續揮舞,劈殺一場最短大戰所需要的兩個時辰,沒有超常膂力,斷然無法支撐,更何況眼前這口三十餘斤的重劍?再說秦軍法度森嚴,歷來不許兵士攜帶私家兵器入伍,這重劍卻是從何而來?
「孟賁回話,你這口重劍可是軍中打造?」司馬錯臉色沉了下來。
「稟報上將軍!」孟賁的聲音竟是銅鐘般洪亮:「因小卒力大,伍長請命前軍主將,特准小卒打造了這口重劍!」
「那烏獲呢?莫非也有重兵器?」
「稟報,上將軍,」扳腕落敗的烏獲卻甚是木訥:「我是這支帶鉤大鐵矛,一百二十斤重。」說著便上前兩步,挺出了一支碗口粗丈餘長的黑沉沉鐵矛,那帶鉤的矛槍便有三尺長短,當真令人望而生畏!
「一百二十斤?你如何使法?」司馬錯大是疑惑。
烏獲嘿嘿笑了:「這,小卒說不清,要伍長說。」
「稟報上將軍:」白起赳赳高聲道:「孟賁烏獲,均不通騎術,只能步戰!烏獲更有一長,行走如飛,善於攀緣!故而兵器為帶鉤長矛,遇有絕壁險關,烏獲可借此兵器攀緣鑿道!」
「好!」司馬錯不禁讚歎:「巴蜀山地,正是險道重重,這鉤矛卻是大有用場。誰的主意?」
「伍長!」四尊鐵塔同時吼了一聲。
司馬錯讚賞的望了白起一眼:「白起,我下令白山將軍:白起一伍六卒,為全軍開路尖刀!」
「嗨——!」這次,白起、阿木拉六人齊齊的吼了一聲,竟是分外興奮。
司馬錯笑道:「白起,你要與阿木拉比劍麼?」
「稟報上將軍:明白阿木拉劍術高低,便能編定戰場次序!」
「好!那就比吧,我也見識一番。」司馬錯此話,卻是說給這位「阿木拉」聽的,意思是要告訴他:入軍歷練,沒有空談,更無照拂,可是要一刀一槍見功夫的。
阿木拉卻掂掂重劍道:「我用重劍,卻佔了伍長便宜,還是用常劍了。」
白起笑道:「無妨,劍術原不在劍器輕重,何況我也是十五斤重劍。」說罷一伸手,便有一支帶鞘長劍呼嘯飛來,白起揚手抄住,長劍便鏘然出鞘,卻是一支青光閃爍的精鐵重劍!能使此劍,足見白起也是軍中猛士無疑。阿木拉見白起抄劍出劍,便知這個小小伍長確實是劍術高手,便穩穩的挺出了長大的重劍,等著白起進攻。
白起卻道:「軍中比劍,不是劍士比劍,是戰場之上的實戰劈殺,架力士木樁!」
只聽「嗨!」的一聲,烏獲便夾著兩根大木走來,通通往地上一墩,那大木竟陷進地面半尺有餘,穩穩的栽在了中間,足足有一人高低合抱粗細,比尋常一條大漢可是粗出了許多!孟賁洪鐘般叫道:「這是我練重劍的木樁,你阿木拉能一劍劈到底,就比我強!」阿木拉冷笑道:「這麼說,孟賁劈不到底?」孟賁叫道:「對!我能一拳打碎這粗傢伙,可就是用劍不行,忒煞怪了!」白起道:「阿木拉,你先劈了。」
阿木拉圍著粗大的木樁轉了一圈,凝神站定,突然一聲大喝,高高躍起,雙手舉劍奮力劈下!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重劍在離地面一尺高低處,卻卡在大木中不能動了!阿木拉愣怔變色,憤然抽劍,卻連木樁也噗通拉倒,一抬雙臂,竟連那合抱粗細的樹段也舉過了頭頂!又是一聲大吼,連著大木砸到地面,「通!」的一聲,樹段竟陷下地面二尺許!饒是如此,重劍還是死死夾在大木中不能動彈。阿木拉面色鐵青,沙啞的吼叫一聲,一拳打向被重劍劈過的大木裂縫,只聽「卡嚓」一聲大響,合抱粗的樹段竟攔腰斷開,飛成了四分五裂的碎塊!
阿木拉氣咻咻道:「請伍長劈來我看!」
白起沒有說話,走到另一根木樁前站定,突然一個飛身躍起,便聞空中一聲大吼,劍光如一道白練斜斜劈下,但聽卡嚓脆響,粗大的木樁竟應聲分為兩瓣!看那木樁斷面,卻是光潔的刀劈平面,而絕不是震開的裂縫痕跡。這在騎士中叫做「刀面」,一段木樁的「刀面」若能貫穿木樁頭尾,便意味著這一劍從始到終都在劈殺,劍術力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軍中將士無一人不懂此中道理,所以竟是齊齊的大喝了一聲:「彩——!」
阿木拉繞著木樁端詳了一圈,向白起慨然一拱:「伍長劍術,天下第一!」
白起卻沒有理會,高聲道:「阿木拉膂力過人,與孟賁烏獲成三人卒,為全軍尖刀!」
「嗨——!」三尊鐵塔齊齊的虎吼了一聲。
從此,白起六卒威振三軍!千里巴蜀險道,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人頂得百人。有一次,前軍逶迤抵達一處絕壁險關,當地人稱巴子梁。這是橫亙在大峽谷中的一道山梁,形如天降巨蟒,怪石嶙峋,卻又是寸草不生,彷彿青蒼蒼崇山峻嶺中的一塊黑禿疥廯,令人望而生畏!偏這道巴子梁又是通往蜀中腹地的必經之路,若繞道群山行走,至少需得半年時光。司馬錯入巴蜀前,曾經搜集了巴蜀各地所有的地理方志,其中有一卷叫做《巴蜀山水志》,書云:「巴子梁者,高山嵯峨,岩石磊落,傾側縈迴,下臨峭壑;行者扳緣,或攀木而升,或繩索相牽而上,陟高若將階天,巴蜀之人,以為至險,唯獵戶藥農鳥獸可行,商旅至此絕跡也!」
就在大軍望山興歎的時節,白起六卒一番密議,竟立即開始了攀緣開路的行動。
鐵鉤長矛的烏獲當先攀緣。他腰間結了一根粗大的牛皮繩,只聽當當山響,他便一步一步的上了山腰。三丈之後便是孟賁,腰間大帶捆在烏獲的牛皮大繩之上,雙腳只須蹬住一塊山石,雙手便能著力。他結結實實的揮舞著重劍,只管鑿開一個又一個碗口粗細的石洞,每排三個,間隔一尺,竟是驚人的均勻紮實。第三個便是那個阿木拉,同樣將大繩捆在腰間,背上背了一大袋削好的粗大木楔,手持一個大鐵錘,一錘一個,通通連聲,便將長大的木楔結結實實釘進每一個石洞。第四個便是白起,也是腰捆大繩,卻是將傳遞上來的厚實木板架上木楔,釘上鐵釘。其餘兩卒則踩在釘好的懸空板橋上不斷向上傳遞木板。山下陸續到達的萬千軍士工匠,便是砍伐大樹,劈鋸木板。
連續四個時辰,白起六卒沒吃沒喝,直是一鼓作氣的拱到了山頂。單是這份耐力,也令全軍將士驚心動魄了。更何況烏獲、孟賁、阿木拉三人,腰間大繩還負擔著後面人的重量,若是常人,當真是寸步難行!
天將暮色時分,山頂終於傳來了孟賁三人雷鳴般的吼嘯:「萬歲——!山頂了——!」
大軍攀登巴子梁時,天色已經大黑,萬千火把直通山頂,竟是活生生一條火龍天梯!三個巴蜀鄉導驚訝得連連乍舌,直呼:「天兵塞——!天兵塞——!」
兩個月後,司馬錯大軍會齊,相繼向巴蜀兩國發動了突然攻擊。白起六卒又是戰功赫赫,竟是活捉了巴蜀兩王,並斬首兩百餘級,一時聲名大噪。
但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種種關於太子的流言在軍中不脛而走。「王太子在我軍中!」「阿木拉是太子!」「太子異相,天生大力神!」「攻取巴蜀,全賴阿木拉奇能絕技!」起先,司馬錯並沒有在意。他治軍雖然極嚴,但對於軍營流傳軍中猛士的神話,卻從來都是聽之任之。事實上,這種神話往往能激勵士兵的功名慾望,使軍營鬥志更加昂揚。可時間一長,司馬錯卻聽出了這些傳奇流言的一種異味兒——都在說太子,說阿木拉,真正的猛士與堪稱猛士靈魂的白起,倒並不是傳奇神話的人物!司馬錯秘密召見了白起詢問,白起卻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我伍六卒,沒有人亂說。」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了。司馬錯便又找到前軍大將白山。白山本也疑惑,卻是說不清楚,良久思忖,忽然道:「上將軍,流言瀰漫,似乎在三臣入巴蜀之後。」司馬錯仔細一想,竟有些明白了過來。
所謂三臣入巴蜀,說的是平定巴蜀後,秦王派來王族大臣嬴通、咸陽內史陳莊、長史甘茂三大臣進入巴蜀。三大臣帶來的詔書確立了治蜀法度:將原來的巴蜀兩王分別貶為「只許閒居,不許干政」的巴侯、蜀侯;冊封嬴通為巴蜀王,陳莊為巴蜀丞相,統領秦軍一萬鎮守巴蜀;甘茂為撫軍王使,犒賞三軍後隨同司馬錯班師返回。甘茂犒賞三軍時,特意在前軍停留了一個晚上。白山說,他的衛士看見了,甘茂在軍營外的叢林裡與「阿木拉」密談了足足一個時辰。第二天晚上,「阿木拉」又被甘茂秘密領進了嬴通的王帳,也足足有一個時辰才出來。
有了這個心思,司馬錯在班師途中便與甘茂有意無意的經常說起太子。甘茂極有興致,向司馬錯詳談了太子嬴蕩的過人稟賦:文武全才、胸襟開闊、禮賢下士、雄心遠圖等等等等。司馬錯不經意的知道了許多事情,心中卻是越來越不安寧了。
回到咸陽,太子的軍旅神話又迅速的瀰漫了宮廷市井,又瀰漫了秦國朝野。司馬錯卻始終保持著沉默,在對秦惠王的《平定巴蜀書》中,隻字未提太子歷練,在《請封軍功爵位書》中也沒有羅列「阿木拉」軍功。奇怪的是,秦惠王也始終沒有向司馬錯問起過太子的軍旅歷練,想起秦惠王托付太子時的殷切之情,司馬錯便覺察出其中難以言傳的微妙。更令司馬錯不安的是:班師大典所安排的力士較力,事先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
張儀笑了笑:「沒一件硬實事兒,操心個甚?」
「是麼?」司馬錯也笑了:「果真無事,丞相倒是好耐性,竟聽我聒噪一個時辰?」兩人都笑了,卻都是沒有說話。良久,司馬錯輕輕歎息了一聲:「颶風起於青萍之末,太子躁動暴烈,甘茂好大喜功,偏偏秦王又到了暮年之期,秦國卻是如何了得?」
「上將軍,就沒有想想自己如何了得?」
司馬錯笑了:「一介武夫,了不了又能如何?倒是丞相,正遇龍騰之時了。」
張儀笑道:「巴蜀一趟,上將軍竟也磨出了幾分詼諧?」
「太子很是佩服丞相,豈非大喜?」
張儀默然,思忖良久道:「上將軍兩年有得,且容張儀思謀一番了。」說罷便告辭出門。司馬錯殷殷送到府門,卻是再沒有說一句話。